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妮,胡華,劉佳,丁澤惠,符馨
1 湖南中醫藥大學 湖南長沙 410208
2 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 湖南長沙 410007
《雜病源流犀燭》,是清代著名醫家沈金鰲所撰寫的一部以介紹雜病為主,系統探析中醫證治源流的專書。“犀燭”一詞,在沈氏自敘中有言:“極天下能燭幽者,犀之角而已”[1]。此本義為“燃犀以照之”,沈氏取此以為書名,喻本書論述雜病之源流清晰,讀來有如燃犀燭幽,心明眼亮。
痿證是指肢體筋脈弛緩,軟弱無力,甚至日久不用,引起肌肉萎縮或癱瘓的一種病證。因其多發生在下肢,故古籍中又有“痿躄”之稱,其又被稱為“痿痹”“痿易”“痿厥”[2]。在西醫學中,多發性神經炎、重癥肌無力、進行性肌營養不良、周期性麻痹等神經-肌肉接頭和肌肉疾病的臨床表現多與本病類似,可參考其診治。痿證一詞最早見于《黃帝內經》,其設專篇討論痿證,對痿證的病因病機、證候分型、鑒別診斷以及治療原則進行了詳細闡述。后世諸多醫家基于此,對痿證的病因病機進一步完善與探討。沈氏認為歷代諸家觀點不一,流派各異,遂匯集各家之見,追本溯源,于《雜病源流犀燭》一書卷三《諸痿源流》中,究其原委,一一推極而詳言之。
辨病是沈氏論治疾病的首要內容,對于痿證,《雜病源流犀燭·諸痿源流》中有言:“諸痿,熱傷血脈病也”。在人體經筋、骨髓、血脈、肌肉、皮毛各處,感受火熱邪氣,均可導致痿證的發生。痿證當與痹證相鑒別。在《雜病源流犀燭·諸痹源流》一節中,痹證的病因為風、寒、濕三氣,犯其經絡之陰故而呈痹。其本因氣機閉塞不通,痹阻筋脈關節,關節疼痛,發為痹證,或痛癢、或麻木、或緩弱如痿證。《黃帝內經》中《素問·四時刺逆從論篇》云:“厥陰有余病陰痹,不足病生熱痹”,同樣為痹證病因。痿證主因血虛火盛,肺焦而生,以肢體痿弱不用為主,初期即有肌肉萎縮,少有關節疼痛癥狀;痿證與偏枯的鑒別同樣重要。偏枯,又稱為半身不遂,屬中風癥狀,《雜病源流犀燭·中風源流》提及中風為風乘虛而病,此病發時一側上下肢偏廢不用,可有語言謇澀、口眼歪斜等癥狀,日久可見患肢肌肉萎縮,但其病因為中風,痿證不然[3];痿證與麻木可資鑒別。《雜病源流犀燭·麻木源流》曰:“麻木,風虛病亦兼寒濕痰血病也”,其不癢不痛,麻如肌肉內小蟲爬行,木則肌肉如木厚。雖均為肌肉,然麻木者少肌肉無力,萎縮不用,二者不難鑒別。
《雜病源流犀燭》言:“然其病之源,則以肺為主”,認為痿證之病源當屬肺。五氣之中,肺臟屬燥,肺主氣,畏火,又主治節,調節呼吸及全身氣機、血液運行及津液代謝,肺金清肅則氣機運行,筋骨、血脈、肌肉、皮毛之間氣機充沛,諸事調順。如若起居失度、嗜欲無端,飲食失常,則可導致火熱之邪乘襲肺金,在內肺葉始焦,在外皮毛虛弱,進而累及筋骨肌肉之間,發為痿躄,此為痿證傷于肺的病機。飲食嗜欲傷氣,肺氣虛致心火上乘,可發為喘鳴之癥。
《素問·痿論篇》曰;“陽明者,五臟六腑之海”。陽明經為多氣多血之經[4],其脈虛,則五臟無所稟,氣血、筋骨、關節不通,肢體失于濡養,則生痿。《靈樞·海論》曰:“沖脈者,為十二經之海”。其與陽明脈合于宗筋,屬帶脈、絡督脈,陽明脈虛,則宗筋緩,導致足痿廢不能用。雖痿證之病源為肺,但因陽明為臟腑之海,故治肺必先從陽明論治。養陰除熱,潤宗筋,束筋骨,利機關,則本病有望向愈。
除以經脈循行為疾病源流,《雜病源流犀燭》中還歸納了以臟腑學說為要點的辨證分析,提出五臟均可生痿,并將其分為肺痿、心痿、肝痿、脾痿、腎痿。因肺熱葉焦,四肢百骸失其天,故手足痿躄,皮毛受累,虛弱急薄,發為皮毛痿,又稱肺痿;心氣熱,可使得血逆于上,君火以明,相火以位,又心屬火,火性炎上,心火偏亢,則血為熱迫而隨火上逆,從而導致上盛下虛,促使脈痿而生,膝踝關節受損,脛足部松弛軟弱而不能著地行走,心痿由此而生;如若肝膽之氣熱,易致口苦,筋膜受熱,肌肉失去肝陰血的濡養,血液趨于干枯,故而肢體筋膜攣急,則生筋痿,即肝痿;脾氣熱,開竅于口,胃干而口渴,病則不濡,則傷血,使肌肉麻木,不知痛癢冷熱,此為肉痿,也稱脾痿;腎氣熱,腎經氣盛,化熱傷及精氣,腎精不足,骨髓難以充盈,腰為腎之府,腰貫脊主髓,則髓減骨枯,腰脊難以直立,發為骨痿,腎痿得來[5]。五臟分主五體,五臟氣熱,則熏灼津液,致五體失養,五體痿得生[6]。有諸內者,必形諸外,若五痿得發,則必將在體表有顯露,即發為五外征之色。肺氣熱,則見色白,毛發衰敗;心氣熱,色赤,絡脈血溢;肝氣熱,在外可見色蒼,爪甲干枯沒有光澤;脾氣熱,外顯色黃,肌肉濡軟、遲緩;腎氣熱,可見色黑,牙齒枯槁。言此五痿,體現了沈氏對臟腑學說澄源溯流,辨析周詳。
沈氏認為治痿離不開脈診,“蓋欲知病必先知脈,既知脈方可識病也”[7],并摘錄了歷代部分診治方法于書中。《黃帝內經》伊始便有對于痿證的脈法論治,其言:“脾脈緩甚為痿厥”。脾脈在生理情況下是從容和緩、均勻一致的,但在脾病之時,若脈來節律緩慢,形成緩脈,即為病理情況下之征象。脾脈過于緩慢,則氣血厥逆,足痿弱不收,發生痿厥。王叔和的《脈經》中提到:“診人痿躄,其脈虛者生,緊急疾者死。”肢體痿軟無力之人,脈來疾急,提示邪勝正衰,陽極陰竭,元氣將脫。崔嘉彥的《脈訣》中云:“尺脈虛弱,緩澀而緊,病為足痛,或是痿病。”以上,均為痿證治療之脈法。
于施治方面,肺痿、痿躄者,宜犀角桔梗湯,取益氣之黃芪,滋陰潤肺生津之石斛、天冬、麥冬、百合,舒筋通絡之秦艽等,治肺熱傷陰,足痿不能行;對于心痿、脈痿之人,予鐵粉丸,方中鐵粉、銀屑、龍齒定心神、止驚悸,黃連、苦參、龍膽草、丹皮、白鮮皮、地骨皮清熱除濕,犀角涼血止血、安神定驚,治心氣熱之血逆上行而生之脈痿;有肝痿、筋痿者,施以紫葳湯,取紫葳涼血祛風,杜仲、牛膝、菟絲子補益肝腎、強筋骨,防風、白蒺藜疏肝祛風之意,平肝清熱除痿;若有脾痿、肉痿,予二陳湯加人參、黃芪,以方中半夏、陳皮、茯苓、甘草燥濕化痰、理氣和中,加以益氣健脾之人參、黃芪,甘溫除熱,緩解脾痿肌肉不仁之急;于腎痿、骨痿而言,用金剛丸,以萆薢除痿證之濕熱,杜仲、肉蓯蓉、菟絲子補腎助陽、強腰膝,共助舉腰脊、生骨髓而治腎痿。
除五臟生痿外,沈氏對“痿厥”“痿痹”有著自己獨特的觀點。在《雜病源流犀燭·麻木源流》中,其言合目則麻,開目則不麻且四肢痿厥、頭昏目眩之人,重在補氣,當予沖和補氣湯清熱利濕、健脾補氣;又及《雜病源流犀燭·燥病源流》提到:氣分失治延及血,下病失治槁于上,易發痿厥。是為氣虛生燥致痿痹,以肺熱不能管攝一身,治宜以黃芪為君、黃柏為臣、黃芩為使。《中風源流》一節云,類中風雖有病因不同,如痰、火、暑、濕、寒、虛、氣等,但均可至痿痹一癥,用方則根據相應病因證治即可。
在《雜病源流犀燭》中,沈金鰲還注重外感、內傷、病理產物以及其他病因之兼證致痿,大致分以下幾類:濕邪為患,屬濕熱者,予加味二妙丸;若為濕痰,可用二陳湯加二術、黃柏、竹瀝、姜汁;及虛者,血虛予四物湯合二妙丸,意在補血,同時不忘清熱利濕;氣虛則用四君子湯與二妙丸,方中再加當歸、地黃、龜板、虎骨;飲食積滯者,宜用木香檳榔丸;有死血瘀積體內不出之人,可用歸梢湯;脾氣太過及土氣不及,均可導致四肢不舉,前者用大承氣湯下之,后者宜四君子湯加當歸;因熱盛而致痿厥之人,予以虎潛丸;夏季發痿證者,稱為疰夏,此屬脾胃虛弱、胃有濕熱及留飲也,宜清暑益氣湯、參歸益元湯或是生脈散等,取清暑益氣、健脾扶胃之意。此十證,同樣可致痿證,于臨床應用之中,不可混淆。在用藥方面,除病因病機外,沈氏還常將五運六氣、陰陽五行的因素考慮在內,依據歲氣、時令加減方藥,順應節氣治病、養生,思路獨特,值得探究[8]。
書中還崇尚導引、運動,輔以飲食調攝以養生,配合方藥共同助祛病延年。《黃帝內經》曰:“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練氣、練形,以便養心、養神。若能有規律的生活作息,合理的飲食、運動,保持樂觀的心態,便不必憂心疾病的發生。對于現代快節奏生活的人而言,這一理論指導尤為重要。《醫學入門》載:“凡味酸傷筋則緩,味咸傷骨則痿,令人發熱,變為痛痹、麻木等證[9]。”《金匱要略》也提及味酸傷筋則緩,味咸傷骨則痿。沈氏強調,不可嗜食過酸或過咸之品,肥甘厚味滋膩礙胃,易致濕熱內生,亦不可多食。以上方法對于疾病的調攝具有重要意義。
縱觀古今醫家,對于痿證的論治眾說紛紜。古代金元四大家劉完素認為痿證病因不外乎肺燥,血脈枯竭衰敗,不能濡養四肢百骸,致使痿證發生,猶如秋季之草木枯萎;張從正以腎髓枯竭、客熱內燔為主要病機,認為痿證多發于夏秋更替之際,其性火熱,燔灼炎上,故屬痿證之人,脈多浮大;李杲認為本病主因濕熱所致;朱丹溪提出“陽常有余,陰常不足”,從濕熱、濕痰、氣虛、血虛、瘀血論治痿證,同時還強調,痿證不可從風治,不能用風藥,防風藥生燥熱,導致陰血耗傷[2]。此四人,分別以寒涼、攻邪、補土、滋陰等鮮明的學術特色指導痿證一病診療[10];明代虞摶之《醫學正傳》曾言蒼術與黃柏是治痿之圣藥。如有肝腎虧虛、筋骨痿弱之人,可予加味四斤元、五獸三匱丸,補肝腎、強筋骨之力實強;遇以濕熱為主證而痿弱之人,方用神龜滋陰丸、三妙丸、加味二妙丸,取益腎健骨、清熱滋陰補腎之意;因長夏季節、暑濕之邪侵襲者,宜健步丸、四制蒼柏丸、清燥湯,三方共用清熱利水滲濕之藥,旨在清暑利濕除痿;薛立齋認為“痿證多因足三陰虛損”,臨證上重在補三陰虛損[11];張介賓言本病“非盡為火證”;清代葉天士道肝腎肺胃四臟氣血津精不足為致痿直接因素,提出“奇脈少氣”一論,從奇經八脈診治痿證[12];王清任明確提出痹證與痿證鑒別之處,以化瘀通絡之法治療痿證[13]。馬培之認為治痿必不離筋、骨、肉三者[14];張錫純強調痹痿同治,重視充養元氣、大氣,通補兼施[15];現代醫家周仲瑛認為痿病本在脾腎虧虛,標在濕熱淤阻;熊繼柏認為“治痿獨取陽明”意為補益陽明,即益胃養陰,健脾益氣,或是清陽明之熱邪,非獨一之法[16];吳以嶺提出“從奇經論治痿病”和“扶元起痿,養榮生肌”治痿觀點[17];王樂亭、袁碩、李忠仁三人,均認為“治痿首取督脈”[18]。以上治痿思想,較沈氏之言,各有所長。沈氏匯列其前人醫家之觀點,現代醫家又抽絲剝繭,提出新的認識供臨床參考。不拘泥,但又不可離宗,如此方可愈病[19]。
沈金鰲既總結了歷代醫家的思想觀念,又在此基礎上加以細致研究,將自己的體會詳盡列于書中,博古通今,詳悉辨識,條理分明,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沈氏在論治痿證時有如下特點:首要辨病,從病因病機、臨床表現鑒別痿證與他病,并認為痿證病源在肺,若有內外病因傷肺,則會導致肺病及痿躄等相關疾病的發生;其次,提出“五臟受熱生痿”、“治肺必先從陽明論治”之觀點,在處方用藥時除治療原發病外,還加以養陰清熱藥物,其用藥靈活,從五臟生痿之辨治中,結合臟腑生理功能,不難看出其“注重脾胃,培補后天”、“寒熱平調,升降結合”之思路[20];同時,對于兼證,詳細辨證,依據歲氣、時令處方,順應節氣治病,并根據脈診識別痿證之有無及分類,從而指導治療思路。因沈氏致力于儒學,故本書中不難見到其“尊生重命”的思想,再加之時值清朝乾隆年間,學風崇古,求真務實,沈氏將此運用于醫學研習上,追本溯源,成效頗豐。沈氏積累了數十年臨床經驗,并創立了許多其經驗方、自制方,這些方藥給后世醫家提供了用藥參考[21]。
在眾多醫學古籍中,《雜病源流犀燭》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探析治法源流的專書,其對古今中醫臨證研究具有重大意義。本書援引古書加以其中,可以看出沈氏實為“一生篤學”之人,但卻未能詳其全書名,多為簡稱。觀本書中各觀點闡述,難看出實為直接還是間接引用,但可以看出其認同前人的哪些思想觀點,具有一定的學術影響力[22]。本書指導我們后世中醫工作者,在當今臨床實踐中,要考其病源,辨其病因,即外感六淫還是內傷臟腑,若與臟腑經脈相關,其循行先后次第如何,還要究其病位所在,辨別病性的寒熱、虛實,這些尤為重要,萬不可喧賓奪主;其次,四診合參。配合脈診,鑒別常脈、病脈;又可結合中醫整體觀念思想,綜合考慮五運六氣、陰陽五行之因素,采取個體化、針對性的診療方案;治療上理法方藥綜合辨析,辨證施治,因是病用是方,合理參考諸家之言;于預防調護方面,飲食、運動、作息、情志等,給予患者適合其本身可行的建議,醫養結合,促進疾病康復。
沈氏嚴謹的治學態度也告誡我們,熟讀古籍,厚積薄發,方能繼承創新,扎根臨床。古今治痿治法繁多,臨證上,我們不能拘泥于古人,應重于辨證,治法不拘一格,綜合考慮,靈活運用一法或是多法合用。“治痿獨取陽明”理論各家多有探究,臨床上可資借鑒。但非僅從陽明一經、一臟考慮,治痿還可以著眼于養精血以資先天,健脾胃以養后天;活血舒筋通絡;平調肝陽,疏泄肝氣;若遇濕邪則祛濕化濁等思路,綜合辨證[23]。《雜病源流犀燭》這一著作,對后世有著燃犀燭幽,啟蒙解惑的作用,其重大學術價值還有待中醫臨床工作者進一步挖掘,為推動我國中醫藥事業的發展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