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熱貢唐卡的生物文化初探

林晨 程卓 龍春林

摘要：生物多樣性的減少不僅意味著基因、物種和生態系統的損失， 還威脅到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唐卡被譽為藏族傳統文化的“百科全書”，其內容涵蓋了社會、歷史、文化、宗教、醫藥等諸多方面。青海熱貢唐卡作為唐卡的重要流派，因生動細膩的形象描繪和大量自然景觀的刻畫而廣為流傳。該文將文獻分析、作品分析與民族生物學實地調查等方法相結合，從熱貢止唐（繪畫唐卡）繪制所用到的生物材料和熱貢唐卡畫面內容所反映的生物形象兩方面對其生物文化進行了研究。該研究揭示了熱貢止唐傳統繪畫工具和12種天然植物顏料的基源生物與制作工藝，探討了熱貢唐卡作品中常出現的生物形象本源、來源及其文化功能，闡釋了熱貢唐卡教誨圖中傳遞的生態理念?？傮w而言，熱貢唐卡取材于大自然，其內容亦反哺大自然。未來，應更加注重熱貢唐卡的傳統技藝及其生物多樣性相關傳統知識的保護與傳承，進一步發掘其傳統知識傳播和自然教育的潛能。

關鍵詞： 熱貢唐卡， 資源植物， 生物文化， 傳統知識， 文化生態保護區

中圖分類號：Q949?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0-3142（2023）08-1457-10

Biocultural profiles of Qinghai Regong Thangka

LIN Chen1，2，3， CHENG Zhuo1，2，3， LONG Chunlin1，2，3，4*

（ 1. Key Laboratory of Ecology and Environment in Minority Area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National Ethnic Affairs Commission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2. College of Life and Environmental Science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3. Key Laboratory of Ethnomedicine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Ministry of Education， Beijing 100081， China; 4. Institute of 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

Abstract：The loss of biodiversity not only means the loss of genes， species and ecosystems， but also threatens the human cultural diversity. Thangka is known as the ‘encyclopaedia’ of traditional Tibetan culture， covering social， historical， cultural， religious and medicinal aspects. Qinghai Regong Thangka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sects of Thangka， and has vivid and delicate depiction of images， and the numerous depictions of natural landscapes. By combining the methods of literature analysis， work analysis and ethnobiological fieldwork， the biocultural aspects of Regong Thangka are studied in terms of the traditional knowledge related to biodiversity in the painting techniques of Regong Thangka and the analysis of the connotation of biological images. The study revealed the biological origins and production processes of the traditional painting tools and 12 natural plant-derived pigments for Regong Thangka; explored the origins and functions of the biological images often found in the Thangka works; explained the ecological concepts conveyed from Regong Thangka. In general， Regong Thangkas are not only resulted from nature， but also provide feedbacks to nature in their content. In the future，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protection and inheritance of the traditional skills and biodiversity related traditional knowledge of Regong Thangka， and further explore its functions of traditional knowledge dissemination and nature education.

Key words： Regong Thangka， economic plants， biological culture， traditional knowledge， eco-cultural protection area

自1992年6月以來，150多個國家在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上簽署了《生物多樣性公約》 （Convention on Biological Diversity， CBD） ， 標志著保護生物多樣性成為國際社會的共識。然而，生物多樣性的減少不僅是基因、物種和生態系統的損失， 還進一步影響到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和特殊結構。這種文化多樣性的存在以生物多樣性為物質基礎，其發展為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與利用提供支持（龍春林和裴盛基，2003）。在全球范圍內，民族文化多樣性和優秀傳統知識對生物多樣性的正面影響始終占據主導地位（Maffi， 2005；裴盛基，2011）。如何保護或恢復生物文化的價值和實踐成果一直是生物文化多樣性研究領域的重要課題（楚雅南等，2022）。事實證明，以世界經濟變化為主的全球變化正在影響生物文化多樣性的深刻變革。許多地區面臨著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雙重喪失（Pretty et al.， 2009）?！渡锒鄻有怨s》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形成的重要成果，即《昆明-蒙特利爾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十分關注生物多樣性相關傳統知識，強調土著和地方社區及傳統文化對生物多樣性保護與持續利用的重要作用。因此，與生物相關的民族文化多樣性，以及生物文化多樣性的保護應該受到高度重視。

唐卡一詞源自藏語“Tang ga”（Thangka）。其中“Tang”在藏語里有遼闊平原之意。“Tang ga”則比喻以大地為背景，描繪萬物之情形（德拉才旦，2015）。唐卡的創作主題涉及宗教、社會歷史、生活習俗、藏醫藏藥、天文歷法等諸多領域。在藏區幾乎家家有唐卡，這種易于攜帶的卷軸畫充分適宜過去漂泊不定的游牧生活，早期的民間藝人會拿著木條對唐卡所繪事物進行說唱（俗稱“喇嘛瑪尼”），對于藏族地區的自然、歷史、文化、信仰、知識的理解與傳播起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唐卡按地理位置和主要藝術派系可分為衛藏地區勉唐畫派、日喀則地區的欽澤畫派、康巴地區的噶瑪噶孜畫派和安多地區的熱貢畫派。熱貢唐卡起源于公元13世紀中后期（舒勇，1987），是目前傳播范圍最廣、最受歡迎的唐卡流派之一。熱貢唐卡的研究始于2000年以后，主要集中在熱貢唐卡的歷史源流和發展演化（戴嘉艷，2002；佐良，2003）、藝術特征及審美內涵（王小珺，2011；王余，2013）、繪制技藝和發展現狀（呂霞，2009；高鵬杰，2015）等方面。然而，以往研究對熱貢唐卡創作內容的分析及輻射影響研究不夠深入，對天然礦植物顏料和繪畫工具方面的傳統知識記述不夠具體詳盡（楊建吾，2004；卓么措，2021）。尤其對于傳統植物顏料的說法仍存在分歧。有些因僅以地方名或形態學描述而無法確定植物本源（烏蘇容貴，2009；阿旺晉美，2015），也有如用在水和云彩過渡色的植物顏料“莫洛”幾近失傳（滿卻頓智，2016）。而上述方面對于熱貢唐卡傳統技藝的傳承發展、生物文化內涵的深度挖掘意義重大。

本文首次將民族生物學研究方法運用于唐卡繪畫領域研究。以熱貢唐卡發源地同仁縣下轄四莊（吾屯、年都乎、郭麻日、尕沙日）為研究區域，以寺院及民間唐卡畫師及其彩繪唐卡作品為研究對象，將文獻分析法、作品分析法和民族生物學實地調查相結合，擬探討：（1）熱貢止唐繪制使用的傳統繪畫材料的生物聯系；（2）熱貢唐卡中常出現的植物符號本源及內涵；（3）熱貢唐卡所表達主題與當地生態觀形成的關聯。

1材料與方法

1.1 研究區域

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地處青海省東南部，是甘青川三省交匯的樞紐地帶，也是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隆務河自南向北縱貫同仁全境，形成東西部山區和中部河谷地帶。境內最高海拔4 767 m（阿米夏瓊山峰），最低海拔2 160 m（麻巴溝）。屬大陸性高原涼溫、冷溫半干旱氣候。作為青海省十大資源縣之一，同仁不僅礦產資源分布廣、品質高，還擁有香獐、羚羊在內的珍稀動物以及雪蓮、冬蟲夏草在內的藥用植物200余種。區域內的少數民族占總人口的90%以上，以藏族為主，還包括土族、撒拉族等17個少數民族。在藏語里同仁被稱為“熱貢”，意為“夢想成真的金色谷地”。作為藏文化的源生地之一，同仁屬于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是青海省唯一的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擁有區（縣）級以上非物質文化遺產34項，各類文物保護單位41處。其中，吾屯村被原文化部命名為“國家文化產業示范基地”“中國唐卡藝術之鄉”，熱貢畫院被命名為全國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現有13家熱貢藝術傳習所。2009 年，包括熱貢唐卡在內的“熱貢藝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1.2 研究對象

熱貢唐卡按材料和制作方法，可分為規唐（綢緞唐卡）、止唐（繪畫唐卡）、珍珠唐卡三大類（馬成俊，2005）。本次研究主要關注使用植礦物顏料繪制的止唐，重點關注傳統繪畫材料的生物來源和繪畫內容常用的生物形象及其文化內涵。

1.3 研究方法

以“熱貢唐卡”“熱貢藝術”為主題，通過查閱相關資料，初步掌握了熱貢唐卡的歷史源流、發展歷程、繪制技藝、藝術特色、代表性機構及藝人的基本信息，為開展實地調查打好基礎。2022—2023年期間，我們實地探訪了同仁市及下屬4個自然村（吾屯、年都乎、郭麻日、尕沙日）的12家唐卡傳習所、熱貢藝術博物館以及熱貢贊巴拉礦物質顏料研發基地。對包括2位國家級工藝大師、3位省級工藝大師在內的42位熱貢畫師進行半結構式訪談和參與式調查。調查的信息包括傳統繪畫工具、顏料及傳統繪畫內容中的生物形象。通過與信息人訪談獲得了熱貢止唐顏料及工具中動植物來源的基本情況，隨后在信息人帶領下進行野外指認和憑證標本采集。通過室內標本鑒定和查閱《中國植物志》和Flora of China以及權威數據庫（如World Flora Online， http：//www.worldfloraonline.org）檢索進一步驗證其可靠性。對于熱貢唐卡作品中描繪的生物形象，以現階段出版的權威畫冊《百名當代熱貢畫師作品選》和實地調查中搜集到的熱貢唐卡作品為范本，結合藝人口述和已有的文獻記載對其來源和內涵進行核驗和挖掘。

2結果與分析

2.1 熱貢止唐繪畫材料

熱貢止唐的傳統繪畫材料涉及的動植物來源十分豐富，且貫穿制作的全部環節。就天然顏料而言，植物顏料以草本、灌木為主，共計16科16屬16種植物。除番紅花（Crocus sativus）、姜黃（Curcuma longa）、茜草（Rubia cordifolia）、山礬（Symplocos sumuntia）從外采購外，其他植物顏料均從當地采集得到；就繪畫工具而言，除刻金筆從外采購外，其他生物材料均來源于當地家畜（如牦牛、山羊等）或其他動物的皮毛以及常見的喬木枝干，由老一輩畫師在特定月份收集動物毛發，或是秋季以后撿拾枯落的樹枝親手制作而成。

2.1.1 繪畫顏料熱貢唐卡五大基礎色為白色、石黃、大紅、藏青和石綠。幾類基礎色互相調配，則有“色彩混合無盡時”的說法。熱貢止唐顏料的原料按來源可分為礦物質顏料、植物顏料、金屬顏料、寶石顏料、土質顏料五大類。其中，礦物、土質、寶石、金屬顏料主要用于繪制包括背景在內的絕大部分區域。以金箔為主的金屬顏料多用于勾線，植物顏料則作為半透明的過渡色以調和畫面的立體感。

熱貢止唐至今仍被使用的植物顏料名單如表1所示。唐卡顏料的植物原料的加工步驟基本相似，多用明礬來脫色，主要經歷采選、清洗、脫色、熬煮、過濾、蒸發、制丸等工序。其中，山礬葉需配合紫草茸（紫膠蟲吸取寄主樹樹液后分泌的紫色樹脂）一起加工做胭脂色。紅花在搗碎過濾后，還要用淘米水沖洗后蒸發制丸。全緣葉綠絨蒿（Meconopsis integrifolia）和番紅花則取其利用部位充分陰干后放入顏料碗中蘸水即可使用。將油松（Pinus tabuliformis）的樹枝用大火燒干后，取最細膩的煙灰或酥油燈燃盡后的燈芯渣，加入牛皮膠手工磨制成丸即可得到黑色植物顏料。這種顏料具有無反光、色相深沉等諸多優點。

2.1.2 繪畫工具熱貢止唐的繪畫工具主要包括畫布與畫框、輔助工具、畫筆三類。其中，牦牛的牛骨或牛皮經浸泡、過濾、熬煮后制成的牛膠是常用的粘合劑。在畫布制作和顏料制備中都必不可少。通過將牛膠（由牛骨或牛皮熬制而成）與高嶺土混合涂抹在編織均勻、紋路清晰的白棉布上，再分別用鵝卵石（粗磨），碗邊或海螺（細磨）反復打磨、晾干后制成的畫布不僅能掛住質地厚重的顏料，還有利于長久的保存。而不同粒度或質地的顏料與牛膠的合理調配則是顏料持久上色的關鍵。制作好的畫布用細棉線或麻繩（藏語譯為“Jiang shi gu”）以“之”字形縫制在寬1 cm、韌性強的竹條畫框（藏語譯為“Jiang xin”）上，再用更粗的鋼架或木條制成的外畫框（藏語譯為“Tang zhuo”）二次固定，如今也多用外畫框直接固定（圖1：A）。

輔助工具可進一步分為準備工具、量度工具和護畫工具。準備工具包括儲存顏料的鹿皮袋（圖1：B）和磨制顏料的瓷質或石質的研磨罐（圖1：C）。其中，鹿皮因遮光、柔韌、透氣的特點而被認為利于顏料的保存。度量工具包括木質圓規和用于定位（熱貢畫師稱這一步驟為“取方”）的“頭個”?！邦^個”由裝滿橙紅色顏料的鹿皮口袋、一根長約3 m的細棉繩和系于一頭的長木塊組成。護畫工具包括護畫墊（藏語譯為“Le ze”）和清潔工具。護畫墊多選用羊羔或水獺的皮毛與布面縫合成直徑約 10 cm的圓形墊片，另在布面中心作一小環便于執筆的小指穿入固定（圖1：D，E，F）。護畫墊不僅能支撐手臂、減少繪制阻力，還避免了作畫時因手部直接接觸畫面造成污損。清潔工具通常在唐卡填色完畢后使用，過去用青稞面與酥油和成糌粑團，現在多用更為細膩的面團在畫布上提拉滾動蘸取浮散的顏料。

唐卡的畫筆也取材于當地動植物手工制作，主要包括刻金筆、毛筆和炭筆三大類。毛筆根據不同功能又可分為填色的平涂筆、染色筆，繪制輪廓的勾線筆、描筆兩類。毛筆由筆桿和筆毫組成。過去畫師間流傳“一匹馬也不換一支好毛筆”的說法。熱貢唐卡毛筆的筆桿一般選用野枸杞木（Lycium chinense）、柏樹（Cupressus funebris）的莖干制作，當地畫師認為這類木材可以吸汗，防止繪制時汗漬污染畫布。筆毫通常在每年3月和4月牲畜脫毛的時間段進行收集，具體材料則根據畫筆功能而有所區別。勾線筆和描筆通常要求毛峰長、筆形尖細、毛質硬挺且有彈性，熱貢畫師常選用成年健壯的貓背脊梁上的挺拔之毛或松鼠尾部的毛為材料（圖1：G）；染色筆和平涂筆要求毛峰略長、筆形粗圓、毛質軟硬適中，一般選用山羊面部較柔軟的毛、羊背挺拔長毛、黑色牦牛背部粗毛制成（圖1：H）；雕刻刀通常用來壓金，要求硬度高，常選用瑪瑙石、九眼石進行打磨（圖1：I）。炭筆制作一般選用白樺（Betula platyphylla）、青甘楊（Populus przewalskii）的枝干，經去皮修剪后放入焜鍋真空燒制而成（圖1：J）。炭筆具有易上色、易擦拭的特點而被用作繪制底稿。

2.2 熱貢唐卡中的生物形象

熱貢唐卡中常見的生物形象從功能上可分為四類。第一類生物形象來自特定的故事，最常出現在佛陀、山神、護法的傳記唐卡中。動物相關的形象常被抽象化處理。比如以動物特征賦予神的形象，或以當地的家畜、野生動物成為神的坐騎或手持物，更有不存在于現實，是人們發揮想象后的融合各種動物特征的“天界動物”。植物形象中最突出的代表是圣樹。佛陀生平的每一個重要時刻都有相對應的樹。熱貢唐卡中最常出現的分別是與大黑天財神南亞起源相關的檀香、藏傳佛教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出生傳說中的暴馬丁香（Syringa reticulata subsp. amurensis）、釋迦摩尼佛出生和涅槃傳說相關的娑羅樹 （Shorea robusta）（俗稱無憂樹）、成道相關的菩提樹（Ficus religiosa）。娑羅樹燃燒過的樹干或樹脂可以作熏香。種子和果實用來制作燈油，也可用作香料或藥用。草本類最常見的是吉祥草（Reineckea carnea），是傳說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成道的席下之草。民間還將其入藥，有潤肺止咳的功效。糧食類的玉蜀黍（Zea mays）和稻（Oryza sativa ）常作為增祿天母的手持物寓意繁榮與豐收。

除此之外，樹的形象被用來當作敘事脈絡的載體（俗稱樹喻圖）。在曼唐《四部醫典》的生命之樹中（圖2），樹干中的藍、 黃、 白三色分別代表藏醫體系中認為組成人體的三種因素“隆”“赤巴”“培根”，對應顏色的葉片則進一步指示某一因素主導下的身體狀態、診斷方案和治療方法（圖2）。

第二類形象常出現在知識型唐卡中，是對生物多樣性相關傳統知識的形象化記錄。如曼唐《四部醫典》中描繪了900多種天然藥物的基源植物形態及其制備方案。以開篇《藥王及藥王城》為例，該圖刻畫了藥師佛藍琉璃光講學的宮殿藥王城（圖3）。宮殿內收集了各類寶物，四周的山上則遍布能治療404種疾病的各種植物、動物和礦石類藥物。殿南“頻陀山”上生長著石榴（Punica granatum）、胡椒（Piper nigrum）、蓽拔（P. longum）、辣椒（Capsicum annuum）等能治寒癥的藥物；殿北山上生長著檀香（Santalum album）、土沉香（Aquilaria sinensis）、山豆根（Euchresta japonica） 等能治熱癥的藥物；殿東“芳香山”上生長著訶子（Terminalia chebula），其根、枝、皮、葉、花、果均可治病；殿西“瑪拉亞”山是遍布紅花的平川和丘陵，山巖盛產石類藥和鹽類藥和藥水溫泉。除此之外，藥林樹梢上有孔雀、鸚鵡等鳥類，樹下有大象、熊、麝等可作為良藥的動物在棲息。

第三類形象獨立出現并具有更為普遍的象征意義。其中最為普遍的是蓮（Nelumbo nucifera）。佛陀和菩薩都是坐立或站在蓮座上，有的則是手持蓮花。蓮花代表出淤泥不染和清凈自在的出世態度。熱貢地區作為高原并不適宜蓮花生長，蓮的形象也逐漸演變為牡丹（Paeonia × suffruticosa）或菊花（Chrysanthemum × morifolium）樣式，顏色多以淺紅色和粉色為主。也出現用綠絨蒿屬植物（Meconopsis Vig.）（俗稱鄔巴拉花）代替蓮花的現象。果實常作為供養品在熱貢唐卡中出現。在熱貢唐卡中以兩組符號集合最具代表性。分別是“八瑞物”中的木橘（Aegle marmelos）、芥子和“五妙欲”中代表味的三類水果。其中，木橘（俗稱孟加拉蘋果）被視為萬果中最為神圣的，常被描繪成帶有奶嘴狀的圓頭并有三個葉片托底。芥子分白芥子（Sinapis alba）、蕓薹（Brassica rapa var. oleifera）（俗稱黑芥子）兩種，也被用來榨油和入藥，寓意斷滅一切不祥之兆?！拔迕钣敝谐Ａ_列三個水果代表“味”。通常以代表“福祿壽”的梨屬（Pyrus L.）、石榴（Punica granatum）、香櫞（Citrus medica）的果實為藍本進行抽象化創作。

第四類形象主要服務于風景裝飾，對形象刻畫不做嚴格要求，賦予了畫師一定的想象空間。熱貢唐卡中的林苑是指由包括香料樹、果樹在內的神樹林與池塘、溪流等組成的自然景觀帶，常常穿插在畫面的不同空間之間。林苑被認為是修行的絕佳背景，其中常見的樹木種類包括竹亞科的植物因竹子空心而被視為一種放下自我執念的存在；菩提樹充滿了慈悲和智慧；檀香樹香氣遠播，視為奇異；猴子和桃（Prunus persica）搭配也常代表修行之地。隨著唐卡繪畫風格的不斷發展，樹的形象得到不斷豐富的同時，描繪也逐漸抽象化，甚至出現融合想象后的超現實存在。比如“如意寶樹”就是以北美木蘭屬（Magnolia L.）喬木為藍本。其形象常被鑲滿金銀珠寶，被認為是存在于天界的樹木，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祝福與期待。

2.3 熱貢唐卡中的生態觀

熱貢唐卡中運用日常生活中的象征性場景引發人們對于生態倫理觀念或宗教教義探討和思考的繪畫主題被稱為教誨圖。從本質上而言，教誨圖所圍繞的主題是關于人如何自處，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與自然共處并維護環境神圣性的深層次討論?！傲L壽圖”是熱貢唐卡中最常出現的教誨圖故事題材之一。圖中描繪了在南亞的“大樂林”中存在著六個長壽物，分別是長壽巖、長壽泉、長壽樹、長壽獸、長壽鳥和長壽老人。這六種長壽之物因受到無量壽佛（Amitayus Buddha）的祝福而長存，它們相互協助共生，維持著自然的永續平衡（圖4）。其中，山長壽代表大地，提供了萬物生長的空間。水長壽代表水源，是一切生命的源泉。長壽樹代表一切植物。雄鹿和雌鹿代表一切動物。仙鶴則是天空的代表，象征和平、歡樂與吉祥。畫面中的耄耋老人，看顧護佑著鹿鶴二獸，代表眾生若能領悟自然之道，便能永處安樂之境。六長壽圖至今受到人們的歡迎并被廣泛運用在唐卡，寺院或私人宅院的壁畫，甚至是民間剪紙作品中。六長壽圖中不僅暗示了人們對美好環境的衡量標準，即好的環境應當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而且巧妙對應了生態學中對于物質循環的基本要素，起到了自然教育的作用。

3討論

3.1 重視唐卡繪制技藝中的傳統知識保護

唐卡被稱為“帶著鐐銬的舞蹈”，原因在于唐卡對天然材料的選擇和加工、繪畫主題和技法都極其考究。如今，唐卡繪制的傳統八大步驟（誦經、備料、繃制畫布、繪畫底稿、上色暈染、勾線、開臉、裝裱）仍被熱貢藝人遵守并繼承，但年輕畫師中由購買代替手工制作諸如畫筆等畫材工具的現象較為普遍。礦物顏料已基本實現規模化的加工生產，但植物顏料只有少部分極富經驗的老畫師掌握并加工。究其原因，一方面，近年來隨著市場化和商品化的涌入，不乏有熱貢唐卡藝人為追逐經濟利益而放松了原有的標準，使得熱貢唐卡的傳承在制作工序及原料質量等方面受到挑戰（卓瑪措，2022）。另一方面，受同仁地區氣候及自然地理條件的影響，生物原材料分布的范圍和采集的時間都非常有限，考慮到收集和制作所要耗費的精力和成本，一些畫師轉而選擇效果稍遜的替代方案。與此同時，唐卡藝人在繪畫和傳承中迎合市場需求的行為加劇了唐卡作品的同質化，使得唐卡藝術內在的傳統性和多樣性遭到反噬。然而，不論是繪制技藝中的生物多樣性相關傳統知識，還是豐富的主題內容都是長期實踐得到的智慧結晶。因此，應加強對這類傳統知識的搶救工作，進一步開展天然染料植物相關的種質資源調查、栽培育種、功能性成分分析（柴真真等，2017），助力唐卡繪制技藝中生物多樣性相關傳統知識的有效保護。

3.2 挖掘唐卡藝術的自然教育潛能

熱貢唐卡中描繪的生物形象非常豐富，并具有多樣的文化內涵。這種現象的出現主要受熱貢唐卡的宗教屬性及其發展的歷史鉤沉兩方面影響。最初寺院佛堂是熱貢唐卡發展的主要平臺。

直到1959年宗教改革，大量僧人還俗，熱貢唐卡開始在民間發展，創作群體進一步擴大（李元元，2018）。畫師們前往中國漢地、中國西藏、尼泊爾、蒙古等地區廣泛游學，不斷豐富熱貢唐卡的繪畫題材并促進熱貢畫風的形成（陳乃華，2013）。比如熱貢唐卡中常常選用生長于熱帶的菩提樹、娑羅樹的形象繪制佛陀的樹下坐像（Bill， 2014；莫容，2017）。這主要來源于南亞的“圣樹崇拜”文化，以及苯教為主的萬物有靈信仰中認為樹木匯聚天地精華、供養眾多生命而具有崇高地位（羅簡和朱明健，2016）。蓮花作為著名的佛教植物，衍生出菊花、牡丹、綠絨蒿屬等熱貢地區本土化的形象改造（高金玉，2022），使人們感到更加親切，更容易接受和理解唐卡所傳遞的理念。而這些生物符號的象征含義所引發的崇拜或敬畏心理，從科學的觀點看或許無法解釋或支持， 但它卻作為一種人類社會中的客觀存在，深刻影響著人們對于自然景觀和其他生命體的認知態度和保護行動（劉宏茂等，2001；黃嬌麗等，2021）。在熱貢的民間本土信仰中，最為普遍的是以阿尼夏瓊為核心的分布在隆務河流域的上部江什加至下部麻巴之間的神山信仰體系。同仁周邊的每個村落都為自己信仰的神山修建廟宇，繪制唐卡、壁畫和塑像（周毛和扎西南杰，2020）。唐卡中的山神多有自己的坐騎，常見的坐騎包括馬、山羊一類的家畜，也有馬鹿、野牦牛等當地常見的野生動物或在此基礎上經想象渲染的獨特形象。山神所執寶瓶不斷涌出寶珠、甘露，象征自然資源和財富的增長。在當地百姓看來，山神就好比人間的農牧主：高山平原、森林草地是他的牧場，野生動物是他的坐騎和牲畜，狼是看管牧場的守衛，等等。生活中的一切生產資料都在山神那里得到映照。山神掌握著一方土地的天氣、資源和財富而具有崇高的地位。每當人們瞻仰山神唐卡，念誦禱文時， 也逐漸對與

神靈一同出現的動物及其自然景觀了然于心。當在外遇到野生動物時，自然產生恭敬的心理而不隨意獵殺；經過高山峽谷，原始森林時，也不高聲喧嘩，不隨意掘土挖地、破壞植被，也不能把垃圾帶到山上或把山上的自然資源輕易帶回家。熱貢畫師在每次采集顏料和繪制唐卡前，都會舉行煨桑儀式，以示恭敬。每年的熱貢六月會，平日供養于山神廟內的山神唐卡會被請出接收供養。山脈真實存在，而廟內的山神唐卡、塑像和壁畫等又賦予其神圣而又獨特的面貌，并由此發展為以寺院和神山為中心向周圍輻射的民間生態保護圈和生態禁忌文化系統。熱貢唐卡的內容創作者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創造了一個既融合傳統認知，又符合熱貢本土文化背景的、更具象征性的環境來喚起人們呵護自然環境和珍愛其他生命。

4結論

熱貢唐卡的繪畫材料皆取材于自然。傳統繪畫工具和顏料全部來源于天然動物、植物和礦物。與此同時，自然之形還以多種方式投射到熱貢唐卡的內容創作中：與生物相關的傳統知識通過唐卡得以形象化表達，以自然景觀為圣境背景，借自然之形構筑敘事脈絡，賦予生物以獨特內涵，或直接通過寓言故事傳遞生態倫理觀?？偟膩碚f，熱貢唐卡無論從制作材料還是表達內容上，都呈現出與自然萬物的多樣聯系。作為了解青藏高原和藏族傳統生態觀的重要窗口，唐卡通過直觀的圖像進行表達，跨越了不同民族間的語言隔閡，以明艷純粹的色彩和具有濃厚象征意味的圖案營造出超脫于現實世界的圣境景象，傳遞了天人合一的美好愿望，并成為傳統知識傳播和教化民眾的重要媒介。與此同時，作為民間信仰符號的熱貢唐卡以包容多元的形象呈現著生物、環境與文化的交融，通過共同的信仰將周邊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人們集結為一個更大的社會單元，以“生態文明、五谷豐登、安居樂業”為共同的祈愿。包括熱貢在內的藏傳佛教信仰地區具有深厚而廣泛的群眾基礎，是傳播知識、開啟代際教育的良好媒介。未來仍要重視熱貢唐卡傳統工藝與開放創新齊頭并進，并進一步挖掘文化內涵。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珍惜這份人類藝術與哲學的智慧結晶，將其充分運用到自然教育當中，并應用于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領域。在今后開展生態保護和文化傳承工作中，應納入生物多樣性相關傳統文化的考慮，將政策與本土觀念融合，更好地發揮傳統知識和文化在生態保護及未來環境教育工作中的積極作用。

致謝衷心感謝熱貢地區包括印巴、扎西尖措、完德扎西、多吉、更太、久美三寶、才讓當周、增太才讓等42位畫師分享的知識，感謝龍樹畫苑、青海省藏文化博物館、塔爾寺、熱貢藏文化博物館工作人員提供的寶貴信息和圖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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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翠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