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里揚
二十世紀前半期詞話類著作是近年學術界、讀書界關注的熱點之一,已有多種叢書或整理之作推出,至于就某一部或幾部詞話以及相關的文學與學術史現(xiàn)象進行的研究,目前的成果更是豐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近現(xiàn)代報刊詞話匯編》(以下簡稱《匯編》),是朱崇才先生繼承其師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所做詞話文獻整理之作的“第三編”。早在二0一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就曾推出過朱崇才編纂的《詞話叢編續(xù)編》,該書收集詞話的時間范圍上自宋代下至民國。而現(xiàn)在,以“近現(xiàn)代報刊詞話”為名出版的“第三編”, 不僅時間集中在二十世紀的前半葉,而且詞話的文本載體也限定于報紙刊物。我們首先要感謝編纂者辛勤的勞作。盡管借助網(wǎng)絡數(shù)字資源,這些晚清民國的舊報刊,今天已經(jīng)不難獲睹,但涉及面如此之廣(包括地方上的中學生刊物以及海外的華文報刊),處理文獻的數(shù)量又是如此之巨大(據(jù)編纂者說還有兩百萬字尚未收入),僅收集分類、文字校正、添加標點等,就是一項需要長期不懈耗費巨大精力的繁重工作。
這本書以“近現(xiàn)代”“報刊”與“詞話”這幾個關鍵詞替代“詞話叢編三編”,很自然地會引出一個問題:報刊上的“詞話”是傳統(tǒng)文學的“繼續(xù)形式”,還是現(xiàn)代文學的“形式構成”?
這部五冊本的《匯編》共收錄一百二十部報刊上發(fā)表的詞話,它們對應的時間范圍,除首篇《詞學芻言》發(fā)表于一八八六年外,從第二部況周頤的《香海棠館詞話》(發(fā)表于一九0四年)算起,至最后一部詞話陳蒙庵《紉芳簃詞話》( 發(fā)表于一九四九年), 前后共計四十五年。這四十五年,以一九二九年十月《清華周刊》上所發(fā)表的蕭滌非《讀詞星語》為標志,實可分為前后兩期,在此之前的詞話尚延續(xù)著舊傳統(tǒng),此后的詞話則大抵在新學術的范圍。
新舊是相對而言的,舊式的詞話大多撰寫較為隨意,甚且不免英雄欺人。比如舊傳統(tǒng)當中喜談詞律,而所談則不無疏漏,似是而非;如說宋人三家和清真詞,“一字不違,四聲盡合”(《詞學芻言》第一冊,6 頁);又,“以四聲辨五音,以五音配管色,以管色求律呂”(天虛我生:《古今詞品》卷一,第一冊, 74 頁);“不審音律,終不足以訂字句”(王蘊章:《梅魂菊影室詞話》卷一,第一冊, 349 頁)等,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當然,談言微中、卓識妙悟者,亦所在多有,已經(jīng)有定評的如況周頤、陳匪石等人。這里我想提出一位“新青年”的詞話來,即一九一四年六月至八月上?!断男请s志》發(fā)表的周焯《倚琴樓詞話》十八則。發(fā)表這部詞話的時候,周焯還只是一個剛滿十九歲的少年,由于他后來成為卓有成就的生物學家,因此一般文學界并未太關注他。然而,就是這十八則詞話,卻提出了迥別于當時常州詞學的一個重要命題:空靈縹緲??梢哉f,這是晚清遺老詞學的逆向,又是現(xiàn)代詞學的方向。他說:“作詞,密麗非病,澀滯實病。疏闊非佳,空靈乃佳??山舛豢山?,謂之澀滯;不可解而可解,謂之空靈。”(第一冊,396 頁)寫下這些話的少年周焯,怕是沒有料到,他可謂是在目送手揮之間,打翻了代表清詞中興的兩大宗派的成見,即“浙西詞派”之病于疏闊、“常州詞派”之失于澀滯。他所首肯并在詞話中引錄的同鄉(xiāng)李劼人之作《浣溪沙》等詞,如“曉院落花紅似淚,夜窗人影澹于煙”“一水惹清牽遠浦,萬山將意渡平蕪”(389—390 頁),雖不如遺老詞人下筆圓熟、深刻,但其空靈之筆、縹緲之意,實能為舊文學開出向上的一條路來。
“新青年”—除了以白話填詞的胡適之外—在詞話的舊傳統(tǒng)時代是沒有多少位置的,那時詞學界最明顯的對峙發(fā)生在遜清遺老與南社詞人之間。不過南社詞人的詞學主張仍是承襲常州派的;上?!睹駠請蟆芬痪乓黄吣臧l(fā)表“舍我”撰《天問廬詞話》,即標舉晚清常州詞學的殿軍譚獻說:“仲修論詞主澀,足為特識?!保ǖ诙?, 636 頁;又,見該冊所收《藝文屑談詞》, 586 頁)而南社詞學的論述也有模糊而精妙的特點,如謂“詞人盡在青山外,不知青山,烏知其在青山之外”(上海《中法儲蓄日報》一九一九年發(fā)表“碧痕”撰《竹雨綠窗詞話》第二冊, 491 頁)。南社詞人在創(chuàng)作上艷麗怪奇,無所不有, 經(jīng)驗學問, 頭頭是道,這在《匯編》第二冊所收姚鹓、陳去病等人的詞話中引述的社友柳亞子、黃季剛、劉師培等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舊傳統(tǒng)的詞學,重在創(chuàng)作,至如學術研究者,主要體現(xiàn)為編纂一代或一地的詞集文獻,如第二冊所收《雙鳳閣詞話》(卷二)即謂“余有宏愿,纂《松江詞征》”(565 頁)云云;若說詞話中見出詞學的系統(tǒng)批評建設與嚴謹?shù)目甲C之學,則必待進入三十年代后以新式大學教育為學術背景的學者們的加入,才逐漸建立起來。
蕭滌非在一九二九年《清華周刊》發(fā)表的《讀詞星語》,形式上是詞話,關注的范圍也主要集中在唐宋詞“用前人語意”的具體問題上,與傳統(tǒng)詞話不同的是,他是以一個學者而不是以一個詞人或者文士的姿態(tài)來寫,是以討論文學的姿態(tài)、方式及意圖來撰寫“詞話”的。比如對晏幾道詞“花落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二句的出處,他不僅指出它是五代翁宏的詩句—這應該是現(xiàn)代詞學研究中最早指出其出處者,其后唐圭璋、吳世昌、沈祖棻等也提出過—而且進一步地查考文本的來源,即《五代詩話》引《雅言系述》,蕭先生說:“《雅言系述》一書,余曾詢朱希祖、朱自清二先生,皆云未見?!保ǖ诙?,1133 頁)這里提到的朱希祖是現(xiàn)代的史學家,朱自清是著名的文學家且開創(chuàng)了古典文學在現(xiàn)代研究的范式。作為學生,蕭滌非前去請教,這看似只是研討一部書的存佚問題,但其中包涵的嚴謹?shù)膶W術探究精神,實際上體現(xiàn)了學術風氣的轉移,因此,蕭先生的撰述也理當被視為詞話的現(xiàn)代形式。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校友會集刊》上發(fā)表的畢壽頤的《詞話考索》 (第三冊,1217 頁),是一部未完成的“詞話學”著作,作者試圖通過文獻考索的方式梳理從《碧雞漫志》到《人間詞話》的詞話之作,盡管內容的深度尚較有限,但研究范式的意義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同樣也是巨大的。另外,《詞學季刊》上所發(fā)表的易大廠的《韋齋雜說》,這位在舊式文人中以詞名家的老輩學者,明確提出采用西洋音樂與樂器來實踐“唱詞之法”,他說:“今日有五線譜以記欲唱之詞音,有鋼琴、風琴,一打便成欲唱之詞調,有長笛一吹便出欲唱之調聲?!保?第三冊,1175 頁) 他的主張與以學堂樂歌改革詞樂的龍榆生桴鼓相應,他以一詞壇耆宿而有如此通達明斷之持論,與二十年前那些將聲律之學神秘化的舊式詞學, 是徹底地分道揚鑣了。一九三四年,在輔仁大學講授詞學的孫蜀丞發(fā)表了《詞瀋》,他以傳統(tǒng)考據(jù)學的功力與形式討論《霓裳羽衣曲》的宮調問題(第三冊,1377—1380 頁),其結論雖有可商,但舉證之詳密扎實,迥非舊式詞話可以比肩。同樣是現(xiàn)代大學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詞學家唐圭璋,其在抗戰(zhàn)前后(時間跨度自一九三四至一九四八年)分批撰寫、發(fā)表的《夢桐室詞話》(第四冊,1245 頁),貫連起來看,可以稱之為一部涉及宋詞所有文獻類型中的文獻問題的“全宋詞考證舉隅”。詹安泰在一九四七年發(fā)表在廣東中山大學文學院《文學》刊物上的《無庵說詞》(第五冊,2228 頁),則抵得上一部立論獨特、識見不俗的“簡明詞史”?,F(xiàn)代學術表達方式豐富而多元,有傳統(tǒng)的詞話,還有如鄭振鐸、鹽谷溫以及陸侃如、馮沅君等撰寫的流行一時的文學史,以及王國維、趙萬里、俞平伯等人撰著的頗具影響之著作,甚至連同《詞學季刊》這本刊物本身,也都會成為構成新的學術形式的一種元素。在這種語境中,傳統(tǒng)詞話也是或有意或無意、不可避免地回應當時的學術問題(見鮑傳名:《讀詞雜志》第三冊,1286 頁;《鄒嘯詞論》第三冊,1307 頁;王桐齡:《碧梧詞話》第三冊,1335 頁;金受申:《仄韻樓詞話》第四冊,1667 頁;厲鼎煃:《星槎詞話》第四冊,1745—1748 頁、1756 頁;郝少洲:《今古一爐室談詞》第五冊,2129 頁)。
舊傳統(tǒng)必將走向新形式,新學術也終究不會以詞話舊有的形式為限。我們今天閱讀況周頤的詞話,一般會直接取用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署名“王幼安”即王仲聞先生校訂的《蕙風詞話》。當我們閱讀《蕙風詞話》的時候,或許會認為這是一部舊式的文學批評著作,但現(xiàn)在我們把《蕙風詞話》與《匯編》從《大陸報》《國粹學報》《小說月報》等報刊收羅到的《香海棠館詞話》《餐櫻廡詞話》等做一比較,便見出零篇發(fā)表的詞話,漫無統(tǒng)系,而匯集成冊之后,則隱隱然貫穿著本體、闡釋與創(chuàng)作的理論以及文學史的觀念。至如《鄒嘯詞論》(原刊上?!肚嗄杲纭?,一九三四年六月至九月)、《憾廬談詞》(原刊上海《人間世》,一九三四年九月至十一月)、《顧名詞說》(原刊上海大夏大學《大夏》,一九三四年十一月)、《繆鉞論詞》(原刊遵義《思想與時代月刊》,一九四一年一月)、《詞之話》(原刊上?!妒逄O月刊》,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楊仲謀《說詞韻語》(原刊遵義《鐘聲月刊》,一九四七年七月)等,從語言、敘述方式到文本要素(如白話的使用、表格的添入以及韻散文體的結合等),都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新元素”。他們熟練地運用有別于舊式詞學的方式、觀念與術語,處理的對象也更多地從詞的本體與創(chuàng)作轉移到了作為抒情載體、文學類型、歷史現(xiàn)象的詞,并高調地宣稱“打破一切舊詞話的妄談和無價值的批評”(第三冊,1368 頁),從詞學史上看也是水到渠成、自然結果。
以上兩點之外,我還想補充談一點,即新學術對舊傳統(tǒng)的回應。這個問題放在這里談不免有點腳大鞋小,難以深入,但《匯編》卻包含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歷史巧合,即目前呈現(xiàn)出來四十五年“詞話史”, 從況周頤到陳蒙庵,他們二人正有著師弟之誼。我們以前似乎忽略了《蕙風詞話》的影響,將它全然地當作了一個古董,而過多地注意的只是《人間詞話》對現(xiàn)當代詞學的形塑。但如果我們細讀陳蒙庵《雙白龕詞話》以及況氏另外兩位弟子趙尊岳《珍重閣詞話》與劉永濟《誦帚詞筏》,就會容易發(fā)現(xiàn)舊傳統(tǒng)在新學術時代中其實仍有種種回應,如論“詞境”,趙尊岳的生動逼真的形象化說明,簡直可以視作對況氏當年所描繪與形容的“詞境”的一種獨特形式的“箋說”(第四冊,1833 頁);而且,這樣的回應并不是張大“舊門臉兒”開分店,而是為“拙重大”在現(xiàn)代學術語境中注入新的生命力。劉永濟晚年執(zhí)教武漢大學,一九四二年發(fā)表的《誦帚詞筏》( 第五冊,1961 頁),實際上也延續(xù)況周頤詞學,并且賦予了新的形式,影響至今。
無可否認,閱讀這類詞話的一個不可免除的觀感,即販賣抄襲、陳陳相因,致有令今天學者不辨者。明里暗里地抄清人詞話的不必說了,即如近年受到關注的發(fā)表于長沙《勵進》一九三二年九月的《覺園詞話》,其關于詞曲分類的列表(第三冊,1260 頁),與前一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任二北《詞曲通義》中的列表之一部分,竟然是分毫不差。
二十世紀末,嚴迪昌先生曾經(jīng)編纂過一部《近現(xiàn)代詞話紀事匯評》,由于編纂體例以及史料獲取途徑等限制,嚴先生當時能夠取用的“本事”主要集中在十九世紀末的詞人,他所引用的詞話也是夏敬觀、冒鶴亭、黃浚等幾人的筆乘。如今《匯編》等書的整理出版,為編纂一部更為全面詳細的現(xiàn)代“本事詞”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提供了可能。它們對我們理解過去那個世紀的文學生態(tài)(如文學革命中的舊體文學、現(xiàn)代文體關系中的詞、現(xiàn)代的女性文學、現(xiàn)代作家的舊體文學批評,等等)以及作為“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側影,都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