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今年初,“胡鑫宇案”引起了社會輿論探討,也讓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成為大眾關注的焦點。
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抑郁癥作為精神心理疾病的典型代表,在青少年群體中的發病率日漸增高。根據中科院心理所發布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2020年中國青少年抑郁癥狀檢出率為24.6%。
對于青少年來說,抑郁癥造成的情緒低落、注意力低下等心理和軀體癥狀,不僅影響身心健康,而且常常造成厭學乃至休學等負面結果。打亂社會時鐘意味著一系列連鎖反應,容易陷入心理層面與社會層面的雙重惡性循環。
如今,《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等綱領性文件出臺,推動青少年抑郁癥診療在公共衛生層面的頂層設計。盡管如此,青少年抑郁癥的診斷與治療,仍面臨著缺乏統籌、標準模糊、認識不清、人才短缺、資源不足等問題。
相較于成人,青少年抑郁癥的診斷更為復雜。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陸林告訴南風窗,青春期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生理和心理變化的階段,包括身體發育、荷爾蒙水平波動以及情緒波動等,這些變化可能會掩蓋抑郁癥癥狀,使其更難被察覺。
同時,一些被認為是抑郁的癥狀,如易激怒、多動、不聽話、沖動、反抗等,也可能是只是青春期的正常表現,卻被誤診為抑郁癥。
在溫州醫科大學附屬康寧醫院心理治療師、督導師劉志宏看來,這種含糊性與混雜性,造成了無論是在學校還是醫院,都存在著青少年抑郁癥診斷夸大的現象。
盡管抑郁癥診斷存在統一標準,如我國通行的《國際疾病與相關健康問題統計分類》第10版(ICD-10),但和大多數軀體疾病的客觀性標準不同,抑郁癥的診斷標準具有較強的主觀性。每個人對情緒低落的理解都不一樣,患者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狀態,甚至于面對不同的醫生,都有著不同的表現。診斷的主觀性不僅存在于患者一側,同樣也存在于醫生一側。醫生往往通過訪談、觀察、心理評測等方法掌握患者的情況,不同的醫生對癥狀的主觀判斷不同。
兩者共同造成了抑郁癥的診斷充滿了不確定性,患者當下的心理狀態、表達能力與醫生的診斷經驗、水平,甚至雙方的磨合程度,都會影響最終的診斷結果。
此外,青少年尚在發育中的認知能力與表達能力,也常常對診斷造成干擾。陸林表示,青少年的認知和洞察力尚未完全成熟,他們可能難以意識到自己的抑郁癥狀或者無法準確描述自己的感受。同時,很多青少年出于自尊,會羞于談論自己的內心感受、害怕被誤解或不被理解而選擇保持沉默,導致抑郁癥狀不容易被發現。
更有一些青少年出于害怕被他人發現或擔心對家人和朋友造成困擾等原因,極力掩飾自己的癥狀,俗稱為“微笑型抑郁癥”,雖然臨床上沒有這種診斷,但也表明它更為隱匿、難以察覺。
劉志宏告訴南風窗,許多青少年表現出的抑郁癥狀在成年之后便會消失,因此在對青少年進行診斷時要特別謹慎,不要斷然貼上抑郁癥的標簽。因此,在臨床上,他傾向于使用“青少年情緒障礙”一詞,以減少青少年和家長不必要的緊張情緒。
抑郁癥的治療方案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藥物治療與心理治療。一個基本的共識是,考慮到青少年尚處發育階段,藥物治療需要特別小心,因為某些抗抑郁藥可能在他們身上產生不良反應。因此在治療上,心理療法通常是治療青少年抑郁癥時的首選方案。
劉志宏在臨床實踐中積極探索多學科綜合診療的方式,診療團隊中有醫生、護士、心理治療師、心理康復師、心理測評師、社工師、營養師等專業人員,為患者進行全面、綜合的診療服務。
普遍的污名化以及對學校的不信任,再加上學校資源不足,讓許多學生選擇偽裝和掩飾自己的負面情緒,這使得學校層面的預防機制很難發揮應有的作用。
為什么治療抑郁癥還需要社工師?劉志宏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一位醫生在查房時,發現某個患者很喜歡彈吉他,于是就讓社工帶上吉他陪他一起彈,其實這也是診療的一部分,這時醫生出面患者或許會緊張。“很多醫生不方便出面的事情,社工做起來就很自然。”
抑郁癥大體上可分為內源性抑郁癥與外源性抑郁癥兩類,前者是軀體疾病所致的身心反應,后者常由外界刺激因素誘發。大多數情況下,青少年得的都是外源性抑郁癥。
青春期獨特的生理變化、學業壓力、社交媒體的負面影響、家庭和同伴關系等多種壓力以及不健康的飲食習慣、缺乏鍛煉、不規律的睡眠等生活方式,都可能加重了青少年群體罹患抑郁癥的風險。
對青少年來說,學校與家庭是兩個主要的活動場域,而它們也常常是導致青少年抑郁的主要原因。
中國心理學會心理督導師李還勝告訴南風窗,許多小孩不適應學校生活,無法妥善應對學業壓力或處理同學與老師的關系,再加上個體差異中的敏感和脆弱,使心理壓力慢慢累積,最后致病。
還有一些小孩患病則是因為家庭關系不和睦,有些父母是完美型父母,對小孩要求過高,有些父母則是疏離型,平時沒空管小孩,忽視了孩子的情感需要。“過于苛責和忽視都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有負面影響。”李還勝表示。
頗為矛盾的是,學校與家庭往往又在診斷和治療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原因在于,對于抑郁癥診療來說,早期發現和干預非常重要。
姜宇是深圳某初中的一名班主任,他的班上有4名確診了抑郁癥的學生,對于只有40人的班級來說,這個比例相當之高。他告訴南風窗,近些年,特別是新冠疫情之后,中小學生患有抑郁癥或抑郁表現的比例明顯增高。
他所在的中學也采取了相應措施應對,例如初一剛開學,會組織一次全年級的心理評測,對所有學生的心理情況進行摸底、分級。對發展為抑郁癥的學生,根據等級不同,學校會安排對應的心理咨詢服務。作為班主任,姜宇每周都要和這些學生進行交流,內容記錄在案并嚴格保密。
盡管制度建設在逐漸完善,但姜宇坦言,在繁忙的教學工作面前,自己能分給這些學生的時間和注意力十分有限,而且自己也并不專業,很多時候只能和學生進行淺層的交流,無法真正幫助他們。
在一些三四線城市,情況則不僅是教師有心無力那么簡單。很多學校、老師對學生心理健康的重視程度仍不足夠,有時甚至成為了制造抑郁癥的導火索。
冉琳是陜西寶雞人,她告訴南風窗,自己的高中雖然開設了心理咨詢室,但平時都是關著門,而且挨著教師辦公室,所以很少有學生前去咨詢。在很多學生眼里,這不過是一個應付檢查的擺設。
她的一名同學曾因抑郁癥休學一學期,回來后因學業退步受到老師批評。“她當時經常被老師冷嘲熱諷‘不要以為自己得了抑郁癥就怎么樣‘別整天裝模作樣,高考不看你這個,后來抑郁癥復發,復讀了一年。”
對學校和老師的不信任,延續到了冉琳上大學。去年剛入學時,她填了一份有500多道題目的心理測試量表,但她和同學們都沒有認真填,得分低的最后都被找去談話。不少學生認為這些談話只是浪費時間,沒什么實質性的內容,還容易成為重點監測對象。
普遍的污名化以及對學校的不信任,再加上學校資源不足,讓許多學生選擇偽裝和掩飾自己的負面情緒,這使得學校層面的預防機制很難發揮應有的作用。
當青少年發展出明顯的抑郁癥狀,需要進行診治時,家庭則扮演了更為關鍵的角色。許多父母對抑郁癥的膚淺化和污名化認識,成為阻礙青少年抑郁癥診療的重要因素。
李還勝在臨床咨詢中發現,很多小孩都是在病程發展至相對嚴重時才來咨詢。原因在于,不少父母小看了抑郁癥的危害,認為這不算什么大問題,直到自己的小孩表現出了嚴重的癥狀時才來就診;還有一些父母對抑郁癥有病恥感,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小孩有“心理問題”,拖到很嚴重了才帶小孩來就醫。
劉志宏也有同樣的感受,他無奈地表示,在自己的臨床咨詢或治療過程中,很大一部分時間花在了對父母的科普和宣教上。“很多時候講一次還不夠,要花好幾次才能扭轉父母的意識。”這種對抑郁癥的污名化認知,極大地影響了青少年抑郁癥的系統性治療。
南風窗采訪的多位專家普遍認為,青少年抑郁癥的治療應該交給一個多學科的團隊,包括心理醫生、精神科醫生、家庭成員和學校工作人員。
政府在公共衛生層面的頂層設計上也遵循同樣的方針。2019年,由12個部委聯合發布的《健康中國行動—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動方案(2019—2022年)》提到要形成學校、社區、家庭、媒體、醫療衛生機構等聯動的心理健康服務模式。
我國有5000萬至1.2億兒童因罹患精神障礙而需要專業治療,但對應的我國全職兒童精神科醫生不足500人。
然而,一個頗為現實的情況是,國內心理診療的人才與資源十分短缺。陸林院士告訴南風窗一組數據,我國有5000萬至1.2億兒童因罹患精神障礙而需要專業治療,但對應的我國全職兒童精神科醫生不足500人。
相比大城市和發達地區,三四線城市乃至鄉鎮地區的精神科醫療資源較為有限。精神科醫生培養時間長、待遇低,是重要原因。
一個專業的精神科醫生往往要經歷系統的醫學院學習、導師指導和臨床訓練,才具備獨立行醫的資格和能力,這往往需要長達八九年的培養時間。
但是,目前國內精神科醫生的薪酬待遇,特別是在小城市,與外科、骨科、口腔科等科室醫生相比存在較大差距,這阻礙了醫學生們走向心理診療的領域。
另一方面,國內心理診療領域的專業人才培養體系也較為尷尬。2017年,人社部取消了心理咨詢師職業資格考試,原因就在于這一考試在設計之初缺乏對心理咨詢的理解,對培養出專業、系統的心理咨詢師沒有益處,反而產生了許多僅上過數月乃至數次課的“心理咨詢師”。
對于經過系統培養的人才而言,偏科又成了令人頭疼的問題。劉志宏表示,精神科醫生在心理學方面的受訓程度不夠,心理學專業的學生則對精神醫學鮮有涉獵,再加上教學與實踐的嚴重脫節,以至于每次他接收了一批到科室來實習的學生時,幾乎都要重新把他們教一遍。
陸林認為,推動心理咨詢師人才培養與診療機制完善,既需要衛生健康委、教育部、人社部等多部門的協作,也需要具體的主管部門來進行統籌。“心理咨詢和治療是專業性很強的工作,目前由哪個主管單位負責統籌并不是特別明確,導致整體局面發展滯后。”
在診療之外,如何為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使產生抑郁癥的條件和機制盡可能減少,或許是一個更為深遠和復雜的命題。
(文中姜宇、冉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