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宇 鄭達威
2021年可謂元宇宙元年,世界各國紛紛投入巨資開展元宇宙建設,我國“十四五”規劃首次提及元宇宙,國內學界各個學科積極進行元宇宙相關研究。繼國家層面制定元宇宙相關行業的政策規劃之后,2022年省級層面的元宇宙相關政策紛紛出臺:7月上海市發布《上海市培育“元宇宙”新賽道行動方案(2022—2025年)》,西藏元宇宙研究院發起成立并制定《西藏元宇宙建設方案》;9月河南省發布《河南省元宇宙產業發展行動計劃(2022—2025年)》;12月浙江省發布《浙江省元宇宙產業發展行動計劃(2022—2025年)》。
與之相應,關于元宇宙的學術研究增長迅速。學者們從不同學科闡述元宇宙未來應用,也有一些學者開啟了“冷思考”:在經濟發展方面,有學者認為元宇宙產業在促進生產社會化水平的同時,“異化勞動問題仍有可能在元宇宙與資本結合的數字勞動范式中存在”[1],還有學者認為元宇宙這一概念正在走向崩潰,炒作圈錢“笑到最后的永遠是資本”[2];在社會倫理方面,有學者指出技術創新并非向善,“需要盡快為元宇宙的智能技術架構確立起對人類未來負責的責任倫理”[3],還有學者指出西方哲學看待元宇宙僅限于“物”的范疇,“存在著難以統一的描述與規范、贊揚與批判、爭奪與協商之爭”[4]。由此可見,無論元宇宙產業的可持續發展,抑或元宇宙帶來的技術異化,在元宇宙前景不明的情況下,更需關注資本驅動的技術創新背離服務人類根本宗旨的可能性。。
從資本到技術,從技術到人性,基于經濟學與技術哲學的西方理念偏向于元宇宙的工具屬性,或曰“物性”,并將人類“主體性”置于元宇宙“物性”的價值彼岸。2016年英國標準協會發布的《機器人和機器系統的倫理設計和應用指南》,強制規定“機器需要講道德”,結合元宇宙的技術語境,即為物性與主體性必須統一。西方理念建立在人與物對立的前提假設上,旨在通過技術邏輯消解技術異化問題。相較技術起點的解決方案,莊子曾經指出主體起點的解決之道,他在《大宗師》中講到顏回與孔子的對話,顏回認為內心與外物合一的“坐忘”狀態方能契合大道,孔子將其總結為“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5]142,人與物合一將會產生“同化”效應。
綜合分析東西方的物化概念,本文將元宇宙置于技術譜系進行透視,以主體性作為研究對象,對主體性的物化傳播進行歷史考察,嘗試探究在元宇宙傳播中人與物的本質矛盾,以及在人文建構基礎上的解決之道。
古代中國的物化概念主要出自中華元典的歷史記載,近代西方的物化概念與近代科學誕生密切相關。通過對比東西方物化概念的流變與差異,物我之間呈現從齊一到分化的發展過程,其中科學主導的技術進步起著關鍵作用。
1.中華元典中的物化概念
先秦元典《周易》用六爻表示“天地人之至理,三才各一太極也”,朱熹指出人與天地萬物本為一體,而“圣人之能事,可以與天地參矣”[6]264-265。《齊物論》指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5]39,莊子通過人籟、地籟、天籟的三籟說引出“物我齊一”概念,認為主體正是受到外物影響,方才不能認識外物及其自身。對比人籟與地籟的自在,天籟之音則是自為,莊子通過“莊周夢蝶”的著名隱喻提出“物化”概念,后世學者往往將其用于審美研究,然而元宇宙面臨的虛實關系正是一個媒介技術對傳播主體的物化問題。
中國古代所言之“物”的含義廣大,泛指主體“我”之外的所有存在。莊子所言的物化是指萬物渾然一體,物我與人我達到孔子所言的無差別的同化境界。主體起點的物化概念在先秦元典之后不斷發展:王充認為“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7],劉禹錫認為“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8],張載認為“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所謂性即天道也”[9]63。總體看來,“物我齊一”可謂歷代典籍對物化概念的高度概括,后世陸王心學的“吾心即宇宙”“心無外物”等著名判斷皆為物我齊一的時代精神。
2.近代西方的物化概念
中世紀前后的西方對主體性的認識同樣不斷發展,近代之前的經院哲學成為人與物關系的主導思想。如奧古斯丁認為,基督徒的肉體與靈魂是上帝主導的辯證統一,主體的物質屬性歸于有限的地上之城,主體的精神屬性歸于無限的上帝之城,后者負責創造前者“變化運動的完善秩序”[10]。近代科學的誕生具有里程碑意義,作為近代西方物化概念的重要思想源頭,顯著影響后世對主體性的認識。如牛頓參照物質性原理概括主體性本質,認為“每一個有感覺的靈魂”在不同的時空維度都是“同一個不可分的主體”[11]。隨著近代自然科學獲得巨大成就,社會科學領域開始大量借鑒相關成果,如斯賓塞采納達爾文依據“這一生物對另一生物的依存關系”[12]所定義的生存斗爭概念,提出主體性存在的社會動力源自人類初期“以征服地球使社會生活成為可能的同樣速度來獲得對社會生活的適應性”[13]。
近代以來的科學進步深刻影響甚至改造人類社會,面向物質世界的科學實踐逐步轉向人類主體自身。黑格爾認為“真理是全體”,單一主體只能“在絕對的他在中的純粹的自我認識”中分有“科學或普遍性的知識”[14]。科學規定的普遍性與一般性潛在地限制人類主體的個體性與差異性,科學驅動的技術價值顯在地控制人類主體的社會價值,兩者集中表現在人類社會的勞動分工之中。馬克思認為“勞動的組成和劃分視其所擁有的工具而各有不同”,科學主導的技術進步加劇“分工使工人去從事屈辱自身的職能;被損害的靈魂與這種屈辱自身的職能相適應”[15]103-104,盧卡奇由此推斷“工人的質的特性、即人的個體的特性越來越被消除”[16]。近代西方的物化概念可以概括為人的異化——商品價值決定勞動價值,技術價值約束社會價值,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反映為人類主體“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17],馬克思主義名曰“拜物教”。
中國古代同樣出現諸如李贄所云“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18]的異化現象,只是沒有出現類似近代西方的物化概念,兩者分野于科學技術造成人類主體的物化傳播。結合馬克思主義科學技術觀以及芒福德提出“機器以三個波浪席卷我們的文明社會”[19]8,本文將技術發展劃分為“工具—機器—智能”三個階段,呈現出人類主體對物質世界的三種實踐。具體來說,工具是肢體驅動的技術,人類主體直接面向物質實踐;機器是自動運轉的技術,人類主體間接進行物質實踐;智能是信息傳導的技術,人類主體逐漸脫離物質實踐。由此看來,物化傳播表現為技術介入人類認識物質世界以及改造物質世界的歷史過程,技術成為人與物之間的媒介,而技術本身也是一種物的存在。作為互聯網迭代概念的元宇宙屬于傳播媒介的技術范疇,為了考察主體性物化傳播的歷史過程,需將思想史融入技術史,并將元宇宙置于“軸心時代(工具)—工業時代(機器)—信息時代(智能)”的技術譜系。
1.物我齊一:軸心時代的主體直觀
軸心時代大致對應工具導向時期。雅斯貝斯認為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的東西方,“我們今天所了解的人開始出現”[20]8;東西方幾乎同時步入的軸心時代“位于對于人性的形成最卓有成效的歷史之點”[20]7,大致對應先秦與古希臘時期。“天地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6]300,天地生萬物,萬物之中自然包括人類;“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5]32,人與物相輔相成而天然平等,正所謂“物我齊一”。當人類開啟物質實踐,人成為主體,物則是對象。“萬物皆備于我”[21],孟子認為物質世界是人類主體的參照體系;“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人”[22],董仲舒認為人類主體對物質世界具有支配能力。隨著物質實踐不斷深入,以劉禹錫“天與人交相勝”為代表的觀念創新雖然超越“天與人不相勝”的莊子原旨,但是物我齊一的根本宗旨依舊穩固。“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性也;不能為一,非盡性也”[9]63,張載主張“天人合一”統一于性理;“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23],朱熹主張人性是物質的認知基礎,主體是世界的認識起點。
參照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經典判斷,古希臘關于人與物的關系可以簡單分為唯物與唯心兩個階段[24]: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米利都學派的泰勒斯率先提出“水生萬物,萬物復歸于水”,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分別將“阿派朗”與“氣”歸于世界之源;稍后的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數是萬物的本原”,赫拉克利特認為“世界是一團不斷地轉化的活火”,愛利亞學派認為萬物本源只能從超驗的“存在”中獲取。古希臘先將世界歸于感知到的物,而數與火皆為邏輯上的物,存在則是完全脫離實物的抽象概念的物。愛利亞學派的巴門尼德提出超驗的存在概念,意味著主體成為超越物質的特殊存在,“物我齊一”的唯物開始轉向唯心。到了公元前400年左右,阿那克薩戈拉率先將精神從物中分離出來,恩培多克勒“四根說”的“土、氣、水、火”四元素,以及德謨克里特的“原子論”,都是主體抽象出來的物質概念。直至普羅泰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蘇格拉底言及“認識你自己”的哲學命題以及柏拉圖開創“理念論”,標志著外物正式成為主體的實踐對象。
亞里士多德所言“自然的活動也是有目的的”與朱熹所言“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可謂相互印證,軸心時代“物我齊一”的東西觀念同于主體對外物的直觀把握,異于主體與外物的彼此關系。儒家思想總體認為主體直觀外物的邏輯前提是“齊一”,在儒家傳統之外,先秦法家主張“循名實而定是非”[25]100的價值標準,訴諸“燔詩書而明法令”[25]97的社會實踐,儒法之間只有物質實踐的方法不同,兩者皆為主體之于外物的心理投射。以此觀照古希臘的物我關系,從唯物的樸素認知到唯心的形而上學,人類主體的物質實踐不是“盡其性”之后的“知行合一”,而是“有目的”指導的改造世界,主體對外物的直觀把握逐漸走向此岸與彼岸的相互對立。物我齊一的主體直觀高度關聯東西方的技術水平,工具導向意味著從勞動工具到傳播工具都要依靠人的操作;工業時代之前的東西方共同歷經從木石骨蚌到鐵器牛耕、從原生口語到文字印刷的技術發展,人類主體大多直接面向物質實踐,人與物技術層面的一體化決定了觀念層面的一體化。
2.物我分化:工業時代的主體異化
工業時代大致對應機器導向時期。柏拉圖認為萬物都是理念的分有,主體對外物的認識就像在洞穴中長期生活的囚徒,他們只能看到墻壁影像,一旦身處真實世界之中,“會認為他過去所看到的陰影比現在所看到的實物更真實”[26]。這個著名的“洞穴隱喻”恰能說明主體難以直觀把握外物,主體認識外物需要憑借工具。“機器和工具的最本質區別在于其對于使用者的技能和驅動力的依賴程度”[19]12,工具完全依賴手工操作,機器則是自動運轉。“手工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15]85,馬克思認為工業時代的典型特征是機器大生產,機器作為人類主體性外化的物質性存在,分有主體性的工具理性。“機器一旦問世,便不動聲色地接管了過去被機械意識形態所忽視的一些生活領域,從而證明其存在的價值。”[19]53機器分有的工具理性不會停留于生產外物,機器通過意識形態塑造工業文明,進而影響人類主體的生活世界。以傳播技術為例,火車、汽車測量的精準距離淡化了天涯海角的直觀感受,廣播、電視呈現的擬態環境取代了身臨其境的現場感受,機器不僅劃定人類主體的認知邊界,而且極化人類主體的物質屬性。
工業文明可謂機器施加于人類主體的意識形態,突出體現在全球分工與文化產業兩個方面。第一,全球分工對主體性的消解。地理大發現的重要成果是將商品生產的三個要素通過全球分工而連為一體,以馬克思所說的邪惡三角貿易為例——美洲提供原料、歐洲提供技術、非洲提供人力。“分工是作為一種完全非人格的力量而出現和發展起來的,而因為分工是經濟進步的巨大原動力,所以經濟進步也就被非人格化了。”[27]亞當·斯密將勞動分工歸因于“人性中進行交換的傾向”[28],“各種機器的發明”則是勞動分工的附屬品,隨著機器大生產逐漸走向技術壟斷,人類主體成為全球分工的一個環節。第二,文化產業對主體性的遮蔽。盡管產品分配存在各種不公,全球分工激發的非人格化經濟進步畢竟給予人類社會大量物質產品,在機器大生產不斷緩解物質匱乏的情況下,人類主體的精神需求逐漸形成消費市場。由于現代社會的“人類活動被當作文化來理解和貫徹”[29]77,為了調和少數生產者與分散消費者的本質矛盾,負責展示人類主體的文化產品只能面向市場需求。訴諸工業流水線的文化產業“作為一種第二自然與當代社會卻是對峙著的”[30],表現為文化產品所展示人類主體的“個性就是一種幻象”[31]140。
工業時代人類主體的物質實踐總是需要借助各種機器,技術由此割裂人與物,象征工具理性的機器意識形態極度強化人類主體的物質屬性,物我分化由此正式展開。人與物的分離可以追溯至軸心時代古希臘的主體直觀,即人類主體的物質實踐具有合目的性——人類發明工具的目的是認識并改造世界,當工具不再需要人類直接參與實踐,人類只需改進工具就能解決多數問題。工業時代的機器自動運轉而無須人工操作,人類主體不再直接面向物質生產,機器開始主導生產過程,人類主體逐漸成為生產過程的勞動要素。源自西方思想的機器大生產通過全球分工裹挾全體人類漸入主體異化過程,尤其是在文化產業全球擴張的加持下,技術產品的一般性和人類主體的差異性開始“假惺惺地統一起來”,“技術合理性已經變成了支配合理性本身,具有了社會異化于自身的強制本性”[31]108。與之相較,中國古代始終堅持生產過程的物我齊一,《呂氏春秋》提出“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32]的“三才論”沿用至《農政全書》,《天工開物》同樣主張“窮究實驗”[33]之“成務”在人的技術有機論。物我分化現象直到20世紀方才傳布中國,可見正是機器造成主體異化。
3.人機交互:信息時代的主體回歸
信息時代大致對應智能導向時期。物我分化導致的主體異化具體表現為主體性屈從于物質性——在分工環節將人類主體置于勞動要素,在分配環節使人類社會役于物質關系。即便精神匱乏型生產的勞動資料與勞動對象均不同于物質匱乏型生產,文化產業的本質特征依舊為媒介技術主導的工業生產,文化產品的精神核心蘊含著意識形態制約的虛假個性。中國古代雖然沒有受到機器意識形態的影響,但同樣具有壓抑人性的異化現象,無時無刻不在呼喚主體性回歸。早在魏晉時期,嵇康就已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34],批判綱常名教對人類本性的外部約束;到了晚明時期,袁宏道認為人的個性各不相同,“率性而行,是謂真人”[35],湯顯祖也認為“天地之性人為貴”[36],不能強求一致;直至清末民初,魯迅先生的諸多小說與雜文,皆是極力反對人性的壓抑。無論主體性被綱常名教約束,抑或主體性被技術標準抹去,時至今日,科技發展使得人類主體面臨“每一天,在任何方面,物質文化的財富正日益增長,而個體思想只能通過進一步疏遠此種文化,以緩慢得多的步伐才能豐富自身受教育的形式和內容”[37]363-364。
“一個不受人類思想、行動、意志和懇求影響的中性世界的概念,是人類想象力取得的偉大勝利之一”,科學技術及其意識形態“本身也代表了一種全新的人類價值觀”[19]319。在技術進步遙遙領先而物我分化愈演愈烈的情況下,人類注定長期依賴技術,解決主體如何駕馭外物而不是相反的永恒課題還要依托技術。進入20世紀之后,“建立在使用照相機以及類似的許許多多機械裝置基礎上的技術把意愿記憶的領域擴大了”,隨著主體借助技術間接認識外物的能力進一步增強,任何事物“在任何時候都能以聲、像的形式被永久地記錄下來,因而他們展示出一個實踐衰落的社會的重大成就”[38]。當人類主體越發脫離物質實踐,20世紀中葉引發工業革命的信息科學給予物我彌合以技術可能。“作為意義和符號、精神內容與物質載體之統一體的信息”本身就是物我齊一,“它在物質運動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表述它所屬的物質系統”[39]。信息科學認為信息是物質的普遍屬性,分為物理信息、生物信息和社會信息,三者各有相對獨立的信息形式,三者又有彼此交互的信息聯系。
信息技術統合物理、生物、社會三種存在,不僅首次開啟萬物互聯,而且通過人機交互探索主體回歸。首先是萬物數字化,二進制編碼將一切存在“以0和1構成的更為復雜的形式保存在計算機和其他設備上”[40]114,主體與機器正式建立聯系。其次是萬物虛擬化,數字化的物質世界可謂虛擬現實,信息技術“能使人造事物像真實事物一樣逼真,甚至比真實事物還要逼真”[41],主體與機器開始彼此融合。最后是萬物智能化,由于大腦神經“系統中的神經脈沖部分,其性質是數字的”[42],而人類“思維最終是來自于大腦的機械過程”[43]178,那么數字化的思維模擬成為人工智能的技術基礎,主體與機器得以真正實現交互。基于圖靈機模型的人機交互目前只能部分完成數字化、虛擬化和智能化,原因主要有兩點:第一,人類主體的精神內容需要滿足數字編碼,無法模擬不能適應二值邏輯的人類思維,比如文學、藝術。第二,當下的虛擬場景多為面向市場的文化產品,難以實施主體意識的個性化智能呈現,比如數字電影、網絡游戲。由此推之,既然人機交互僅是部分完成,那么人類主體也是部分回歸。
參考當前的學界研究與業界實踐,元宇宙隸屬于智能信息驅動的虛擬社交平臺,不同于數字電影的現場體驗以及網絡游戲的虛構場景。當人類主體置身于元宇宙構造的虛實一體的生活場景,物我之間在技術層面可以實現智能融合,在主體層面依舊存在異化可能。
1.元宇宙的物化傳播
在主體性依舊被技術性限制而人機交互不斷深入的情況下,集虛擬現實與人工智能于一身的元宇宙被學界與業界寄予厚望,已然成為拯救主體性的最新技術與最佳選擇。作為互聯網迭代概念的元宇宙大約等同于智能信息驅動的社交平臺,人類主體可以依據自我意識塑造人機交互的虛擬環境,理論上元宇宙還支持用戶之間相互接入的場景共享。“思想的物化(存在于文字、作品、組織、傳統中)就是人與動物之分野的基礎,人據此把他的世界,乃至把所有的世界據為己有。”[37]367元宇宙的人機交互仍然以技術為依托,不同于工具導向的直接實踐與機器導向的間接實踐,智能導向的計算機數據庫參照自我意識物化一個電子世界,人類主體在此基礎上開展社交實踐。
正在開辟全新交往空間的人類主體“漸漸理解了第二次渾沌,按自己的形象造出了機器:這是力量的形象,但這種力量已從其肉體剝落,已游離于人性之外了”[19]47。元宇宙的社交實踐同構于物質與意識二元一體的信息技術,人類主體在元宇宙中感知的物是數字虛擬呈現的物,實踐對象是自我意識投射的物。從技術性層面來看,元宇宙的物化傳播能夠重回軸心時代的物我齊一;從主體性層面來看,元宇宙的物化傳播在數字維度上繼續消解并遮蔽人類主體。對比工業時代的全球分工與文化產業,元宇宙能夠無限接入用戶,數字場景類似網絡游戲,人類主體既為原子化的消費市場,又能自主化地生產內容——元宇宙是商業運營的共享平臺,人類主體是生產與消費的二元一體,數字勞動依舊存在異化可能。
2.元宇宙的主體性規劃
從“物我齊一”到“知行合一”,從“水生萬物”到“洞穴隱喻”,主體從外物之中分離出來而獨立存在,以此破解物我關系的第一次混沌;從“洞穴隱喻”到“機器大生產”,從“物我分化”到“主體異化”,主體以技術手段解決匱乏問題而又受制于技術本身,由此陷入物我關系的第二次混沌。“在語言、宗教、藝術、科學中,人所能做的不過是建造他自己的宇宙——一個使人類經驗能夠被他所理解和解釋、聯結和組織、綜合化和普遍化的符號的宇宙。”[43]元宇宙給予人類主體破解兩次混沌的技術可能,然而繼承物化、異化等工業文明要素的信息技術既要解決自我持存,還要避免人性偏離,兩個問題的邏輯前提都是物質與意識、主體性與技術性存在著的天然差異,強調人與物的區隔。元宇宙只能實現智能驅動的物我同臺,尚未達成莊子定義的物我同化。
綜上,元宇宙的發展規劃不能局限于技術性建設,還亟須主體性規劃。“思想的物化為腦力勞動可能的保存和累積提供了形式;它是最重要和影響最深遠的人類歷史范疇。因為思想的物化把生物學上非常令人生疑的東西,遺傳繼承,變成了歷史事實。”[37]367人類主體既要憑借技術從事物質生產和思想傳播,還要人類主體免受物我分化和勞動異化。莊子所言“物化”意為主體不受外物所累,主張自我意識對物質世界的投射,這就要求元宇宙不能僅憑技術解決物化問題,尤其不可脫離現實世界。“建構元宇宙的邏輯前提不能是政治、經濟、軍事、教育等工具理性考慮,而應是人性、倫理、文化等價值理性考慮,如此方為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辯證統一”[44],方可達成元宇宙的物我同化。
3.元宇宙的人文建構
“從形而上學上看,上帝所居有的位置,乃是對作為被創造者的存在者的產生作用和保存作用的位置。這個上帝的位置是不能空著的。取代這個上帝的位置,就會有另一個在形而上學上相應的位置開啟出來”,當人類可以獨立地認識世界并改造世界的時候,“這另一種存在者之存在這時已經成了主體性——而這一點正標志著現代形而上學的開始”[29]268。分有工具理性的技術本為主體性外化的物質性存在,物化與異化即為技術性對主體性的傳播偏向,一切機器皆為人的延伸而不是相反。物我本就統一,之所以產生主體性的物化傳播現象,是因為人類自身為了物質實踐而令其分化,以致于此岸的本真主體對立彼岸的異化主體。當前學界與業界經常談及“人機共生”與“人機融合”兩個概念,前者圍繞智能信息驅動的技術座架如何實現全域虛擬仿真,后者針對生物性的人與機械性的物如何實現物理通信對接,兩者都會始于技術問題而止于人的問題——人類如何在自己創造的技術環境之中協調人類自身的對立統一。
參照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與孟子“人禽之辨”的終極命題,作為靈與肉統一體的人類天然面臨理性與欲望的二分法:正是理性把人類從動物之中區分出來,又是欲望不斷激發人類從事物質實踐。元宇宙的主體異化可能會產生兩對矛盾:在概念層面,技術可理解為欲望驅動的理性設計,異化可理解為欲望對理性的技術自反;在操作層面,元宇宙的技術自反性表現為人工智能正在發揮理性功能并可能替代理性自身,虛擬現實不斷轉接現實欲望而即將突破現實倫理。與之相應,元宇宙的人文建構需要解決三個問題:首先,必須明確人類既是現實世界也是虛擬世界的唯一主體,現實世界的主體持存對應虛擬世界的自我意識。其次,參照現實倫理合理劃定虛擬交往的欲望邊界,有效激發理性參與的虛擬交往。最后,欲望與理性在虛擬世界之中同樣不可分割,只有堅持技術有機平衡,才有可能實現元宇宙的物我同化。
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人類文明無法離開技術支撐,元宇宙尚處于從概念界定到初步實現的探索階段,基于價值理性的人文建構必須充分結合工具理性的技術特征,這種元宇宙空間的建構理念可以稱為數字人文主義。技術先行的元宇宙空間在數字人文主義的指導下,只有將人類自我的尊嚴、靈性等本質性存在及時嵌入,才能使元宇宙空間發展保持人類本身所期望的和諧與平衡。這就需要回到軸心時代的人生關照,回到終極命題:人何以為人?如此方能開啟具有元宇宙特色的數字化人文建構。
參照主體性物化傳播的歷史過程可以推斷,元宇宙的各種應用將會成為人類社會的基礎設施;參考海德格爾的技術座架概念,元宇宙的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將會“促逼”和“擺置”人類主體——虛擬世界不僅是對現實世界的數字化復制,數字空間還對現實空間的價值和意義進行重塑。當人類主體完全沉浸于元宇宙之中,數字技術的意識形態將會更加深刻、便捷地影響人文精神。未來元宇宙的數字人文研究必須緊盯“人的問題”,著力發掘元宇宙的技術邏輯與人文精神的和合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