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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事詩與田園詩關系考辨

2023-09-20 06:30:30特里·吉福德/文謝超/譯
鄱陽湖學刊 2023年4期

特里·吉福德/文 謝超/譯

[摘 要]勞拉·塞爾認為,維吉爾的《農事集》以及農事詩這一文學類型一直不受重視,甚至沒有得到生態批評家的重視,他們自一開始就把興趣放在田園詩傳統上。耐人尋味的是,一直在探索農事與田園之關系的是一批研究18世紀農事詩的學者,如大衛·法里爾和胡安·克里斯丁·佩里塞爾,他們指出二者既有區分亦存在重疊。我們需要以嶄新的框架看待田園-農事傳統,深入挖掘作品,此類文本必不會簡單地將理想與擔當、審美與實踐、休閑與勞作、閑暇與事務進行兩分化處理。吉福德在文中闡述道:農事與田園在某種形式上的融合所生發的后田園視角,能夠超越單一形式的局限,而這一觀點的具體驗證便是對喬治·蒙比奧特的《野性》與伊莎貝拉·特里的《野化》中的田園和農事元素所作的比較研究。吉福德的結論是:若我們采用農事詩學作為一種閱讀策略,或可注意到農事書寫傳統實則延綿不絕,直至今日。吉福德最后列舉的幾個案例也證明了這一點。

[關鍵詞]農事詩;田園詩;后田園;生態批評

克里斯多弗·斯西里菲克(Christopher Schliephake)編撰的《生態批評、生態以及古代文化》(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2017)一書中收錄了勞拉·塞爾(Laura Sayre)一篇名為《維吉爾〈農事集〉翻譯史中的生態批評經驗》(“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的文章。塞爾在文中寫道:“維吉爾的《農事集》以及農事詩這一文學類型仍然不受重視,①這表明我們對人與環境之間窘迫關系的理解還是頑固而狹隘?!雹谌麪栕鞔嗽u述時可能想到了筆者的《田園詩》(Pastoral, 1999)一書。拙著20年前的首版確實有所疏漏,第2版(2020年)進行了補充,新增了一章有關農事文學的論述。在作出“仍然不受重視”這一論斷時,塞爾的想法可能也包括了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威廉斯在其《鄉村與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1973)一書中僅3次提到維吉爾的《農事集》,仿佛農事詩只是田園詩浩瀚江河中一條不起眼的支流。威廉斯承認“《農事集》含義復雜”,也注意到《農事集》第2卷末尾處的“理想化色彩”,并對此不無微詞。但是,這一對現實主義的抵制倒也是威廉斯所欣賞的:“需要多加留意的不僅是《農事集》中的理想化色彩,還要看到這一理想化色彩并非從整個鄉村的勞作生活中抽象出來?!雹佼斖箤讨巍げ鳎℅eorge Bourne)的《車匠工的小鋪》(The Wheelwrights Shop, 1923)定義為“一半想象、一半真實的田園英格蘭”時,②這種理想與勞作、基調與內容、抽象化與實踐性之間的張力顯得尤其突出。威廉斯對基于觀察基礎之上的現實主義的評價意義非凡,以至于他本人提出對鄉村勞作的“直抒(unmediated)描寫”一說。他還贊譽弗雷德·肯欽(Fred Kitchen)的《對牛稱兄》(Brother to the Ox, 1939)一書為“極少數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呈現鄉村勞工生活的作品之一”。③如今,沒人會說哪部文學作品是直抒,特別是像《對牛稱兄》這樣書名別具一格的作品,更別提維吉爾這部具有體裁奠基意義的《農事集》了。這還只是我們能想到的兩部作品。其實,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一書中并未把握好農事詩傳統,他對田園詩傳統的批判同樣失之偏頗,并且對此后的文學批評造成了消極的影響。

多米尼克·黑德(Dominic Head)在其《現代性與英格蘭鄉村小說》(Modernity and the English Rural Novel, 2017)一書中對農事詩只字未提,雖然書中有一章與農莊小說相關?!毒G色文字》(Green Letters)期刊出版過“勞作的生態”(“The Ecology of Labour”)專輯,④當編輯們將《烏有鄉消息》(News from Nowhere)與馬爾戈·皮爾斯(Marge Piercy)的《時間邊緣的女人》(Woman at the Edge of Time, 1976)聯系起來時,他們并未考慮到農事詩。以上提到的作品都能在某種程度上被視作生態批評:威廉斯的《鄉村與城市》可謂生態批評的奠基文本;黑德是生態批評家,在書中使用了田園及后田園的概念分析文本;《綠色文字》期刊在副標題里將自己定義為“生態批評研究”。但是,這些作品所呈現的鄉村勞作的討論卻沒有提到維吉爾早在公元前3世紀就確立起來的傳統。原因何在?塞爾在其文章的倒數第2段暗示這與“象牙塔”相關,⑤即學者們將自己與農業的實踐細節或是農民的聲音區隔開來,而他們心目中的田園詩似乎要放眼文學的復雜世界中更高大的層面。

可是對于當代生態批評家而言,農事文學的吸引力就在于其關注自然的勞作過程,懷著謙卑去觀察各種現象,在面對不可預知的土地及其各類挑戰因素時,尋找一種如棲家園的可持續生活方式。就像維吉爾在《農事集》中所言:“知宇宙之根本者何其幸也 / 掌握一切恐懼及命運之冷酷。”⑥顯然,農事詩關注的是勞作的過程,是一種“知”和“掌握”技能的經歷,亦是一種與自然的冷酷達成妥協的過程。同時,農事還要顧及培養關懷和責任與克服恐懼和命運之間的平衡。這便是塞爾所說的“人與環境之間窘迫關系”。①這一關系在塞爾看來被一種關于田園詩的批判狹隘化了,因為這一批判聲音忽略了農事概念所提及的“可持續性”問題。顯而易見,我們需要一種定義田園-農事傳統的新框架,從而認可那些不再將理想與責任、美學與實踐、休憩與勞動、悠閑與勞作簡單對立的文學文本。

塞爾在文章末尾總結的《農事集》翻譯帶給生態批評的四條“經驗”值得我們關注。我們也要進一步追問,這四條“經驗”是否同樣適用于田園文學?第一條“經驗”抨擊了傳統上對人與環境之間窘迫關系的狹隘理解:“《農事集》一再強調,農業既是一種情感也是一種技術細節,兩者等量齊觀?!雹诠P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自理查德·梅比(Richard Mabey)的《一致:英國未來中自然的位置》(The Common Ground: A Place for Nature in Britains Future, 1980)一書出版以來,最好的英國田園文學作品融合了美學與科學,且眼下的英國“新自然寫作”(New Nature Writing)③可以說有時正艱難地平衡著“情感”與“技術細節”。然而,塞爾所謂的“技術細節”其實與農業相關,而非指土地經營、風景,抑或是與特定物種之間親密且具有變革性的接觸。從情感方面來看,塞爾指出,農事文學是一種對農事過程中“勞苦”和“愉悅”的誠懇且真實的回應。④的確,筆者想指出的是,這一有關人與環境關系理解的“狹隘性”——我們對“后田園”文學作品的定義或許也為這一“狹隘性”推波助瀾⑤——使我們忽略了近年來出版的作品(小說、詩歌、紀實文學)中的當代農事特征,而這一特征代表著與農牧業實踐息息相關的各種細節。

塞爾在文中還提到“所有在21世紀出版的《農事集》譯本都以詩歌形式出現,其中3名譯者本人就有詩作出版”。⑥她實際上在提醒我們,農事詩的詩歌屬性并未過時。農事詩與田園詩一道,共同通向“宇宙中的更廣闊的秩序”。⑦不過塞爾繼而評論道:“農事詩的生態詩學屬性顯示一種獨立于學術界的、與土地之間的聯系?!鞭r民就是“優秀的自學者,獨立于知識分子之外。他們是詩人兼博物學家,掌握著一種極有可能遺失的知識,且這一知識被大學或是象牙塔所漠視”。⑧其實我們又回到了一種被塞爾形容為“觀察與學問”混合體的專業知識領域之中。⑨田園文學作家的確在“觀察”,但對代代相傳的農業學問知之甚少。這里涉及真實性的問題。田園派作家竭盡全力要表現的真實,對農事書寫者而言則屬必備。農事文學作家對自然實踐性的介入一定包含同經濟影響相關的失敗的風險,自欺欺人對于這些作家而言非常危險。塞爾說道:“如果農事文學向某事妥協,那它一定自知向某事妥協。它知道自己卷入帝國、權力與不公之中,也了解自身可以通過關懷和思索表現得更好?!雹佟瓣P懷和思索”其實就涉及真實性問題,這是田園詩傳統所忽略的。然而,農事詩中的“關懷”也可能因一位愛說教的甚至是寓言式人物過多的“思索”而大打折扣。

塞爾從《農事集》翻譯歷史中得到的最后一個“經驗”具有兩面性:從人文學的角度“理解科學的歷史或是生態影響的歷史”,以及農莊活動作為探尋理想的人與環境關系的文化重要性。②塞爾對文學與科學兩者間根本性張力的闡釋,是約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1697年有關農事詩的著名定義的現代翻版:“農事詩就是給農牧業科學穿上一件賞心悅目的裙子。它在向讀者提供通俗直接的農事指導的同時,也在以想象的方式言說自我。”③在21世紀,除了塞爾之外,還有其他一些富有想象力的、有關(可持續)“農牧業科學”的界說,其觀點著重于農牧業對生態的沖擊,由此形成的農業觀或看來完全摒棄了艾迪生的說法。傳統有關農牧業的觀點受到如今“再野化”(rewilding)觀點的挑戰。因此,人們可能會問:喬治·蒙比奧特(George Monbiot)的《野性》(Feral,2013)一書究竟是農事文學還是田園文學?伊莎貝拉·特里(Isabella Tree)的《野化》(Wilding,2019)一書到底是農事文學還是田園文學?這兩本書的副標題是否暗示讀者該以農事文學抑或是田園文學的方式來閱讀?《野性》的副標題為《于再野化的前沿探尋魅力》(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野化》的副標題為《一座英國農場里的自然回歸》(The Return of Nature to a British Farm)。讓我們把田園與農事的對比看得更清楚一些:是“魅力”還是“自然”?是“再野化”還是“農場”?是“前沿探尋”還是“自然回歸”?筆者在后面的論述中將回到這兩本書,探討田園文學與農事文學的分類以及閱讀策略等問題。不過首先,筆者想基于大衛·法里爾(David Fairer)以及胡安·克里斯丁·佩里塞爾(Juan Christian Pellicer)兩位學者的觀點,討論田園詩與農事詩的分類。法里爾與佩里塞爾研究了不同時期田園詩與農事詩的分類,由此得出的結論也有很大的差別。

阿拉斯泰爾·福勒(Alastair Fowler)將他所謂的“兩種類型”(the two genres)定義為“有關一個趣味相似領域的互不兼容但又彼此交疊的設想”。④福勒認可這“兩種類型”具有反差鮮明的特質:一個是有自我意識的牧羊人的聲音,一個是詩人 / 農民的聲音;一個是寓言式的,一個是教化式的;一個抽象,一個具體;一個是“永恒的春天”,一個是“四季的輪回”。⑤然而,考慮到田園詩與農事詩自奧古斯都文學時期以來就有的明顯差別,福勒指出,農事詩如今被視為“只是燕卜遜所定義的田園詩的另一個版本”。⑥福勒注意到17世紀的情況正好相反,田園詩被認為是農事詩的一種類型。因此,農事詩這一“曾被菲利普·西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懷疑其詩歌身份”的體裁一躍“成為或是接近文學類型等級的頂端”。①福勒引用亞歷山大·蒲柏(后者當然與農人身份相去甚遠)的觀點,稱贊農事詩為“《牧羊人日歷》(The Shepheardes Calender)中田園類型季節性的‘補充”。②這是一個“彼此交疊的設想”的例子,不論對讀者還是作者來說都是如此。福勒談到,在17世紀時,讀者們的設想從伊麗莎白時期宮廷田園詩的寓言轉化為赫西奧德式的農事體裁,即“薄田小屋的家業,樸實無華的莊園,以及一心想重返黃金時代同時又扎根本地的渴望”。這一設想繼而又轉變為維吉爾式的農事理想,即“銳意進取的宏大莊園以及有關國家改革的觀念”。③有趣的是,福勒有關“矛盾”與“交疊”的論述與法里爾和佩里塞爾在討論農事詩與田園詩時的觀點不謀而合。

法里爾在其著作《18世紀英語詩歌》(English Poetry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2003)中的《田園詩與農事詩》(“Pastoral and Georgic”)一章中對比了“諷刺的和有機的形式”:

作為一種刻板化類型,田園詩可以被反轉、倒置、戲仿和操縱;但實現這些的前提便是作為刻板印象的田園詩。農事詩則不然。農事詩諳熟成長、發展、變化、偏離、混合等觀念,且有納古入新、拓展方向的天然偏好。換言之,田園詩的限定性與農事詩的開放性具有同等的創造力,但兩者標示了不同的詩歌樣式。④

法里爾在此并舉田園詩的“限定性”和農事詩的“開放性”,而這一章隨后還是聚焦在了農事詩“處理工業進化(Industrial Evolution)重大發展進程的能力”。⑤有鑒于此,讀者很難相信,法里爾真的認為田園詩與農事詩可以等量齊觀。實際上,法里爾隨后有關農事詩多樣性的論述也證實了這一觀點。在2011年的一篇文章中,法里爾提出“生態農事詩”(eco-georgics),試圖以此新概念“來幫助生態批評擺脫(綠色)浪漫主義的壟斷式影響”,以及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在《浪漫主義生態學》(Romantic Ecology, 1991)一書中開創的田園詩批評模式。⑥“生態農事詩”的提出顯示,田園詩對自然進程之動態發展的呈現被賦予象征性意義。當我們考慮到18世紀時期的田園詩樣式時,這一點并不令人意外,“田園詩所描繪的綠色世界具有象征性……但農事詩所呈現的自然是更為細致觀察的結果”。⑦與莎士比亞的田園戲劇相比,蒲柏的田園詩更能說明這一點。在莎劇如《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中,具有田園退隱象征意味的亞登森林(Forest of Arden)里,“冬季以及惡劣的天氣”被視為饑餓給亞當帶來的死亡威脅。法里爾所謂“合作比控制更適合”的論斷,可能也適合莎士比亞描繪宮廷的田園戲劇。在這些劇中,弗雷德里克公爵、普洛斯彼羅和李爾王得到了許多經驗教訓。①但是,法里爾也談到,生態批評對待農事詩的問題在于,它沒有認識到“合作”乃是農事詩的必要元素,而是頗具諷刺性的臆斷,農事詩是以“控制”或者至少是以利用為準則。法里爾的評價是很有道理的。

法里爾在文中還兩度頗有見地地指出,農事詩注重“獨創、努力、警醒、經驗、尊重,尤其是農牧活動中的關懷”,②這就排斥了早期熱衷于田園詩研究路線的生態批評家的觀點。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1996年出版的《環境想象》(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一書中認為,生態批評的“田園詩模式”在于使用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力量”將“自然環境再神秘化”。③法里爾對此觀點持異議:“樸真的想法本就應該可以棄絕顯然是背道而馳的觀念,比如意識形態和神話。對于很多人來說,將良知和權威捆綁在一起,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雹懿家翣栐跁匈F族式的口吻固然有其缺陷,但我們很難說維吉爾《農事集》就擺脫了意識形態和神話。此外,貝特提出,浪漫主義是“對心靈與自然共生的追尋”。⑤在法里爾看來,這一觀點近似唯心哲學的神秘主義,“共生成為了一個隱喻,而非自然機制”。⑥法里爾承認,“浪漫主義生態批評的精神運作機制建立在田園詩基礎之上,且仍然鼓舞人心”。⑦但他也談到,農事詩能直面“田園詩所回避的東西,即時間、衰敗與死亡”。⑧這一觀點切中肯綮。雖然“枯萎的石南”也是自然的一種形式,但鮮有批評家將《李爾王》歸于田園詩,盡管這部劇作包含田園詩經典的特征:退隱與回歸,磨難與改變,對自然的詛咒和歸家棲息,自大與無法逃避的死亡。然而,法里爾在文中恰當地指明了農事詩的生態內涵:如果“綠色浪漫主義”一詞屬于同義反復,那么或許它終究會與在策略上頗引爭議的“生態農事詩”被劃歸為同一個陣營。

法里爾收錄在《語境中的華茲華斯》(Wordsworth in Context, 2015)一書中的文章雖名為《田園-農事傳統》(“The pastoral-georgic tradition”),但該文開篇卻寫道:“我們這里談的并非單一的傳統,而是兩種在主題和原則上全然不同且相互對抗的類型?!雹犭m然法里爾在文中亦以通行做法概括了田園詩與農事詩的差別,如悠閑/勞作、永恒的阿卡迪亞/時間和衰敗、沉著和諧/變動不居,但他也認為,田園詩與農事詩之間“簡單的對立……可能過于絕對”。①法里爾在文中主要強調的是,“華茲華斯有時故意將田園風景與農事風景疊加”,②田園的和諧因為農事的辛勞而變得具體。華茲華斯在《家在格拉斯米爾》(“Home at Grasmere”)一詩中呼喚:“公認的生命之聲,它能說起鄉野間諸事,實際發生或感受到的諸事,有關切實的善,真正的惡?!雹郏ǚɡ餇栆嘣谖闹幸么司洌┧鋵嵲诮邮芤环N筆者稱作為“后田園”的對“人與環境之間矛盾”所負的責任。法里爾在2016年的一篇關于18世紀農事詩的文章中將這種“責任”稱作“田園詩新的潛能”。④這并非神秘的理想主義——雖然對此華茲華斯完全能駕馭——而是一種對人與環境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切實的善,真正的惡”的認可。理想主義與利他主義是實際的,也是可持續的。華茲華斯非常清楚這一點,正如他在《家在格拉斯米爾》中談及鄉村勞動群體時寫道:谷地“這里匱乏的人,對能救濟匱乏的人, 并非沉重的負擔”,“外在形態,能扶助我們內心的一切”。法里爾認為,田園風景與農事風景“疊加”產生了復雜性。筆者想說的是,田園詩與農事詩的重疊產生了一種后田園視野,這一視野超越了田園詩與農事詩的局限。⑤

這一重疊式路徑恰恰也是佩里塞爾所采取的,只不過他考察的文本范圍超出了18世紀的農事詩。佩里塞爾并未將田園詩與農事詩視為兩種對立的價值觀念,而是將兩者當作“對立觀點”中的“交匯體裁”或是“交織的傳統”;在其中,自維吉爾以降,“勞作的苦差”至少確保了人們“免于戰爭和腐敗之苦”。⑥“將田園詩與農事詩僅僅與景觀或是職業掛鉤[悠閑/勞作(‘otium vs ‘labor)]是非常具有誤導性的。”⑦佩里塞爾認為,“我們對田園詩與農事詩的賞讀應該放在體裁交融的流動性語境之中進行,正是這種體裁之間充滿活力的互動鞭策著古典文學乃至英語語言的進步”。⑧其實他和法里爾所見略同,即農事詩本身就是“一種眾所周知的 …… 致力于多樣性發展的‘混合類型”,非但如此,它還“包容了其他類別詩歌,如風景詩(topographical verse)和村宅詩(country-house poem)的元素”。⑨另外,佩里賽爾同樣也用了“寬廣”(capaciousness)一詞來形容農事詩對于18世紀讀者的魅力,當時的人們從維吉爾的《牧歌集》(Eclogue)領略其文字的優美,當然也欣賞其科學般的精準;⑩不過佩里賽爾在其2019年的文章中的確也指出過《農事集》中六處與事實“不符”或虛構杜撰的文字(例如蜂群在天然狀態下從動物尸體中鉆出來)。

當然,這種被佩里賽爾稱為“體裁交融”的重疊式路徑,①也起到了反向效應,例如使得農事書寫在田園小說中得到了讀者的鑒賞。最著名的范例大概是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的《還鄉》(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1878)的開篇,那個在愛敦荒原上斫常青棘的樵夫十分清楚什么時候趁天色還亮就得收工了。不過哈代早期的小說則展現出更直接的農事知識。哈代在其出版的第一部小說《計出無奈》(Desperate Remedies, 1871)中寫道:“莊戶人家和園藝師都很明白茅草堆的特性,在沒風的日子里點燃了,可以燜燒好多天,甚至好幾個禮拜……?!雹凇队嫵鰺o奈》里描述了一陣風燒毀了一家小酒館的場景。在這部小說中,當主人公行走于田間洼地時,憑雨落作物的聲響便能聽出兩旁是什么農田。③在第一部作品收獲了不溫不火的成功后,哈代認為第二部小說“寫一個田園故事,是最安全的做法”。④《綠蔭下》(Under the Greenwood Tree, 1872)一開始便以農事入手,其間細節來自于石匠的林地小屋(正是哈代的出生地)。作者寫道:“對于林地人家而言,每一種樹都有自己的聲音,就像其與眾不同的外形特征一樣。微風拂過時,冷杉的嗚咽清晰可辨,毫不亞于其搖曳的身姿;而冬青枝條糾纏在一處時就像吹起了哨子……。”⑤在第三本小說《一雙藍眼睛》(A Pair of Blue Eyes, 1877)中,哈代明確地將農事知識與田園興趣作了區分:“對于那些喜歡沉思又飽經風霜、多半時間待在戶外的西南部農民來說,大自然的脾性可不比詩人的嘴。”⑥在他這部早期作品里,哈代相當直接地借助角色之口記述了農人不靠鐘表就能辨時:“據我所知,在恩德斯托干農活兒的早就懂了一整套看鐘點的法子,別的莊子上的人也一個樣?!雹哐芯哭r事詩的學生會很認可《一雙藍眼睛》中的斯蒂芬·史密斯,他和哈代一樣出生于鄉村石匠家庭,頗有“隨機應變的能力”,“可以很快掌握身邊看到的任何種類的知識”。⑧找出這些表現鄉村實用知識的句段,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把農事詩學當作一般田園小說的一種閱讀策略。人們往往給哈代此類小說簡單化地貼上“田園小說”的標簽,而找出其中的農事書寫特色便是要強調——正如威廉斯對《農事集》的看法——農事書寫“并非從整個鄉村勞作生活中抽象出來”。⑨

為了進一步闡釋“交匯體裁”的復雜性,佩里賽爾傾向于“復合型描述標簽來識別具體的種類和潮流”,例如他使用過“奧古斯都式形式農事詩”(Augustan formal georgic)、“都市農事詩”(urban georgic)、“本地田園詩”(vernacular pastoral)和“田園挽歌”(pastoral elegy)等術語。很難看出有什么樣的復合型用語適合辨識哈代早期田園小說里那些生動的農事片段。不過佩里賽爾也引用福勒的話說:“體裁與其說是鴿子籠,倒不如說是鴿子?!雹饩唧w時期的種類和潮流大多要追溯到維吉爾這樣的源頭,但這樣的討論——這也是本書的宗旨之一——是有局限的,尤其是我們還要面對新近涌現的農事書寫文本。21世紀的鴿子很少飛進維吉爾時代的籠子里。對于那些重新走向曠野或曰再野化(rewilding)的書寫,我們不禁要問:應該在田園和農事交匯到什么程度時去閱讀它們?甚至說,如此提問還有沒有用?

實際上,有此設問便是開啟了一項至關重要的討論,要談談蒙比奧特的《野性》和特里的《野化》想強調什么,其價值觀何在,討論的內容在很大程度上事關這個國家的景觀與農務的未來。其中,每個文本在多大程度上是理想化的,在多大程度上是腳踏實地的?農事書寫那種“隨機應變的能力”——照哈代的說法——是否能夠與田園理想地達成妥協?再野化過程中的理想的底線又應設定在哪里?如果農事的應變能力中可以挖掘出一種后田園時代的責任,那么人們在現今英國農業的種種政治與政策可能性中,還能夠稱這一責任為“農務”或“畜牧”甚或“自然”么?這些從體裁交匯中產生的問題,是否有助于解讀相關文本?威廉斯認為,理想化的情愫與21世紀的可持續“鄉村勞動生活”的樣貌之間存在著種種矛盾。在當下語境中,以上一系列問題在提出質疑的同時,也力圖緩解威廉斯所說的矛盾。在所有這些文本中都能找到兩種腔調:作為基本出發點的激進批判和邁向一種想象的理想的實用主義。批判與務實總是在英國農耕生活中與傳統、動物、棲息地、土地使用及種種政治可能性發生著糾葛,而這兩者在相互糾葛的過程中也努力達成應有的和解。

蒙比奧特的《野性》一書抨擊了英國山區農民經年累月的畜牧業開發所造成的“羊災(sheep-wreck)”,具備不少顯著的田園詩特色。其副標題“探尋魅力”源自于作者出走都市去威爾士海岸的經歷,他想傾聽“高亢的音符”,無論是在海里還是游動著鮭魚的溪水里,“文明宛如浴袍一般輕易地滑落”。①作者身處自然之際,仿佛被“傳輸”到一種直覺生活之境,如其所謂“掙脫開認知的束縛”,對狩獵-采摘的遺傳性遠古記憶得到了復活。②文至此處,語調也隨之升騰。蒙比奧特坦言,書的主題滿懷著憧憬,也著實提倡了一種生態理想,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生態過程。然而該書也理想化地表現了一種“讓(自然)循其自身的進程”。③盡管蒙比奧特稱“并不想把進化史賦予浪漫色彩”,但他又建議要重新將大象和犀牛引進英國,這實際上在暗示應復歸田園牧歌之國度。而有評論家卻特別指出,對于“如何根據荒野意識形態來調節人類需求”等問題,該書缺乏實操性的內容。④《野性》做到了田園書寫一貫盡力要做的事情——激發人們重新反思“人-環境困局”,蒙比奧特借助的途徑是一種富于想象的理想主義,他最終稱之為“希望”。⑤蒙比奧特坦陳道:“讓我寢食不安的難題”在于如何補償放棄耕作的農場主。⑥他的解決方案并不讓人省心:“只為賺錢的人”可以出售土地,而那些仍依戀著農業生活方式的人則可以從政府獲得“貨真價實的綠色補貼 ……,以此讓運轉良好的生態系統恢復生機”。⑦

鑒于當下根本不會有這種充分、豐厚的補貼,特里于《野化》中所描述的對薩塞克斯一處田產的再野化,在很多方面都站在了《野性》的對立面。蒙比奧特極力要澄清的是,他無意鼓吹在英國低地廢棄農業,而這恰恰是特里及其丈夫查理·伯勒爾出于經濟考量被迫在西薩塞克斯的耐普堡田莊所要做的。很有諷刺意味的是,該書據實記錄了放棄先前從事農業生產的全副流程及其后果,反倒使其成為一種不同的農事文本。在盡力促成“讓(自然)循其自身的進程”中,特里記述了林地放牧的生態效益,這常常是意想不到的。①蒙比奧特也認識到,在人類干預之前,英國的頂級植被形態便是林地牧場,而非森林,而且啃食長草的馬類與啃食短草的牛類之間的互補關系,使得馬有力地促進了牛類的繁盛;也可以說,犀牛促進了野牛的繁盛,或者野馬促進了歐洲野牛的繁盛。于是耐普田莊引進埃克斯穆爾高地的小馬,放其與古老的英國長角牛并肩吃草(引入野牛是不可能的,因為遛狗人有權穿越田莊間的公共小徑)。這便是特里書中有關農事的關注點及制約因素的例子。另一個例子是英國環境食品和鄉村事務部(DEFRA)要求每一頭長角牛犢在出生后都要在耳部打上標記。要找到懷孕母牛在林地牧場里選擇的產仔地點并不容易,這就導向了對公牛的圈養,以將漫無目的的查尋工作簡化為可控、務實的時間量程。②此種切實可行的放牧方案既尊重古老的畜牧業傳統,又基于現實條件,卻未見于蒙比奧特的田園想象。對于田莊來說,銷售“野生”牛肉和申請圍欄補助都是出于經濟上的必要考量,但其實該書著重要談的是,這種新型農牧業,包括作為額外收入來源的野生動物觀游,都出人意料地重新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生物多樣性景觀?;蛟S這便是最耐人尋味之處——在不適合傳統混合農業的土地上退耕還牧,而就地開發的游玩項目便成為現代版農事活動。

盡管這一變化令人振奮,我們還是感到耐普田莊不夠野化。還能夠且應該更野。有朝一日我們希望得見野豬和河貍,甚或野牛和馴鹿。如果地面上留有足夠的動物尸體,還能吸引來被忽視的腐食動物,這樣可以把礦物質補回給土壤。③

關于最后這一想法,維吉爾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很贊許,盡管他更加樂見自己所描繪的充滿寓意的蜂蜜“奇跡”,而那維系生命的蜂蜜則釀自于大自然的死亡與腐朽之中。畢竟是海神普羅透斯發現了他那頭公牛的尸體在地上兀自生發出了一窩蜜蜂。這一無常的變幻,其實正是特里所追尋的目標,即化腐朽為神奇,讓自然在耐普田莊重新煥發出意想不到的“奇跡”。

將野生動物觀游業作為現代版農事活動,此種理念還可以衍生出更寬泛的問題。威廉斯可能會問,在這片仍屬家庭擁有的田莊上,由什么人、在何種經濟與權力語境下從事這一工作?階級利益的問題在這里無可避免,尤其書中還提到再野化的動物是從馬球場被驅趕過來的。④這反過來又揭示出倫理問題,設置圍欄的再野化項目也許最終還是歸結于動物園的性質,服務于人類中心主義的自然窺視癖?;蛟S不可避免的是,現代農事版野生動物觀游,在再野化的初期階段起到的作用便是格雷厄姆·哈根(Graham Huggan)所說的“高度代償性活動,其間觀看動物的愉悅與對動物的失去或消亡的憂慮意識相抵消”。⑤耐普田莊所提供的野生動物景觀是通過再野化而恢復的,這無可厚非,但其隔絕性與稀缺性仍提醒觀者,圍欄之外動物的家園還是失落了。其實特里也承認,還在務農的鄰居們對耐普田莊的再野化感到驚駭,感到“這是對每一位有自尊心的農夫所付出的辛勞的侮辱,是對土地的無良浪費,是對不列顛性本身的冒犯”。①如此便出現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由這種現代版農事活動所引發的,其實卻體現了田園式的懷舊。哈根引述了艾德里安·皮爾斯(Adrian Pierce)有關澳大利亞生態旅游的評價,例如為“觀鯨”而設立的追逐鯨魚的項目之所以受到重視,是因其符合人類經濟利益,“完全取決于我們自身那種信奉消費的世界觀”。②于是,正如圍繞耐普田莊存在著相互競爭的農事活動形式,懷舊的形式和功用也各有千秋,就像珍妮弗·拉丁諾(Jennifer Ladino)在《重拾懷舊》(Reclaiming Nostalgia, 2012)中描述的那樣,而對于生態損失的痛悔,亦可視作耐普野生動物觀游這種農事活動的積極效應。

皮帕·馬蘭(Pippa Marland)造的新詞“新農事”(new georgic),是為了凸顯既生產食物又不失生物多樣性的再生式田莊?!皬摹兑盎芳捌潢P于生態恢復的勵志故事中顯現的,是一種更正過的農事意識,它誠然保留了畜牧養殖及莊稼種收,但也致力于讓所處的景觀逐步自我恢復。在此過程中,土地本身被視為具備了言傳身教的功能,賦予其人類居民知識和教育,并以此為起點,將農事與自然界的利益統為一體?!雹勰推仗锴f把對美的欣賞和對野生動物的敬畏作為工作的基石,對其莊戶和生態旅游者都是如此,他們對該項事業都抱有理想主義的追求。就此而言,筆者認為在特里的書中,農事與田園顯然是交叉重疊的。筆者仍然傾向于將這種錯綜復雜的狀況稱為“后田園”,因其既務實可行又志存高遠。馬蘭的“新農事”的絕好范例是詹姆斯·利班克斯(James Rebanks)的《英國田園》(English Pastoral, 2020),她把對該書的討論打造成為一個成功的案例研究,證明“新農事”一語能夠“理解并支持那些日益將自然活動與食物生產一視同仁的田莊經營”,而且在這一概念中,農事和田園是高度重合的。④

如果說《野化》和《野性》展示了田園和農事的重疊特點,如果農事可以作為一種筆者一再推舉的有益的——盡管也是有問題的——閱讀策略,那么我們就有可能留意到一種時至今日仍生生不息的農事寫作傳統。斯蒂芬·哈里森(Stephen Harrison)開了一張直接引用過《農事集》的詩人名單,包括弗勒·愛德考克(Fleur Adcock)、范索普(U. A. Fanthorpe)、卡蘿爾·安·達菲(Carol Ann Duffy)、彼得·麥克唐納(Peter McDonald)、杰弗里·希爾(Geoffrey Hill)等。⑤此外,某些詩集也應位列其中,最明顯的莫過于特德·休斯(Ted Hughes)《摩爾鎮日記》(Moortown Diary, 1989),該詩作便來自于德文郡農莊生活里的點點滴滴??墒峭龅挛目さ倪€有愛麗絲·奧斯瓦爾德(Alice Oswald)的《達特》(Dart,2002),詩人根據對沿達特河而作的人群的訪談寫下了這本詩集。小說創作則有來自于威爾士的兩股力量:卡南·瓊斯(Cynan Jones)的《漫長的干涸》(The Long Dry,2006)發生于一日之內,通過一頭走失的母牛將一個農莊小家庭里的矛盾浮現了出來,而湯姆·布洛(Tom Bullough)的《阿德蘭茲》(Addlands, 2016)則跨越了一個家庭70年的農莊生活,其間囊括了豐富多彩的農事細節。⑥在新近作品中,最值得探討的農事書寫當屬蒂姆·皮爾斯(Tim Pears)的“西部鄉村三部曲”(The West Country Trilogy),其完結篇為《獲救贖者》(The Redeemed, 2019)。對坎伯蘭山區牧羊業寄予深切尊崇的小說家則是瑪麗-埃爾莎·布拉格(Marie-Elsa Bragg),她的《走向梅爾布雷克》(Towards Melbreak, 2017)關于艱辛的牧羊生活的描寫躍然紙上。吉姆·克雷斯(Jim Crace)的《豐收》(Harvest, 2013)以圈地運動這一歷史經驗為素材,用底層民眾的口吻敘事,使之成為鄉村變化的寓言。誰又曾預料利班克斯的《牧羊生活》(The Shepherds Life, 2015)會在已出兩部續作后仍然熱賣?另一方面,BBC電視臺節目“鄉村檔案”(Countryfile)的熱度又催生出當代農事作品——亞當·亨森(Adam Henson)的《鄉村檔案,亞當的農莊:我的面朝土地的生活》(Countryfile, Adams Farm: My Life on the Land, 2011)。與此同時,經營餐館的休·費恩利-惠廷斯托爾(Hugh Fearnley-Whittingstall)在其《河屋之年》(The River Cottage Year, 2003)中讓園藝的農事維度發揮出了特別的功用。在愛爾蘭曾有過關于改變小規模傳統農莊經營手段的激烈辯論,很多人家對此記憶猶新,而約翰·康奈爾(John Connell)的農事回憶錄《牛書》(The Cow Book, 2018)在這些家庭中引起了極大的共鳴。在英格蘭“新自然”作家中,海倫·朱克斯(Helen Jukes)的《蜜蜂的心臟有五處開口》(A Honeybee Heart has Five Openings, 2018)可謂獨樹一幟,她記述了如何參照維吉爾的《農事集》來推測她的城市花園里蜂巢的選址。

上述所有文本均可被稱作農事詩,這表明仍然需要區分出農事這一類型,盡管佩里塞爾已擺明了自己“體裁交融”的立場。①田園詩是對鄉村勞動成果的體現,而農事詩公認的混雜性的核心則為鄉村勞動種種具體的操作細節。如果說田園-農事關系是變動不居的,并在不同程度上有重合的方面,那么這一關系的兩個極致需要進一步界定清楚,只有這樣才能以更明晰、更復雜的方式推進討論。我們需要的閱讀策略是對作品的不同特點與文學操作保持敏感,且不論作者如何聲稱。因而以上所說的進一步界定,與其說是作簡單的分類,不如說是對源于上述閱讀策略的種種反饋的合理列布。這也是對文本或文本片段所能達到的自然觀的表述語匯。在這些自然觀中,有些或可以歸結為后田園,因為它們可能以田園或農事的類型出現。法里爾認為,生態批評一向把關注的焦點投給田園傳統,而其承自威廉斯的對農事的排斥則造成了不利后果,即罔顧農事寫作的多種特色與深刻見解。法里爾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我們希望生態批評家能重訪維吉爾的《農事集》中的豐富語言及挑戰,并找尋出藏在貌似平實的景象之后的延續不斷的傳統。筆者最近問過愛爾蘭詩人邁克爾·朗利(Michael Longley):你認為自己的詩作該歸屬田園傳統還是農事傳統?他在否認因循任何傳統之后說道:“不過我倒想寫寫蜜蜂。它們對我們那么重要,不是么?”至少我們在討論當下的傳粉危機時,維吉爾所謂的“微小世界”(a world in miniature)能告訴我們很多,而我們的地球正倚賴著這個微小世界而存在。②

(原載于Terry Gifford, “What is Georgics Re-

lation to Pastoral?”in Sue Edney and Tess Somervell, eds., Georgic Literature and the Environment: Working Land, Reworking Genre, London: Routledge, 2023, pp. 13-25. 此次翻譯已獲作者授權。譯者在此文翻譯過程中得到東南大學韋清琦教授的指導和幫助,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胡穎峰

[作者簡介]特里·吉福德(Terry Gifford),英國巴斯斯巴大學環境人文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西班牙阿利坎特大學榮譽教授,英國及愛爾蘭文學與環境研究學會(ASLE-UKI)創始人之一

[譯者簡介]謝超,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湖北武漢 43007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英國氣候變化詩歌研究”(19CWW02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普林斯頓詩歌與詩學百科全書》翻譯與研究”(21&ZD280)

①本文出現的“農事詩”(georgic)與“田園詩”(pastoral)是兩種文學類型,不只局限于詩歌這一文類,而是泛指與農業生產、鄉村風景及田園生活相關的小說、戲劇、詩歌、紀實文學等各種文類?!g者注

②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4.

①Raymond Williams,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73, p. 28.

②Raymond Williams,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73, p. 313.

③Raymond Williams,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73, p. 314.

④《綠色文字》(Green Letters)為英國及愛爾蘭文學與環境研究學會(ASLE-UKI)的會刊,專門發表與生態批評及環境人文學相關的前沿論著?!g者注

⑤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5.

⑥Virgil, The Georgics, translated by L. P. Wilkinson, London: Penguin, 1984, p. 50.

①②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4.

③有關“新自然寫作”相關信息,參見Jos Smith, The New Nature Writing: Rethinking the Literature of Place,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7.

④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4.

⑤露絲·布萊爾(Ruth Blair)在文章中也提到了這一點。參見Ruth Blair, “Introduction: Why Pastoral?”? Australian Literary Studies, vol. 30, no. 2, 2015, pp. 1-10.

⑥⑦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4.

⑧Laura Sayre, “‘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5.

⑨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4.

①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4.

②Laura Sayre,“‘How to Make Fields Fertile: Ecocritical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of Virgils Georgics in Translation,” in Christopher Schliephake, ed., Ecocriticism, Ecology, and the Cultures of Antiquity,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7, p. 195.

③Joseph Addison, “An Essay on the Georgics,” in W. Frost and V. A. Dearing, eds., The Works of John Dryde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7, p. 151.

④⑤Alastair Fowler,“Georgic and Pastoral: Laws of Genr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in Michael Leslie and Timothy Raylor, eds., Culture and Cultiv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Writing the Land,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83.

⑥威廉·燕卜遜(William Empson) 的《田園詩的諸多類型》(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 1935)為現代文學批評的里程碑式作品。燕卜遜在書中指出,田園詩傳統不僅包括有關牧羊人生活的詩歌,還應包括那些“有關某類人,但又不被這類人書寫或是為了這類人書寫的作品”。燕卜遜認為,莎士比亞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Troilus and Cressida, 1602)、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漫游記》(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1865)以及一些無產階級小說也應歸為田園詩作品?!g者注

①Alastair Fowler,“Georgic and Pastoral: Laws of Genr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in Michael Leslie and Timothy Raylor, eds., Culture and Cultiv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Writing the Land,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84.

②Alastair Fowler,“Georgic and Pastoral: Laws of Genr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in Michael Leslie and Timothy Raylor, eds., Culture and Cultiv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Writing the Land,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85. [《牧羊人日歷》(The Shepheardes Calender, 1579)為英國詩人埃德蒙·斯賓塞(Edmund Spenser)仿維吉爾《農事集》創作的田園詩作品?!g者注]

③Alastair Fowler,“Georgic and Pastoral: Laws of Genr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in Michael Leslie and Timothy Raylor, eds., Culture and Cultiv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Writing the Land,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86.

④David Fairer, English Poetry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1700-1789, London: Longman, 2003, p. 80.

⑤David Fairer, English Poetry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1700-1789, London: Longman, 2003, p. 98.

⑥David Fairer, “‘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03.

⑦David Fairer, “‘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05.

①弗雷德里克公爵(Duke Frederick)、普洛斯彼羅(Prospero)和李爾王(King Lear)分別為莎劇《皆大歡喜》、《暴風雨》和《李爾王》中的人物角色,這三部劇都與宮廷和流放相關?!g者注

②David Fairer,“‘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05.

③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31.

④David Fairer,“‘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01.

⑤Jonathan Bate, Romantic Ecology: 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1, p. xvii.

⑥David Fairer,“‘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11.

⑦David Fairer,“‘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14.

⑧David Fairer,“‘Where Fuming Trees Refresh the Thirsty Air: The World of Eco-Georgic,” Studie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ulture, vol. 40, 2011, p. 215.

⑨David Fairer,“The Pastoral-Georgic Tradition,” in Andrew Bennett, ed., William Wordsworth in Contex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111.

①②David Fairer,“The Pastoral-Georgic Tradition,” in Andrew Bennett, ed., William Wordsworth in Contex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115.

③以上詩句采用了秦立彥譯本,下同。參見威廉·華茲華斯:《華茲華斯敘事詩選》,秦立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譯者注

④David Fairer, “Georgic,” in Jack Lynch,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British Poetry, 1660-18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466.

⑤Terry Gifford, Pastoral, London: Routledge, 2020, pp. 167-200.

⑥Juan Christian Pellicer, “Pastoral and Georgic,” in David Hopkins and Charles Martindale,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 289-290.

⑦Juan Christian Pellicer, “Pastoral and Georgic,” In David Hopkins and Charles Martindale,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291.

⑧Juan Christian Pellicer, “Pastoral and Georgic,” in David Hopkins and Charles Martindale,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290.

⑨Juan Christian Pellicer,“The Georgic,” in Christine Gerrard, ed., A Companion to Eighteenth Century Poetry, Oxford: Blackwell, 2006, p. 406.

⑩Juan Christian Pellicer,“Georgic as Genre: The Scholarly Reception of Vergil in Mid-Eighteenth Century Britain,” in Silvio B?r and Emily Hauser, eds., Reading Poetry, Writing Genre: English Poetry and Literary Criticism in Dialogue with Classical Scholarship,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9, pp. 87-88.

①Juan Christian Pellicer, “Pastoral and Georgic,” in David Hopkins and Charles Martindale,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306.

②Thomas Hardy, Desperate Remedies, Ware: Wordsworth Editions, 1871, p. 143.

③Thomas Hardy, Desperate Remedies, Ware: Wordsworth Editions, 1871, p. 261.

④Richard L. Purdy and Michael Millgate, eds.,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Thomas Hardy, 7 Volum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8-1988, vol.1, p. 12.

⑤Thomas Hardy, Under the Greenwood Tree, Ware: Wordsworth Editions, 1872, p. 3.

⑥Thomas Hardy, A Pair of Blue Eyes, Ware: Wordsworth Editions, 1877, p. 173.

⑦Thomas Hardy, A Pair of Blue Eyes, Ware: Wordsworth Editions, 1877, p. 111.

⑧Thomas Hardy, A Pair of Blue Eyes, Ware: Wordsworth Editions, 1877, p. 75.

⑨Raymond Williams,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73, p. 28.

⑩Juan Christian Pellicer, “Pastoral and Georgic,” in David Hopkins and Charles Martindale,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290.

①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268, p. 33.

②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33.

③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9.

④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7.

⑤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268.

⑥⑦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181.

①George Monbiot, Feral: Searching for Enchantment on the Frontiers of Rewilding, London: Allen Lane, 2013, p. 9.

②Isabella Tree, Wilding: The Return of Nature to a British Farm, London: Picador, 2019, p. 254.

③Isabella Tree, Wilding: The Return of Nature to a British Farm, London: Picador, 2019, p. 292.

④Isabella Tree, Wilding, The Return of Nature to a British Farm, London: Picador, 2019, p. 107.

⑤Graham Huggan, Colonialism, Culture, Whales: The Cetacean Quartet,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8, p. 100.

①Isabella Tree, Wilding: The Return of Nature to a British Farm, London: Picador, 2019, p. 98.

②Graham Huggan, Colonialism, Culture, Whales: The Cetacean Quartet,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8, p. xiv.

③④Pippa Marland, “Rewilding, Wilding, and the New Georgic in Contemporary Nature Writing,” Green Letters, vol. 24, no. 4, 2020, pp. 421-436.

⑤Stephen Harrison,“Classics and Poetry in England after 1960,” in Kenneth Hayes, 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 510.

⑥了解更多內容及更多文本,參見Terry Gifford, “Contemporary British Georgic Writing,” Ecozon@, vol. 12, no. 2, 2021, pp. 134-149.

①Juan Christian Pellicer, “Pastoral and Georgic,” in David Hopkins and Charles Martindale, eds.,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Recep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306.

②Virgil, The Georgics, translated by L. P. Wilkinson, London: Penguin, 1984, p.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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