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紅
那一雙眼睛,美麗、晶瑩,讓我迷戀。她的美麗,是視覺上的,同時,也是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上的……我覺得我的一切感官都活潑了、靈敏了,但都不夠用了。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我感知的頻率一下子就對接到了那寧靜安詳的音樂。
“張開!”
“疼嗎?”
最言簡意賅的話語,最豐厚意蘊的音樂,不是從紅唇白齒間飛出的,而是從雙眸的亮光中彈奏出來的。
我默默地仰視,迎接著那一雙寧靜專注的眼睛低垂下來—明亮、清澈,如一泓清泉。從中,我看得見一張略顯陌生的面影。我在想,那是誰呢?我凝神地盯著、打量著、端詳著。最后,我恍然大悟—啊,那不是我自己嘛!我寧愿留下,不再出來。
無形無影,我的靈與肉分崩離析,墮落至兩泓清潭中而不自知。我愿意永離塵世,永遠沉醉其中。啊,那會是怎樣的世外桃源。我情不自禁地微微瞇了一下雙目,雙靈敏的眸子立即明察秋毫。她立即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用一雙明眸看我。朦朧的音樂飄蕩而至。“疼嗎?”她在詢問。我心里立即說:“不。”她聽到了,知道了。
燈光照亮著我,我的頭放在她腰腹之際的靠墊上,她俯身在我的臉上。她那戴著淡藍色口罩的臉在燈下注視著我的臉,但她那一雙明亮的眼睛比燈光還閃亮,溫柔專注地照耀著我。我不禁想起了妻子在我患病時,仔細喂我食物的樣子;還有在我兒時,母親將我橫放在雙腿上哄睡的樣子。蒙眬中,我聆聽著她回答別人問詢的聲音,那聲音從她的襟懷中傳入我的耳鼓,我有一種還藏身在母親腹中的錯覺。
除了至親的人,我總是羞于去盯著一位異性的雙眸。但是,面對這一雙眼睛,我的眼睛卻異常膽大,肆意地放縱起來。我安慰自己,她如此之近,以至我別無去處呀!倘若我不看著她們,我的目光會無所適從,孤單無依,我會變得虛假和虛偽,會在陽光下消融,形神俱散。就這樣,我的目光在那兩汪泉潭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我索性深潛下去,哪怕粉身碎骨,消解于無形。
眼睛!她始終如一地包容著我,干凈,親切,溫和,無私,沒有一絲波瀾,如深井、清潭,充溢生命的寧靜與永恒的空間。
那樣的眼睛,才有那樣的聲音吧!她輕言細語時,她的雙唇是不動的,因此我明了,那果然是從那雙眼睛中蕩漾出的音調。她們看著我,我看著她們。她們是孿生的姐妹,是幽暗中一縷流動的光明。她微笑,那眼里溢出的蓮花,透明而精致。
忽然,我想仔細看看她,這一雙眼睛的主人,她有多大年齡呢?二十,三十,還是四十?我看不出來。無論如何,這些對我都無關緊要。
我在很早就去等她。我忽然發現,她竟是那樣瘦削:手、腳、臉,還有肩背是那樣蒼白。我真怕吹風的日子,因為那樣我也許就看不到她了。我依然專一地愛著她們那一如既往的美,我憐惜與愛慕她們。
那是一個陰雨的日子,她卻不在。于是,我坐在門廳的玻璃門后等著她。我看著外面的街,雨又下起來了,車輪“沙沙沙”地滑過濕淋淋的街道,行人打起了繽紛的傘。相通的另一間診室里,我聽見機械的高速轉動聲,一個女孩兒發出驚詫的叫聲。一個人來對我說:“你需要做什么,我給你做吧。”我不想讓他做,可我說的是“可以呀”。我剛站起來,坐在門邊辦公桌后的中年女人說:“算了吧,別給他弄,她要回來了。”她口中的那個“她”,是那雙眼睛的主人嗎?她又對我說:“如果沒有其他要緊的事,就再等一下吧!”我說“好”,然后又坐穩了。我微瞇雙目,想念那一雙明眸。
她終于回來了—身著緊身短衫和短裙。我感覺她看見了我。走過我身邊時,她微拂蓮花手指。我心領神會跟隨她飄逸而去。我看著她穿上工作服,欣賞她變魔術一般迅速消解了自己,只留下了那一雙眸子。她坐在我身旁,將金屬器具的盤子放在身邊,伸手拉近燈光,讓它照在我和她之間,同時俯身在我的臉上。我聽見她的喘息聲,一絲頭發貼在她的額上,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也許兼而有之。啊,那一雙眼睛使我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懷送抱。
“你等久了呀?”她低聲說,眼睛里溢起漣漪。我不能回應她,她也不要我回應。
她們—那一雙眼睛那樣有神,那么明亮,以至于她的身體也開始那樣透明起來,如一枚水晶。我能看清那精致的五臟六腑的組合。我也明亮起來,如水晶!
我用自己,直望著她們。
她用細細的閃光的金屬器具拈出那顆牙齒蛀孔里的藥棉。我立即感覺到那股清涼的藥味。她對我說:“再上一次藥,下次就可以修復了。”我仍然不說話,直望著那雙眼睛,心情愉快……上新的藥棉的時候,她也許哪兒沒弄好,她微微地“咦”了一聲,然后將無名指放進去,撫弄著那顆牙,然后自言自語悄聲說:“沒事!”
那天我走的時候,她意外地追出來叫住我:“哥哥!”我回過頭,看見她微笑著。她露著一張蒼白的臉,在陰暗的背景中,顯得朦朧而平面化。她問我:“下次什么時候能來?”她從沒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我說:“有什么問題嗎?”她說:“下次來,不要超過七天,因為我可能要離開這座小城了。”一次,我從她與別人的交談中,知道她與丈夫生活兩地,不止一次,他要她離開這兒。她說:“我在這兒從小長大,還有很多親人,真不愿離去。”看來,她終于還是要走了。她對我說:“我想把事情給你做完。”我低頭想了一下,然后說:“好!”我說話時,依然看著那雙眼睛,不想把視線避開—因為我想把她們盡量清晰地刻在腦海里。
我失去了時間和空間,身體慢慢失重、輕盈,然后被她們吸引,飛升,最后墜落在無底的深淵,進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