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江 王婧
編者按:21世紀初以來,中國環境社會學快速發展,河海大學社會學系陳阿江教授是這一領域的領跑者和代表性學者。他長期深耕于工業污染、面源污染、環境健康、垃圾治理、氣候變化、綠色發展等諸多環境社會學議題,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3項,省部級科研項目多項;出版專著《制度創新與區域發展》(2000年)、《次生焦慮——太湖流域水污染的社會解讀》(2010年)、《“癌癥村”調查》(2013年),《城市生活垃圾處置的困境與出路》(2016年)、《面源污染的社會成因及其應對——太湖流域、巢湖流域農村地區的經驗研究》(2020年)等多部;在《社會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內部文稿)、《社會學評論》、《探索與爭鳴》、《學海》、《江蘇社會科學》等刊物發表學術論文70余篇,多篇論文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及中國人民大學報刊復印資料等全文轉載或摘錄。2022年主持創辦《環境社會學》集刊并擔任主編。
陳阿江教授不僅具有豐厚的學術理論積淀,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不拘一格,頗有自己的心得。受《鄱陽湖學刊》委托,貴州大學社會學系主任王婧副教授邀請陳阿江教授就環境社會學研究方法進行訪談。毫無疑問,研究方法的推進是學科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是最為關鍵的部分。環境社會學的研究對象即環境問題兼具“科學”與“社會”雙重屬性,決定了環境社會學研究不能簡單照搬國外理論和方法,或是局限于社會學其他分支學科的方法。在此次訪談中,陳阿江教授回答了王婧副教授提出的多個重要問題,談到了如何在環境社會學研究中應用科學知識,如何對待當地人的常識,如何面向具體的環境問題以及在特殊的社會情境中學習、選擇和創制適宜的研究方法,又如何運用綜合比對法在研究中求實求真。總體而言,他強調在環境社會學研究中要從實求知,深耕中國社會,以最大可能精準呈現科學事實和社會事實為原則,打破研究方法上的教條主義和文本呈現上的墨守成規,形成具有中國特色和學科特性的研究方法,推動環境社會學的學科發展,形成符合中國實情和社會需求的研究成果。現將訪談內容分享如下。
一、將科學作為常識
王 婧:陳老師,您好!我注意到您從撰寫博士論文到現在的研究,一直都非常關注科學技術。作為社會學研究者,您在環境社會學研究中是如何處理科學技術與社會學研究的關系的?
陳阿江:我在環境社會學研究里常說一句話:把科學當作背景知識或常識來使用。
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人和社會。環境社會學研究往往借助于環境這個特別的窗口、特殊的舞臺來研究社會事實,把環境事實等科學技術議題作為社會學研究的前提來了解,自然科學成果在我們今天的環境社會學研究里常常作為背景或常識來使用。環境社會學涉及許多學科領域的科學知識,比如污染問題常常與化學知識有關,當然也會涉及生物學和生態學的知識。
王 婧:記得有段時間您正在研究環境健康議題,我無意中看到您的書桌上放了多本厚厚的醫學書,當時感到很詫異。后來我自己也去了解癌癥的發病機理,發現您在“癌癥村”的研究成果里說得非常清楚。
陳阿江:當我們在從事環境健康如“癌癥村”等的研究時,要學習很多醫學知識。當然我們不可能真正從事化學研究、環境科學研究或醫學研究,但是如果缺乏這些前端的科學知識,你的研究將寸步難行,或者雖然寫出了許多文字,卻是缺乏解釋力的,甚至會是南轅北轍的。因此,學習和理解與研究主題相關的科學原理和科學知識是必需的。我對正在做醫學社會學博士論文的學生說,你要成為半個醫學生,因為只有當你明白這些科學知識以后,后端的社會學才不至于迷失方向,且有可能精準地推進。從此意義上講,我們學習了解科學知識,其主要目的是為后端的社會學或社會科學服務的。將科學作為社會學或社會科學研究的常識來使用,有助于理解社會事實,避免走偏。
王 婧:您可以說說具體的例子嗎?
陳阿江:比如2010年在江西某地一個“癌癥村”進行調查時,居民指責磷肥廠是該村健康問題的根源,但根據我所掌握的科學知識,這個磷肥廠與癌癥高發的關聯程度應該很低。這是一家小肥料廠,只是購買了一些磷礦粉,將它與氮肥混合制成復合肥料,從磷礦粉的化學成分以及該磷肥廠的生產工藝都很難推斷出它是居民癌癥高發的原因。此外,他們還聲稱該村水質有問題,并且出示了江西省衛生防疫站的檢測報告,其檢驗結論引用如下:
該送檢水樣經分析,(劉宅)水樣 PH、渾濁度、氨氮、亞硝酸鹽、總硬度、鎘、溶解性總固體超過國家衛生標準,其他指標均符合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李宅)水樣,渾濁度、 氨氮、氯化物、總硬度、錳、鋅超標,其他指標均符合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GB5749-85)。①
事實上,該檢測報告指出了哪些水質指標不合格、哪些合格。須知,不合格的飲用水并不一定導致癌癥高發。就其成因來看,某些水質指標的不合格,有的可能是地質原因,有的則可能是歷史上生產、生活影響造成的。雖然環境與居民癌癥高發的關系極其復雜,且難以下一個簡單的結論,但通過閱讀科學文獻,以及訪問縣疾控中心、環保局等機構,我們大致可以發現居民對健康問題原因的指向偏離事實,這一點應是比較清楚的。而他們的偏向,恰恰是與后面需要我們解讀的社會背景與社會結構、社會關系有關聯。事實上,居民的認知偏離,與其改革后尷尬的農場人身份、特殊的個人境遇都有密切的關系。科學事實與社會事實構成了這個研究重要的邏輯鏈。
事實上,在環境污染比較嚴重的十多年前,受害者或替弱勢發聲的人群發生認知偏離是常有的事。在某次會議上,一個NGO機構的發言者指著PPT上的圖片說,垃圾焚燒廠燃燒不充分,以至于爐渣中還殘留一些舊衣服。那個時候我已經做了很多垃圾焚燒廠的調查,起初也同情受害者,他們對垃圾焚燒廠都會有很大的意見,但不管怎么說,研究必須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我覺得發言人的說法值得懷疑,因為根據相關要求,生活垃圾焚燒爐爐膛內的焚燒溫度不得低于850℃。她是想通過顯示“爐渣”里有衣服來證明爐溫低而容易產生二噁英。在早期技術不太完善、管理不夠規范的情況下,爐溫達不到850℃是可能的,但即使達不到這個溫度,爐溫也不至于低太多,而且化纖類衣服放進焚燒爐即使燃燒不充分,應該也被熔融成團,不大可能像她所給出的圖片那樣在爐渣上出現完整的衣服。不管是無知還是故意,作假都是不可原諒的。這提醒我們,掌握基本的科學知識或科學常識是非常重要的,否則就會出現方向性偏差。
王 婧:在此意義上看,您主持撰寫的《氣候變化背景下湖平面上升的生計影響與社區響應——以色林錯周邊村莊為例》①將科學事實、社會事實邏輯鏈梳理得非常清楚,您能說說其中具體的研究方法嗎?
陳阿江:是的,這篇文章前面呈現的是科學事實,我們主要通過科學文獻把它梳理清楚。在全球氣候變化的影響下,冰川融化速率加快,以冰川融水為主要補給源的湖泊出現湖平面上升的現象,湖平面上升淹沒了周邊地區。沿湖地區海拔低,水土條件好,這些地方被淹沒,就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影響,發生一系列的社會事實。草場被淹沒,面積減少,導致載畜量減少,影響當地牧民的生計。這一點很像水庫移民因農田被淹而產生的生計影響,但因水庫移民是人為影響,所以可以獲得政策性補償,而氣候變化產生的經濟社會影響,一般而言比較微弱,且尚無完整的應對政策。這樣,村民通過討論,把劃分到戶的草場重新合并形成集體放牧的格局,通過形成新的生產組織模式以應對氣候變化風險。
這里面的邏輯鏈很清楚,科學事實、社會事實的鏈條很長也很完整,或許可以成為氣候變化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模式。科學作為背景或常識,是理解氣候變化社會科學研究主題的基礎。而我們的重心則在于研究氣候變化對牧民生計的影響以及他們的集體性應對。我的一位早年畢業的博士最近在南疆進行實地調查,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電話聯系我,討論實地調查的收獲與疑問。她在塔里木河上游地區調查時,注意到了氣候變化的社會影響。我們就此討論了兩種理想類型:一種是氣候變化,因高山融水增多,使高海拔地區草場變得濕潤,短期內有助于畜牧業的發展,但從長遠來看可能存在風險;另一種是氣候變化引發山洪、泥石流,使在峽谷里的一個鄉鎮被泥石流沖毀,不得不進行遷移,而遷移之后將面臨生計和生活再適應的問題。通過不同類型的分析,我們發現氣候變化的科學事實、社會事實的影響鏈變得復雜且豐富了。
王 婧:請問您是如何了解自然科學成果,并將它作為一種“常識”運用在社會學研究中的?
陳阿江:我高中是理科生,最喜歡化學這門課程;大學讀的是工科,號稱學過“四大化學”;讀研究生之前工作了6年,其中有幾年是在化工礦山行業內部的技術刊物做翻譯和編輯工作。早期所學的科學知識,在后來的研究中轉化為我進行社會學研究的背景與常識。
中學的數理化知識其實是非常重要的。現在的年輕人大多具備中學的數理化知識,但是能否把這些基礎的知識應用到日常生活中去,則各有差異。比如用電熱水壺燒水,我們都知道水的比熱系數比較大,電是優質的能源,用電燒水是比較耗能的,因此應盡量用多少水燒多少水,但有時學生燒水,如果不是特別提醒,即使我們快要離開辦公室了,他也多半會接滿一壺水來燒,他沒有想到喝不完的水會消耗不少電能。所以,就此而言,把科學知識應用于實際生活中,包括把自然科學的基礎知識應用到社會科學研究中,是十分重要的;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應用知識比學習科學還要重要。
二、常識理性與科學
王 婧:由此可見,背景信息或常識非常重要,但是現實中的某些做法,比如您過去提到的環境治理中某些看似“高大上”實則荒唐的做法,又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呢,僅僅是因為缺乏常識嗎?
陳阿江: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我想,支撐常識的背后或許還存在一般的理念或方法論的問題,我們不妨稱之為“常識理性”。①在前些年“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時期,簡單的經濟理性超越了常識理性,一家小小的工廠可以把整條河流甚至整個流域污染。現在某些地方的農村環境治理,為了打造想象中的美麗鄉村,不準農民在房前屋后種菜,不準農民養豬養雞。試想,如果有基本的常識,或者說能夠從常識理性出發,這些問題就不大可能產生。我想,其實這也是社會學、人類學的一般方法論,它的底色是堅持常識理性。
我們可以從不同的層面來討論這個話題。
試問,普通人的常識有沒有意義?我們發現很多事情都是從常識理性出發的,比如小工廠往河道里排污水,老百姓看到這種場景,即使他沒有什么環境科學的知識,也說不出什么科學道理,他也會憑經驗和直覺認識到企業這樣的做法是不妥當的。又比如一些環境治理要求農村無條件地變得很干凈,這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治理嗎?至少在目前階段,美麗鄉村建設需要與鄉村發展、居民就業與收入保持適度的平衡。今年春節回家,村民講了這樣一件事:村里派人到竹園里去掃竹葉,村民覺得無比滑稽。按照當地的常識,竹園本是生產之地,非城市公園之類的景觀之處,竹子一年四季掉葉子,落下后自然腐化回歸土壤,還有必要進行環境整治嗎?有的環境治理成本非常高,完全脫離當地人的實際和當地人的生活狀態,這是我們所需要的治理嗎?所以,普通人的常識是一種有意義的看問題的視角,值得重視。
普通人文化程度不高,甚至不識字,沒有什么文化知識,但他就真的傻嗎?我們在農村里常常見到一些村民文化程度不高,但做事很有條理,管理也井井有條,你會發現他說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作出的判斷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是非常有智慧的。費孝通曾對“知”與“智”進行過專門的辯論。鄉下人在馬路上聽見喇叭聲,不知道怎么躲避,慌了手腳,這恰如城里人到鄉下把包谷當作麥子一樣,是因為缺乏相應的知識。這是知識問題而不是智慧問題。②如果技術人員、地方管理者能夠尊重當地人的智慧,那么很多荒唐的做法就可以避免。
我們有時會看到一些研究數據非常離奇,得出的結論也令人匪夷所思。如果研究者具備基本的生活經驗,進行合乎常識的邏輯推論,就不會得出這樣的“科學”結論。
我覺得堅持常識理性是研究者需要堅持的底線,或者說,因為我們在研究中看到了太多違背常識的東西,所以我才會反復提常識理性。現實的研究需要更加精準化和精細化,這是學科發展與現實管理的基本走向,但如果只是細化、量化而不準確,甚至違背基本的常識,那么這樣的研究就背離了初衷。
王 婧:您可以結合“癌癥村”研究方法具體說說嗎?我知道這里面情況很復雜。
陳阿江:“癌癥村”研究中的發現,我們也是從最一般的常識、最基礎的科學知識出發進行發問的。大概是在2009年,環境健康論壇有個活動邀請我參加,我就淮河流域的“癌癥村”問題作了個發言。當時我對流行病的知識了解不多,有點無知無畏的感覺,因此在會上遭遇流行病專家的批評。他們是權威,我是外行,我去批評他們,他們當然很生氣。客觀地說,他們的批評是有道理的。流行病學研究有一套工具和方法,我不熟悉他們的工具和方法,我是從一般常識、一般科學的出發點來談的。這次經歷對我來說也是一個促進,促使我后來更加認真地去查看相關專業的文獻,認真琢磨怎么更加嚴謹地去表述我的研究議題,讓別人對以社會學為主的跨學科議題研究無可挑剔。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講,我從最一般的常識理性出發,質疑了當時已有研究存在的局限性。我的質疑是:同樣在淮河邊上三、五公里的村莊,為什么有的村莊癌癥高發,有的村莊沒有發現癌癥高發?顯然,以縣域為單元的統計分析,是無法科學解釋“癌癥村”問題的。即使到今天,我仍然沒有看到流行病學研究者對“癌癥村”現象作出有解釋力的研究,包括多個大額資金資助的課題,至少沒有公開發表的具有解釋力的“癌癥村”研究成果。從方法來看,用縣域的統計數據進行分析,恰恰把縣內村莊的差異性給抹平了。如果你以村為單位去做的話,就有可能把不同的類型做出來,再進行統計分析,就可能得到精準的研究。就淮河流域的癌癥問題而言,流行病學只是給出了一個模糊的關聯關系,即淮河流域的污染在過去的若干年里增高,癌癥死亡率也有相應的增高,但我認為這樣的研究結論是遠遠不夠的。
在進行環境健康的跨學科討論時,我們了解到西方還有一個被認同的方法,叫業余流行病學研究。什么意思呢?那些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業余流行病學研究者——對流行病學進行研究,也可能做出有價值的研究。比如說老百姓提供的癌癥患者和癌癥死亡者名單,這不是流行病學家做的統計,是老百姓做的,或者是其他非醫學人員做的,我們利用這種數據進行統計分析,也是非常有價值的。事實上,在任何行當里都有專業的和業余的,只要經得起檢驗,就都應該是合適的——可以被證實或證偽,就是符合科學邏輯的。
王 婧:前面您提到了環境社會學研究中把科學作為常識來使用,但在某些其他的場景中,常識也有助于科學研究,是不是這樣?
陳阿江:是的,我們在實地調查中發現,有些基層的做法違背了最一般的常識。以垃圾分類為例:事實上,中國傳統小農非常重視垃圾分類,并且能很好地對分出的廢棄物加以利用。正是因為城市化以及現代生產生活方式才導致了垃圾問題。現在還保留傳統的村民們每天踐行著垃圾分類,雖然他們不用“垃圾分類”“循環經濟”這樣的“高大上”或“科學”的名詞,但他們的做法是真正的垃圾分類,是真正可以實現循環利用的,是適宜的因而是科學的垃圾分類。這些對村民來說都是常識,或者按照社會學、人類學的說法是地方性知識。地方性知識雖然冠以“知識”二字,但實際上多半是被排除在以科學技術為主導的環境治理或環境政策話語體系之外的。村民實踐著的傳統的垃圾分類知識不具有正統性和合法性。
日本社會學者在治理琵琶湖時,發現“近代技術主義”和“自然環境主義”無法真正解決琵琶湖的水環境問題。他們從當地人處理問題的思維中獲得靈感,總結出“生活環境主義”,①通過挖掘和激活當地人生活中的智慧來解決環境問題。我想這可以視為把常識轉化為科學知識,或者說通過把地方性知識融進環境治理實踐與政策體系中,把地方性知識正統化、合法化了。如果我這樣說是恰當的,那么中國的環境社會學研究者就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即把地方性知識轉化為正統合法的知識。
三、基于情景的選用與創制
王 婧:教科書或課堂教學教給學生很多研究方法,但在實際的研究中或是不太夠用,或者是不太會用。總之,在現實研究中,我們總覺得方法難以解決手頭的困境,或者說方法不夠用,但您似乎有個特點,總能得心應手地把各種知識或方法合理運用到研究中。
陳阿江:大約所有的研究者都會面臨工具不夠用的問題。我的一個基本態度是,可以把已有的知識、方法、工具拿來用,去滿足當下的研究需要,如果已有的工具不夠,可以再改造、創新方法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我說說我小時候做板凳的故事。讀小學的某一年,學校要求用新課桌的同學從自己家里帶凳子。由于我家里的凳子不是太高、太長就是太矮,于是我就自己給家里的矮凳換了凳子腳。那時的木工工具是很金貴的,我悄悄用大人的工具,很擔心被家人知道了不高興,于是就想著是不是可以自己做一些工具呢?后來我自己模仿成人的木工工具,用簡易的材料做了幾件,自己用。學術研究的道理也類似,我們總會遇到“工具”不夠用的時候,如果能夠“借”到工具那就“借”,如果沒有合適的工具可以借用,就可以考慮自制新“工具”。
我在實地調查時發現地方志是挺管用的。在以西方為主導的研究方法里,沒有專門講如何使用地方志文獻。中國各地的差異很大,這與美國等高度發達的工業化國家的國情很不相同。地方志比較詳細地記錄了縣域甚至鎮域或村域范圍內的信息,能夠成為我們實地調查的先導資料。另外,地方志往往是由熟悉當地情況的、閱歷豐富的人編寫的,在編寫過程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實地調查,因此有些文獻可以成為我們后續研究的重要參考。既然地方志是好的,那我們就拿過來用吧。
我們在做環境社會學研究時,發現現有的方法不一定好用、不一定夠用,比如我們做面源污染研究的時候,發現水質數據拿不到或者不準確,我們就嘗試自己檢測水質,①以獲得第一手的科學數據。我認為,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并沒有天然的鴻溝,完全可以相互借鑒,更何況使用技術檢測手段正在呈現大眾化的趨勢。
在面源污染研究中,我們也發現現有的問卷調查方法并不切合實際。后來我想起我早年參與做農村勞動力流動課題時,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中心關于農村固定觀測點的做法,即讓居民用記賬的方式記錄日常的收入、開支,以此獲取較為準確的數據。其實,我只是聽說但沒看到。農民使用化肥、農藥的情況,如果采用普通的問卷調查,誤差太大。所以,我就借用記賬方式進行調查,通過讓農民記賬的方法獲取一季水稻的化肥、農藥使用量,也即從插秧的時候開始讓他記下所使用的化肥、農藥的品種以及用量,并在整個水稻生長期跟蹤記錄。這個方法顯然比較麻煩,但卻能夠比較好地測到農戶實際使用化肥和農藥的情況。所以,很多時候是需要根據具體的研究來制訂一個具體的方法。②
王 婧:我明白,獲取資料的方法既可以借用,也可以“自制”。您在《次生焦慮》這部著作里,借用了社會評價研究中的“利益相關者”視角,是不是可以認為理論視角也是可以借用的,您又是如何想到用這個視角來分析環境問題的?
陳阿江:我想先要說明一下,我最近在環境社會學課程的講解中,感覺“利益相關者”一詞用得有點“硬”,所以我現在更喜歡使用“環境關聯群體”一詞。
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做發展項目的社會評價。社會評價是一種方法論,也是一個視角,就是觀察項目實施時相關人群是如何受到影響的。事實上,“項目”可以被“政策”“行動”等替代,因此與“項目”“政策”“行動”關聯的事項都存在社會影響的議題。做項目社會評價的時候,其核心是市場經濟體系中的利益關系,所以在項目社會評價中用“利益相關者”或“利益攸關者”(stakeholder)視角是恰當的。當然,除了利益還有其他方面的影響,特別是當經濟發展水平達到一定的高度后,其他的議題就會凸顯出來。由于我做過許多的社會評價研究,所以后來在分析環境污染相關群體時借用了這個視角。從最核心的人群或者事件出發,把與環境污染相關的人和事情一件一件梳理出來,再對污染事件關聯人群進行一個比較系統的分析,其中有一個基本的行動邏輯,它從利益視角出發但同時又超越了該視角。
王 婧:我發現您好像更喜歡靈活應變而不是固守于某一種方法?
陳阿江:我聽到有人評價說,陳老師的方法是學不來的。學生覺得學不來,可能因為他覺得我沒有一套固定不變的方法,沒有一個固定的模板或套路可以學;在每個情景里的方法都會變,所以即使學了以后也難以一成不變地套用到其他的研究對象上。事實上,我大致會遵循某些基本的方法論或原則,在具體情境中則大膽求變以適應研究對象。
我們的研究對象時時都在發生變化,所以我們的研究需要與時俱進,適應變化中的現實,我想這是一個基本原則。現實中,不論是老百姓的做法還是企業家的做法,他們都是不斷地遭遇新問題然后不斷地解決新問題。比如我們之前做過的稻鱉共生①案例研究,就是在當地調研的基礎上創新研究方法,因為沒有可以直接借鑒的歷史經驗。當然,經營者還是遵循了相對一般的、在傳統里反復實踐著的基本理念。面對生產中出現的問題,他需要自己去摸索怎么減少農藥化肥或者不用農藥化肥,然后把甲魚養起來;水塘養了多年甲魚以后,塘很肥,也會滋生很多病毒病菌,那就暫時不養甲魚而種水稻、麥子;作為公司,種植業的效益很難達到目標,所以他又去琢磨能不能既養甲魚又種稻,這樣既能獲得比較高的經濟效益,又能夠解決環境污染、農產品質量問題;等等。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一條路不通再換另一條路,或許也有可能存在一條可以走通的康莊大道。我們的社會科學研究也是這樣。一項好的研究,需要有好的理念、好的工具,甚至要創造工具;需要精準地預判,同樣也需要不斷地試錯。
王 婧:是不是您的文本表達也不喜歡墨守成規、一成不變?
陳阿江:是的,我覺得文本的表述也不應該是千篇一律的,每篇文章都有它自己的“生命歷程”,都有它產生的邏輯,有它自己的方法,所以我的文章往往會根據素材和方法,靈活地呈現文本內容。在一篇“癌癥村”研究文章中,②我把問題調查清楚以后,發現存在“內”與“外”的視角差異,所以文本基本上是沿著我對此問題的認知思路展開的。后來我讀到班舍姆(Martha Balshem)的英文文獻,發現她的研究也可以概括為“內”與“外”的視角,于是跟她進行了一個對話討論。這似乎是不規范的做法,但卻是研究演進的一個真實的狀態。從批評者的角度看,應該先做文獻綜述,從前人文獻的基礎上推演出文章的研究點;但在我看來,這個“癌癥村”議題本身就具有獨特性,沿著它自身的發展歷程來敘述會更為清晰。批評者會認為我的文獻功夫做得不夠,但事實上,除非是人工智能,沒有人能夠窮盡文獻。現在通過期刊網搜索,從形式上看可以窮盡相關文獻,但如果沒有很好地理解文獻,也很容易遺漏,因為別人很可能用不同的術語表達了相近或相似的意思,更何況目前研究者重視的是期刊網,而忽視了更為重要的著作。
四、在綜合比對中求真
王 婧:我們在環境社會學研究中經常會遇到一些敏感問題,您是如何獲取有效信息的?或是當對不同人群進行調查后,收集到了不同的信息,您又是如何處理這些差異化的信息的?
陳阿江:求真是我們做研究的基本原則。通過調查獲得的資料,我們需要對其真假以及合適、精準與否進行辨別。我經常會遇到同學問,如何判定張三說的是真的而李四說的就不是真的,憑什么?其實,研究者是有辦法去辨別信息或數據的真偽的,不妨稱之為“綜合比對法”,也就是在綜合比對中求真,具體可以從以下不同層次來談。
最常見的情景是我們在訪談里經常遇到的,比如企業主說他(或她)的工廠沒有排放污水,你信不信?雖然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人,但是我們也沒有理由輕易地相信人。所以,研究者可以把類似的話題同時詢問不同的人,看看信息是否一致。
以中央電視臺2011年4月16日播出的新聞《江蘇溧水造紙廠偷排廢水 患癌癥村民增多》為例。溧水是當地人稱為新河的地方,滿眼是黑色的污水和彩色的淤泥,空氣中飄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記者采訪秦淮紙業有限公司的負責人時,他明確地告訴記者,他們的企業現在已經實行了零排放污水處理技術,以相關技術寫的論文還獲了獎。縣環保局也沿用企業零排放的說法。但是,企業周圍的村民不認同,曾經在企業打工的一位村民揭穿了企業的秘密——廢水池底下有往外偷排的底孔。就此案例看,由于被訪人的立場、利益、權力各不相同,所以完全有可能答出不同的信息,但研究者需要對不同的信息進行比對、判別。
觀察是環境社會學研究中經常使用的很直觀的方法。比如上述溧水造紙廠偷排廢水的問題,從企業附近河流的污染情況來看,很容易判別污染的來源。當然,科學、法律是需要證據的,即根據常識可以推斷(懷疑)企業排污,最終需要證據落實污水確實是該造紙廠排放的。
王 婧:您在研究中不僅使用社會學常用的訪談法、觀察法,將一些重要信息或敏感信息進行比對,還買了專門的水質檢測儀器,帶同學去野外實地檢測水樣,用以判斷信息真偽。
陳阿江:是的,如果條件許可,還可以通過技術檢測來獲得精準的數據,使我們的研究更接近于現實,這一點更體現了環境社會學中社會學與環境科學交叉、融合的特點。
經驗常識或實地觀察很重要,但有時也會欺騙我們。有個例子我印象很深刻。2013年我們在做巢湖流域面源污染課題研究時,在了解了某養豬場的情況后,來到豬場旁邊的水塘,發現水塘里的水比較清,也聞不到異味,感覺應該沒啥問題。不過我們還是按事先計劃從水塘里取了水樣帶回去檢測,結果發現氨氮含量很高,是國家標準Ⅴ類水上限的20多倍。南京外秦淮河也有類似的情況,水看起來基本正常,但檢測發現氨氮的含量很高。①這個例子說明,感覺有時會失真,科學檢測很重要。
王 婧:非常有意思。這其實拓展了社會學傳統的研究方法。除此之外,您還用到哪些研究方法?
陳阿江:科學文獻也很重要。畢竟環境社會學屬于社會科學,社會科學的研究在設備儀器方面無法與科學或技術專業比拼,因此查閱科學技術文獻也非常重要。比如前述關于氣候變化、湖平面上升的研究,前端的科學陳述主要是通過梳理已有的文獻。
社會學強調綜合,包括研究方法的綜合。我們在面對疑難研究問題、遇到數據缺乏時,也是最大限度地綜合應用各種可能的方法,并進行綜合比對。比如前述江西某癌癥村調研,我們訪問了各種可能的關聯群體,包括村民、地方干部、縣疾控中心、縣環保局等;實地察看了村莊的水井、附近工廠、家庭的用水場景甚至家庭的基本格局(富裕或貧困);查閱了大量的科學文獻,收集了第一手文獻,包括村民提供的癌癥患者清單,水質檢測報告等等。總之,我們盡最大可能收集了科學事實、社會事實,并將這些事實置于我們知識和經驗體系中進行檢驗和判別。
課題組內部的討論、辯論或爭吵,也有助于澄清相關的問題。以上述案例為例,課題組成員調查回來后很興奮,說一進去調查居民都圍上來,還主動提供癌癥患者名單,提供了很多信息。然后我們內部討論的時候發生了很大的爭議,大家一邊討論一邊查閱科學文獻和比對數據,不斷地澄清某些誤區,逐漸形成自己的獨立判斷,而不是簡單地沿著當地居民指向的路徑去思考。
事實上,任何事情的真假或是否適當都有其情景性,或者說我們的判別是難以離開特定的情景的。在自然科學里,比如牛頓力學的適用是有其條件的。當我們說鉛球挺沉的,那是在地球上,到了月球就不那么沉了,在失重的空間站中鉛球完全可以漂浮在空中,這說明“重”這個事實是有一定的時空條件的。與此相似,當我們試圖弄清某個事實或某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的時候,我們要盡可能對它的背景和時空條件理解清楚,在綜合比對中作出判斷,而不是簡單地根據某個信息下結論。
王 婧:作為學生我跟隨您去過多個地方調查,您在村落、城鎮調查一圈后可以快速進行比較分析,很快將書本上的知識、現實里的知識融會貫通,將研究對象類型化。請您談談類型分析的方法。
陳阿江:分類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方法。源于西方的形式邏輯教程也會講分類。分類是一個最基礎的工作,在日常生活里也是這樣,比如說圖書多了就要分類,不分類的話就不容易找。
定量研究是通過樣本來推知全體的。定性研究強調所謂的“典型”,不過我更愿意用韋伯所說的“理想類型”。通過“解剖麻雀”,了解一個類型,再解剖再了解更多的類型,那么你對社會的理解就慢慢豐富起來。如果你腦袋里有三五個理想類型的村落,你去調查新的村莊的時候就很容易與你所研究過的村落進行比對,通過比較異同,你可以快速地抓住新的研究點的主要特征。縣域研究也是這樣。我的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是吳江縣(市)域,該地的人口、面積、GDP、三項產業結構等基本數據都在我心中。我們到一個縣調研,也很容易問到或查到該地的人口、面積、GDP等主要指標,并在縣域比對中對這些指標信息有了深層理解。你如果再有中部、西部地區若干縣的基礎數據,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你就能很快以你之前所了解的縣情作為比較對象,給這個縣一個基本的定位。東部的縣大概是1000平方公里、50~100萬人口,而西部如西藏、新疆往往有1~2萬平方公里卻只有2~3萬人口,這樣一比較,就知道什么是地廣人稀了。
當今時代不僅是信息爆炸而且是很容易獲取信息的時代。但現在的學生很奇怪,問他們的家鄉(縣、市)有多少人口、多少面積,他們會說要去翻一下電腦。我說不行,必須記在你腦袋里而不是電腦里,因為你的腦袋里必須有一些基礎的信息,你在調查時才會把在調查地方的基礎信息與你腦袋里的信息進行比對;反過來,你把不同的村莊、不同的縣域不斷地進行比較,那你就很容易記住你所研究村莊或縣域的人口、面積、主要經濟指標等數據。像江南的普通村落,一般就是三四十戶、100人左右或稍微多一些,這是一個比較典型的江浙的村落,所以費孝通研究的江村在江浙一帶是比較罕見的大村莊。在四川有的自然村落就更小一些。但是到華北平原,自然村落就可能達到千人或更大的規模。村落人口的規模實際上是與其耕作方式、交通工具相關聯的,農業耕作半徑制約了村落的規模。
總之,類型是一個重要的參照,如果研究者了解的類型越多,就越容易辨別真偽,也就越容易快速定位新的研究對象。
五、從實求知
王 婧:您的方法引人深思,值得仔細揣摩。其實,這些方法都源自于您對現實問題的關注,或者可以認為正是因為您渴求理解現實社會,才推動了您的學術研究?
陳阿江:我的研究出發點是想解決問題,但在現實中我并不能夠創造技術或制定政策去解決實際問題,所以實際上是退而求其次的關注,即進行學理探討、培養學生。
在某種程度上,這看起來是相互矛盾的一件事情。我最初的沖動是想解決一個現實問題,比如說我去研究水污染的問題,就是希望解決水污染問題,其間也做過很多的嘗試。前兩年,我對快遞包裝的再利用發生了興趣,想了“萬次袋”的方案,但要實現商業模式還是非常困難的。這種試圖改變現實的沖動,雖然沒有直接地改變現實,卻可能成為我學理探究的源動力。我試圖改變水污染現狀的沖動,轉化為實地調查,把力量聚焦于解釋水污染問題的社會機制上,跟我的專業結合起來了。最終形成的文字是不是改變了現實,我覺得很難評價,但它大致是間接地影響了別人,包括讀過我的研究成果的某些政策制定者。培養學生也是一個潛移默化改變現實的途徑。我培養的學生,他們又培養了更多的學生,因此把我們一些理念、一些想法可能擴展到更大的范圍,間接地影響了更多的人。
王 婧:我們作為學生都能體會到您非常關注現實問題,無論是聽您的課還是閱讀您的文章或著作,都能感受到您喜歡從現實出發來探究學術問題,請您談談其中的緣由。
陳阿江:關注現實問題,嘗試解決現實問題,或許與我早年的生活經歷有關。我生在吳江農村,了解農村的生產生活。在農村的日常生活中會遇到許多的問題,需要自己去解決。比如說工具壞了,就要自己去修理,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壞了就去網上買個新的。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問題是多種多樣的,并沒有標準答案可以遵循,所以常常要自己想辦法解決。我也很熱衷于動手做一些既要動腦也要動手的事,比如做點小木工什么的。后來,上中學時學習了化學,我很癡迷于化學的千變萬化,嘗試把化學知識拿來解決日常生活生產中的問題。
王 婧:那這樣的日常生活與后續的社會學研究有特別的關聯嗎?
陳阿江:背后或許有其邏輯的一致性。我的學術研究深受費孝通和陸學藝兩位先生的影響。我對他們的認同,最早是基于他們對農村現實問題的關注。我最早讀到費孝通先生的文章,是他去倫敦經濟政治學院領獎時發表的演講《三訪江村》。他把村民日常中的婚姻從學理上加以概括,指出農村中的居住更新一般是通過青年一代結婚的機會進行的,對老百姓的副業、鄉村工業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分析。①我于1994年報考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社會學博士,是沖著陸學藝老師的農村研究去的。費孝通和陸學藝兩位先生,他們的研究方法不是一種死的方法,不是那種一定要借用西方人的某個理論框架來解釋中國的現實問題。為什么一定要用某個“死”的方法或一個固定套路去做研究?這應該不是我們獲得真知識的做法。
從宏大一點的角度來說,中國革命和建設的經驗與教訓證明理論與現實結合的重要性。毛澤東最終被確立為領導地位,最重要的是他能夠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的現實結合起來。鄧小平講得最多的是“實事求是”,反對唯書、唯上。我覺得這與社會科學強調從現實中求得真知,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王 婧:在社會研究方法課上,您提到“從實求知”的方法關鍵在于“研究時忘記我在研究”。有件事情我記憶猶新,您在一次實地調查中采訪了“稻鱉共生”模式的創立者,在采訪過程中這位企業家中途掐了幾次電話,您能具體談談當時的情形嗎?
陳阿江:2013年春,我們在浙江德清調研。在做“稻鱉共生”案例研究前,我們聯系了縣里,縣水產站幫助我們聯系了企業,企業辦公室的年輕人帶我們實地參觀公司,在田間遇到了公司老總——“稻鱉共生”的創立者,我們很自然地聊了起來。與其說我在為面源污染的課題收集資料,不如說我更想知道甲魚是如何在稻田里生長的?不用化肥、不用農藥的稻作如何可能?我們兩人的談話都在探討一個現實問題。他似乎并不關心我是哪個專業的老師、在做什么研究,或者說我更像一位農學專業的人而不像是一位社會學專業的研究者,我也忘掉了他是我的訪談對象,我們真正關心的是一個現實問題:稻田里怎么能夠養甲魚?
我們就圍繞這個話題一直在聊。我很好奇地提出各種各樣的疑問,討論這個議題的各種現實可能性,甚至會討論推廣的可能性。他也非常耐心地解答我的問題,回應地討論著。在稻田養鱉的實踐過程中,他也是不斷地提出問題,又不斷地去解決問題。我的問題也是他的問題,他的答案也是我想要探究的。那個時候我們很純粹地由興趣引發去討論現實問題,“共生”是我們兩人聊天的興奮點,我們都關心如何把這個事情做起來。
王 婧:關注現實話題的訪談可以達到“忘我”的境界?
陳阿江:我是一個研究者,好像不是在做通常意義上的訪談;他是一個被研究者,但不是在被動地接受訪談。我們都在非常投入地聊一個關于新型生態農業的話題。其間有幾次電話打過來,都被他拒絕了,有的直接掐了,有的回說他在忙。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他很在意這樣的“閑聊”。
還有一次,我們在張家港做調查。一進村,村干部和保潔公司就向我們反映水草瘋長的苦痛。他們說,教授能不能幫助解決水草問題,我說養魚啊,讓魚把水草吃掉就行了吧,還把之前調查遇到的一位水產站站長的電話給了他們。后來,我一激動,就立即打電話給這位水產站站長,代為向他請教水草瘋長與養魚的事。當時,我差不多忘記自己是一位社會學研究者,而成為一位解決問題的信息鏈接者了。
白鶴灘水庫移民調查的事也很有意思。由于移民涉及敏感問題,地方政府都比較謹慎。但是幾天調查下來,移民局覺得我們是真正在研究現實問題,對我們開放了信訪記錄。我們去研究一個真實的安置區,詳細地了解移民的問題,也包括移民管理者的困難。移民官員很怕記者,戲稱“防火防盜防記者”——某些新聞記者到現場走一圈,抓幾個熱點話題,寫上幾句就發表了。從我們的實地調查中,他們體會到沒有脫離現實的學術研究與普通新聞報道的差異,認同我們是在真正關心現實中存在的問題,認可我們從實求知的態度。此后我們就成為朋友,他們把所有的資料都開放給我們。
王 婧:但是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現象是,新生代的孩子受到書本、新聞媒體、視頻等的影響,從現實中獲取知識的能力減弱了,或者說對時代的敏銳度在下降。您能否通過自己的學術經歷和教育教學實踐,指出方法上可能改善的空間?
陳阿江:是的,學生對現實的關注似乎正在減弱。我們2016年冬在湖北潛江“稻蝦共作”的一次調查中,遇到了我后來戲稱為“死問、問死”的訪談困境。那是我們調查的最后一天,我已經掌握了較為全面的信息,正好那天下午我有個電子郵件需要回復,所以我和村干部聊過之后,就把時間留給隨行的學生,想讓他們有機會好好練練。我回車里在電腦上處理郵件,還沒有處理完學生們就出來了,說訪談已經結束了。啊,我說怎么那么快就結束了,我本預留他們訪談兩個小時或更長時間,但他們只用了半個小時。同學們想問的,如小龍蝦的畝產量、畝產值,好像對方并沒有給出想要的答案,而其他的又好像沒有什么需要特別要問的。年輕人有一個很強的研究目的,就是收集“有用的資料”,然后回去寫論文或研究報告。他們的問題主要是針對“有用資料”,問不出來也絕不放棄而再問,就變成“死問”;“有用的資料”是嵌入在現實議題中的,你對“有用的資料”感興趣,而被訪人并不見得對你的“有用的資料”話題感興趣,兩三個回合之后,就很容易進入“問死”的訪談“死胡同”。現實才是活水源頭,只有關注現實,“有用的資料”才可以源源不斷地從中挖掘出來。
從那以后,我注意到“死問、問死”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除了一些方法技巧之外,最根本的“死問、問死”解套辦法,就是要去關心現實問題,而不是關心你的研究資料。2000年,我做過一個世界銀行水產項目的社會評價研究。我實地調查了許多項目縣,其實最初我也不是很清楚水產項目到底要解決什么樣的社會學議題。那時,水產行業的政府官員、企業大多沒有聽說過社會學,更不清楚水產和社會學有什么關系,他們只是覺得世界銀行派個社會學家參與其中有點莫名其妙。但后來到西安的農村,大家慢慢就清楚了。時令接近冬至,正趕上陰雨天氣,我們圍著火爐喝著茶,一起討論世界銀行貸款項目在當地實施的可能性。該村很多農戶都在養魚,有魚塘,有的魚塘可能需要貸款,但是單個農戶不需要大額貸款。世界銀行給該縣的貸款對于農戶來說是個天文數字。農戶需要錢,但是不需要那么多的錢。聊到最后,大家也就清楚了,是如何設計好“統”與“分”的關系,聚焦于貸款項目中的組織模式問題。討論結束后,水產站的負責人對我說,陳博士,我現在才明白什么是社會學。言語之下,社會學在項目中并不僅僅是起花瓶的裝飾作用。當然,對于我而言,我也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肯定不是簡單地為完成一個報告,研究者一定是要去關心現實中的真問題。所以,后來我在研究報告中提煉出如何組織是該項目的核心社會議題:關于農業發展項目中的機構設置問題,政府部門、“準政府”組織不適合做項目業主,集體企業、私營企業主、農戶聯戶等組織適合做項目業主;要根據當地具體情況靈活設置機構。這些想法都源自于實地調查。①
順帶補充一句,社會調查在某種意義上還不是真正的創新,我們常常把被調查者的實踐信息收集起來進行提煉和集成,這同時也是我們研究者向被調查者學習的過程。比如說“稻鱉共生”這個議題,它是企業家們的創造和實踐,而我只是把這樣一個現象進行概括、提煉,提出“無治而治”這種通過生產方式的改進而達到環境治理的模式。老百姓的許多創造性實踐和地方性知識,反饋到我們的研究中,可以豐富我們的研究,類似于蜜蜂采集釀蜜的過程。
王 婧:此次訪談使我受益良多。您讓我認識到開展環境社會學研究既需要將科學知識、地方常識作為基礎性儲備,還需要基于情景靈活應變,選用、創造最適宜的研究方法收集信息,并在綜合比對中去偽存真,從而達成求實、求真、求知的目標。非常感謝您抽出時間接受訪談!
陳阿江:謝謝!
責任編輯:胡穎峰
[作者簡介]陳阿江,河海大學環境與社會研究中心、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 210098);王婧,社會學博士,貴州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貴州貴陽 550025)
①陳阿江、程鵬立:《“癌癥-污染”的認知與風險應對——基于若干“癌癥村”的經驗研究》,《學海》2011年第3期。
①參見陳阿江、王昭、周偉:《氣候變化背景下湖平面上升的生計影響與社區響應——以色林錯周邊村莊為例》,《云南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
①關于常識理性的論述,可參見金觀濤、劉青峰:《中國近代思想的起源——超穩定結構與中國政治文化的演變》,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46—52頁;金觀濤、劉青松:《清代思想與中近代傳統》,《中國法律評論》2014年總第4期。
②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6—49頁。
①參見鳥越皓之:《日本的環境社會學與生活環境主義》,《學海》2011年第3期。
①參見陳阿江:《技術手段如何拓展環境社會學研究》,《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11期。
②參見陳阿江、羅亞娟:《面源污染的社會成因及其應對——太湖流域、巢湖流域農村地區的經驗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262—292頁。
①本訪談多次談到的稻鱉共生案例,可參見陳阿江:《無治而治:復合共生農業的探索及其效果》,《學海》2019年第5期。
②參見陳阿江:《“癌癥村”內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①參見陳阿江:《技術手段如何拓展環境社會學研究》,《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11期。
①費孝通:《三訪江村》,載《費孝通文集》第8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139—155頁。
①參見陳阿江:《農業發展項目中的機構設置——以中國水產發展項目社會評價研究為例》,《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