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待

在搖滾樂里我最喜歡的三個“大衛”,分別是大衛·鮑伊(DavidBowie),大衛·西爾文(David Sylvian)和大衛· 伯恩(David Bayern)。他們都有著英俊的外表,令人過耳不忘、著迷上癮的嗓音和獨特的藝術創造力,他們的音樂改寫了搖滾樂的歷史。我第一次聽到TalkingHeads樂隊的音樂是從他們那場經典的“Stop Making Sense”(別裝腔作勢)演唱會開始的,
在上世紀80年代我們都是靠朋友之間互相交換磁帶和錄像帶獲取音樂資源的,那時候我經常去高旗家交流我們各自喜歡的音樂,有一次高旗神秘地拿出一盤錄像帶對我說,“這個樂隊的現場太帥了”,我記得他上次給我看Rush樂隊的錄像帶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把錄像帶放進錄像機,按下播放鍵后,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拿錯了錄像帶,這支樂隊和我以前看過的搖滾樂現場演出完全不同,他們沒有華麗的舞臺,沒有炫目的燈光,沒有披肩的長發,更沒有大段的吉他獨奏,音樂會的舞臺就像是中戲表演課的排練場一樣簡單樸素。演唱會開始是一個穿著白球鞋和松松垮垮的淺色西服的家伙走上舞臺,標準的短發像是一個年輕的大學老師,他手上提著一臺錄音機,身上背著一把木吉他,走到麥克風前說,我現在要給你們播放一盤磁帶,伴隨著一段簡單而又機械的鼓機的聲音,他的肢體動作變得像機器人一樣夸張僵硬,神經質地掃弦并且混著法文演唱了一首關于精神病殺人狂的歌。歌曲結尾的時候鼓機發出一連串如同機關槍一樣的突突聲,他踉蹌的舞步就如同是法國新浪潮導演戈達爾著名的電影《精疲力盡》最后一幕男主人公中彈后在街道上奔跑的樣子,而那句法語歌詞“Qu'est-ce que c'est ?”(這是什么?)正是影片最后女主人公說出的臺詞。
在他演唱的過程中,舞臺上只有頭頂上的工作燈亮著,燈光把后臺和兩側雜亂堆放的道具照得一清二楚,這在戲劇里叫作“穿幫”。第一首歌唱完之后,一位穿得像清潔工一樣樸素的女貝斯手走上舞臺,他們一起演唱了一首無比優美的歌曲“天堂”(Heaven)。在他們兩個人表演的同時,穿著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將擺著鼓和樂器的移動平臺推到舞臺中央,并且若無其事地搭臺布線,好像臺上歌手的演唱與他們毫不相干,之后每一首歌都會有一位樂手加入,鼓手、吉他手、打擊樂手、鍵盤手和兩個黑人女聲伴唱歌手。他們的音樂充滿了神經質的節奏和古怪的旋律,絕不是第一次聽就會令人喜歡的那種,但是只要聽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了。伴隨著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我發現這盤錄像帶里的每一首歌神奇般地變得越來越好聽,而那些看似簡單甚至丑陋的底光和頻閃,剪影和幻燈片,甚至舞臺上出現客廳里擺放的落地燈,其實都是精心的安排,為觀眾營造出了強烈的舞臺的戲劇效果,整場演出的高潮是主唱David Byrne穿著一件夸張的、巨大的西服出現在舞臺上,這是一個開始會令人感到有些不適的造型,但是它卻成為了一個強烈的符號留在了我的記憶中,同時也留在了搖滾樂的歷史上,從此以后David Byrne獨一無二的怪腔怪調式的嗓子變成了我的天籟之音。他的嗓音是一種隱藏在我潛意識里從未被開發的聲音,是他第一次顛覆了我對搖滾樂的認識。后來我知道了在他們音樂中的兩個我最喜歡的風格,一個叫朋克(Punk)一個叫放克(Funk)。
這場演唱會的名字叫作“Stop Making Sense”,他們在舞臺上的表演是“反搖滾”的,他們的歌詞里既有諷刺和幽默,又有機智和反思,同時還充滿了人情味和親切感。那件舞臺上夸張的巨大的西服是David Byrne從日本能劇的舞臺服裝中獲得靈感和啟發,工作人員在舞臺上的故意穿幫也是受到日本傳統木偶劇的影響(這一點不禁讓我想到我最喜歡的三個“搖滾大衛”中的David Bowie也曾受到日本傳統戲劇和服裝的啟發,而另外一個“大衛”David Sylvian更是把他的樂隊直接取名叫作“Japan”)。
多年以后我終于讀到David Byrne親自撰寫的一本闡述他對音樂創作理解的書《制造音樂》(How Music Works),從這本書里我還了解到,當年David Byrne專門邀請京劇大師麟派傳人周少麟去“StopMaking Sense”現場觀看他們的演出并且事后虛心聽取周少麟先生的意見。從這本書里,我還了解到了更多David Byrne對于音樂的產生和創作從人類學社會學角度的分析,通過這本書再一次顛覆了我對于音樂的認識。
拍攝于1984年的“Stop Making Sense”是第一部使用數字錄音技術的演唱會紀錄電影,導演Jonathan Demme在1992年因拍攝電影《沉默的羔羊》而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
當年Talking Heads的音樂對崔健的創作產生了影響,我們可以在美國人Kenny Bloom擔任制作的專輯《解決》中的“寂寞就是一團烈火”里面聽出一些痕跡,這首歌曲是上世紀90年代初崔健和樂隊現場演出中最精彩的部分,尤其是打擊樂手劉效松帶來的非洲感覺,劉君利的貝司律動,日本吉他手甘利匡輔犀利的節奏,還有王勇的鍵盤以及馬禾的鼓。我第一次聽到崔健現場演唱這首歌曲是在1987年底,在中戲后面的一個小胡同里面的圓恩寺劇場舉行的一場秘密的演唱會上,那場演唱會就是我的“Stop Making Sense”。我清晰地記得崔健在臺上說:“我下面要唱的這首歌的詞作者黃小茂先生就坐在下面,但是我把他的歌詞改動了一下,希望他能原諒,這首歌叫作‘寂寞就是一團烈火。”黃小茂作詞的版本是崔健在1986年的專輯《新潮》中的“對視”。
崔健在對這本書的推薦語中這樣寫道:“當翻到David Byrne的《制造音樂》的253頁,第一行有這么一句,‘到了現代,人們已經認定藝術與音樂是個人努力的成果,而不是族群的產物。按照我的理解就是,音樂不是為了弘揚文化,而是個人精神的釋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