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以公羊學為核心的今文經學復興,是清代考據學發展的階段性產物。隨著考據學的成熟,其研究對象和內容不斷深入和拓展,學者為了復古與求是,逐漸將經學體系上溯至西漢,今文經學隨之被納入研究范圍。考察考據學內部對公羊學等今文經學的研究以及傳統意義上今文經學者對考據學的吸收與利用,可以看出沿著考據學發展這條脈絡而生成清代今文經學復興局面的大致輪廓。
關鍵詞:考據學 今文經學 復古 求是
作者錢寅,河北工業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河北省語言文化創新發展研究基地講師(天津 300401)。
當今對于清代學術史的一般敘述是,清中期以公羊學為核心的今文經學重新興起,以莊存與或孔廣森為開端,以劉逢祿為旗幟,以致影響近代以來的龔自珍、魏源、康有為等諸多啟蒙思想家和改革者。學界周知,清代學術以考據學為重鎮,亦為一代學術之典型。因此,今文經學的興起在思想上為考據時代帶來新的曙光,也得到后世學術思想史研究者的重視。然而,關于清代今文經學興起的原因至今仍然聚訟紛紜。首先,清代今文經學的始祖是莊存與還是孔廣森,兩種意見各有所持。其次,在肇端于莊存與的主流學術史敘事中,莊氏家族(存與、述祖)與權臣和珅之間的矛盾曾被認為是產生今文經學轉向的原因。當然,這一觀點的問世打開了研究者的視野,也促使研究者對清代今文經學復興的研究逐漸產生更深層次的思考。在不斷深化的研究中,學術界逐漸認清“莊—劉”譜系是由后代宗今文經學者所建構,并在學術史的敘事中不斷被強化。【艾爾曼教授在其論著中闡述過莊氏家族與和珅的矛盾。(參見艾爾曼:《經學、政治和宗族: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派研究》,趙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對這一觀點的質疑與批評也不斷增多,如王鷙嘉從學術史敘事的視角觀察,認為“莊—劉”譜系是由后代宗今文經學者所建構,并在學術史的敘事中不斷被強化。(參見王鷙嘉:《學術史中的話語演變與譜系構建——清代公羊學史與莊存與》,《學術月刊》2018年第3期,第139頁)】
拋開宏觀的學術史敘事,細按清代學者的著述,也能發現關于清代今文經學及其起源的一些疑問。比如莊存與治學似乎不分今古、漢宋的門戶,既有《春秋正辭》這類今文經說,也有《周官說》等古文經說,即便在《春秋正辭》中也呈現出雜采今古漢宋的風格。【清代漢學家雖以漢學自名,但宋學仍然靜默如水地滋潤著學術界。今文經學家多汲取、調和宋學,理學傳統也潛移默化地導致了漢學世家調融漢、宋的取向。(參見羅檢秋:《清代家學脈絡中的漢、宋關系》,《安徽史學》2017年第3期)宋學中《春秋胡氏傳》長期以來被定為科舉書目,莊存與作為科場“成功者”,其著《春秋正辭》與《春秋胡氏傳》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參見錢寅:《論莊存與〈春秋正辭〉與〈春秋胡氏傳〉的關系》,《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再如孔廣森所治《大戴禮記補注》《詩聲類》等皆未及見今文經學品格,而其著《春秋公羊經傳通義》所言“三科九旨”不類于何休,也被學者質疑是否具備今文家法。【參見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1頁;陳其泰:《公羊家法與清代今文經學復興之統緒》,《齊魯學刊》2007年第4期,第25頁。】再如莊述祖長于小學,治《詩》不信今文三家之傳而獨尊《毛詩》。由此可以看出這些所謂的清代今文經學者,并不是僅僅研治公羊學等今文經學,亦治《毛詩》《周官》等古文經學,這種現象單單是不明家法嗎?若治公羊學者與治左氏者相爭勝,僅僅是門戶間的隔膜嗎?在清代考據學昌盛的大環境下,今文經學的轉向與考據學之間的關系到底如何,是為糾考據之弊而另樹旗幟,還是經考據學發展而必然產生的趨勢?
筆者先以莊存與為例述之。莊存與作《春秋正辭》推衍圣經大義,除董、何二氏之說外,亦“采左氏、榖梁氏及宋元諸儒之說”[1]81。此外,莊存與治《周易》《毛詩》《尚書》《周官》《四書》等也皆有所成就,匯為《味經齋遺書》。而據莊綬甲所言,莊存與治經次第先為《禮經》,其次為《詩》《書》,再次才為《春秋》。可見,莊存與治學尚未樹立嚴格的公羊學或今文經學門戶,于古文經學、宋學皆有研習。【 莊存與《春秋正辭》的成書與教授皇子有密切關系,或者原即授讀皇子的教本。(參見辛智慧:《春秋正辭箋》前言,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頁)】這樣看來莊存與雖然擁有清代公羊學開山之祖的地位,但是《春秋正辭》等著作是在其治經次第中學術積累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而其中旨趣也是與其自身的身份密切相關。正是因為莊存與不是以一種積極的主觀意志去樹立公羊學或今文經學的門戶,所以其治經才形成了不區隔門戶的風格。如若以莊存與的學術經歷為縮影,推而廣之看待整個清代學術史,那么在清代考據學發展至乾嘉鼎盛的階段時,學術積累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以公羊學為代表的今文經學自然而然進入學者的視野。這是以考據學發展的視角來審視今文經學的興起,對認識清代今文經學發展史不無裨益。
一、戴震、王引之、孔廣森:以考據研治《春秋公羊傳》
隨著清代考據學的發展,考據學者開始關注《春秋公羊傳》等今文經學,但有些能夠形成體系,有些尚處于考據札記的階段。最早者當屬惠棟的《公羊古義》二卷,其以辨別文本、甄別禮制的漢學研究方法處理公羊經傳中的具體問題,是具有札記性質的《春秋公羊傳》研究成果。而戴震則是以專題考據論文的形式,撰寫了《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其上篇首先考察了即位之禮:“先朝廟,明繼祖也;出適治朝,正君臣也;事畢反喪服,喪未終也。逾年而后改元即位,《春秋》于內稱公,于外書爵。未逾年,于內稱子,于外書某子。”[2]18而后詳論《春秋》經中“正月即位”書法之差異,以見其中微言大義。中篇討論了“先君雖未葬,既逾年,則書爵”“有既葬未逾年而書爵”“先君未葬,未即位,而書君”“未即位而出奔,歸不得書爵”[2]19-20等例,下篇討論了“隱何以不書即位”“莊、閔、僖何以不書即位”“桓、宣書即位”[2]21等例。通過相關問題的考論,戴震發揮了即位改元的書法中所蘊含的君臣、父子、夫婦、昆弟的倫理思想,其云:“明乎嗣立即位之義,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其盡矣乎!”[2]22故而,陳居淵指出:“戴震所撰寫的《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雖然形式上為考據,但是內涵與《公羊傳》《穀梁傳》詮釋《春秋》辭例‘一字褒貶的微言大義如同一轍。”[3]287可見,在戴震的學術建樹中已經開始孕育以考據的方法來研治今文經學的萌芽了。
王引之《經義述聞》是札記體的考據學著作,其最終定本經歷了三個刊刻階段,首先是嘉慶二年的不分卷本,其次是嘉慶二十一年的十五卷本,最后是道光七年的三十二卷本,是為最終的定本。從初刻到定本,卷中條目不斷增加,足見王引之一生讀書不輟,新見迭出。《經義述聞》涵括諸經,與《春秋公羊傳》有關的內容從初刻開始到最終定本一直增加。以日本淺草書庫所藏十五卷本為例,其卷十三專論《春秋公羊傳》凡十一條;至通行的三十二卷本中卷廿四專論《春秋公羊傳》已經增至五十四條。可見王引之在讀書治學中,留意《春秋公羊傳》之心一以貫之,與其長期關注的其他諸經并無不同。
以三十二卷本為對象,可知王引之對《春秋公羊傳》的考據札記大概分為幾個方面的內容:校勘經傳、校勘何注、闡釋疏解何注、糾正補充何注、糾補孔廣森《通義》等。基于考據的成果,進一步展現出王引之對《公羊傳》大義的理解。比如對于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是否有“王”的問題,據《春秋繁露》所言“桓之志無王故不書王”,故此處無“王”與《左傳》《穀梁傳》不同;又據何休注“‘三年春正月曰‘無王者,以見桓無王而行也”,不注于元年而注于三年,則元年春下有“王”字,與《左傳》《穀梁》同。[4]卷二十四因此,王引之認為董、何所見《春秋》已有異本,“書王不書王之故,傳無明文,蓋疑而闕之”[4]卷二十四。王引之提出:“時周室既卑,令不行于諸侯,諸侯無王者,不惟魯桓而已,何獨于桓誅無王之罪?……無王之說,本非達詁,公羊則無此說也。”[4]卷二十四這顯示王引之不迷信董、何的演繹和說解,而是將理解的《春秋》大義上溯到《公羊傳》義,倘若傳文未足以解說則從文獻學的角度去考察問題產生的根源。
考據學者并非以饾饤瑣碎為務,其對義理也有關注。正如戴震所言,“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2]140。王引之亦循此徑而治學。比如莊公四年傳云:“今紀無罪,此非怒與?”何休注:“怒,遷怒,齊人語也。”王引之轉述其父念孫之言:“怒之言弩,太過之謂也。《方言》‘凡人語而過,東齊謂之劍,或謂之弩,弩猶怒也……是古者謂過為怒。‘今紀無罪,此非怒與者,言今日之紀無罪,乃因其先世有罪而滅之,此非太過與?”[4]卷二十四若依何休注則意為怒紀之先祖而遷怒于子孫,若依王念孫之意則紀因先世之故無罪而被滅實屬過分。兩相對比所寄寓的褒貶不盡相同,可見通過考據的功夫可以發明與董、何并不趨同的義理。再如卷廿四末載錄“公羊災異”之說,王引之云:“《公羊》之學,惟據人事以明法戒,不侈天道以涉诪張。蓋天人之際,荒忽無常。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自董仲舒推言災異之應,已開讖緯之先。何氏又從而祖述之,跡其多方揣測,言人人殊,謂之推廣傳文則可,謂之傳之本指,則未見其然也。”[4]卷二十四王引之將評判公羊學標準還歸于《公羊傳》,而對董、何二人之學皆有異見。這是考據學發展的必然結果,通過理性的考據,學者可以直面《公羊傳》,而無須再借由他人的研習成果來理解傳義。可見,以考據為方法來推衍說明經學中的義理,不僅有本有據,而且能在相延已久的權威觀點之外提出新的意見。
以考據聞名的學者中,孔廣森對《春秋公羊傳》做了系統的研究,撰就《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對于《春秋》一經的研究,孔廣森自認為以公羊學為宗,嘗云:“治經貴有家法……于《春秋》壹守公羊師說。”[5]155-156阮元作《擬國史儒林傳序》中于公羊學亦獨推孔廣森,“近時孔廣森之于《公羊春秋》,張惠言之于孟、虞《易》說,亦專家孤學也”[6]37。另據阮元為《春秋公羊經傳通義》作序所言,孔廣森以為:“《左氏》舊學湮于征南,《穀梁》本義汩于武子;王祖游謂‘何休志通《公羊》,往往為《公羊》疚病;其余啖助、趙匡之徒,又橫生義例,無當于經,唯趙汸最為近正;何氏體大思精,然不無承訛率臆。”[7]240可見,孔廣森之所以將公羊學作為研究《春秋》經的門徑,是因為杜預、范寧沒能很好地將左氏、穀梁二家之說發明,令其義隱晦不彰,而何休注解《公羊傳》基本上能契合公羊氏之本義。因此,孔廣森在選擇師說,蘊含著求古、求是的目的,而非出于單方面的門戶之見。由于有求是的追求,所以孔廣森也指明何休有“承訛率臆”之處,故而“旁通諸家,兼采《左》《穀》,擇善而從……凡諸經籍義有可通于《公羊》者,多著錄之”[7]240。雖以公羊學為宗,但不拘泥于一家之說,廣泛取材,實事求是,正是孔廣森研治公羊學的風格。實際上,這種風格是與當時考據學所提倡的學風是一致的。
由于孔廣森不拘泥于何休一家之言,因此其與何休的觀點或有不同。最典型的就是對公羊學中三科九旨的闡釋。孔廣森云:“《春秋》之為書也,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不奉天道,王法不正;不合人情,王法不行。天道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譏,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此三科九旨既布,而壹裁以內外之異例,遠近之異辭,錯綜酌劑,相須成體。”[7]722孔廣森提煉的“三科九旨”,與世人熟知的何休“三科九旨”不同,故晚清以來治公羊學史的前輩學者多認為其“不明家法”而提出批評意見,如楊向奎嘗言:“所謂時、月、日之例,譏 、貶 、絕之辭,尊、親、賢三議都是公羊學原有義,但以之為《公羊》中的‘三科九旨,卻是以小作大,不能發揮《公羊》在政治上和歷史上應有的影響和作用。我們所謂公羊學是指自公羊學開始直到東漢何休。何休之總結《公羊》雖然和當時的社會具體情況脫節,但卻是公羊派應有的總結,這種總結保存了公羊學豐富的內容,也保存了公羊學優良的傳統。這種總結在清朝末年康有為的變法運動中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孔廣森的《通義》,是以樸學精神治《公羊》,不本何休,而出自他本人的歸納,這是一種平凡的歸納,缺乏公羊學原有的閎肆見解和富于理想的開闊議論。 雖然他就 《公羊》而論《公羊》,免于‘反傳違戾之失,但無與于學術思想的發揮。”[8]336-337不可否認,孔廣森為《春秋公羊傳》所作的新疏體現出極強的乾嘉漢學風格,其中對語言文字和典章制度的考據博采眾說而不專主一家。但是,其提出與何休不同的“三科九旨”之說并非憑空臆造,而是來自東漢末期公羊學者宋衷的傳述。【 因孔廣森圣門后裔的家世、身歷家變的個人際遇以及乾隆帝與孔府的關系及其有關《春秋》的御制解說等諸因素相互激蕩所致,其不得不避用何休所歸納的“三科九旨”,而取“實與而文不與”的曲徑。雖然如此,其別立之“三科九旨”亦本于《公羊》先師;其闡發經義謹守《公羊》義例;其于何休《解詁》,則志在強其守衛,去其粗鄙,導之使通,培之使高,實為《解詁》功臣。(參見張勇:《孔廣森與〈公羊〉“家法”》,《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4期)】這說明漢代公羊學師說相傳中存在著不同的觀點,何休之學成一家獨大。孔廣森重立宋衷“三科九旨”之說,是利用考據方法進行研究和在經義上追求復古的結果,也顯示孔廣森的觀點確有師法相承。
從對惠棟、戴震、王念孫、孔廣森等考據學者對公羊學的研究來看,可以認為在清代考據學內部開始出現了研究《公羊傳》的萌芽,而他們對《公羊傳》研究的方法和風格都是考據學的。【 不獨以上諸位學者,在考據學的發展中關注今文經學的學者還有很多,比如焦循雖然沒有專門論述今文經學的著作,但是在其易學研究中開始轉向探求今文經學的微言大義。(參見陳居淵:《漢學更新運動研究——清代學術新論》,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289頁)】出現這種趨勢的原因在于考據學者在學術研究中求是、求古,無征不信,他們的學術理想并非汲汲于文字與典制方面繁復的引據,而是希望通過考據之途探索到經籍的古義和圣人的真意。在這種理想的引導下,考據學者勢必會將研究的內容不斷上溯往古,才會出現學術關注的重點由東漢漸漸轉向西漢,由古文經學漸漸轉向今文經學。可以說,隨著考據學發展,今文經學的價值逐漸被考據學者所發現,他們用考據的方法來治公羊學等,對清代今文經學的再度興起是有重要意義的。
二、莊述祖:復古文字以究圣道
考據學者在用考據的方法和學風研究公羊學的同時,通常被認作常州學術一脈的學者也在利用考據學拓展今文經學的研究。莊述祖是莊存與之侄,蔡長林認為其是清代今文經學轉折點上的人物。其學術淵源一則承襲自毗陵莊氏家學,一則承襲于其母黨長洲彭氏。莊、彭二族皆為科舉望族,家學淵源有自:莊氏家學長于漢學,彭氏家學長于理學與古文。因此,從這樣的源頭上看,莊述祖之學自然能夠淡化門戶之爭,從而走上兼容并采的道路。黃愛平在討論清代經世思潮時曾說:“莊述祖則與孔廣森大致同時而生活的年代略晚,正值漢學日麗中天的乾嘉時期。因此,他治學既受到漢學的影響,究心音韻訓詁,又直接受到其伯父莊存與為學的熏陶,推崇《公羊傳》,強調經書的微言大義,最終以研治《夏小正》而卓然名家。”[9]94莊述祖長于音韻訓詁,亦能探究今文經義。但是,由于其治學不專守一家門戶,也被認作非今文經學學者。對此,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稱:“(莊述祖)頗究明堂陰陽,亦蘇州惠學也。”[10]583從學術風格上看,莊述祖遍治群經,尤好古籀文,說經必宗西漢,解字必宗籀文,而未必為今文家派。
與通常意義上的今文經學學者不同,莊述祖擅長文字考據,特別是對古籀文字的研究有著獨到的價值和影響。暨慧琳指出:“在同時代的學者仍對《說文》奉為圭臬,還處于無意識地、零散地引用一些金文來研治《說文》的時候,莊述祖擺脫舊觀念的束縛,開創性地利用傳世及出土的古文字資料,首次對《說文》中的古文、籀文進行了專題研究。”[11]40丁保銓言:“本朝莊氏葆琛、吳氏荷屋為用金文證經之巨子,畢氏秋帆、阮氏文達公為用石文考史之大宗。”[12]3這是對莊述祖古籀文研究的肯定。黃開國認為:“莊述祖以漢學為根株,是希望通過追溯聲音文字的小學之原來探求圣人經典之‘是與‘實,這是莊述祖研究小學的目的與出發點。在這一點上,莊述祖與當時的漢學家是一致的……莊述祖研究小學、求聲音文字之原,是要恢復所謂古代的籀文系統。”[13]24
研究古文字,自然繞不過許慎的《說文解字》。莊述祖對許慎《說文解字》的態度是辯證的,首先他肯定《說文解字》在經學研究中的價值,其次他指出《說文解字》亦不可盡從。他說:“《說文》所收九千三百五十三字,有轉寫之訛,無虛造之妄。惟分析偏旁以篆文為主,古籀從之;或有古籀為部首者,亦必篆文所從之。”[14]序因此,莊述祖認為在小篆之上更有“寓至道于其中”[14]序的古文應當進行深入的考據研究。由于“嬴秦滅學之后,久絕師傳”,所以自西漢開始能讀古文者便很少了。如伏生所傳為今文《尚書》,其原因在于:“伏生為秦博士,不得私習古文,至老而求得壁藏書,諒亦以意屬讀而已。張懷瓘云‘漢文帝時,秦博士伏勝獻古文《尚書》,是伏生亦以今文讀古文,與孔安國同。”[14]序彼時題伏生傳者,乃今文《尚書》;題孔安國傳者,雖有疑其偽,仍目之為古文《尚書》。而此處莊述祖并不強調二者的今古文家法界限,認為伏生與孔安國相同皆以今文讀古文。可見,莊述祖要探究圣人之道,上溯經學之源,其首先要做的并非區分今古文家法并以門戶自持,而是需要考察比小篆更古老的文字,才能夠對“斯高之逞臆,甄豐之妄改,支意怪文,悉為辨正”[14]原目。如此,才能真正認識到經學中所寄托的圣人至道。
利用金石材料來研究古籀文字,這是文字學問題的探討,也是清代考據學發展的題中之義。在《說文古籀疏證》中,莊述祖自言:“六經遭嬴秦之厄,幸而得存于今,其無缺誤者蓋少。《毛詩》最古,《儀禮》《周禮》次之,《禮記》次之,《公羊春秋》次之。其余若《周易》《尚書》《左氏春秋》《穀梁春秋》則多晉以后之俗字矣。《論語》尚多古字,《孝經》《孟子》《爾雅》大抵為后人妄改。”[14]原目可以看出,莊述祖以文字作為標準來劃定哪些是未經竄亂的古學,其目大概有《毛詩》《儀禮》《周禮》《禮記》《春秋公羊傳》《論語》諸部,這些才是真正能夠擔載古義,體現圣人真意的經典。這意味著莊述祖的《說文》古籀研究,并不是以文字學的成就為目標,而是有更深層次的追求。
正如黃開國所言:“莊述祖以西漢為宗,較為嚴格的說是以劉向、劉歆父子以前的西漢經學為宗。因為他認為,圣人的經典在劉歆之前基本上沒有遭到竄改,但是自從經劉歆校書中秘以后就遭到了淆亂。”[13]25舉例如莊述祖所言:“《左氏春秋》經劉歆私改者如‘壹戎殷,改‘壹為‘殪;經杜預誤寫者如‘不飧讀為‘不夕食,此皆不明古義。劉之逞臆虛造,杜之襲陋傳訛,其失一也。至若舟鮫為舟,公鳥為公,《說文》猶有可考,至晉以后古人無完書矣。”[14]原目可見莊述祖考據古文字,實際上是要剔除后代以俗字竄改者,致使古義昌明,圣賢之道得其所載,而這種追求是建立在考據學基礎之上的。正是由于莊述祖的學風是考據的,與乾嘉漢學一致,所以莊述祖與段玉裁、王念孫等訓詁考據巨擘私交甚厚,亦能往復論學,如其代王念孫為任大椿的《小學鉤沉》作序,與臧鏞評價段顧之“四郊”“西郊”之爭。特別是在《五經小學述》中,莊述祖對《毛詩》等字句考辨結論與段玉裁《詩經小學》等結論相同,然其所考材料或詳于段氏。如《小雅·斯干》有“似續妣祖”句,鄭玄箋釋云:“似,讀如‘巳午之巳。‘巳續妣祖者,謂巳成其宮廟也。”[15]980孔疏申之以為“在巳地而續立其妣祖之廟,然后營宮室”[15]981,是以巳為方位詞。段玉裁無視孔疏之是非,據箋直云:“此漢人巳午字讀如已然之已之證。”[16]卷十八莊述祖則先以《說文》考定巳有已意,復由巳、已皆象蛇形故篆文同字,再以反切注音考定似、已音同,從而論證“似”為“巳”字假借,其意為已然之“已”,又以“子思論詩‘於穆不已,仲子曰‘於穆不似”[17]卷一再申論之以證成孔疏曲解之非。其后又以其結論為據,考辨《七經孟子考文》中《毛詩》此處的異文,此不一一詳舉。可見,莊述祖與段玉裁皆認定巳午之巳即已然之已,并且漢代已有此讀。所不同的是段玉裁只言其結論,而莊述祖深思考覈其本末緣由,展現了出色的考據功底。
莊述祖“治學以漢學為根株,企圖通過恢復所謂古籀文來揭示經典的本義,這反映了在乾嘉漢學及其興盛的時代莊述祖在治學觀念與方法上受到乾嘉漢學的深刻影響”[13]25。從前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在莊述祖的今文經學研究道路中,考據學扮演著導其先路的角色。由于莊述祖以考據學為其經學研究的起手式,因此其治經不必盡從今文經學。學者指出:“莊氏之學是以追求三代圣人之道為終極目標。在經學上凡是合于圣人之道的經典,無論古文經學還是今文經學,莊氏都是肯定的。”[18]195莊述祖以為《毛詩》為六經中最古者,因此極其重視對《毛詩》的研究。劉靜指出:“他著《毛詩考證》,于經書文字與經書說義,就是以古文經的《毛詩》為正,并對今文經學的齊、魯、韓《詩》多有批評,其批評所依據的也是《毛詩》之說。”[19]68莊述祖不從今文三家詩,而從古文《毛詩》,正是因其文字最古,承載了更準確的圣人真意。可見,至少在研治《詩經》中,莊述祖的意識里并未真正形成今古文的門戶之別。他分判諸經的標準之一,即是文字之古,這正與乾嘉漢學中“求古”“求是”的考據學宗旨同歸。
總的來說,作為清代今文經學發展史上的關鍵學者,莊述祖的學術展開脈絡是從考據學發端的。他從考據學出發不斷追求更早的經學本源,實現了自東漢之學向西漢之學的跨越,而今文經學成為莊述祖及其追隨者的研究重心,在這樣的脈絡中自然是瓜熟蒂落。
三、劉逢祿:對考據學風的受容
提及清代公羊學,劉逢祿被認為是張大旗幟的領袖。劉逢祿是莊存與的外孫,也是莊述祖最得意的外甥。劉逢祿治學受外家莊氏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在公羊學方面其對莊氏之學的傳承態度頗顯曖昧。其子劉承寬在《府君行述》中論述其父的學術淵源云:“大抵府君于《詩》《書》大義及六書、小學,多出于外家莊氏,《易》《禮》多出于皋文張氏,至《春秋》則獨扼遺經,自發神悟。”[20]卷十一是言劉逢祿在文字訓詁和《詩》《書》大義方面受到了莊氏學術的影響,而公羊學方面則別有淵源。劉逢祿本人在《春秋論》中認為清代的公羊學由孔廣森發源,其云:“清興百有余年,而曲阜孔先生廣森始以《公羊春秋》為家法于以擴清諸儒。”[20]卷三在清代公羊學發展脈絡中,劉逢祿更推崇孔廣森的學術地位。如前文所論,莊氏《詩》《書》與小學皆是從古文經和考據學中來,孔廣森的公羊學研究亦具備考據學的風格。乾嘉漢學為一代學術之盛,生活于彼時的劉逢祿在評判學術時自然受到考據學風氣的左右,如其言:“大清之有天下百年,開獻書之路,招文學之士,以表章六經為首。于是人恥鄉壁虛造,競守漢師家法,若元和惠棟氏之于《易》,歙金榜氏之于《禮》,其善學者也。”[21]4可見,劉逢祿高度認同以考據學作為經學的研究范式,在其學術淵源中考據學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故,劉逢祿以公羊學為核心研治今文經學,同樣對考據學有所接受,其學術當中亦有考據學之品格。
劉逢祿認為:“先漢師儒略皆亡闕,惟《詩》毛氏、《禮》鄭氏、《易》虞氏,有義例可說,而撥亂反正,莫近于《春秋》。董、何之言,受命如響,然則求觀圣人之志,七十子之所傳,舍是奚適焉!故尋其條貫,正其統紀,為《釋例》三十篇。”[21]4可見,劉逢祿在研究公羊經傳時的主要方法是歸納條例、尋其條貫。梁啟超撰《清代學術概論》,褒揚劉逢祿的《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以科學的方法歸納何休《解詁》條例。然這種排比歸納、理明條例的研究方法在清代學術中早為考據學所用。如錢大昕在論述其最著名的論斷“古無輕唇音”時,便排比歸納了“古讀扶如酺,轉為蟠”“伏又與逼通”“伏又與馮通”“古音負如背,亦如倍”“古讀附如部”“古讀佛如弼”“古讀文如門”“古讀弗如不”“古讀拂如弼”“古讀繁如鞶”“古讀蕃如卞”“古讀方如旁”等近六十條材料。對于這種研究方法,錢大昕并非偶然為之,其在“舌音類隔之說不可信”“聲相近而訛”等條目中,同樣使用排比歸納大量語言材料的方法總結出自己的結論。雖然劉逢祿與錢大昕所要探索論證的內容不同,但方法是相同的。又如戴震整理《水經注》即采取先總結條例來指導古書整理的方法,戴震云:“《水經》立文,首云某水所出,已下無庸重舉水名;而注內詳及所納群川,加以采摭故實,彼此相雜,則一水之名不得不更端重舉。《經》文敘次所過郡縣,如云‘又東過某縣之類,一語實該一縣;而《注》則相沿溯縣西以終于東,詳記所逕委曲。《經》據當時縣治,至善長作《注》時,縣邑流移,是以多稱故城,《經》無言故城者也。凡《經》例云‘過,《注》例云‘逕。以是推之,雖《經》《注》相淆,而尋求端緒,可俾歸條貫。”[2]111-112又如凌廷堪作《禮經釋例》更是以條例之學來研治《儀禮》,他認為治《儀禮》倘若“不匯通其例一以貫之,只厭其膠葛重復而已耳,烏睹所謂經緯途徑者哉!”[22]3于是其將《儀禮》之條例析為八類:通例、飲食之例、賓客之例、射例、變例、祭例、器服之例、雜例。
綜上所述,錢大昕、戴震與凌廷堪諸人的學術成果皆是具有重大意義和影響的,從他們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排比歸納材料、梳理古書條例在乾嘉考據學當中是普遍運用的研究方法,劉逢祿運用此方法來研究公羊經傳乃吸收了考據學的營養,也是清代考據學發展的必然結果。是故,錢穆謂劉逢祿之學云:“論學主家法,此蘇州惠氏之風也;主條例,則徽州戴氏之說;又主微言大義,撥亂反正,則承其外家之傳緒;值時運世風之變,而治經之業乃折而萃于《春秋》,治《春秋》又折而趨于《公羊》焉。”[10]585只是劉逢祿受惠、戴之學影響者,可以從其著述中窺得規模;唯承其外家微言大義之學者,在其自述中往往不言及。個中緣由值得玩味和深思。
四、凌曙、陳立:考據禮制以解讀《公羊》
嘉慶十六年(1811)會試,劉逢祿赴京曾居住在阮元家中。彼時,揚州學者凌曙也在阮元家中寄寓并為其校《經郛》。這段時間里劉逢祿一定和凌曙講了很多與公羊學相關的問題,引起了凌曙的注意。凌曙寫出了《春秋公羊禮疏》《公羊禮說》《公羊問答》等著作,并且師生相傳培養了陳立,為《春秋公羊傳》做了新疏,即《公羊義疏》。向來述清代公羊學史者對凌曙這一脈的公羊學缺乏足夠的認同,如楊向奎《清儒學案新編》在考辨舊學案的基礎上,評價凌曙“不能使《公羊》學說與當世結合而解決問題”,也“不能離開社會問題作純理論的發揮”[23]111-112,“沒有吸取公羊派的非常異義而形成自己的歷史學說”[23]109,等等,進而認為其沒有訓詁,沒有義理,沒有政治思想,僅僅是獺祭材料,而且在材料占有上還不夠全面。這是因為長期以來研究清代學術史的專家,多站在講求微言大義的常州學派是公羊學正宗的先行立場上來審視其他學者的學術,這才會輕視凌曙、陳立這種以考據禮制見長的公羊學研究。但是,章太炎嘗云:“‘今文之學,不專在常州。其莊、劉、宋、戴諸家,值守‘今文,深閉固拒,而附會之詞亦眾,則常州之家法也。若凌曙之說《公羊》,陳立之疏《白虎》,陳喬樅之輯三家《詩》,三家《尚書》,只以古書難理,為之征明,本非定立一宗旨者,其學亦不出自常州。此種與吳派專主漢學者當為一類,而不當與常州派并存也。當漢學初興時,尚無古今文之分別。惠氏于《易》,則兼明荀虞;荀則‘古文,虞則‘今文也。及張惠言之申虞氏,亦‘今文也。其他如孫之《尚書》,江之《禮書》,或采《大傳》,或說《戴記》,皆今、古文不分者。故不得以偶說‘今文經傳,遂以常州家法概之。”[24]序4-5由此可見,在部分清代學者的視野中,研究今文經學,不一定非要以常州家法去衡量。
在清末的李慈銘等人看來,凌曙無疑也是一位重要的公羊學家。其云:“自武進莊氏方耕、曲阜孔氏顨軒皆專精其業,著有成書,凌氏與武進劉申甫起而和之,蓋自兩漢以來,言《公羊》者莫之先也。”[25]134康有為對凌曙公羊學上的成就著力推許,開示門人在研習公羊學上“凌氏曙說《公羊》諸書,可看”[26]146。曹元弼在自己的《禮經學》中也褒揚凌曙的學術,認為凌曙治公羊學的方法才是正途,稱贊“其學甚正、其功甚大”[27]卷七。凌曙將禮學考據的方法應用到公羊學的研究上,【凌曙最早以禮學考據的方法來研究《四書》寫成《四書典故覈》,走的正是以考據來輔翼義理的路數。(參見錢寅:《〈四書典故核〉與〈四書章句集注〉關系考——兼論清代四書考據學和科舉考試的關系》,《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其與弟子陳立以禮制解讀《公羊》,禮制不明則《公羊》不明,皆為求圣人真意,而非汲汲于今古文之門戶。從凌曙、陳立等學者的學術經歷上看,他們都是以考據學入手,從典章制度和語言文字的研究開始,逐漸轉向為研治今文經學。由于這種以考據方法研究今文經學的路數,才使得他們的學術遭遇不同的評價。陳居淵說:“對凌曙公羊學研究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都偏于一端,但是恰恰可以證明晚清漢學家由專尊古文經學到崇尚今文經學的融合。”[3]353從凌曙之學中,無疑可以看出考據學逐漸發展到以公羊學為核心的今文經學,并且是如何影響今文經學研究的。
凌曙的學術是以鄭玄禮學為根柢,并將之應用于公羊經傳的研究中,因此寫出了《春秋公羊禮疏》和《公羊禮說》等著作。在他的著作中,首先保持了對何休之學的崇奉,提出要遵循“疏不破注”的原則,利用鄭玄禮學的材料為何注補充完善。這是對公羊先師家法的維持。其次,當鄭玄禮學與何休注之間出現不可調和的差異時,凌曙會采取“暗破”的方式對何注進行修正。這是在“疏不破注”的原則之下“求是”的體現,也展現了凌曙對鄭氏家法的信奉。凌曙用鄭氏禮來疏解公羊何氏解詁,實際上是交融了東漢末年兩大經師的意見,是對漢學徹底的服膺。
凌曙研究公羊學的方法是考據的,但是考據的手段也能夠體現其對公羊精義的表達。如《春秋》魯莊公八年夏經云“師及齊師圍成”,傳云:“成者何?盛也。盛則曷為謂之成?諱滅同姓也。”[28]245-246惠棟《九經古義》中說:“成與盛通。”[29]卷十三對此,凌曙提出反對意見。凌曙認為如果此處用通假來解釋的話,那么經義就無法成立了。盛與魯是同姓之國,《春秋》甚惡魯滅同姓,但是由于“內大惡諱”的義例,所以只能變盛為成,將其比作魯國本有的成邑。那么既然比作魯國境內的成邑,那么“圍”這種行為就無從談起。在這個矛盾里,《春秋》的褒貶寓意其中。凌曙引用《春秋繁露》“變盛謂之成,諱大惡也”,進一步指出“若以成與盛通,而圣人之微言幾息矣”[30]278。凌曙在訓詁考據方面,尤為重視經籍通假現象。這里凌曙并沒有盲從學界權威從通假角度做出的解釋,反而更重視對經義的理解和把握。
又如“隱公三年春,王二月”。何休注:“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通三統。師法之義,恭讓之禮,于是可得而觀之。”[28]57這里何休已經明確說明了“通三統”的經義。凌曙首先通過《白虎通》來考察何休注釋的依據,其次引《禮記·郊特牲》疏:“尊賢不過二代者,所以尊賢之事,取其法象。但代易時移,今古不一,若皆法象先代,今則不可盡行,故所尊之賢,不過取二代而已。若過之,遠難為法也。”[31]30凌曙引《禮記·郊特牲》的疏文解釋為何要“存二王之后”,同時發明了禮制中賢賢的原則。可以說,在凌曙的疏文中用公羊學中“存三統”之義和禮學中“賢賢”之義互相發明,以“賢賢”來說“存三統”,以“存三統”來說“賢賢”,從而實現禮學和公羊學在義理上的交融。陳居淵評價凌曙之學云:“劉文淇的《左傳》研究,劉寶楠的《論語》研究,凌曙的《公羊》學研究等都以漢學鳴于揚州,可以毫不夸張的說,其研究經學的水準也不遜色于乾嘉。”[3]336這意味著,凌曙以乾嘉漢學的水準來研究公羊學是有重要意義的。
劉建臻《清代揚州學派經學研究》認為:“在揚州學派經學發展過程中,凌曙的作用相當明顯,除了教授阮福等人,揚州學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劉文淇,就是在凌曙的關懷和培養下逐步走上學術研究道路的。”[32]22劉文淇和陳立都跟隨凌曙學習過,但是劉文淇走上了《左傳》研究的道路,陳立則更多地繼承了其師的學術品格,善長《公羊春秋》和鄭氏禮。凌曙在研治《春秋公羊傳》之前,校注了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作為準備。陳立在作《公羊義疏》之前,也校注了今文學經說總義《白虎通》。另外,陳立在《公羊義疏》的寫作中,沿著凌曙的考據思路,引用凌曙的考據成果,對《春秋公羊傳》做了全新的整理。可見,以考據的方法研究公羊學,自劉逢祿至陳立自有脈絡可循。
凌曙、陳立之學上有所承,下亦有所啟。錢基博言:“江都凌曙曉樓初治鄭玄禮,嗣聞武進劉逢祿申受論何氏《春秋》而好之,轉而治《公羊》,撰《公羊禮疏》十一卷、《公羊禮說》一卷。句容陳立卓人最稱高第弟子,承其緒衍,成《公羊義疏》七十六卷、《白虎通疏證》十二卷。其學由《白虎通》以通《王制》,遂旁開以《公羊》言禮一派。近世湘潭王闿運壬秋、善化皮錫瑞鹿門之學,皆由此衍。言禮明,然后治《春秋》,別開湘學,又旁軼而為蜀學,集其成于井研廖平季平,繼別為宗,而淵源所自,不得不推凌氏為別子之祖也。”[33]68此言晚清王闿運、皮錫瑞之學,實際上都可溯源至凌曙。以王闿運之學為例,其在《公羊傳箋》中對貴族人物的評價,從行為是否合禮而立論,合禮者則為善而有德。這確與凌曙交融鄭氏禮和公羊學的學術風格有所相承。【因此,在公羊學史上對王闿運的評價也出現類似于凌曙的問題,有人批評其缺乏進步意義。(參見陳其泰:《清代公羊學(增訂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但也有學者提出王闿運的經學研究自成體系,獨樹一幟。(參見劉再華:《近代經學與文學》,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年)】朱維錚言道:“王闿運的公羊研究,不屬于常州莊、劉體系,在學說上較平庸,但他在政治上不滿慈禧集團并傾向‘改制,顯然影響廖以善變速變為學術特色的隱衷。”[34]202在朱維錚的觀點中,可以看出其已經認識到常州莊劉的體系已經無法包容清代公羊學發展的全部了。從凌曙、陳立一脈的學術來看,他們正是隨著考據學發展進而步入公羊學的研究,以考據的方法來闡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只是這種以考據入手的方法鮮能直抒大義,反而給人一種瑣碎費解的直觀印象,所以會招來不少負面評價。
結 語
考據學支撐起了有清一代的學術,在乾嘉時期發展至頂峰。考據學雖然以典章制度、語言文字等內容作為研究對象,但隨著考據學自身的發展,其內容也在不斷地擴充和更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人們對考據學的印象是饾饤瑣碎、死氣沉沉、無關大義的。然而,現在已經不能再如此看待考據學了。學術界發現形式上煩瑣的考據內里卻體現了清儒的思想建設。戴震用考據的手法寫了《孟子字義疏證》,重新考察了宋明儒學中的重要概念,正本清源并試圖建立新的理學模式。張壽安在《十八世紀禮學考證的思想活力——禮教論爭與禮秩重省》一書中揭明清儒對禮學的考據研究背后,隱藏著他們的思想活力。因此,隨著考據學的深入發展,重視微言大義的今文經學逐漸被納入考據學者的視野。陳其泰在《晚清公羊學雙軌演進及其哲理啟示》文中亦提出由于清代考據學的慣性,晚清公羊學形成了以經議政和文獻考證雙軌并進的獨特景觀。這個觀點認識到了考據對清代今文經學發展的價值,但仍可以進一步說“以經議政”的今文經學背后也有一條考據學發展的路徑。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梁啟超以為清代學術思想是“以復古為解放”,其中第三步即“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不論是戴震、孔廣森,還是莊述祖、劉逢祿,抑或是凌曙、陳立,他們都接受了考據的方法和理念,不斷地利用考據成果去追求往圣真義。他們求古也求是,從而推動了清代學術從東漢上溯西漢,以至在清代晚期上溯到先秦諸子之書。錢穆曾說:“蓋清儒治學,始終未脫一門戶之見。其先則爭朱、王,其后則爭漢、宋。其于漢人,先則爭鄭玄、王肅,次復爭西漢、東漢,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而起。”[35]3-4對于清儒學派門戶之分,陳祖武認為乾嘉漢學是一個過程,吳、皖、揚州乃是漢學發展的前、中、后期。【參見陳祖武著《清代學術源流》第九章第三節“乾嘉漢學是一個歷史過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71頁。】其實不僅吳、皖、揚州三派是一個歷史過程,晚清的今文經學和諸子學都可以看作是考據學發展的歷史過程。如果用考據學發展的縱向路徑來看,錢穆說的清儒所爭門戶,實際上不是平行的而是縱向的,他們的追求是更能接近圣人真義的古學。因此,所謂的今文經學興起,也可以說是考據學進一步向復古目標發展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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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劉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