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鳳
【摘要】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孤篇壓全唐”之稱,詩歌描繪了一幅春江美景圖,抒發了詩人的離愁別緒,傳達出詩人對宇宙人生的富有哲理意味的感慨。“宇宙意識”最初由聞一多先生提出,它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獨具魅力的現象,并體現了中國古代文人的思維方式。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的“宇宙意識”為出發點,對中國古典詩歌中“宇宙意識”進行總體觀照,將對“宇宙意識”這一問題進行更深入地理解和把握。
【關鍵詞】《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宇宙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4-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08
《春江花月夜》是首樂府舊題,由初唐詩人張若虛所作。他流傳下來的作品很少,現存《代答閨夢還》與《春江花月夜》這兩首。《春江花月夜》在文學史上曾被冷落了幾百年,直到明代中后期才被發現。后世學者對《春江花月夜》評價也很高,如“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等。聞一多在眾多贊譽之中,另辟蹊徑:“這里一番神秘又親切的,有的是強烈地‘宇宙意識。” “宇宙意識”大致可以理解為是人類在面對神秘的大自然和無限的時空時,不自覺地將自身帶入其中,從而所產生的深刻心理體驗。《春江花月夜》在寫景的抒情基礎上,擴大了傳統詩歌所表現的單一時空。通過延伸時間和空間,融入了對宇宙人生的深沉思考,展現了古典詩歌中蘊含的獨特思維方式和藝術魅力。
一、《春江花月夜》“宇宙意識”之文本體現
《春江花月夜》一詩,猶如一首如夢似幻的小夜曲,在自然優美的旋律之下涌動著詩人細膩而熱烈的情思。然而詩人并不注重對詩歌結構的刻意雕琢,而是著眼于對眼前的景物的描寫,同時融入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
(一)視角轉移,空間緯度延伸
詩歌以景色描寫開篇,詩人隨著目光的流轉,視覺的享受得到滿足,然而思維的躍動因忘我的沉思逐步的延伸,從對外在事物整體上瀏覽式的接受到對萬事萬物的細致思考。全詩如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1]
結合詩歌的文本來看,詩人在開篇就擒住了主題。詩人目光所及的是洶涌的江面,然而隨視線的推及,詩人由江面的寬闊聯想推及到海,江河的匯集最終使得海面上升,整體的畫面被平鋪推開。緊接著“何處”二字,引出詩人的哲思,哪個地方的潮水沒有月亮的照耀呢?此處的問句,詩人所問非眼前之景,而是由上句的“千萬里”推理所發之問。也正是因此問,詩歌的畫面由千萬里的春江推至了更遠的空間。詩人視線的推移從平面的江延伸到海,由潮水的起伏到月亮的升起,縱橫之間便擴大了空間的范圍,從當下客觀存在的景色進一步延伸到宇宙和人生的高度。
(二)對話宇宙,望月發問時空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月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兩句詩歌,由描繪景色到以兩個問句結尾,可見詩人獨具匠心。首先,詩人運用畫家般細膩的手法,為詩歌鋪上一層輕薄的底色,呈現出空曠而夢幻的背景。圓月高懸在天空中,江水的平鋪延伸,兩者上下呼應,在視覺上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具有幾何美感的畫卷。“何人初見月”與“何年初照人”這兩個問題的提出,將時間又推向洪荒的空間里,我們無法回答何人初見月,也同樣無法回答月亮何年初照人,這兩個問題就像哲學中思維與存在的問題,是先有人見月還是先有月照人,而問題的答案是在時間的最初,所以詩人跨越了當下的時間去追溯,體現了詩人對宇宙時間的好奇與探索。自古以來,由于許多問題人們自身無法解釋和回答便只好與天對話,例如屈原的《天問》,寄希望于浩瀚的宇宙來提供答案。而“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一句詩人自問自答,由思索宇宙發問無果后,便回歸眼下的景色。由不知二字將回答引向眼前之景,在時間的不可復返之中暗含著人生的無限悲慨與思索。
(三)物我聯想,空間推移變化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兩句詩歌,由景物而延伸到想象的空間。詩人的視線自上而下,由空中的白云,到江面上的扁舟子。此景此人,物我兩相關照,扁舟子像自己一樣在江面漂泊,詩人不禁聯想到明月樓中定有思婦盼著扁舟子的歸來。此處的思婦既是扁舟子的思念之人,也可以是詩人的牽掛之人。青楓浦上的愁,空中的悠悠白云皆為實景,而明月樓中的思婦離人卻為想象。物我想象,虛實結合,使得整體的空間被拉遠,由江到樓。“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因距離遠而只能空望而不得聞,時間與空間存在著距離,而月光可以延伸,從而拉近距離。于是思念變成月光,流照到離人的身旁。這一句詩歌,打破了時空的距離使得相思離情可以抵達。詩人的全情投注,使得周遭的景色皆融入了自身的情感與想象。當下夜晚的清風浦上,一艘扁舟悠然飄蕩。此時詩人的思緒穿過小舟,落到舟中的游子,思念之情徐徐暈開。隨后,詩人的思緒并未停止,由眼前的扁舟,穿越到另一時空中的明月樓。有游子的漂泊自然少不了思婦的相思。此間的物與我兩相關照,使得詩人由眼前到想象,將物與人結合,將他人與自我共情,把自己的離情思緒暗藏其中。
二、《春江花月夜》“宇宙意識”的情感生發
在我國傳統美學中,向來十分注重詩歌中情感的地位。《毛詩序》中的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2],與《文賦》中“詩緣情而綺靡”[3],可見情感是一切創作的開始和動力。《春江花月夜》一詩將周圍細碎的景物都串聯起來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并以理為統照,使得景物與哲思相融合。
(一)“宇宙意識”生發的孤獨之感
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篇中驚嘆《春江花月夜》時說道:“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4]詩人張若虛沉浸在大自然的寧靜中,由眼前景物的繁盛之況,到對生命有限的思考。詩人一方面驚愕宇宙洪荒的無限,另一方面,在詩人反觀自我的有限時,認識到生命除了有限的悲傷之外也蘊含著無窮的延續。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一書中闡述《春江花月夜》的 “宇宙意識”時,他寫道:“它顯示的是,少年時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種輕煙般的莫名惆悵和哀愁。”[5]青少年時期在面對成人世界和復雜的社會時,常常會感到迷茫,從而會對宇宙世界和生活產生思考。正是這樣的狀態下,我們的思維更加富有創造力和想象力,對事物的思索也會有更多的熱情和動力。李澤厚在這里看到了所謂“ 宇宙意識”的擁有者——即所謂“少年詩人”對人生、對未來、對整個世界積極的探索精神、進取意識。回到詩歌《春江花月夜》來看,一方面它有闊達的氣勢,展現了少年對宇宙時空最初積極的探尋與思索。另一方面,詩歌中暗藏著初唐的昂揚氣象,反映出領大唐文化風氣之先的少年詩人蓬勃向上的精神風采。“不知江月待何人?”這句看似無法回答的問題,卻暗含詩人的情思。此處可以理解為江月并非完全不知待何人,而是江月只待懂得之人。此時詩人便將江月待我這樣的隱語藏于其中,這需讀者細細體味。
(二)“宇宙意識”激發迷茫之感
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道:“意境是情與景(意象)的結晶品。”[6]在《春江花月夜》一詩中,詩人用江水、花樹、明月等美好的意象,構成了一幅清麗優美的畫卷,同時又將詩人獨特的情趣,即對浩瀚宇宙的思索融入其中。詩人面對著春江美景靜靜思索,在面對短暫與永恒的沖突和矛盾時,內心悵然而深沉。但是詩人仍舊是充滿朝氣和昂揚的姿態,縱然生命短暫而有限,人可能會消逝但情感的意義與思考的魅力仍舊值得認真對待。在這春江夜月的盛景之下,詩人的思緒如同藤蔓一般,不斷隨著視線向外延伸,使得對宇宙探索的欲望被不斷的激起。詩的中段感嘆問月的八句詩,詩人對宇宙的體悟與思索不斷深入,宇宙的永恒流轉充滿神秘與哲理,而詩人卻也從另一角度看到生命有限的魅力。江月年年只是相似地變化著,而人的生命雖說短暫,卻因為個體上的巨大差異而獨具魅力。同時從群體性來看,人依靠繁衍的代代綿延,保留了物種的無限性,并且人類的文明和智慧也會被代代繼承,無限的存在于宇宙。所以,站在更高的視角來看,人在某種程度上來看也是可以擁有無限的。詩人的兩個由“何”字開頭的問句,將詩歌的意境和哲思推至頂峰,但面對無法回答的宇宙與時空的問題,詩人蕩開筆墨,以“人生代代無窮已”與“江月年年只相似”作答。人由生到死,群體無限延續而個體有限消亡,令人感到既悲涼又無奈。江月的永恒不變代表時間的無窮無盡,人生的代代傳承隱含個體的不斷消逝。通過兩者的有限與無限的交織對比,使詩人對人生與對生命的體悟之中暗含迷茫與感傷。
三、《春江花月夜》“宇宙意識”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觀照與審美
“宇宙意識”是人類在面對自然和無限的時空時,將自身帶入其中所產生的深刻的心理體驗。其主要表現為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和孤獨感,重點關注對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宇宙的奧秘等問題。該名詞雖由聞一多先生提出,但其思想脈絡卻源遠流長。
(一)“宇宙意識”與時空觀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發展與延續
在先秦時期,屈原就有了對宇宙的探索意識,其《天問》一文全文以問句為主,面對宇宙與之間的種種不解,屈子向宇宙發起對話體現了早期人們對宇宙的好奇和思索。再到東晉時期,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其中也可見詩人對浩渺宇宙和世間萬物的體察審視,表現出了對宇宙的體悟以及對歷史和人生的思考。在初唐時期“宇宙意識”普遍出現,例如王勃的“早是他鄉值早秋,江亭明月帶江流。已覺逝川傷別念,復看津樹隱離舟。”詩人在明月與江流的無限性之下,回顧傷別之情,離舟早已遠遠逝去,唯有渡口與江流一如往常。此中的外在事物的靜止與情感的流動形成對比,對宇宙時空的感觸暗藏其中。以及駱賓王的“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來苦自馳。”詩中一問一答,對時光流逝的發問飽含一絲傷感與苦悶。盛唐時代的到來,使得文學飽含濃烈、高揚的感情。李白筆下的眾多意象,例如:明月、流水、花草樹木等都成為他心目中自然永恒、人事更替的因子。《把酒問月》中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在一輪亙古不變的明月之下,詩人想到了今人與古人。在古今的時間變化中,人的生命逝去而明月卻依舊。其間詩人對時空的流轉的察覺,可見詩人的宇宙意識的覺醒。隨著社會歷史的前進和思想認識的發展,“宇宙意識”繼續得到深化和發展。宋代,蘇軾的《水調歌頭》中,開篇詩人把酒問月,對宇宙時空的發問,最終通過月的陰晴圓缺體悟到人的悲歡離合,使得自然宇宙之物與短暫人生相聯結。詞人把人生現象和自然現象相對比,思考時間和空間的流逝和轉化,富有濃厚的哲思。
(二)“宇宙意識”與時空觀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審美意蘊
李澤厚在《走我自己的路》中說:“中國人的‘宇宙意識,本就是滲透著情感。”[7]其實,在中國古代的美學思想中時常可以看到“宇宙意識”的存在,只是這種意識是在經過不斷的演變和發展過程中,逐步形成一種潛在于文學作品中的美學意蘊。從老莊哲學中的宇宙意識開始,中國古代文人“宇宙意識”就已經萌芽。而在漢末魏晉時期才全面覺醒,大批文人在殘酷的生存環境中飽嘗艱辛,人們普遍感慨個體生命的短暫易逝。同時,在玄學的啟迪下,文人們第一次拋開塵世的浮累認真地審視生命,人生苦短的哀嘆也因此成了建安詩歌的一大主題。“宇宙意識”在詩作中大量表現出來,不僅在內容上大大豐富了詩歌的表現領域,而且在情感上擴大了思考的范圍。人們對宇宙的思考,在時間上從現在時擴大到了過去時和將來時,在空間上也由一維(時間)擴展為三維(時、地、人)。到了初唐中后期,“宇宙意識”的發展,使詩人的審美情趣出現了與魏晉六朝詩人迥異的轉型。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唱出了初唐之音,將渺小的個體置身于蒼茫的大地與廣闊的時空,抒發悲愴之感。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識”,李澤厚先生曾這樣描述:“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對無窮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他將這首詩看作是一位少年在面對宇宙人生的第一次主動的思考與探索。他跳出了表面事物的美好,實現了由目到心的轉變,展現著感官到思維的巨大跨越,表達出對眼前美景的沉醉以及對宇宙人生的好奇與探索。在中國古代的審美觀念當中,藝術境界與人生境界的兩者統一是判斷藝術作品價值的重要標準。《春江花月夜》一詩,它把對人生宇宙的思索融入詩歌,將藝術的境界與人生的境界完美的統一。這種境界與高度是之前文學所沒有的,也是初唐詩歌中最缺乏的。“宇宙意識”帶來的永恒與短暫、無限與有限的沖突與轉化、人與宇宙的融合同化關系,由感傷、孤獨而充滿濃郁而豪放意氣,最終長久的流淌在中國古代的藝術審美當中。
《春江花月夜》在歷史中沉寂了幾百年后,才進入大眾視野,詩人張若虛仰觀孤月,俯察江海,將“宇宙意識”貫穿在詩歌的全文之中,賦予了詩歌內在的生命力與靈魂。聞一多先生“宇宙意識”的提出,為我們解讀《春江花月夜》以及其他中國古典詩詞,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其次,“宇宙意識”也正是中國古代藝術思維的民族特征的體現,這不僅拓展了中國詩歌對宇宙人生的本體論的思考,而且將對于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文化以及中國古代美學理論,具有一定啟發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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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70.
[7]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M].北京:三聯書店,19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