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發齊 李靜芹
河北政法職業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61
喪偶兒媳、女婿盡了主要贍養義務成為第一順序繼承人,是我國繼承法的突出特色。1984 年8月31 日,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體現出這樣的立法精神,1985 年4 月10 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已廢止,以下簡稱原《繼承法》)對此作出完整的規定并延續下來,但至今存廢爭議不斷。制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的過程中,同樣的爭論再次出現。有的學者主張保留,如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楊震[1]、西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教授陳葦[2];有的學者主張廢除,如吉林大學法學院教授房紹坤[3]。該項規則經過了三十多年的考驗,存廢之爭反復出現,要求我們不僅反思它立法的基礎是否堅實,還要反思它是否完善。
2018 年,B 市C 區人民法院受理了“董某志、董某慧、董某光訴董某、張某霞、田某文、田某力、田某川、田某成繼承糾紛案”①參見: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2018)京0102 民初43924 號民事判決書。。兒媳張某霞在丈夫董某武死亡后將近3 年的時間里,與婆婆譚某琴(公公董某謨已經死亡)居住在一起,對譚某琴日常生活進行照顧,但同時其他繼承人也對譚某琴盡到了照料等贍養義務。該院否認張某霞對譚某琴盡了主要的贍養義務。而此外一起案件則作出不同的判決。2012 年7 月3 日,H 省S 縣法院受理了“唐某甲、唐某乙、唐某丙、唐某丁、唐某戊訴唐某庚、唐某己法定繼承糾紛案”。②參見:湖南省邵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邵中民一終字第857 號民事判決書。兒媳李某某在丈夫唐某癸死亡后將近6 年的時間里,主動承擔贍養公婆的義務,公公唐某壬死亡后,又與婆婆王某某共同生活,照顧王某某的日常起居。該院認為,李某某的行為既符合原《繼承法》第十二條規定,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參與繼承,也符合原《繼承法》第十三條第三款規定,判定其分配遺產時多分一份。
對于如何認定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現有的法律規定過于抽象,司法解釋過于簡單,給予法官過多的自由裁量權,致使有些法官對于盡主要贍養義務的認定更多的是基于主觀判斷和認知,而非理性分析。《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九條規定:“喪偶兒媳對公婆,喪偶女婿對岳父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法律規范對于何為“主要”,并沒有明確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繼承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民法典繼承編解釋(一)》)第十九條規定:“對被繼承人生活提供了主要經濟來源,或者在勞務等方面給予了主要扶助的,應當認定其盡了主要贍養義務或主要扶養義務。”這條司法解釋明確了對被繼承人提供了主要的經濟支持,可以認定其負了“主要贍養義務”,其中包括兩種形態:一是提供主要經濟來源,二是在勞務等方面給予了主要扶助。但是針對多子女家庭中,與被繼承人“長期共同生活”的繼承人盡了“主要扶養義務”,是否因其他子女也提供經濟來源而受到影響,司法解釋未給予明確回應。
隨著我國老齡化不斷加劇,養老問題越來越突出,國家迫切需要挖掘養老的家庭資源。養老模式中家庭養老和機構養老都顯示出弊端,居家養老模式則逐漸顯示出優勢。居家養老的過程中,當老人長期跟隨一名子女生活時,就會出現子女贍養負擔不平衡的問題。從目前的社會調查結果看,很多老人會選擇長期跟隨一個孩子生活。有的選擇跟隨長子,原因是受中國傳統家族文化的影響;有的選擇跟隨小兒子,原因是其他子女已經成家,另外選擇居所,只有小兒子長期與父母共同生活。隨著家務勞動日益受到社會重視,贍養負擔的不平衡就顯現出來。家務勞動需要付出人的智力與體力,但家務勞動不是社會勞動,不能體現為常規經濟價值,不能進行“交換”。因此,單靠社會自發調節無法處理好家務勞動分擔問題。《民法典》在夫妻關系中已經開始重視家務勞動的意義,要求夫妻分擔家務勞動。《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八條規定:“夫妻雙方平等享有對未成年子女撫養、教育和保護的權利,共同承擔對未成年子女撫養、教育和保護的義務。”夫妻一方不管收入多少,未經對方同意,必須分擔家務。多子女贍養負擔中也應當體現同樣的精神。從外國立法例看,也有相關的立法經驗。俄羅斯將扶養關系作為繼承權取得根據時,立法改革就關注到共同生活的重要意義。1964 年《蘇俄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二條中規定“在死亡人生前扶養不少于一年的無勞動能力的人也為法定繼承人”。[4]2002年《俄羅斯聯邦民法典》將法定繼承人劃分為八個繼承順序,其中第一千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5]包括繼承之初無勞動能力,且在被繼承人死前至少一年前得到被繼承人供養并與其共同生活的公民。從前后兩個文本的法律相比較來看,后者加上了“共同生活”的情況。
“長期共同生活”作為履行主要贍養義務的一種形式,需要一個附加條件:贍養人主要以自己的勞動或自己的經濟條件履行贍養義務,承擔照料責任。現代社會中,社會經濟發展的同時,老年人經濟上有資金的保障會成為現在以及將來老年人生活的常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我國2020年參加養老保險的人數已經達到了45638 萬。如果能夠認定與被繼承人“長期共同生活”的繼承人實際是主要依靠老年人的財產或各繼承人分擔的財產照料被繼承人的,則其不能獲得繼承權。
所謂“長期”應當有定量的規定。目前,認定“長期”主要依靠法官在不同繼承人中相比較確定,但是這樣的規定,賦予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過大,不利于類案判決的協調統一。蘇聯在認定是否存在扶養關系時就關注到了存續時間問題。1964 年《蘇俄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二條中規定了持續時間的長度,即“在死亡人生前扶養不少于一年的無勞動能力的人也為法定繼承人”。[4]王歌雅教授認為,繼父母與繼子女形成撫養教育關系的期限標準應為繼父母和繼子女共同生活持續5 年以上。[6]因此,筆者建議可將“共同生活”的期限確定為5 年。“共同生活”時間過短不能體現道德上的可表彰性。“如果盡義務時間較短,如喪偶不久,公婆或岳父母即亡,由于種種原因,即使在這期間他們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甚至全部贍養義務,也不應把他列為繼承人。盡主要贍養義務應是對老人整個晚年盡主要義務。”[7]在“董某志、董某慧、董某光訴董某、張某霞、田某文、田某力、田某川、田某成繼承糾紛案”中,共同生活的期限是3 年,所以法院沒有認定案中兒媳盡主要贍養義務。在“唐某甲、唐某乙、唐某丙、唐某丁、唐某戊訴唐某庚、唐某己法定繼承糾紛案”中,共同生活的期限超過了5 年,法院認定案中兒媳盡了主要贍養義務。可見,5 年的規定與法官基于生活常識形成的自發性判斷暗合。
喪偶兒媳、女婿對被繼承人不管是提供主要經濟支持,還是僅僅“長期共同生活”,都應當要求贍養人對被繼承人提供“精神慰藉”。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十四條第一款規定,贍養有三個方面的要求:一是經濟上供養,二是生活上照料,三是精神上慰藉。精神上慰藉是贍養的必然要求和最低標準。
對于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女婿認定時只能限定在一支,并要求這一支所履行的贍養義務明顯超出其他繼承人。所謂“主要”,內在的要求是其付出的贍養努力在被繼承人各支中占主體地位。“‘盡了主要贍養義務’應是與其他繼承人相比較,對公婆和岳父母的整個晚年生活,承擔了主要贍養責任。這種贍養應是長期性的、經常性的。”[7]社會公眾可以很容易地推定被繼承人自愿地將自己的遺產交給贍養人,這是該條規定的社會基礎。
為了考察完善立法的社會基礎,本研究對近700 個家庭進行了社會調查,調查的對象是家庭中承擔家務的主要家庭成員。本次調查回收有效問卷663 份,調查工具是小程序——問卷星。
當受調查者被問及如果喪偶兒媳、女婿長期照顧公婆或岳父母,其他子女分擔贍養費,兒媳、女婿請求與其他子女共同繼承老人的遺產,是否合理時,63.67% 的被調查者回答合理。
調查結果顯示,在一個子女家長期居住占22.07%,子女輪養占12.89%,獨自生活、子女照顧占52.73%。在一個子女家長期居住的比率高出子女輪養將近10 個百分點,獨自生活、子女照顧的比率占絕對優勢。我們可以預測獨自生活、子女照顧的老人在自己不能獨立生活時,選擇在一個子女家長期居住的可能性更大。老年人隨某一個子女生活,有利于老年人的生活穩定,從保障老年人合法權益的基本原則出發,也應當予以提倡。
當被問及如果您的父母長期在一個子女家居住,已經實際居住的時間長短時,選擇1 年以內的占5.31%,1 年至3 年的占7.08%,3 年至5 年的占7.08%,5 年以上的占80.53%。由此可見,共同生活長期持續的現象十分普遍,立法規定的期限宜長不宜短。
本次調查被贍養人有兒有女的家庭占絕大多數478 戶,百分比為93.36%,兒女對贍養老人的態度方面的數據具有代表性。以父母的醫療費用除報銷之外的承擔為例,對子女的調查顯示,子女均攤占58.2%,兒子均攤的占23.05%。對兒媳的調查顯示,子女均攤占61.59%,兒子均攤占27.54%。對女婿的調查顯示,子女均攤占69.23%,兒子均攤占15.38%。因此養兒、養女都能防老,逐漸被社會接受。
在被問及您認為在法律上兒媳對公婆有沒有贍養義務時,對兒媳的調查顯示,回答有的占85.43%;當問及女婿對岳父母有沒有贍養義務時,對女婿的調查顯示,回答有的占84.11%。在民眾眼里每個人都有雙重贍養義務,既要贍養自己的父母又要贍養配偶的父母。可見民眾對于男女平等的理解是在夫妻同體主義思想傾向下的男女平等。因此,隨著獨生子女家庭中夫妻的老齡化,未來喪偶兒媳、女婿贍養公婆、岳父母的比率會提高。
立法和司法實踐中應當進一步明確履行了主要贍養義務的主要內涵。
所謂盡了主要贍養義務,不僅包括為被繼承人提供主要的經濟支持,還應當包括5 年以上與被繼承人共同生活,以自己的經濟能力或以自己的勞務為被繼承人提供日常照護。
不管哪種形式的贍養,都要求盡了主要贍養義務內在的要求——贍養人為被繼承人提供精神慰藉。喪偶的兒媳、女婿有繼承公婆、岳父母遺產的權利,是一種對道德的表彰。社會公眾能推測出被繼承人愿意把遺產留給喪偶兒媳、女婿,是立法的社會基礎。
所謂承擔主要的贍養義務,內在的要求是該贍養人所履行的贍養義務應當明顯超出其他繼承人。
通過完善立法,加強司法,更充分地保護盡了主要贍養義務的喪偶兒媳、女婿的合法權益,可以進一步強化法律規則的道德約束和道德規范的法律支持,彰顯法律的人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