海倫·皮德 陳其慧/編譯

海倫·皮德:“生過孩子的人關于試管嬰兒手術的一切評論都會惹火我。”
在湖區舉辦的單身女性派對上,我的朋友們組織了一場夫妻游戲。對于未婚女性來說,這個游戲考驗了你對未來配偶的了解程度。她們提前給我的伴侶伊恩作了測試,在派對上讓我回答同樣的問題。最初的問題很尋常:你倆第一次接吻是在哪兒?你倆誰的衣品更好?但突然間冒出的一個問題給了微醺的我當頭一棒:“你最害怕什么?”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如實回答,我深知自己內心最恐懼的是什么,但我也清楚這個答案是何等煞風景。無論如何,我開口了:“無法生育。”言畢,我周圍短暫地沉寂下來。在播放伊恩的測試錄像來活躍氣氛之前,朋友給我斟滿了酒。當時我36歲。
在經歷了多次受孕失敗后,那場夫妻游戲的場景反復出現在我腦海中。不孕不育帶給我的感受復雜且莫名,恥辱感就是其中之一。我為自己毫不遮掩想要個孩子的渴望而羞恥——我曾夸下海口要生四個孩子,如今我為無法兌現當初的諾言而尷尬。
我相信天道酬勤。我從小就立志成為一名記者,14歲時我便給當地電臺工作人員寫信,告訴他們為什么我的同齡人對電臺節目毫無興趣。我大膽的行為引起了蘭開夏郡廣播電臺的注意,他們給了我每周一次進行電臺直播的機會。長大后,我特意選擇了一個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學習的專業(德語),以保證自己可以全身心投入到采編學生新聞的工作中。
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大學畢業后我在《衛報》工作,30歲時在柏林擔任駐外記者。飛往柏林前,我與朋友在酒吧相聚,我試著抱了抱朋友剛出生的寶寶。我素來喜歡孩子,但擁有自己的孩子對那時的我而言遙不可及。我有太多想做的事情。
等我終于找到合適的伴侶成家后,我早已過了最適合生育的年齡。我周圍許多朋友都生了二胎。我38歲時開始嘗試試管嬰兒手術,那段時間我恰好有一位同事待產,她那如籃球般的孕肚時時在提醒我缺乏生育能力的事實。社交媒體似乎到處有人打著“贊美母愛”的標簽,炫耀孕婦二維超聲掃描圖和嬰兒用品套裝。我將自己內心的酸澀隱藏,假裝為他們感到高興。
我開始強烈地敵視那些老牛吃嫩草才有了孩子的二婚中老年男星。我拒絕看他們演出的作品。我對自己不得不順應朋友接送孩子而調整見面時間十分反感。在我日常的記者工作中,一旦涉及兒童忽視相關案件,我遭受的精神打擊是前所未有的:我不能生孩子,憑什么這些渣滓能有孩子?
我養成了怪異的習慣,譬如堅持收看第五頻道關于英國最大家庭雷德福的系列紀錄片《22娃數一數》。雷德福一家就生活在我的故鄉莫克姆。2020年4月,45歲的女主人生下了她第22個孩子;而在同一時期,由于新冠疫情,我的試管嬰兒手術不得不推遲。那時我和伊恩格外敏感,任何與孩子有關的信息對我們來說都是折磨。看電視劇時,我會因為男女主角準備要個孩子而痛哭流涕;我扔掉原本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強人主題雜志專欄,只因為在倒數第二段讀到她生了對雙胞胎。
當我開始更為坦率地接受試管嬰兒技術時,那些兒女眾多的人所發表的一切言論都會點燃我的怒火。如果他們跟我說“沒有孩子反而輕松”,我會對他們虛偽的憐憫不屑一顧;如果他們試圖說“有預感你這次胚胎移植會成功”來讓我高興,我反倒會想揍他們一拳。試管嬰兒失敗率高是公認的事實。我三次嘗試,取了24個卵子,培育出6個胚胎,但沒一個成功。

佐伊·諾貝爾和丈夫在柏林運營“我們丁克”項目。
2021年夏天,我和伊恩決定放棄繼續做試管嬰兒手術。收到陰性妊娠檢測結果的那天,我們正在斯凱島度假。我記得那時我坐在湖畔巖石上抽泣,看到一只雌海豹帶著身后許多皮膚泛光的幼崽們跳入湖中。
沒有孩子會使人感到孤獨,但我認為事實不應如此。實際上,英格蘭和威爾士近半數女性在30歲之前都沒有生育;有18%的女性直到45歲這一統計學上的自然“育齡”結束時間點,仍沒有孩子。上述比例從20世紀50年代末至今都沒有發生巨大波動。
我開始接近其他沒有孩子的人。比起和我一樣自怨自艾的同類,我更喜歡那些保持樂觀心態的人。區分樂天派和苦情派成為一種風尚,前者更愿意用“自由丁克”而非“無兒無女”來形容自己。我內心亦渴望成為“自由丁克”,不想讓我沒有的經歷來定義我。
為了與這些“丁克族”取得聯系,我再次前往柏林。這次我去了新克爾恩區的一家有機酒鋪,參加“我們丁克”組織舉行的聚會,結識一群同樣沒有孩子的女士,以及少數幾位男士。
每個人都衣著光鮮:剪裁得體的西服套裝、富有設計感的漂亮眼鏡和精心做好的發型。大家談笑風生,頗為自在。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漢學家杰基稱贊這里是“天堂”——社會上總有不理解你的人,認為你冷漠無情,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以后也一定會為不要孩子而后悔。但是,這群人清楚不要孩子也是完全可以的,這好像在告訴我,我的人生就應該走這條不同的路。
“我們丁克”是紐卡斯爾女攝影師佐伊·諾貝爾的心血。2017年,她開始為那些選擇不做母親的女性拍攝寫真以表慶祝。諾貝爾在博客上發帖說,她“希望人們關注那些沒有子女的女性被忽視的閃光點,不再對她們的選擇妄加論斷”。諾貝爾想給這些女性拍攝美麗的肖像照,幫助她們改變“不生孩子就會被人指指點點”的觀念。
40位陌生人愿意公開分享自己的經歷,攝影項目就此啟動。疫情期間,諾貝爾和她的丈夫詹姆斯·格萊斯布魯克將時間和資源投入到網站建設上。如今,“我們丁克”是全歐洲發展最快的丁克網絡社群,其官網展示了200多位丁克享受美好人生的案例,其中也不乏失去生育能力的人。他們的播客同樣以采訪丁克先驅者為主題運營,旨在鼓勵和支持那些沒有孩子的人,讓“丁克族”擺脫自私可憐的刻板印象,對現有的生育政策和父權思想提出挑戰。
美國女演員詹妮弗·安妮斯頓的遭遇深深影響了我。上世紀末我成年的時候,人們談起她,說的不是她在《老友記》里的精彩表演,而是她的不孕不育。在布拉德·皮特前腳和她分手,后腳就與安吉麗娜·朱莉生下孩子后,全球媒體給安妮斯頓取了新的綽號:“可憐的詹”。
小報對她的嘲諷或許使我產生了沒有孩子是一種恥辱的觀念。安妮斯頓的不幸表明,即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最成功的演員之一,即便你擁有迷人的美貌,但只要你無法生育,就值得人們同情。
去往柏林參加聚會以前,我從未有過“丁克”的想法。我周圍所有認識的成年人都已為人父母。然而在聚會上,來自荷蘭的多莉安說,她七歲的小侄女向大家宣布要像姑姑那樣不生孩子。來自波蘭的漢娜也表示,自己之所以選擇不要孩子,是受了當服裝設計師的小姨的影響:“正因為沒有孩子,她才有足夠的時間精力去培養稀奇的興趣愛好,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而現在,漢娜也成為了她小輩的榜樣。
所有證據表明,隨著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在經濟獨立的情況下,她們會選擇少生孩子。不過,現在又有了新的變化,當下女性開始將不生孩子這件事擺在明面,并拒絕為此感到抱歉或者被憐憫。比如美國喜劇演員切爾西·漢德勒,她在社交媒體上展示美妙的丁克生活,來對抗那些封建大家長和右翼評論員。

莉絲·斯科特說她從未考慮過成為一位母親。
不生孩子的女性越來越多,這或許會帶來一場巨大的變革。《沒有孩子的女人》一書的作者魯比·沃靈頓認為,這些她稱之為“無名姐妹”的女性,可能預示著我們人類故事新篇章的開始。“如果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將時間精力和其他資源投入到事業中,那社會各行各業是不是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領袖?”她問道。
聚會上一些女性談到了她們艱辛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幸運的,我母親并沒有為了我和妹妹犧牲她作為精神科醫生的事業。不過她曾告訴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擁有更多的孩子。這件事無疑使我更加堅定地認為,即便擁有一份心儀的高收入工作,但孩子才是真正的人生成就。后來我結婚了,成為了一個繼母。雖然我與繼女關系融洽,但我從不認為我是她的母親,我只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額外投資者。
我長期沉浸在無法擁有孩子的愧疚感中,從未想過那些決心不生孩子的人會面臨怎樣的困境。在柏林,一位女性回想起自己要求進行輸卵管結扎手術的艱難歷程。從18歲到將近30歲,她被一再拒絕后終于找到了一位醫生愿意為她做手術。“你不會覺得自己可能錯過了一個改變生活的機會嗎?”我問她,畢竟成為父母意味著一份“獨一無二的愛”得以延續。她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瘋子:“我認為父母只是單純想讓孩子分擔他們的痛苦。”
“我們丁克”的成員還分享過他們最害怕的兩種情況。第一,當你周圍的朋友都開始生兒育女了,你該怎么辦?許多女性表示,孩子出生后,閨蜜情立刻就被拋在了一邊。對于這種情況,從事家政服務的莉絲·斯科特表示,“要是我閨蜜這么做,那就是她們的損失了!她們失去了一位優秀的免費保姆。”另一個大問題則是晚年養老。42歲的趨勢預測人艾米·達魯卡吉斯認為,新興的丁克社群在不斷擴大,丁克一族的年齡也在增長,因此,社會必將發展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這是一種全新的親屬概念,可能會衍生為一種新的家庭定義——基于共同的興趣,共享資源。”她說。
我很好奇老一代丁克是怎么想的,于是采訪了80歲的美國作家瑪西婭·戴維斯。1974年,她還是一名老師,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說不想要孩子而被學校解雇。“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生育主義,我甚至收到了死亡威脅,我在發表言論時必須有警察保護。”她回憶道。但是現在,她不僅出版了相關書籍,還活躍在各大社交媒體上發表丁克言論。她有一頭漂亮的銀發,妝容精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了15歲。“那是因為我有余錢做醫美!”她笑著告訴我。
我問戴維斯,最初決定不要孩子的時候,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晚景凄涼。“當然有!”她大叫道,“可當我意識到許多父母在晚年也沒有孩子陪伴,心態就好些了。我第三任丈夫就是如此,他和他的孩子并不親近,有些孩子住得很遠,無法時常聯系。有時候還會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一切都說不準。”在戴維斯看來,和年輕人建立“有意義的、真實的、充滿愛意的世代相傳的友誼”更重要。

結識一對丁克伴侶讓海倫·皮德在決定放棄試管嬰兒手術后得到了慰藉。
結束這次采訪前,戴維斯讓我向她保證,一旦我為沒有孩子而感到情緒低落,就要給她打電話。“你不可能始終一往無前,你會猶豫掙扎。”她說,“生育主義將一切粉飾得甜蜜,但你要想,小嬰兒也會變成刺頭少年,有了孩子意味著一周七天無休的生活!”
我仍然不確定,進入丁克一族的世界能否給我帶來安慰。這些女性真的如此篤定她們不會成為母親,明白我過去為什么一直追求成為母親嗎?或許我也對這些沒有孩子的女性抱有偏見,認為她們冷漠且沒有同情心。
在寫這篇文章時,一位朋友發消息告訴我她再次懷孕了。我回復她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很高興,也有點難過。這兩種感覺都是真實的,也意味著我在進步。我想,我會沒事的。
[編譯自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