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基亮
(山東藝術學院 山東 濟南 250300)
八仙燈又稱“八仙秧歌”“八壽燈”等,廣泛流傳于臨沂市蒙陰縣鄭家莊及周邊地區。作為傳統的鄉民藝術,八仙燈屬于民間祭祀的游藝性歌舞,在當地被稱為“跑燈”,按照表現形式,八仙燈表演主要分為“八仙表演”與“小戲秧歌”兩部分,其主要特色在于“八仙表演”,在“八仙表演”之后進行小戲秧歌的表演,其中也會摻雜劃旱船、竹馬等民俗表演活動。臨沂八仙燈是在傳統民間祭祀信仰的影響下形成的,其與“八仙信仰”有緊密聯系。據說在明朝時,蒙陰地區發生瘟疫,赴蓬萊盛會的八仙路過此地時看到民生疾苦,于是進山尋找草藥熬制仙湯為民祛除瘟疫。為了感謝八仙的功績,當地人民扎制竹馬并裝扮成八仙的模樣表達對八仙的感激之情,并希望通過祭祀八仙得到神仙的庇護。在初期,八仙燈以祛疫求福為主要功能,在之后的發展中,其祭祀性逐漸隱匿,表演性成為當下八仙燈表演的最大特色。
在特定地域內,各種文化在歷時性和共時性中不斷相互碰撞[1],臨沂獨特的自然環境與文化生態相互碰撞,孕育了八仙燈產生的社會背景。臨沂八仙燈源于祭祀祈福,是傳統民俗文化與道教文化信仰相融合的產物,反映著人民祭天求福的文化信仰與八仙過海的神話傳說,具有濃郁的鄉俗氣息與豐富的文化內涵。
道教是我國本土的宗教文化,古時就有著“東嶗山,北沂山”的說法。八仙傳說在南宋初年形成之時就帶有鮮明的民俗色彩,道教在發展過程中巧妙將八仙吸收到自己的神仙體系之中,將其作為傳教工具。道教將“道”作為信仰,主張通過修道延長生命,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擺脫生活的限制變成神仙。這一主張在經濟并不發達的古代有積極意義,貧苦百姓在封建制度的壓迫下無以翻身,只能在精神上尋求慰藉,道教修“道”的教義在百姓尋找精神支撐時為百姓指出了一條道路。通過追求長生而擺脫天災人禍、瘟疫疾病反映了百姓的現實追求。在八仙文化的影響下,沂蒙人民便將自己對美好生活的期盼通過八仙燈表現出來。于是,在八仙的信仰歸化下,八仙燈成為民間俗信的肢體行為表征。
“禮”是原始巫術禮儀基礎上的晚期氏族統治體系的規范化和系統化表現[2],“禮”是齊魯文化的核心,古時的臨沂地區屬于魯國,而魯國重“禮”的風氣也呈現在八仙燈表演中,使八仙燈的表演程式體現著以“禮”為核心的秩序化與系統化特點。從儀式流程來看,每年的正月是八仙燈的表演時間,在進行八仙燈表演之前,人們先要在村長的帶領下前往三圣廟舉行“請燈”儀式,“請燈”即為“請神”,意為將神仙從天上“請”下來。在“請八仙”的過程中,表演者不能有任何不雅動作。且八仙的表演者在請神前禁食葷腥,在“請神”儀式結束后也要注意飲食,禁說臟話以及吃刺激性食物。在大年初六時,人們需“敬火神”,由“八仙”帶領全村人民跪拜“火神爺爺”“玉皇大帝”等神祇。在正月十五這一天,蒙陰人還要舉行盛大的“送神”儀式,在爆竹聲中歡送“八仙”回天。由此可見,八仙燈表演秩序井然,映射出蒙陰人民在以“禮”為核心的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對秩序與規范的追求。
在蒙陰地區,多元文化信仰并存,并在精神層面引領著人民的生活,但民俗文化的特色并未散去,而是內化于不同的文化體系之中,通過不同的媒介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望。八仙燈與我國傳統燈舞具有相同的價值指向,因燈與“登”諧音,人民往往借此表達五谷豐登的美好愿望,同時,借助燈火來驅趕邪祟,消災祈福。立足于現實生活的八仙燈吸收了地方秧歌舞步與龍燈的演出形式,往往在春節至正月十五期間表演。八仙自報家門時,詞語詼諧幽默,動作夸張可笑,舉手投足間都體現著民間藝術的質樸與歡快,尤其“入戶拜年”的儀式表演最能體現這一特點,由“拜”之一字表達出八仙“神性”褪去之后的本真信仰,即百姓對現實生活的欣賞與玩味。
在八仙燈傳承與發展的歷程之中,以村落為單位的傳承模式已經形成了相對穩定的傳承體系與受眾群體。但進入現代社會時,鄉土文化空間逐漸隱匿,新興藝術洪流沖擊等因素對八仙燈的傳承提出了諸多挑戰,而八仙燈內部也面臨著傳承主體老齡化、受眾流失、藝術魅力喪失等問題。
當社會形態與社會意識發生變化之時,民間藝術與民眾的認知也會隨之發生變化,當八仙燈從所依附的民俗儀式的進程中脫離出來時,其具體的風格特征也會產生相應的變化。在當下,八仙燈迎來了全新的發展機遇與傳播空間,為更多的人所熟知。但同時,與大多數民間舞蹈一樣,八仙燈面臨著后繼無人、受眾群體流失等問題,這些問題都深深影響著八仙燈的當代傳承。
1.思想的融新與祛舊。20世紀50年代初期,臨沂八仙燈迎來了發展的轉折時期,最主要的變化體現在新思想與新內容上,也包括對道教封建思想的批判與剔除,對小戲表演中的舊風俗習氣、低級惡趣味的內容的揚棄,同時,一批反映新思想、新生活的小戲被創作出來,工農兵的現實生活成為小戲的主要表現內容。與此同時,舊時代男扮女裝的反串表演不再被提倡,女子本色出演開始流行,如抬花轎中的娘子、孟老虎中的丫頭等都是女性演員,女性演員的加入為八仙燈的表演注入了新的生機與活力,也使“小戲”的表演更具柔美、婀娜的風格韻律。
2.形制的固化與嬗變。從八仙燈的表演形式來看,傳統“八仙”表演在新時代并無太大的改變,始終是圍繞“八仙赴王母娘娘蟠桃盛宴”的故事傳說展開各種“花步”的舞蹈表演,并沒有其他故事內容的擴展,很難吸引年輕一代的目光。“小戲”部分的演出雖然吸收了多種傳統藝術的養分,內容豐富,但是,實則是傳統民俗游藝的“大雜燴”,其所包含的“坡戲”“竹馬”“高蹺技藝”等各種藝術成分并沒有得到系統性的排練整理,在整個八仙燈的表演進程中可有可無,并沒有與八仙燈相關聯的實質性含義。傳統八仙燈的制作主要是使用毛竹與本地特產的桑皮紙,扎制工藝極為煩瑣。隨著現代工藝的發展,桑皮紙被換成了布料,雖然燈具的堅固性得到了增強,制作成本下降,原材料也更容易獲取,但燈具的靈動性及透光性遠不及以前。
客觀來看,城鎮化進程使八仙燈傳承的鄉土空間日趨縮小,八仙燈的原生文化根基遭受沖擊;當代藝術的多元碰撞讓本就難以發展的傳統藝術舉步維艱;經濟社會的發展更讓群眾的生活方式與生活觀念產生了巨大變化,人們對待八仙燈的態度也在發生改變。
1.鄉土文化空間的收縮。城鎮化的進程縮短了農村與城市之間的空間距離,兩者不再是彼此獨立的存在,八仙燈賴以生存的鄉土空間也在歷史的洪流中日趨縮小,曾幾何時,走街串巷的村間小路成為寬闊的馬路,田間地頭的表演場所也被居民樓與各式建筑所取代。八仙燈不再依附于原有的文化空間生存,鄉土空間向城市空間的趨同,使八仙燈的傳承失去了文化根脈的涵養,向著單一化、精簡化的方向發展,使其傳承面臨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窘境。
2.多元藝術的沖擊。在娛樂生活相對單調的過去,八仙燈憑借風趣的唱詞、獨特的肢體表達形式傳達著人們的情感,具有極強的娛人功能和觀賞價值,成為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而在時代發展中,新興的娛樂手段、藝術形式嚴重沖擊了民間藝術的社會地位。民眾不再追求自娛自樂的審美感受,而是追求新奇特異的感官沖擊。而單純、質樸的八仙燈與新興的當代藝術相比,顯然缺乏競爭優勢,勢必導致其受眾群體流失。
3.生活觀念與傳承觀念的改變。當下的非遺語境雖為八仙燈的當下發展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卻沒能阻止群眾自覺傳承意識的下降。一方面,改革開放以后,市場經濟快速發展,原有的靠天吃飯的農耕生態文明逐漸變化,原有的社會體系出現裂縫,靠天吃飯的勞作模式難以滿足當下人們的生活需求,年輕一輩在生活的重壓下多選擇外出務工,八仙燈的傳承缺少年輕力量的注入。且在多元文化的沖擊下,人們的關注點在新奇的事物上,而古老的傳統藝術難以吸引年輕一輩的目光。在非遺項目的管理傳承中,許多非遺項目難以帶來實質性的收入,且會耽誤傳承者的工作時間,一部分老藝人不愿做傳承者。
臨沂八仙燈作為臨沂本地最為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見證了蒙陰地區幾百年間的歷史變遷,承載著蒙陰獨特的民俗文化基因,但是,在當下的現實語境中,其傳承走向與生存環境都面臨著極為嚴峻的挑戰,需要我們立足于當下環境,為八仙燈的現實傳承找尋一條可行之路。
在八仙燈的傳承過程中,首先應該重視傳承人。以非遺文化為代表的當代傳承歸根結底是以人為核心的精神、技藝、文化等的傳承,甚至可以說傳承人本身就是一部“活歷史”。就八仙燈而言,當地具有八仙燈表演、組織經驗的老藝人是八仙燈當代傳承的基礎,他們的技藝、經驗對于傳承八仙燈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在以老藝人為主體的傳承者的基礎上,要對當地群眾進行八仙燈文化意蘊教育即藝術形態普及教育,他們將是未來傳承八仙燈最為重要的潛在力量。在臨沂市的民間秧歌會中,八仙燈曾連續三次榮獲“金龍獎”,并在首屆“劉洪杯”民間演藝比賽中獲得一等獎,高都鎮更是憑借八仙燈成為“山東省八仙燈之鄉”,這些方式都使蒙陰群眾增強了對八仙燈的文化認同。
在具體的非遺傳承中,并不是所有項目都適用同一政策,因而,在具體的保護進程中,應該因地制宜,以政策為主導,以群眾的自主性保護為具體實施途徑。政府主導并不意味著政府要主導非遺保護的各個環節,而是要起到組織、支持、管理、推動等作用[3]。因為傳承人才是傳統藝術發展的核心與關鍵,所以,在八仙燈的具體保護中,要堅持民眾自主的原則,尊重傳承人在傳承文化中的獨創性與自主性,保障在文化的傳承中傳承人擁有更多的話語權與決定權。在加強自主性的基礎上,政府的推動作用也不容忽視,以八仙燈為例,在春節期間進行“跑燈”游藝時,地方政府與村委要做好幕后的保障與善后工作;在進行群文比賽時,政府要做好后勤安排與民眾協調;在遇到發展困難時,政府要提供經濟補助,激發群眾的參與熱情,這些都是發揮政府主導優勢的有效手段。
非遺的傳承實質上是文化的傳承,因而,不能將非遺與地域文化割裂,而應該建立起整體的傳承理念,將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當代整合為多元共存的文化空間,使八仙燈與相關的民俗文化、傳統節日以整體的形式獲得傳承發展。八仙燈的藝術本體傳承固然重要,若缺少與之相同的文化語境,八仙燈的藝術特色也難以融入當下社會。在傳承人機制的設置中,可以實行多元傳承模式,一個項目的傳承并不可能通過單一個體的努力而實現,八仙燈包含傳統的扎制工藝、民間曲藝說唱、傳統舞蹈,這些多元的形式共同表現為八仙燈這一形式,多元傳承模式可以突破個體傳承人的思維束縛,在不同向度建立起集體傳承的模式,從而實現八仙燈的持續傳承與發展。
八仙燈源于傳統秧歌舞步與舞燈的結合,雖然其早期主要通過對道教八仙的祭祀表達人民祛疫祈福的現實理想,但從中也能看出不同的文化形態,其既有道教文化的修道尚仙,也有儒家文化的秩序規范,其中,最為重要的還是沂蒙人民對現實生活的熱愛與玩味。在進入新時代以后,八仙燈積極吸收新思想與新內容,煥發了新的生命活力。同樣的,新的時代在賦予八仙燈以新的生命力的同時,使其原有的文化空間、生態系統、文化觀念等均產生了極大變化,八仙燈的敘事話語也更加積極地響應社會主義新文藝的要求,但如何在現代文化的碰撞下傳承八仙燈藝術,繼承與弘揚八仙燈背后的藝術文化精髓,依然需要文藝工作者深入研究、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