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就在烏克蘭戰爭牢牢占據國際輿論中心之際,曾是非洲面積最大國家的蘇丹,內戰已持續逾百日,且大有長期化的趨勢。
據目擊者稱,內戰所過之處,蘇丹公私辦公場所、公共設施、中產和富人住宅紛紛被洗劫一空,許多城鎮鄉村淪為廢墟和瓦礫場;在首都喀土穆,成千上萬公務員、教育工作者、醫生和其他重要工作人員被迫離開,學校不得不關閉,大多數公共建筑要么被摧毀,要么被雙方的武裝人員占用。
內戰雙方,即沙特、埃及支持的蘇丹正規軍,和阿聯酋支持的蘇丹快速支援部隊(RSF),各自背后都有一票金主。雖然內戰雙方都不富裕,但在這種更多“拼人頭”的低烈度沖突模式下,內戰很容易在國際社會普遍的漠視下,演變為曠日持久的對耗和長期人道災難,一如默默持續了20年之久的南北蘇丹內戰。
被一些非洲地緣政治專家非正式稱作“第三次蘇丹內戰”的本次內戰,始于2023年4月15日,盡管方方面面不斷斡旋,內戰卻斷續綿延至今。
在埃及政府和其他國家、組織調停下,雙方首次停火于4月27日生效,但這次停火僅維持了72小時。
此后,正規軍和快速支援部隊間一次又一次宣布停火,其總數按不同統計口徑有14次、16次、17次等不同說法—但唯獨一點是明確的,即所有停火都是短命的。
至于內戰所引發的一系列人道主義危機,則一直沒有減弱過。首都喀土穆和不少曾經繁榮的城鎮,如今無法提供從垃圾收集到醫療援助等政府服務,既沒有交通管制或正常運作的法院,也無法獲得出生或死亡證明及護照等基本文件。
對此,聯合國人道主義辦公室負責人格里菲斯、非洲集團政府間發展管理局(IGAD)協調員瓦伊斯等,均掩飾不住對交戰雙方的不滿和失望,指責雙方“滿口答應,簽字畫押,但停火生效后卻仍然開炮不止”,并渾然不在意平民和援助人員的安全。
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首先,許多國際調解力量得不到交戰雙方或其中一方的信任。
非洲聯盟是非洲大多數國內沖突的重要調停方,但2021年蘇丹“10·25”政變爆發后,非洲聯盟凍結了蘇丹的成員國資格,這導致交戰雙方居然都拒絕接受任何由非盟領銜的和平倡議—因為內戰雙方首領布爾汗和達加洛,正是曾受非盟制裁的“10·25”政變的正副發起人。
IGAD的調停最初受到雙方歡迎,但6月該機構推舉肯尼亞總統魯托為負責解決蘇丹沖突的四方小組主席,結果遭到正規軍一方強烈抵制。蘇丹正規軍稱,魯托的當選“缺乏事先協商”,因此不可接受。
分析家普遍認為,正規軍首領布爾汗實際上是擔心魯托和RSF首領達加洛私交甚篤,擔心魯托“拉偏架”。同樣,另一個IGAD重要調停人、埃塞俄比亞總理艾比·艾哈邁德·阿里的“7月呼吁”也遭到正規軍干脆利落的拒絕,因為該呼吁的主要內容是建立蘇丹上空禁飛區,并禁止在交戰中使用重炮—很顯然,這對于擁有空中和炮火優勢的正規軍不利,一旦失去這些優勢,他們很可能輸掉這場內戰。
美國和沙特阿拉伯所主導的“吉達會談”,同樣命運多舛。正規軍曾幾次宣布退出,理由是“RSF從不兌現停火承諾,并一再試圖利用停火鞏固陣地和重新部署”,但又一再宣布“重返”和“尊重吉達會談精神”。其之所以如此“糾結”,分析家普遍認為是因為沙特一直偏袒正規軍,但美國又始終將內戰雙方均列入“反人類”黑名單中。而RSF方面對“吉達會談”態度更加消極,則與正規軍抵制魯托的理由近似—擔心沙特“拉偏架”。
交戰雙方居然都拒絕接受任何由非盟領銜的和平倡議—因為內戰雙方首領布爾汗和達加洛,正是曾受非盟制裁的“10·25”政變的正副發起人。
由埃及牽頭、蘇丹七個鄰國組成的“蘇丹鄰國會議”,是最熱心和執著的蘇丹和平調停者。它們日前在埃及召開峰會,承諾“維護蘇丹國家及其機構的完整性和活力”。這一聲明立即得到正規軍一方的熱烈響應,并旋即遭到RSF一方譴責—因為支持這一承諾,意味著認可正規軍是“正統”而RSF是“反叛”,這幾乎意味著RSF在內戰中認輸。
7月30日,代表正規軍一方的蘇丹主權委員會副主席阿加爾,在出席圣彼得堡第二屆俄非峰會時表示,蘇丹政府歡迎非洲旨在解決該國現有沖突的倡議,但前提是利益相關者不被排除在外,以及與蘇丹政府進行協商,“只要這些倡議考慮到國家及其現有機構的主權、統一和凝聚力,以及不干涉其內部事務”就會被接受。對此分析人士認為,這實際上意味著“什么讓步也不愿接受”—因為RSF正是由于不承認蘇丹“現有機構的主權、統一和凝聚力”才不惜一戰的。
不僅如此,由于俄羅斯私營武裝公司“瓦格納”此前在蘇丹內部矛盾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當該組織發動“6·24”兵變后,俄在蘇丹矛盾中處境微妙,指望自顧不暇的俄羅斯充當“和事佬”,顯然同樣不靠譜。
其次,蘇丹雙方都有各自的內、外基本盤支持。
在蘇丹國內,正規軍在喀土穆為中心的傳統阿拉伯人口聚居區,有較為穩固的支持群體。這一地區人口稠密,經濟也較為發達,愿意“維持現狀”,即保持目前由正規軍為主控制政權的狀態。
RSF的支持者則集中在被稱作“巴拉加人”的游牧、半定居阿拉伯語居民中。這些人長期處在同富爾等黑人部落激烈沖突的第一線,和在這類沖突中一貫“喊打喊殺”的“金戈威德”接班人RSF之間,顯然更有共同語言。他們人數雖少一些,但凝聚力和戰斗力均強,因此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有著旺盛生命力和不容忽視的韌性。
此外,多民族的蘇丹還擁有眾多地區性利益群體,如東部的貝賈人、蘇丹與埃塞邊境的貝爾塔人,中部的豪薩語各部族和努巴各部族,西部的龍加人和扎格哈瓦人,等等。他們往往根據自身利害判斷而縱橫捭闔,或站隊押寶,或冷眼旁觀。其中,原為南蘇丹政治派別“蘇丹人民解放軍”之北方分支的“蘇丹人民解放運動(北)”勢力最大,起事最早(事實上是上一次蘇丹內戰的延續),如今已儼然成為此次蘇丹內戰不容忽視的第三方勢力。

這些割據、觀望和搖擺勢力的長期存在,令蘇丹國內局勢更加復雜,變數也大為增加。
在蘇丹外部,正規軍方面的外援,主要來自沙特、埃及,以及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即的黎波里當局);而RSF方面的外援,則主要來自阿聯酋和利比亞“國民代表大會政府”(即哈夫塔爾實際控制的班加西當局)。其背景則是,沙特和阿聯酋這兩個來自“海合會”的阿拉伯海灣君主國近年來主導權之爭愈演愈烈。由于雙方財力均充沛,“海合會內爭”一日不停歇,蘇丹內戰就一日無已。
蘇丹地處北非阿拉伯人居住區和撒哈拉以南黑人居住區交界處,歷史上一直是多個種族、民族、宗教激烈碰撞的區域,各種矛盾錯綜復雜。
該地區最古老的矛盾(如青尼羅河流域的丁卡族和北方民族間圍繞水源等利益的沖突),可追溯到古埃及時代;而導致聯合國所承認最年輕主權國家—南蘇丹誕生的南北蘇丹內戰,自1985年開打至2005年停戰,打了至少20年之久;曾震驚世界的達爾富爾危機,事實上至今也并未真正平息;南北蘇丹分治后,一些后遺癥所引發的地區沖突,在蘇丹一側同樣此起彼伏。
巴希爾被推翻后的權力和利益分配觸發了雙方矛盾的愈演愈烈:軍方控制著石油、棉花等經濟命脈,而RSF控制著金礦等資源和走私渠道,雙方都希望借“還政于民”吃掉對方。
曾長期執掌蘇丹政權的強人巴希爾,在執政中后期,因擔心蘇丹正規軍勢力太大危及自身執政基礎,開始扶植自己為方便應對達爾富爾危機而成立的準軍事組織“金戈威德”,2013年將其升格為相當于“半正規軍”的快速支援部隊,即RSF。后者的指揮官、代號“赫梅蒂”(有時也自稱“小穆罕默德”)的達加洛,201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
2017年,RSF被列為蘇丹官方“常規機構”,同年通過立法被確認為“獨立的安全部隊”,直屬總統指揮,軍隊指揮系統無權過問。巴希爾的本意,是借助RSF牽制和制衡正規軍,使二者相互羈絆,確保自己長治久安。但RSF趁機在達爾富爾、科爾多凡、青尼羅和喀土穆等州擴大勢力,奪取財源,形成了“軍外之軍”。他們通過經營占領區內的金礦和其他礦藏,投資和壟斷部分畜牧業和基礎設施,以及對外輸出雇傭兵牟利,最終演變為巴希爾政權的另一大“拆臺者”。
在長期內外矛盾爆發的背景下,2019年4月11日,本被設計為互相針對的正規軍和RSF,在各自首領布爾汗(時任軍隊總參謀長)、達加洛帶領下,參與了導致巴希爾垮臺的政變,建立了“過渡軍事委員會”,由布爾汗(自封軍隊總司令)和達加洛分任正副主席,隨后宣稱將把政權移交給由11人組成(5名文官、5名軍人/準軍人和1名雙方協商認定的非軍人)的“過渡主權委員會”,期望由此過渡到民選文人政府。
不料2021年10月25日,布爾汗和達加洛再度聯合發動政變,中斷了向文人政權過渡的進程,兩人正式登上蘇丹權勢巔峰。
而RSF和正規軍兩大軍事機構間的矛盾最終激化,說到底,是巴希爾被推翻后的權力和利益分配觸發了雙方矛盾的愈演愈烈:軍方控制著石油、棉花等經濟命脈,而RSF控制著金礦等資源和走私渠道,雙方都希望借“還政于民”吃掉對方。
RSF希望炒熱軍方和“瓦格納”打交道的槽點(其實他們也同樣和瓦格納打交道),試圖借民間不滿和國際影響逼軍方就范,而軍方則抓住RSF在“金戈威德”時期的斑斑劣跡,將后者塑造為“危險勢力”。
雙方博弈的主戰場,是如何將正規軍和RSF整合為統一的蘇丹軍隊。軍方希望采取由軍隊消化RSF的方式,而RSF則提出諸多獨立性和高層職位的要求,雙方又都不肯放棄各自養兵的財源所在。正規軍堅持在“最長兩年”的過渡期內收編和消化RSF,從而實現以自己為主導的軍令、政令統一,并試圖回收流失到RSF手中的地方行政權和各項財權;RSF則堅持過渡期“最短10年”,并拒不交出各種權力和財源。
2023年2月,RSF單方面開始在全國招募兵員;與此同時,其與瓦格納間的各項秘密交易也引發軍方覬覦。私自招兵買馬,最為當局所忌。
本次內戰爆發前,蘇丹正規軍有近11萬人,加上1.7萬準軍事部隊,總兵力在12萬以上,但真正堪戰者不多(有認為僅占紙面兵力1/3,即4萬的);RSF號稱10萬,一般認為在8萬以上,但2017年《蘇丹論壇報》給出的“有組織和戰斗力”者數量則為4萬。
在巴希爾倒臺后,蘇丹基本停止了向也門和利比亞兩個傭兵“絞肉機”派兵,雖然杜絕了無謂境外傷亡,卻也同樣喪失了大筆收入。考慮到蘇丹一年軍費預算不過25億美元左右,保持如此龐大的常備兵對正規軍方面不容易,對RSF方面恐怕更難。
說白了,除了對權力的渴望和對對方的忌憚,蘇丹經濟乏力,社會不穩,卻養了兩支平行的軍隊,是注定不能持久的。這兩支軍隊必須合二為一,它們文斗也好,武斗也罷,爭的無非是這個“一”。
4月15日,內戰正式爆發,雙方相互指責對方首先發難。RSF一度控制國家廣播公司、蘇丹電視臺和麥洛維機場,并圍攻喀土穆的總統府、布爾汗官邸等要害部門,宣布封鎖首都通往南方所有道路;政府軍則出動飛機空襲對方目標。
此后,蘇丹政府軍依托空中優勢,奪回麥洛維機場和國家電視臺等首都及近畿要害目標,但在達爾富爾、科爾多凡、青尼羅等RSF勢力深厚的地區,后者占據了部分上風。6月14日,西達爾富爾州長阿巴卡爾被武裝分子綁架并殺害,目擊者稱,肇事者身穿RSF的制服。此前,該州長曾在電視上強烈譴責RSF的“種族滅絕暴行”并呼吁國際社會干預。
7月26日,另一個非洲窮國尼日爾爆發政變。政變的肇源和蘇丹如出一轍,均是當局領導人刻意扶持直屬于自己的“第二武裝”,結果遭反噬。
“覆巢之下無完卵”,國際移民組織數據顯示,自蘇丹本次內戰爆發至7月18日,累計已有逾260萬人無家可歸。聯合國難民署稱,因戰火流亡至周邊國家的蘇丹難民總數在73萬人以上,由于這些鄰國普遍貧困,難民署對由此可能引發的“人道連鎖危機”表示高度擔憂。世界糧食計劃署則預計,蘇丹約四成人口將很快陷入饑荒。
7月26日,另一個非洲窮國尼日爾爆發政變。政變的肇源和蘇丹如出一轍,均是當局領導人刻意扶持直屬于自己的“第二武裝”,結果遭反噬,且“第二武裝”和正規軍間矛盾也已激化。
而在非洲,這種由于軍政關系不睦、行政當局首腦謀求通過建立平行的“第二武裝”制衡軍方的現象十分普遍。一旦失控,不論是“兩個武裝”聯手對抗政府(如蘇丹前兩次政變)、“兩個武裝”大打出手(如本次蘇丹內戰),或“第二武裝”對行政首腦反噬(如此次尼日爾政變),都會給地方和民眾、社會帶來嚴重后果和重大災難。
一些分析家指出,西非國家喀麥隆正面臨著“翻版蘇丹”的現實危險:總統保羅·比亞一手建立起獨立于武裝力量三軍之外的“總統衛隊”和“快速干預營”,這二者內部以及和三軍間矛盾重重,比亞健在時尚能周旋彈壓,但他已是90高齡的老人了。
國際社會的干預,剔除“尋找代理人”的自利目的外,所能拿出的“藥方”不過“還政于民”。但非洲幾十年來的實踐表明,至少對于穩定當地社會、民生,減少沖突、動亂和人道災難而言,這無異于隔靴搔癢。
卡塔爾多哈研究生院政治學教授阿芬迪指出,由于一系列血腥沖突、領導不力、腐敗盛行、完全的國際孤立和長期的經濟脆弱性,蘇丹幾十年來一直被學術文獻和媒體報道列為失敗或脆弱國家。例如“和平基金”的“脆弱國家指數”自2006年設立以來,蘇丹年年上榜前十,并連續12年蟬聯前五。“這甚至還不如巴希爾時代,至少2000—2007年該國沒有這么動蕩,GDP還取得了6.5%的平均增長率。”
問題在于,“巴希爾模式”似乎同樣“此路不通”:且不說別的,當前的內戰和災難局面,不正是他當初一意孤行搞“第二武裝”,試圖利用“恐怖平衡”為己所用,所結出的苦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