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你我而言,告別是件很難的事嗎?當我又一次穿著運動鞋踩上夜里降下的薄雪,身后的行李箱拖出長長的尾跡,像是在這片即將迎來春天的大地上埋下伏筆:我走了,早已知道下次還要回來。腳印被打成種種詞句填進土壤,終于雕琢出一段無言的空白。沒有人說話,沉默將我們織成一張足夠兜住生活的巨網,大包小包的行囊交給父親,路上用來充饑的食物口袋交給母親,只有我雙手空空,卻捧住了這個更重的問題。告別難嗎?告別似乎成了一道題,答案雖然不比蒼鷹第一次出巢時那種斷翼抻骨的壯闊,但也算人人必經的生長痛,若要回頭,便不是我的懸崖。
這是我上大學的第三年。母親是個感性的人,每次臨別時分總要落下幾串眼淚。也有一些作為過來人的朋友勸她,她們說,這樣的告別每年都得經歷兩回,越到后來就會心腸更硬一點兒,再多習慣一些,不必哭。然而大抵全天下的母親都共有一雙擅長凝望的眼睛,她們用目光在每段人生的節(jié)點處都開出一道口子,只要你肯回頭看,哪怕是千山萬水,只消這一眼,就能燙化那些冷硬虬結的心緒,在異鄉(xiāng)燈紅酒綠的喧囂中叫你窺見天光一隅,呱呱墜地,如同新生。
還沒念書的時候,我就在各種地方見過了“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名句。我與這首詩像兩個忘年交的老朋友,每每相見,我笑她的白發(fā),她笑我的無知,她也教我想念和思鄉(xiāng)這幾個字該怎么寫,我卻看不見她滿面溝壑中還藏著未干的淚痕。直到少年過了“登樓強說愁”的年紀,才明白他不止是被同學們扯著嗓門拖長音念誦的課文,更是一種極富力量的吶喊,撕心裂肺的呼喚飽含哭腔,山和水從來不是隔絕,因為落淚的游子們總是有根在的。賀知章功名卓著兩鬢蒼蒼,卻有口音作他折返故鄉(xiāng)的風箏線,而杜甫即使身處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也能蘸著月光和冰霜寫成一封又一封的家書。在靜夜之中,言及至此我終于被允許回頭,只有白楊樹還站在那里,宛如平衡夢想和往昔的樞紐,春去秋來,指引我年年向北飛。
北方的楊樹時常以英雄形象示人,被筆者寫進教材里,編進童謠中,又在某個暑假被姥爺給扛到樓前。年幼的我堅定不移地認為她正是歌詞里、文章里寫到的那種白楊樹,所以我愛她,這棵根一扎就是十幾年。剛報到那會兒她還是一株過分瘦弱的樹苗,沒比我高出多少。姥爺堅信小樹不修不直溜,吃過飯就拎著鉗子剪刀在一邊轉悠,折下了不少旁逸斜出的小樹枝。她汲取養(yǎng)分一門心思奔著參天的勢頭去,我也在家里歷經短暫的青春期,悄悄往上躥個子。光陰流轉間,我好像適應了窗前時而盈滿翠綠又時而光禿禿的身影,學習節(jié)奏快起來,就分不出時間去看她。某天不經意抬頭才發(fā)現(xiàn)我的樹早已越過了樓頂,成為整個院子里最高大的白楊了。
按老話講,我的白楊樹是一棵母樹,每逢春夏交織的季節(jié)就要飄出很多楊絮,白花花的,墜滿了樓前的小天地。偶爾放假回家我也只在樓上看她,看老婆婆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愜意地納涼,看有心人隨手在旁邊灑些小米供過路麻雀飽腹。我的樹融入了故鄉(xiāng),她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們收獲了截然不同又總有跡可循的自由。她實在長得太高、太大了,早已堪稱強壯,到了若想剪枝就必須出動吊車的地步,便再沒有人力可以打擾她每年春天的妊娠。某天散步時忽然起了一陣風,滿樹的棉絮瞬間像被棒槌打散了一般,無數(shù)種籽脫離枝頭灑向大地,脫離留下來的枝條由于重量而墜出的弧度。
誕生已是不可復制的絕筆,這無疑等同于一次盛大的告別,唯有魂夢相牽的臍帶還留在樹梢。家鄉(xiāng)才是我的養(yǎng)分,生命中一切不可言說的愛與牽掛早就刻入了骨血,把樹枝和脊梁一同壓彎。在她身上我曾見過一個抽枝拔節(jié)的孩子,今天也看見一個守望游子的母親,我終于成了離開她枝頭的千萬分之一,在這種深入靈魂的震顫里佇立良久,渾然不覺炎熱,宛如經歷盛夏中向天空逆流的一場飛雪。
告別是件難事嗎?我在回家的飛機上朝下看,透過云層就能看見大地上不能更熟悉的顏色,這是東北平原的黑土。我在這里生活整整十八年,總想走出去看看,長大成人就像廚師烹調一鍋好湯,走出去了,看到了,最后一種調料是學會舍下面子和年少輕狂回過頭,如此這般才能嘗到最后一層,那是依戀的滋味。以前只知道南方好多城市的氣候都叫“四季如春”,從沒想過北上的候鳥何以每年循環(huán)往復地來,又不辭辛勞地走,一路上顛簸坎坷,就不覺得麻煩嗎?終究連我也成了這不怕麻煩的一員了。“晴日登臨好,春風各望家。垂楊夾城路,客思逐楊花。”當劉商在相國寺的樓閣上寫下他滿腔的柔情時,當我在出租車上和萍水相逢的阿姨暢談旅發(fā)大會的諸多便利,當我在學校由于懷念小飯館的鍋包肉而食不知味,當我再次站在我的楊樹下,我才意識到告別不是一件難事,也不是一道難題。它是跨越千難萬險也要扇動翅膀的原因,它是一場沒有人負傷的戰(zhàn)役,贏的一方以流淚替代流血,卻收獲了從生活步入生命的權利。我們既要長大,也要回家,在處處皆驚喜的人世間,又多愛了一天的自己。
正如我所說,全天下的母親都共有一雙擅長凝望的眼睛,你我的故鄉(xiāng)又何嘗不是其中之一呢?游子們,總有一雙手能接住你無處安放的愛,它們摸起來像柔軟的楊絮,像月光,像打滿補丁的舊衣服,也像被人緊緊握了一下的力道。你知道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掌紋彼此交織,走到盡頭也都只有奔赴山海這一個結局,那么就在這里沖刷我的眼淚和暢快的微笑吧,在告別之前,在返鄉(xiāng)之后,楊花落盡,做我一生的河床。
為眾生染色
你有翼,因何縱躍水下的蒼穹,將洪流的眾響折疊入心胸,將美作海底的寶藏,鯨吟浮嘯,不涉長空。你有情,奉獻之情盈握于滾燙心跳,身沉汪洋,嵌于暗界眾生足底,化身為埋藏春日的土壤,含笑而靜謐。
而我見過你,不止于蔚藍滄滄,不止于龐大身形,飛鳥托著夜色起飛,借此便可尋到你靈魂遷徙的方向。
你是春泥一捧,落紅鋪就的曙光,尋得到是言官冒死直諫,以微薄之軀立在百姓身前,抬棺隨行視歿如歸,是身加酷刑,位至囹圄,卻仍用靈魂點燭,筆勾銀畫撰寫《史記》,用生命涂抹歷史,用熄滅換取日升。不必說三吏三別,疾苦凝墜筆尖,以一人力求眾生安的詩圣,更不必言杏下傳道,破除身位尊卑三千徒子徒孫叩首,堂前不必花的仲尼。先憂后樂是你的歌聲,興亡己任是你的腳步。奉獻,舍身以奉天下,舍己以獻眾生。千百年的聲音亙響今古,淡而斂味,卻有情。
你是著白衣,斬樓蘭的醫(yī)者。面罩下發(fā)紫的勒痕,含淚赤紅的疲憊雙目是鯨身的紋路;鮮紅手印密麻爬布的請戰(zhàn)書,與家人分別時又義無反顧的身影是鯨吟的前身。沉入深海,筑起鋼鐵長城的是血肉之軀,抗疫的汪洋中黑暗徹骨,你是在時間中自焚,在永恒中結晶的千萬普通人。放下巨款回身決然而去的環(huán)衛(wèi)老人,和媽媽向國內運回百萬口罩的四歲越南華裔小女孩,女承父業(yè)接起由非典到新冠的大梁的90后。付出的挽狂瀾于既倒之力,還今朝浪舉海平,云闊風清。
而我見過你。你是筆下淌不盡的熱血與溫情。你是守島逾半生埋骨王繼才的夫婦,你是舍身護戰(zhàn)友,失雙目雙手而付之一笑的排雷戰(zhàn)士。你是叫得出名字的國士名家,你是叫不出名字的大眾百姓。而我見過你躍吟進候壯美動人,鯤鵬失色;我也見過你落身海底,捧心而來不帶草去的釋然笑意。海底最奪目的珠礫叫奉獻,最溫暖的綠洲叫付出。而眾生因你得以破土而出,雖不言謝,淚水己無聲照亮你的滿懷冰雪。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眾生披上了你的顏色,太陽掉出眼眶,于每顆心底籌劃黎明。
作者簡介:李佳鴻,女,現(xiàn)就讀于山東師范大學,擅長散文、詩詞以及隨筆寫作,《時間》和《我愛大慶》發(fā)表于《小作家》,作品《最美是家鄉(xiāng)》在“教育新視界”的征文活動中被選錄;《親愛的小孩》在“愛在心間 情動百湖”——“顯明杯”大慶市征文大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