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寨風情兩題

劉正權

見官莫向前

“跟你們把丑話說在前面，等會兒領導來檢查工作，不要一窩蜂跑上前！”陳六很村主任的口氣，“別讓人家覺得咱們黑王寨人沒禮數。”

“你干脆就說我們平時對你沒禮數算了！”春分逗陳六。

陳六還沒來得及還嘴，時三跟著補刀：“陳六啊陳六，不是我說你，芝麻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我們的禮數你受得起？”

“好吧，我受不起你們這些個大老板的禮數行不？”陳六投降，“你們都是我祖宗，我把孫子裝好總行吧？”

陳六眼下才不是孫子呢，整個黑王寨在他帶領下，招商引資，搞美麗鄉村建設，成績斐然，被評為全省最美鄉村，這可是金字招牌，今天有省里領導下來調研呢。

見陳六著急上火，春分好笑：“說歸說，鬧歸鬧，咱們黑王寨還真不能沒點禮數，老古言說了，見官莫向前，做客莫在后，主任說的沒錯。”

見官莫向前，意思是見到當官的人，要保持一定距離，不要僭越一些規矩和禮數，冒犯了官威，可不是小事。

“要不要先演練一下？”時三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養殖合作社成立后，時三很有了老總范兒，掛牌剪彩這些活動沒少辦，“或者，我們請幾個禮儀小姐來？”

“就惦記著禮儀小姐，”春分不樂意了，“咱們黑王寨女人拿不出手？”

春分無疑是拿得出手的，一個女人，把一個做水泥瓦的家庭作坊升級成彩瓦廠，再轉型生產仿古門窗建材，非一般女子能為的。

用駐村工作組長周志山的話，春分是生錯了地方，要是在大城市里，沒準就上女富豪排行榜了。

對了，周志山呢，他是見過官的人，知道怎么樣的禮數才不算丟黑王寨人臉面。

駐村這么多年，周志山差不多成了黑王寨人的主心骨。

陳六說：“周組長這會兒正跟鄉里等客人呢。”

說話間，陳六電話響起來，周志山在電話那邊說：“人都到齊整沒？”

“齊整了。”陳六再一次確點過人頭，說，“該來的一個不少。”

“那就行。”周志山掛了電話。

一大幫人站在寨子口，把脖子伸得老長，如果眼睛能轉彎，那眼光一準轉成了好多S形。

“來了來了。”時三耳朵尖，老遠聽見轎車的聲音。

果然就見車隊上了寨子。

早先還嘻嘻哈哈的一幫人，這會都拘束得不行，一個個原地不動站著。

周志山帶頭下的車，見大家都木樁似的杵那不動，直沖大家使眼色，意思讓大家上前打招呼。

不是見官莫向前嗎？春分正猶豫著，有個年長的人朝她大踏步走來：“你是春分同志吧？”

“是啊，您怎么知道？”

“名人啊，我怎么不知道？”老者很幽默，隨行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時三接嘴：“做名女人難，做鄉下的名女人老難了！”

老者看一眼時三：“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申報綠色食品認證，搞起合作社的時三吧？”

“這都能猜出來！”時三這人激動不得，一激動就口無遮攔，“行啊，老哥，就憑這兩把刷子，我得請你吃散養雞。”

“好啊，說得我口水都流出來了，那就去你的散養雞場看看，飽個眼福先。”老者微笑。

時三大大咧咧一擺腦袋：“想吃雞簡單，跟我走唄。”

陳六在一邊急得啊，說了見官莫向前，見官莫向前，這時三，不僅向前了，還把鄉里安排給打亂了，應該先到村委會聽匯報才是正經，電視上領導下來視察調研不都這程序嘛。

看周志山，周志山早被一幫人包圍了。

春分更是那種人來瘋的女人，說：“到時三養雞場得經過我的仿古建材場，按黑王寨禮數，過門就是客，得坐下喝杯茶才能走。”

老者開玩笑：“要是我不喝這杯茶呢？”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得出買路錢。”春分噘起嘴巴。

“買路錢？這好像不是黑王寨禮數吧？”老者轉向春分，很認真，“這個買路錢我倒是敢出，就怕你不敢要。”

“有什么不敢要的，我廠子轉型，正差錢呢，多多益善。”春分眼里放光，“到時我連本帶息還你。”

“支持農民創業，省里有政策傾斜的，這個買路錢我出定了。”

“哎呀，太好了！”春分三兩步沖到前面，說，“我把路邊的荊棘草給弄開，免得掛破了你們衣服。”

時三的養雞場建在北坡崖上，路上有不少的荊棘草。

“當路不栽荊棘草，他年免掛子孫衣。”老者從嘴里嘆出這么一句，然后語重心長地對身邊的隨行人員說，“我們黨和政府的工作，就應該落到實處，接上地氣，讓村辦民辦企業在前進道路上，不碰上荊棘草，不掛破衣服。”

“說得太好了！”時三情不自禁地鼓起巴掌，他忘了他的巴掌很多時候是一聲號令，那些散養雞一旦聽見號令，便會發生索食反應，撲打著翅膀咯咯咯叫個不停。

果不其然，時三巴掌一停，咯咯咯的叫聲在北坡崖上連綿不絕響起來，一只只雞都拍打著翅膀，奮勇向前涌來。

時三這下真急了，瞪大了兩眼，使勁跺雙腳：“見官莫向前，你們還有點禮數沒？！”

做客莫在后

大老吳基本不到別人家做客。

一個撿破爛為生的人，是沒有資格到別人家里坐席的，這點上他有自知之明。

整個黑王寨除了四姑婆那兒能有他一席之地，其余人家，他去了是自找尷尬，這點上他同樣心中有數。

臘月里大家倒是歡迎他去做客，那是客氣話，人家是讓他去把家里騰出來不要的破爛收走，送他個順水人情。

真把自己當客，那是把臉伸出去讓人打。

四姑婆沒生打人臉的心，她身上有菩薩，菩薩是干什么的，普度眾生啊，大老吳怎么說也在眾生之列。源于此，四姑婆那里，是大老吳閑暇時串門最多的人家。說多其實都數得清，三月三，九月九，加上每年的正月初九，正月初九是玉皇大帝生日，上九日呢，馬虎不得。

燒香拜佛這種事，在大老吳看來，講究開個好頭。

受新冠肺炎疫情的波及，大老吳今年什么頭都沒開好，一個人窩在家里快長霉了。解封那天，剛要出門，村主任陳六騎著摩托車堵在門前，說：“憋不住了，一解封就下山湊熱鬧？”

大老吳搓著雙手：“我尋思著跟瞎子老五一起出門，能尋兩個錢。”

“遲一天出門餓不死人的。”陳六收起笑。

“餓不死是餓不死，可前胸貼后背的滋味不好受啊！”大老吳是饞魚肉了，每年他跟瞎子老五開工，會在鄉里餐館好好吃一頓。

“跟我走，保你吃個肚兒圓。”陳六發響摩托車，說：“快上來，別磨蹭。”

掙錢不掙錢，掙個肚兒圓。話說到這份上，大老吳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上了摩托車，卻是往瞎子老五那兒跑。

瞎子老五那兒能有什么好場合啊？大老吳在心里嘀咕，黑王寨人習慣把好吃好喝的席面稱為好場合。

像是知道他嘀咕什么，陳六給了大老吳一句：“就許你去吃好場合，不管人家瞎子老五？”

大老吳巴不得有瞎子老五跟著，怎么說他一個睜眼睛的客人比一個瞎子要受人待見。

要知道，每每大老吳迫不得已在四姑婆屋里吃頓飯，都是躲在人后面。

為這個，四姑婆嚷過大老吳好幾次：“見官莫向前，做客不在后，大老吳你怎么都學不會呢？難不成要我教一百遍？”

陳六有次在桌上打趣說：“等四姑婆您管夠大老吳一百頓飯，他準學會。”

大老吳知道四姑婆是一片好心打消他的顧忌，“做客不在后”這諺語的意思他明白，像他這么躲在人后面扭扭捏捏，曉得的說是內心自卑，不知情的會認為他不愿意在人家那兒做客，典型的狗坐轎子——不識抬舉。

今兒個就讓陳六見識一下，不需要四姑婆管夠一百頓飯，他大老吳照樣能學會做客不在后。

居然，是在村主任陳六家里吃飯，居然，駐村工作組長周志山坐在陪客席位上。這可不是一般的場合，趁著大家攙扶瞎子老五的空當，大老吳趕緊肩膀一縮，搶在末席坐下。

安置好瞎子老五上面席位坐好，陳六沖大老吳嚷嚷：“你給誰擦板凳呢？”

大老吳眼光一轉：“還能誰啊，自己板凳自己擦啊。”

瞎子老五在黑王寨向來比自己受尊重，為啥呢，算命怎么說都是門學問，不然祖祖輩輩算命的都叫先生！

周志山起身附在大老吳耳邊輕聲說：“今天這個上席除了您和五先生，誰都不夠格坐的。”

“我和老五坐上席，這不是地翻過來作天嗎？”大老吳嚇一跳。

“地不會翻過來作天，可你們兩老的作為，讓老天都動容了呢。”

“啥作為？”大老吳蒙了。封村這么久，多少全胳膊全腿的人都憋家里沒什么作為，他一個瘸著腿撿破爛的跟一個瞎著眼算命的，能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裝糊涂？”陳六說，“你別指望我管你一百頓飯來把你教聰明。”

瞎子老五輕輕碰他一下，伸出五根指頭，讓他捏。

感情，是他們捐出五千元錢到疫區的事？大老吳臉孔發燒了，那些錢，原本就是這么多年國家救濟自己的，他們不過是過了一下手，還給國家，咋還讓老天動了容呢？

這樣的褒獎，可擔當不起。

一念及此，大老吳嚇得趕緊站起來，沖陳六表態：“可不敢要你管我一百頓飯，政府管了我們千千萬萬頓飯，我們都沒動過一次容的。”

“你們是沒動容，可你們開的好頭，讓整個黑王寨都動了容！”周志山動情地說，“我們有這么好的老百姓，何愁戰勝不了這疫情帶來的次生災害。”

“那是，要我說，不光做客不在后，做人，咱們黑王寨的小老百姓，更不會在后！”瞎子老五說，“我今天夸回嘴，這一卦，準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