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雪/文
在中國文學史上,蘇軾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他的身上同時有著儒家的堅毅,道家的灑脫和佛家的圓融,儒釋道三家思想在他的生命里實現了平衡。這一點在蘇軾的《赤壁賦》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赤壁賦》是蘇軾的一篇山水游記。全文瀟灑流落、翰逸神飛,詩中緊緊圍繞“水”“月”意象,將記敘、寫景、議論、抒情融為一體。蘇軾筆下的“水”“月”浸透了他獨特、豐富、復雜、幽深的人生感悟和喟嘆,更是他“儒風”“道骨”“佛心”的外化表達。蘇軾將儒釋道的思想融入自然的“水”“月”之中,透過景、情、理交融洞悉萬物,明徹本心,復歸曠達超然。本文試從“水”“月”對主客的啟示以及儒、釋、道三家思想對蘇軾的影響入手,談談筆者的理解,并對蘇軾的人生哲學做一點探討。
儒家思想提倡積極進取的“入世”精神,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核心為“入世”,有入世思想的文人“達”兼則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入世為官濟天下,得志則悅于以天下為己任,建功立業,有為于天下。若懷才不遇則恬退歸隱,獨善其身。蘇軾《赤壁賦》中儒家處世態度的體現,在于他無論窮達,皆能存獨善之心而又行兼濟之志。
“擊空明兮溯流光”,蘇軾以歌寄情,寄希望于空明的“水”“月”以濾洗心靈,擺脫俗世煩憂和成敗得失。此刻,“明月波光”的澄澈凈化撫慰了他的心靈。然而,無奈于理智的思考又讓他回到現實,“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自屈原的《離騷》開始,就用“香草美人”托喻“君王”。蘇軾用“美人”一詞實際上隱喻自己對宋神宗還抱有幻想,盡管此時他被貶黃州,但仍然能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心系朝廷,心懷忠君,抒報國之志。這種身處逆境卻不怨天尤人,仍以君民為本的“積極用世”之道,其立足點正體現了儒者仁者的博大忠厚之胸襟[1]。
然而,現實卻是“欲為賢臣而不能,忠君用世而不得”。沉浸在“水月之樂”的蘇軾,并沒有完全釋懷,不禁悲意復起,通過“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側面道盡了政治失意所帶來的苦悶愁緒。幽怨哀愁的簫聲將蘇軾的思緒由現實退回到歷史長河:“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由“水”“月”聯想到詩,由詩聯想到人。“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這些都流露出蘇軾對曹操建功立業的無限仰慕之情和積極用世的儒家思想。
蘇軾骨子里是個儒生。為什么這樣說呢?縱觀蘇軾的一生,他生活在一個儒家思想濃厚、文化氣氛濃郁的家庭,父親蘇洵對他寄予厚望,悉心引導,多方培養。蘇軾自幼研讀經史子集,忠君報國和仁政愛民的儒家思想早已根植于心,并成為他畢生的追求。蘇軾宦海沉浮四十余年,期間經歷了兩次“在朝—外任—貶謫”,不論身處何種境遇,他卻始終無法擺脫儒家情結,始終心存輔君治國、經世濟民的思想[2]。
道家思想與儒家思想不同,道家以“出世”為核心,主張“道法自然”即順其自然、無為不爭、超然物外、平和處世;主張“天人合一”,即將自己和大自然心無旁騖,心無雜念地融為一體,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赤壁賦》中多處用“歸仙”來表達蘇軾超然物外的情志,借“水”“月”的情景共生表達詩人對自由的追求。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據記載,這里的“客”是蘇軾的同鄉楊世昌,他是綿州武都山的道士,《赤壁賦》就是寫他與蘇軾泛舟夜游、宴飲賦詩的情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乃天地之大美,人間之造化。蘇軾與楊世昌泛舟于粼粼波光之中,塵世的一切都退隱至幕后。“水月幽境”給主客帶來了心靈上的自由與舒放。于是,任憑一葉扁舟隨波飄蕩,越過茫茫江面。此刻,蘇軾產生了“浩浩乎如憑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幻覺,超脫塵世,幻化成仙,去追尋無拘無束的率性生活。此時的東坡試圖超脫政治的羈絆和仕途的束縛,他要回歸大自然與天地同化,與萬物合一,從大自然中找尋已失落的自我。這正是道家思想的“天人合一”的精要所在。
“水與月”的自然美景帶來的遼闊感和高遠感,加之自比歷史中涌現出的“一時之雄”使得蘇軾頓覺個人的渺小和人生的短暫,引發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喟。于是產生了“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超脫于世、飛升仙境的道教理想。此時,蘇軾拋開了世間所有的痛苦、矛盾、不安,將身心融匯在自然月夜中,到達超然物外、物我兩忘的境界。他幻想用“得道成仙”“乘化歸盡”的方式超越苦難,救贖心靈,達成與自己的和解。
時隔三個月,蘇軾重游赤壁,又寫了《后赤壁賦》,其中也滲透著道家的人生哲學。“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仙鶴是出塵超然物外的象征,歷來便是道家的神物。“孤鶴”意象代表著孤獨、寂寞、幽雅、高貴、超凡脫俗,蘇軾借“孤鶴”不僅訴說了積郁難消的苦悶之情,還寄托著自己渴望超越現實痛苦,向往高貴幽雅、超凡脫俗、自由自在美好憧憬。“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蘇軾夢見“道士化鶴”是出于“羽化”的游仙思想,與《赤壁賦》中“羽化而登仙”形成呼應。所以,對比前后《赤壁賦》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固有的那種超然遁世的道教思想。
蘇軾“好道”的思想可謂是與生俱來的。蘇軾的《次韻柳子玉過陳絕糧二首》曾寫道:“早歲便懷齊物志”。蘇軾八歲入學,他的啟蒙老師叫張易簡,便是一個道士。蘇軾自己也說“軾齠齔好道”,意思就是自己垂髫換齒之時(孩童時)就喜好道家思想了。其弟蘇轍也曾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有過這樣一段記載: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繼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3]”可見蘇軾與莊子的道教思想是相通的,正是這種執著于人生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才讓他在逆境中依然樂觀、堅定、沉著、曠達。
佛禪思想的核心是“萬物皆空”,“空”即“變無恒、莫執著、要放忘。”“萬物皆空”指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由因緣和合而生的,沒有單獨、固定、恒常的存在。從文中“知不可乎驟得”,我們可以看出“出世”的道家思想已無法讓蘇軾徹底解脫了,于是他轉向佛家,以“萬物皆空”的思想來尋求最終的釋然。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一部分蘇軾以“水”“月”的往來盈虛來論證“變”與“不變”的道理,實則源于佛家思想。佛經有云:“無盡者,即是無相別名。”又云:“無相如空。”因此,“無盡”在佛語中意為“空”。文中所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說的正是萬物與人類一切皆空的道理。另外,“無盡”在佛經中還有一層意思,即“永恒不變”。“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蘇軾認為“水”“月”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在變中有不變。從“變”的角度來看,世間萬物都在發生變化,沒有什么能夠長存不朽的;從“不變”的角度看,天地和人都是永恒不變的。
此時,蘇軾以“水月哲思”反觀人生,由“人觀水月”到“水月觀人”,將個體的人和具有永恒意義的自然作對比,悟出:個體的人在人類生命長河中雖然顯得短暫,但人類生命的長河卻因每個個體生命的存在而永恒。他將個體生命放到整個自然之中,自我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不要因眼前的失意而愁苦了,也不要再為生命的短暫渺小而悲傷了。“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那些現實世界里無法得到的事物,不屬于自己的就不要了,只與“江上之清風”和“山間之明月”為伴。在這里,“萬物皆空”的佛禪思想讓蘇軾內心的痛苦得以釋懷,到達了無欲無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樂觀曠達的最高境界。所以,通篇由“水月”之景引發的情感交流到對人生的哲理思考;由個人際遇到宇宙萬物;由物我兩分到天人合一,蘇軾在佛道思想的洗禮下最終實現了超脫世俗,寵辱不驚,進退自如的精神境界。
其實,蘇軾的“慧根佛緣”自早年就已經種下。他年少時就知佛法,喜佛書,結名僧,談佛理,撰寫了許多與佛教有關的文章和詩詞。“烏臺詩案”讓他在經歷牢獄之災后開始思索人生。被貶黃州時,他暫居在破廟定惠院中,結實了安國寺住持“繼蓮”,開始親身經受佛法熏陶。在《黃州安國寺記》他這樣寫道:“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4]”然而,蘇軾學佛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皈依佛門”,而是“期于靜而達”,即尋求人生豁然洞達,凈澈曠達的精神世界。
總之,《赤壁賦》融匯輔君治國、經世濟民的儒家思想,乘化歸盡,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看穿憂患,萬物皆空的佛家思想。在蘇軾一生的不同階段,這三家思想成為他安然處世,面對坎坷,保持樂觀豁達的精神良方。他可以自由地出入于儒釋道之間,“出世”和“入世”沒有絲毫的沖突,濟世安民不影響他的參禪悟道,暢游山水也不影響他治國理政。蘇軾的內心在三者之間兜兜轉轉,和諧共生,最終圓融通達。■
引用
[1] 張永芳.從《前赤壁賦》看儒釋道思想對蘇軾的影響[J].文學教育,2019(2):50-51.
[2] 陳瑩.儒釋道思想在蘇軾《前赤壁賦》中的體現[J].語文學刊,2016(3):51-52.
[3] [宋]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東坡樂府箋[M].商務印書館,1936.
[4] 翟晴.儒、釋、道三家思想對蘇軾創作的影響[D].濟南:山東大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