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第72 窟千佛圖像與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研究

張善慶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 甘肅 蘭州 730020)

千佛圖像是石窟殿堂里的重要題材, 以敦煌莫高窟為例, 這種題材貫穿于整個石窟群營建歷史的始終, 大抵經歷了十六國北魏西魏、 北周隋代和唐宋三個發展階段。 莫高窟第72 窟開鑿于晚唐時期, 窟頂千佛圖像清晰, 榜題較為完整, 可視為第三個階段的代表之一。 由于千佛圖像延續時間長、 藏經洞出土《佛名經》 又比較繁雜, 正如榮新江先生所言, 如果能夠對千佛榜題加以整理, 并與不同《佛名經》 加以對比, 厘清歸屬的系統, 就可以整體上闡明圖像的內涵。①榮新江《談談敦煌學研究的新問題與新方法》,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 2023 年第2期, 第3 頁。千佛圖像研究備受學界關注, 十六國北朝千佛圖像研究是一個重點。 賀世哲先生②賀世哲《敦煌莫高窟北朝石窟與禪觀》, 敦煌文物研究所編《敦煌研究文集》, 蘭州: 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 年; 《關于北朝石窟千佛圖像諸問題》, 《敦煌研究》 1989 年第3、 4 期; 《敦煌北朝洞窟之十方佛造像新探》, 《段文杰敦煌研究五十年紀念文集》, 北京: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1996 年。 以上論文全部收入《敦煌石窟論稿》, 蘭州: 甘肅民族出版社, 2003 年。、 寧強先生③寧強、 胡同慶《敦煌莫高窟第254 窟千佛畫研究》, 《敦煌研究》 1986 年第4 期。、 賴鵬舉先生④賴鵬舉《絲路佛教的圖像與禪法》, 中壢: 圓光佛學研究所, 2002 年; 《北傳佛教的般若學——論大乘佛教的起源》, 臺北: 臺灣佛教圖像學研究中心, 2007 年。對圖像文獻依據、佛教義理和宗教功能都有精彩論述。 晚唐五代時期千佛圖像研究雖然相對薄弱, 但近年研究增多。 陳菊霞女士針對第98 窟、①劉永增、 陳菊霞《莫高窟第98 窟是一懺法道場》, 《敦煌研究》 2012 年第6 期。張磊、 劉溪《國圖藏敦煌本〈佛名經〉 殘卷綴合示例》, 《浙江社會科學》 2015 年第6 期, 第126-130頁; 張磊、 劉溪《敦煌本〈佛說佛名經〉 (十二卷本) 綴合研究》, 饒宗頤主編《敦煌吐魯番研究》 第16卷,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 年, 第337-352 頁。第246 窟②陳菊霞《莫高窟第246 窟研究》, 《敦煌研究》 2019 年第3 期。撰寫系列論文; 米德昉先生對第100窟此類圖像也做了探討。③米德昉《敦煌莫高窟第100 窟研究》, 蘭州: 甘肅教育出版社, 2016 年, 第206-222 頁。除了單篇論文, 梁曉鵬先生專著《敦煌千佛圖像研究》④梁曉鵬《敦煌莫高窟千佛圖像研究》, 北京: 民族出版社, 2006 年。和沙武田先生⑤沙武田《千佛及其造像藝術》, 《法音》 2011 年第7 期。都曾對敦煌石窟千佛圖像做過整體性的系統梳理, 并進行深入探討。 針對第72 窟, 日本田林啟先生曾經抄錄32 條佛名, 由于條件限制, 不全面也不準確, 但是指出“佛名可以在《佛名經》 (菩提流支譯本或其他所有不明譯者的譯本) 中得到印證”。⑥[日] 田林啟著, 王輝鍇譯《劉薩訶的美術——吳越阿育王塔與敦煌莫高窟第72 窟》, 沙武田主編《絲綢之路研究集刊》 第6 輯,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21 年, 第340-341 頁。千佛圖像研究的文本依據之一就是《佛說佛名經》, 藏經洞曾有大量出土, 也是學術界探討的重點之一。 日本落合俊典先生曾搜集整理日本七寺十六卷本《佛名經》⑦[日] 牧田諦亮監修, [日] 落合俊典編《七寺古逸經典研究叢書》 第3 卷, 東京: 大東出版社, 1995 年。;方廣锠先生⑧方廣锠《關于敦煌遺書〈佛說佛名經〉 》, 姜亮夫、 郭在貽等編纂《敦煌吐魯番學研究論文集》, 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90 年, 第470-489 頁; 后收入《方廣锠敦煌遺書散論》,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 第266-285 頁。和張磊先生⑨張磊《敦煌遺書〈佛說佛名經〉 (二十卷本) 研究》, 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08 年; 張麗、 張磊整理《〈佛說佛名經〉 (二十卷本) 》 卷1-10, 方廣锠主編《藏外佛教文獻》 第10-12 輯,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8 年; 釋源博《敦煌遺書二十卷本〈佛說佛名經〉 校錄研究》, 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 2015 年。對《佛名經》 版本流通、 內容、 歷史背景等等都做了深入分析。 張涌泉先生⑩張涌泉、 劉溪《古代寫經修復綴接釋例——以國圖藏〈佛名經〉 敦煌寫卷為中心》, 《宗教學研究》 2015年第4 期, 第80-86 頁。、 浙江師范大學張磊先生?和鐘芳華先生?鐘芳華《七寺、 敦煌發現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經名探微》,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 第47 輯,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3 年, 第72-90 頁。等對敦煌《佛名經》 文本進行綴合, 對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經名進行溯源探討。 王靜芬?王靜芬著, 張善慶譯《佛名與禮懺——以張榮遷碑和陳海龍碑為中心》, 《敦煌研究》 2010 年第2 期, 第6-16 頁。、 汪娟?汪娟《敦煌本〈大佛略懺〉 在佛教懺悔文中的地位》, 項楚主編《敦煌文學論集》,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7 年, 第388-402 頁; 汪娟《佛名經典與佛教禮懺的關系》, 《法鼓佛學學報》 2017 年第1 期, 第35-69 頁。、 曹凌?曹凌《南北朝佛名類抄經研究——以其與禮懺的關系為中心》, 方廣锠主編《佛教文獻研究》 第3 輯, 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9 年, 第191-224 頁。等先生也深入探討了佛名與儀式的關系。 這是我們得以繼續討論的重要基礎。

根據前后數年實地考察, 筆者對第72 窟可釋讀佛名進行抄錄, 本文主要針對其文本依據和圖像特點等問題進行闡述, 敬請專家批評指正。

一、 第72 窟千佛圖像文本考據

莫高窟第72 窟開鑿于晚唐, 和其他同時代洞窟一樣, 千佛圖像位于窟頂四坡。 由于是覆斗頂, 窟頂四坡面積相差無幾。 四坡畫面可分為上下兩欄。 上欄繪制諸佛說法或者赴會, 置身于流云之上, 共計12 鋪。 下欄中心位置繪制佛塔, 中有一鋪三身像, 佛陀置身其中, 舉手說法, 供養菩薩分列于兩側。 千佛圖像位于佛塔兩側和下方, 和中央說法圖形成眾星拱月式構圖。 千佛圖像構圖模式基本相同, 皆為結跏趺坐佛, 每個佛像身旁都存有榜題, 寶蓋、 頭光、 身光、 蓮座等要素全部雷同。 不同之處在于他們的服飾和手印: 第一種, 佛陀身著通肩式袈裟, 雙手在腹前結禪定印; 第二種佛陀身穿袒右式袈裟, 左手撫膝, 右手上舉。 兩種類型的佛像相間而坐。 由于四坡面積幾近相同, 所以繪制的千佛圖像的數量也大致相同。

對于第72 窟千佛圖像榜題, 筆者統計共約297 條, 抄錄了可以辨識的榜題191 條。通過檢索《大藏經》, 并根據前輩研究成果, 翻檢未曾入藏的敦煌遺書, 可以發現四坡千佛榜題題名見于北魏菩提流支翻譯十二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二和卷三, 同時也見于敦煌二十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四、 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三、 三十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五, 但具體哪一部是最終的文本依據, 還有待進一步考察。 筆者暫且據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對四坡千佛佛名情況介紹如下。

(一) 西坡(圖1)。 西坡上欄存1 鋪說法圖和2 鋪赴會佛, 2 條榜題, 其一為“南無西方無量售(壽) 佛”。 下欄千佛圖像共計76 身、 5 身供養菩薩, 榜題共計74 條,可以辨識的榜題共有36 條, 保存情況相比其他三坡最不理想。 這個統計不包括中央的佛塔說法圖, 以下雷同, 不再贅言。 千佛圖像以佛塔為中心, 分成南北兩個部分進行布局。 依據《佛說佛名經》 行文, 抄寫的順序是由北向南, 始于“月中光明佛” (編號西坡1), 位于佛塔北側由下向上第四行(由上向下第一行) 北起第3 身, 訖于“與一切樂佛” (編號西坡36), 位于佛塔南側第四行南起第8 身。 從目前可以辨識的榜題看,抄寫開始于“南無月中光明佛”, 然后按照反“S” 形進行布局; 第一行北起第一身佛為“放蓋佛” (編號西坡13), 由此向南, 佛名依序排列至佛塔南側下方“十方然燈佛” (編號西坡22), 接下來的抄寫順序略微混亂。 在《佛說佛名經》 中, 這段佛名依次為: 十方然燈佛、 賢勝佛、 莎羅自在王佛、 師子佛、 寶彌留佛、 毘婆尸佛, 幾乎完全相同的佛名組合緊接著又重復出現了一次, ( “莎羅自在王佛” 第二次出現時作“娑羅自在王佛” )。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 再加上壁面上佛名的缺失, 目前西坡南段的這部分佛名呈現出來的特點是: 佛名依序在第一行和第二行之間上下切換。 第三行北起第一身“寶彌留堅佛” (編號西坡29) 開始, 佛名按照由北向南排列; 第四行南起第二身“無邊精進佛” (編號西坡33) 上接第三行, 然后由南向北依序排列, 因此佛塔南側千佛繪制的順序整體上呈“S” 形。 這樣整體上西坡千佛圖像的排列順序是以佛塔為中心對稱軸, 對稱布局。

圖1 莫高窟第72 窟窟頂西坡千佛圖像榜題示意圖

(二) 北坡(圖2)。 北坡上欄存3 鋪赴會佛, 存榜題3 條, 其一為“南無北方無垢遠離佛”。 下欄共有74 身千佛圖像、 4 身供養菩薩, 榜題框72 個, 可以辨識的榜題54 條, 在四坡之中榜題保存情況最好。 千佛圖像以中央佛塔說法圖為中心, 分成東西兩部分; 從下向上共分為4 行, 整齊排列。 依據《佛說佛名經》, 佛名抄寫始于“示一切念佛” (編號北坡1), 位于第一行(從下向上計算) 西起第一身, 訖于“香象佛”(編號西坡54), 位于第一行東起第5 身。 佛名抄寫排列順序整體上呈由西向東, 但具體抄寫順序有些凌亂, 以至于我們無法用所謂“之” 字形或者“S” 形來概括, 詳細情況可參見圖2。

圖2 莫高窟第72 窟窟頂北坡千佛圖像榜題示意圖

(三) 東坡(圖3)。 東坡上欄存1 鋪說法圖和2 鋪赴會佛, 存榜題“南無東北方無畏佛” “南無一切諸佛” (編號東坡Ⅰ、 Ⅱ)。 下欄共有70 身佛像、 3 身供養菩薩,榜題框71 個, 可以辨識的榜題52 條, 保存情況較好。 千佛圖像以中央佛塔說法圖為中心, 分成南北兩部分; 從下向上共分4 行, 整齊排列。 依據《佛說佛名經》, 佛名始于“無邊勝佛” (編號東坡1), 位于第一行西起第一身, 訖于“蓋行佛” (編號東坡48),位于佛塔南側第2 行南起第5 身。 此外, 部分佛名似為衍出, 按照《佛說佛名經》 記敘順序, 編號東坡49-51 的月中光明佛、 香像佛、 波頭山佛、 智慧佛不在這部分佛名序列之中, 而是在《佛說佛名經》 卷首, 按照佛名順序, 應該出現在西坡。 因此, 佛名抄寫的順序整體上從北向南, 但是和北坡一樣, 具體抄寫順序略顯凌亂。

圖3 莫高窟第72 窟窟頂東坡千佛圖像榜題示意圖

(四) 南坡(圖4)。 南坡上欄存3 鋪赴會佛, 存榜題“南無東南方一切佛” “南無波頭摩佛” “南無寶彌留佛” (編號南坡Ⅰ、 Ⅱ、 Ⅲ)。 下欄共有73 身佛像、 4 身供養菩薩像, 榜題框70 個, 可以辨識的榜題49 條, 保存情況尚好。 千佛圖像以中央佛塔說法圖為中心, 分為東西兩部分; 從下向上分為4 行。 依據《佛說佛名經》, 目前可以辨識的佛名分為兩段。 第一段始于“普蓋佛” (編號南坡1), 位于第4 行東起第6 身, 訖于可辨識的“無畏佛” (編號南坡38), 位于佛塔西側第3 行西起第6 身。 第二段始于“明王佛” (編號南坡39), 位于佛塔西側第4 行西起第5 身, 訖于“香彌留佛” (編號南坡49), 位于第1 行西起第1 身。 榜題抄寫的順序從東向西, 但是內部排列順序目前看非常凌亂, 例如第一尊佛像“普蓋佛” 之后, 從第4 行跳至第1 行東起第4 身“善星宿佛”, 第1 行“明王佛” (編號南坡5) 跳至第4 行東起第1 身“光明上勝佛” (編號南坡6), 再轉至第3 行“無邊見佛”。 佛塔西側“示一切念佛” “不空說佛” “不住王佛” “寶光明佛” “賢勝佛” “清凈眼佛” “大將軍佛” “香彌留佛” 8 條佛名不在《佛說佛名經》 的這部分序列之中, 在北坡業已被抄錄過。 “明王佛” (編號南坡39)也曾被抄錄于西坡(編號西坡30)。

圖4 莫高窟第72 窟窟頂南坡千佛圖像榜題示意圖

筆者將窟頂四坡千佛佛名進行抄錄并編號, 上欄12 鋪說法佛和赴會佛榜題使用羅馬字母單獨編號, 下欄千佛榜題以各個斜坡為單位, 使用阿拉伯數字獨立編號。 字跡不清的榜題使用省略號表示。 為了清晰展示佛名摘錄特點, 本文特制定下表, 將之與《佛說佛名經》 進行對比。 由于這些佛名在《佛說佛名經》 諸種版本中都出現過, 內容雷同, 為節省版面, 筆者選取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錄文主要參考BD03688 和BD06824。 表格只錄佛名, 略去“南無” 二字。 此外為展示這部分佛名的特點, 此表還選取了該部分前后部分段落。

表1 莫高窟第72 窟千佛佛名與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對照表

以上即是莫高窟第72 窟窟頂千佛圖像基本情況, 佛名始于“月中光明佛”, 訖于“無畏佛”。 這些佛名均見于以上所述諸種《佛名經》, 那么第72 窟窟頂千佛榜題的文獻依據究竟是哪一部《佛說佛名經》?

(一) 敦煌本菩提流支譯本《佛說佛名經》 并非該窟千佛名號的直接文本依據。

該經由北魏譯經大師菩提流支于胡相國秦太上文宣公第翻譯完成, 是后世《佛說佛名經》 的基礎, 敦煌藏經洞也有出土。 關于敦煌十二卷本《佛說佛名經》, 張磊和劉溪有專文深入的探討。 據大作研究, 敦煌十二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二和卷三缺失;敦煌十二卷本《佛說佛名經》 和《房山石經》 非常接近, 兩者“卷六至卷八始訖文字相同, 加上綴合后的殘卷, 開合相同的卷帙應該占到一半以上”; 與高麗藏和磧砂藏不一致, “由此, 基本可以斷定敦煌本與遼代依據契丹藏所刻《房山石經》 的十二卷本《佛名經》 屬于同一系統的不同分支。”①張磊、 劉溪《敦煌本〈佛說佛名經〉 (十二卷本) 綴合研究》, 饒宗頤主編《敦煌吐魯番研究》 第16 卷,第339 頁。據此可知敦煌十二卷本《佛說佛名經》 的保存情況, 雖然卷二、 卷三缺失, 但是可以依據房山石經版本來對照。

根據統計, 第72 窟千佛榜題和《房山石經》 菩提流支譯本《佛說佛名經》 卷二和卷三吻合。 該窟保留了卷二末尾的6 尊佛名: “月中光明佛” “波頭摩生勝佛” “寶積佛” “無畏作王佛” “功德成就勝佛” “炬住持佛” “金色華佛”, 接下來按照順序, 開始抄錄卷三, 始于“南無星宿王佛”, 訖于“南無無畏佛”。 也就是說, 第72 窟千佛佛名開始于卷二卷末, 并跨越兩卷, 相比之下, 似不合理。

(二) 二十卷本和三十卷本大概也不是該窟千佛名號的直接文本依據。

在菩提流支《佛說佛名經》 基礎上, 二十卷本、 十六卷本和三十卷本《佛名經》形成, 因此這些版本部分內容雷同。 關于三者與十二卷本之間的關系, 方廣锠先生曾做深入研究。②方廣锠《關于敦煌遺書〈佛說佛名經〉 》, 氏著《方廣锠敦煌遺書散論》, 第266-285 頁。我們先分析第一個和最后一個版本。

二十卷本抄錄十二卷本的佛名、 菩薩名、 辟支佛名, 并增加了佛經名稱, 在每卷卷尾增加了懺悔滅罪的內容以及《大乘蓮華寶達菩薩問答報應沙門品》。 敦煌藏經洞出土該類佛經數量可觀, 張磊先生曾經做過深入探討, 錄文發表于《藏外佛教文獻》 第10至12 輯, 并有系列深層次研究成果,③張麗、 張磊整理《佛說佛名經(二十卷本) 》 卷1-10, 方廣锠主編《藏外佛教文獻》 第10-12 輯。為學界《佛說佛名經》 研究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文本。 三十卷本原存《高麗藏》, 后收錄于《大正藏》。

第72 窟窟頂佛名也見于二十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四和三十卷本《佛說佛名經》卷五。 雖然高度吻合, 但是兩者也不是第72 窟千佛佛名的直接文本。 其原因如下:“無畏佛” (編號南坡38) 位于南坡中央佛塔西側, 按照從左向右的抄寫順序, 工匠抄寫完“無畏佛” 之后, 還可以在剩余的壁面——也就是工匠的右側、 南坡的西段, 抄寫佛名。 二十卷本“無畏佛” 之后, 還有“遠離驚怖毛豎佛” “功德王光明佛” “觀智慧起花佛” “虛空寂佛” “虛空聲佛” “虛空莊嚴成就佛” 和“下方大自在佛” 等等,三十卷本也是如此, 只是佛名不同。 但是, 工匠并沒有這樣做, 而是就此打住, 然后回到二十卷本卷四的卷首和三十卷本卷五卷首, 重新挑選佛名進行書寫。 也就是說, 工匠沒有按照這兩個版本繼續按部就班地抄寫, 是我們否定這種假設的主要原因。

那么工匠為什么不繼續抄寫? 為什么又回到卷首?

(三) 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才是該窟千佛圖像佛名的直接文本依據。

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也是在十二卷本的基礎上形成的, 散見于各地所藏敦煌遺書。 內容雷同于二十卷本, 但是也有自身的特殊之處。 例如, 十六卷本除了第十二卷節錄《大乘蓮華寶達菩薩問答報應沙門品》, 還收錄《佛說罪惡應報教化地獄經》。

第72 窟窟頂佛名和十六卷本卷三是吻合的, 之所以我們排除二十卷本和三十卷本,最終確定十六卷本是最終答案, 主要是基于以下原因: 十六卷本卷三在“無畏佛” 之后開始禮拜法寶“十二部尊經大藏法輪”, 并臚列佛經, 這和二十卷本和三十卷本不同。 經云: “南無《枯樹經》。 南無《當來變經》。 南無《放牛經》。 南無《屯真羅經》。南無《相漬經》。 南無《灌食經》。 從此以上二千三百佛十二部經一切賢圣。”①圖版參見任繼愈主編《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 第93 冊, 北京: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2008 年, 第293 頁。(圖5)據此可以推測, 抄錄榜題時, 工匠手持佛經是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三; 當他在南壁抄錄完“無畏佛” 之后, 在他手持的佛經中找不到佛名了, 但是南坡西段還有多處榜題框空白; 接下來, 工匠并沒有繼續抄寫第四卷, 也許是他手里只有第三卷, 于是繼續從卷三卷首, 開始抄錄佛名。 這大概就是窟頂南坡西端出現卷首內容的原因吧。

圖5 BD06824 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采自任繼愈主編《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 第93 冊)

藏經洞出土《佛名經》 數量眾多, 其中十六卷本所占比重最高。 根據張磊和劉溪統計, 各種版本的《佛名經》 在中國國家圖書館有446 號①張磊、 劉溪《國圖藏敦煌本〈佛名經〉 殘卷綴合示例》, 第126 頁。, 根據筆者粗略統計, 僅中國國家圖書館一地, 十六卷本大約有329 號, 還有15 個殘片。 其中國家圖書館所藏BD06824 可算代表, 該卷內容是十六卷本卷三, 首尾俱全, 卷尾題記為: “敬寫《大佛名經》 貳佰捌拾捌卷。 伏/愿城隍安泰, 百姓康寧, /府主尚書曹公已躬永壽, 繼紹長年, /合宅枝羅, 常然慶吉。 于時大梁貞明/六年歲次庚辰五月十五日記。 /” 卷尾經名下有印文: “瓜沙州大王印”。②圖版參見任繼愈主編《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 第93 冊, 第279-300 頁。除此之外, 較為完整地包含第72 窟窟頂佛名的還有BD00461、 BD01058、 BD01915、 BD03688、 BD04865、 BD05799、 BD14187。 其余寫卷或者與第72 窟佛名無關, 或者殘損嚴重。 除了藏經洞之外, 我國其他地區也有十六卷本《佛名經》 出土。 江西贛州慈云寺塔于2004 年維修之際出土了繪畫、 雕塑以及抄經等重要佛教文物, 經過專家精心修復, 這些文物重見天日,③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贛州市博物館編, 王亞蓉主編《慈云祥光——贛州慈云寺塔發現北宋遺物》, 北京: 文物出版社, 2019 年。包括僧伽畫像和塑像、④張善慶《江西贛州慈云寺塔泗州和尚圖像考——以服飾、 家具和脅侍弟子為中心》, 《藝術設計研究》2023 年第1 期, 第79-84 頁。絹畫觀音經變⑤神帥《江西贛州慈云寺塔觀音經變絹畫考》, 《法音》 2022 年第10 期, 第32-39 頁。等等, 其中編號GZ-28 為紙本抄經十六卷本《佛名經》 第十二卷, 修復后全卷長1368.5 厘米。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贛州市博物館編, 王亞蓉主編《慈云祥光——贛州慈云寺塔發現北宋遺物》, 第151-157 頁。鐘芳華先生認為這是一種與敦煌、 日本七寺等十六卷本相近而略有不同的修訂本。⑦鐘芳華《贛州市博物館藏慈云寺塔發現佛經殘卷研究》, 《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 2022 年第3 期, 第84-89 頁。

(四) 窟頂千佛圖像相關問題

再次閱讀上述4 種版本, 我們似乎也可以理解工匠從“南無月中光明佛” 開始抄寫佛名的原因。 為清晰展示, 現節錄部分如下(圖6):

圖6 BD06824 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采自任繼愈主編《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 第93 冊)

南無倚世界作一切功德如來 南無歡喜世界畢竟成就佛寶功德如來

南無星宿行世界智上勝如來

南無蓋行莊嚴世界智起光明威德王王勝如來

南無波頭摩世界波頭摩生王如來

南無月中光明佛 南無香象佛

南無阿彌陀光明佛 南無波頭山佛

南無波頭摩生勝佛 南無旃檀勝佛

從錄文看, 從“法境界自在佛” ——也就是第72 窟可以辨識的第一尊佛“月中光明佛” 之前這尊佛開始, 佛名中省略了“……世界”, “如來” 也改成“佛”, 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就特地說明: “胡本中自此以下皆有世界, 略不明矣”, 這就大大縮短了佛名的字數, 比如從原來19 個字左右, 縮減到5 個左右。 反映在敦煌藏經洞經卷上,原本一行只書寫一尊佛名, 此時開始書寫兩尊。 在石窟窟頂四坡, 千佛圖像的高度大概在15-20 厘米; 榜題框的空間對佛名書寫自然存在限制, 所以工匠只能選擇短小精悍的佛名。 這也許就是窟頂千佛佛名始于“月中光明佛” 的原因。

二、 第72 窟千佛圖像特色

千佛圖像是敦煌石窟中重要的藝術題材, 在河西地區最早可以追溯到永靖炳靈寺第169 窟千佛組合, 時代為建弘元年(420) 前后, 并一直延續到明清時期。 根據目前公布的資料和學界研究, 我們不妨把第72 窟與其他同時代晚唐五代時期的洞窟做個對比,與十六國北朝圖像做個參照, 逐一呈現該窟千佛圖像的特點。

(一) 文獻依據。 據以上考據, 第72 窟千佛佛名主要來自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由于敦煌圖像并沒有全部公布, 我們并未對敦煌石窟千佛圖像作全面的考察, 但是可以推斷, 定然存在第二個、 第三個……以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為基礎繪制的千佛圖像。

千佛圖像是一個寬泛的概念, 具體可以分為三世三千佛、 賢劫千佛、 十方三世佛等等, 所以文獻依據非常廣。①梁曉鵬《敦煌莫高窟千佛圖像研究》, 第31-82、 131-138 頁; 沙武田《千佛及其造像藝術》, 第55 頁。

北朝時期由于禪修盛行, 十方佛、 三十五佛、 五十三佛、 千佛都是禪觀的重要內容,②賀世哲《關于北朝石窟千佛圖像諸問題》, 氏著《敦煌石窟論稿》, 第368-409 頁。所以千佛圖像遍布石窟四壁。 莫高窟第254 窟是代表之一。 這大概是北朝洞窟中唯一保存完整佛名的洞窟, 根據寧強和胡同慶兩位先生的梳理, 該窟共計1235 尊, 佛名來自《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 和《未來星宿劫千佛名經》, 表現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三千佛。③寧強、 胡同慶《敦煌莫高窟第254 窟千佛畫研究》, 第25-28 頁。另外有些洞窟的佛名已經剝落, 或者沒有榜題, 但是通過綜合考察我們也可以作出判斷。 莫高窟第259 窟主尊為二佛并坐, 四壁千佛為釋迦牟尼十方分身諸佛。④李玉珉《敦煌莫高窟第二五九窟研究》, 敦煌研究院編《1994 年敦煌學國際研討會文集——紀念敦煌研究院成立50 周年·石窟考古卷》, 蘭州: 甘肅民族出版社, 2000 年, 第82-84 頁。馬蹄寺石窟群千佛洞第8 窟中心塔柱側面佛龕主尊為二佛并坐, 龕內千佛為釋迦牟尼十方分身諸佛, 龕外千佛為十方佛。⑤張善慶、 李曉斌《張掖馬蹄寺石窟群千佛洞第8 窟禮懺活動探析》, 《敦煌學輯刊》 2007 年第2 期, 第51-52 頁。除了洞窟之外, 造像碑也有千佛圖像, 其文本依據也較為多樣。 例如張榮遷和陳海龍造像碑千佛圖像文本依據為《金光明經》 《法華經》 和《大通方廣懺悔滅罪莊嚴成佛經》。⑥王靜芬著, 張善慶譯《佛名與禮懺——以張榮遷碑和陳海龍碑為中心》, 第6-16 頁。

再以敦煌晚唐五代時期千佛圖像為例, 莫高窟第9 窟中心塔柱南北兩側平頂千佛的文本依據是《大寶積經·密跡金剛力士會》 和《大悲經·禮拜品》。⑦梁尉英《敦煌石窟賢劫千佛變相》, 第26-53 頁。第98 窟窟頂千佛文本依據是敦煌本《佛說賢劫千佛名經》, 底稿與S.6485 《佛說賢劫千佛名經》 類同。⑧劉永增、 陳菊霞《莫高窟第98 窟是一懺法道場》, 第34 頁。第246 窟開鑿于5 世紀上葉, 重修重繪于西夏時期; 重繪之后的東壁門南留存題記“賢劫千佛名經卷上” 和千佛名號, 陳菊霞女士據此判斷“應是參照與S.4601 《賢劫千佛名經》 (卷上) 和北848 《賢劫千佛名經》 (卷下) 相近的敦煌分卷本《佛說賢劫千佛名經》 繪制的”⑨陳菊霞《莫高窟第246 窟研究》, 第9 頁。。

(二) 抄錄方法。 第72 窟千佛佛名顯示, 工匠抄錄佛經時并非完全抄錄, 首先,佛名抄寫并非開始于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三卷首, 而是根據榜題框, 因地制宜,選擇短小精悍的佛名開始抄寫。 其次, 抄錄過程中并非逐一抄錄, 而是摘錄。 再次, 可能是受到榜題框高度的影響, 字數較多的佛名常被忽略, 比如“一切功德成就勝佛”“種種寶俱蘇摩花佛” “驚怖波頭摩花成就上王佛” 等等。 該窟其他壁畫題材也有這種摘錄現象, 比如北壁彌勒上下生經變, 王惠民先生統計后指出, 這些榜題選取的時候具有很大的隨意性, 甚至有重復; 部分榜題來自其他彌勒經典, 甚至無法查到出處。⑩王惠民《數字化時代的敦煌壁畫圖像研究——以莫高窟第72 窟北壁彌勒經變為例》, 《敦煌研究》 2019 年第4 期, 第33 頁。第72 窟窟頂西坡榜題漫漶的情況較為嚴重, 對比原典, 遺漏的佛名甚多。 相比之下, 其他各坡雖有遺漏, 但相對完整。

(三) 佛名排列順序。 以觀者的角度來看第72 窟窟頂四坡圖像, 除了西坡是從右往左, 其他三個斜坡的佛名榜題都是從左向右書寫, 這似乎和莫高窟許多壁畫榜題抄寫的順序是一致的——從上向下, 從左向右。 當觀者面對主尊仰望窟頂就會發現, 四個坡面的千佛佛名抄寫順序為西坡北段→西坡南段→北坡西段南坡西段→北坡東段→東坡北段→東坡南段→南坡東段。 這個抄寫順序基本上呈順時針方向。

右旋是佛教基本儀軌之一, 中心塔柱窟千佛圖像也往往按照“右旋” 的方向布局。第246 窟開鑿于北魏西魏, 但是后經過西夏重繪, 其佛名排列順序是東壁南側→南壁→西壁→北壁→東壁北側,①陳菊霞《莫高窟第246 窟研究》, 第9 頁。非常嚴格地按照順時針的方向抄寫。 這大概是受到了洞窟形制——中心塔柱窟的影響。 另外一個案例就是莫高窟第254 窟, 其排列順序是東壁門南→南壁→西壁→北壁→東壁門北, 基本上以洞窟中軸線為對稱軸, 洞窟的南北兩個區域分別表現了過去莊嚴劫千佛和未來星宿劫千佛;②寧強、 胡同慶《敦煌莫高窟第254 窟千佛畫研究》, 第30 頁。那么賢劫千佛在哪里? 該窟西壁中央存白衣佛一身, 日本學者濱田瑞美女士認為這是佛影, 代表著釋迦牟尼佛, 屬于賢劫千佛中的一身。③[日] 濱田瑞美《莫高窟第254 窟的造像壁畫和觀想念佛——試論敦煌北魏時期中心柱窟的造像構思》,李硯祖主編《藝術與科學》 卷9, 北京: 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9 年, 第133-134 頁。至此“三世諸佛” 的面紗被揭開, 其排列方式也是以順時針為序。 這兩個典型案例似乎表明, 在中心塔柱窟, 無論是北朝時期還是晚期唐宋時代, 千佛佛名基本會按照“右繞” “右旋” 的方向進行布局。

至此, 我們可以判斷, 莫高窟第72 窟窟頂千佛佛名的文本依據是敦煌十六卷本《佛說佛名經》 卷三。 其抄寫的順序為西坡、 北坡、 東坡和南坡。 在腳手架上, 工匠大概是手持第三卷, 首先從短小精悍的佛名“月中光明佛” 開始抄寫, 由于卷三在“無畏佛” 之后, 開始臚列佛教經典名稱和菩薩名號, 再無佛名, 所以工匠返回到卷首,選擇佛名, 進行抄寫。 這大概就是第72 窟窟頂千佛佛名形成的過程。 至于佛名和儀式的關系、 千佛圖像與洞窟整體設計的關系, 筆者將另外撰文論述。

附記: 本文全文曾經提交“敦煌論壇: ‘一帶一路’ 視野下的敦煌學研究學術研討會暨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2021 年度理事會會議”。 北京大學榮新江先生和浙江師范大學張磊先生都提出寶貴的建議, 筆者特此感謝! 同時還要感謝長期以來在本課題研究過程中提供支持的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