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指出:“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兩千年來,《楚辭》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十分深遠。陳貽焮認為:“《欹湖》《椒園》《送別》‘山中諸作,境界精美,且一往情深,所受《楚辭》(尤其是《九歌》)的影響,也莫不隱約可辨。”(《論王維的詩》)王志清認為:“王維追步楚騷,在形式跡象上一目了然。”(《王維追步楚騷文化的文學背景和美學意義》)
從歷來相關研究可看出,盛唐著名詩人王維的詩歌創作也受到了《楚辭》的極大影響。當今學術界多從其九首騷體詩的詞語、句式、體制等方面分析其詩作對《楚辭》的借鑒之處,大致未能出古人所論之畛域,而關于其山水詩創作對《楚辭》的繼承之探究相對較少。因此,本文將從山水意象、山水觀念、審美意識三個方面具體分析王維山水詩對《楚辭》的傳承與創新。
一、山水意象書寫
《楚辭》中的山水意象書寫,不是單純表達山水之美的感觸,而是詩人借以抒情的媒介。其一,《楚辭》的山水景物大多被賦予了人的思想特征,多是擬人化、人格化的山水。最早對山水進行大量描寫的是《九歌》,其中楚人祭祀的河伯、山鬼、湘君、湘夫人等神靈,是將黃河、湘水、山岳等自然景觀的擬人化。《楚辭》之所以將自然山水人格化,賦予它們各種情感,這其實與楚地先民篳路藍縷的艱辛和楚民族強烈的憂患意識有關。其二,楚地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也孕育了詩人們豐富的浪漫主義思想,詩人在跋山涉水中,根據自己親眼所見的自然山水,并加以內心的想象與創造,虛擬出各種奇思異想之境。詩人們在虛幻的自然山水中,感受文學藝術賦予自然山水的魅力。比如,《離騷》中寫道:“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其中所提到的“咸池”“白水”“閬風”都是神話傳說中的神山和河流,是詩人所想象的山水景物,這些虛幻的山水充滿了浪漫色彩,籠罩上一層“虛無之境”的縹緲氛圍。《楚辭》中出現的山水意象,雖然有部分是詩人親身經歷的美景,但因詩人創作時所蘊含的情感頗為豐富,他們無法忘懷日月倏忽而逝,楚王和自己就要步入衰殘的暮年,而自己無法為國效力的事實,這種悲哀之情難免投射到所見的山水景物之中,這就使他們筆下的山水不再是純粹的書山寫水,而是寄予了自己強烈的主觀情感之物。
王維的山水詩借用了《楚辭》中的比、興傳統,但又淡化了自己的主觀意識,他將山水作為真正的描寫對象。《楚辭》中對山水描寫的目的不是為了審美,山水意象僅處于陪襯地位。王維更注重對山水的直觀描寫,將山水有意識地引入創作,由此派生出萬物生生不息的世界。
王維賦予了山水意象豐富的文學意蘊,多是對其進行體驗式的意境書寫,如《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首詩意在說明,在萬事萬物都不斷生長的春天,只要用心去體會,一切都是美好的。正如詩中所寫,桂花落下,只有靜心去感受,才能夠感知到桂花的飄落,只有心靜,世界才能變得清靜。在夜深人靜的夜晚,用心去體會,才能感受到山的空曠、山的寂寥。王維通過對山中景色的描寫,豐富了山的內涵,細心品悟,的確獨具一格,別有一番風味。
王維對夏天的山的描寫又是另一種形象,如《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詩人描寫了雨后泉水流淌在山澗之中,從遠處眺望,如同樹上下雨一般,構思清奇,寫法巧妙,這是王維詩中的夏天的山。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是王維對秋天的山的描寫。詩人將“空山”“新雨”進行意象組合,使其形成了一種幽清明凈的意境。
“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贈從弟司庫員外絿》)是王維對冬天的山的描寫。在清冷的冬季,向遠看去,遠山深處覆蓋了層層積雪,但仍然有松柏蒼翠。在這壓抑、沉重的灰暗氛圍之下,閃爍其間的蒼翠綠林,又透出勃勃的生機和清新的氣息,讓人的心和眼都為之一亮。
王維描寫了不同季節的山景,豐富了山的內涵。
王維對水的刻畫也是極其豐富的,常以動靜結合的方式展現水的靈動美,如《漢江臨眺》:“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其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兩句,詩人通過動靜結合的方式,以山光水色作為遠景,重重青山在水的映照下若隱若現,時有時無;以層巒疊嶂的山峰布景烘托出江勢的浩瀚廣闊,營造出絕美的山水之境。
二、山水觀念表達
《楚辭》中關于山水的描寫不在少數,自然山水在詩人眼中,最終大多變成了自身的一部分,成為表達自我情感的工具。《涉江》云:“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其中,涉及的山水描寫有溆浦、山高、陰雨。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認為:“此章言己佩服殊異,抗志高遠,國無人知之也,徘徊江河之上,嘆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詩人的高潔行為不被世人所理解,欲涉江而去;詩人登山臨水,目之所及,情之所觸,激發了自己滿腔的郁情。但在南夷之地,無人知曉詩人的存在,于是詩人又離開長江,到達湘江。接著,詩人轉換地點從鄂渚出發,面對著山水景色,觸景生情,詩人感慨自己的遭際,發出無盡的哀傷。當到達溆浦時,眼前所見幽林深谷、山高蔽日、多雨霰雪,詩人想到自己得不到君王的重用,只能獨處幽山。詩人借山水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使自然山水不覺染上了感情的色彩。這便是王國維說的“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離騷》中寫道:“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其中的“閬風”,是神話中的地名,傳說在昆侖山上。屈原想象自己能周游求索,以冀擔當重任,實踐己志,這一切在空間上是以山水為中心的,渡水登山,訪求高丘山上的神女,是有深刻意義的。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寫道:“楚有高丘之山。女以喻臣。言己雖去,意不能已,猶復顧念楚國無有賢臣,以為之悲而流涕也。”這表明,屈原其實是為了求賢,這里的山水被幻化成了詩人的想象,追求志向的自由之境。
由此看出,《楚辭》中的山水觀念彌漫著濃厚的忠君報國之情。詩人雖有奔向山水以求自我解脫的觀念,但被濟世救民的忠君思想牢牢牽絆,所以便不覺山水之秀美,只感濁世之悲。這與王維享受山水,寄心于自然,以觀賞山水的美感為主題的山水詩的創作觀念截然不同。
受佛禪思想的影響,大唐時代積極進取、豪邁自信的時代精神及王維本人獨有的氣質,將他的宗教信仰轉化成超脫功利的審美追求。布洛的“心理距離說”認為:“審美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即所謂的‘距離產生美,要擺脫功利的、實用的考慮,用一種純粹的精神狀態來觀照對象,才能產生美感,距離過遠或過近都無法引起美感。”由此可以看出,在詩人的創作活動中,詩人主體與景物客體之間實際是存在著一種非實用性、非功利性的關系。創作主體必須具備一種超功利性的自由的創作觀念,才能真正與客體相輔相成。只有在這種心態的感召下,當詩人與筆下描寫之景物處于“零”接觸的狀態時,此時,詩人才能對它作出心靈上的體驗,達到物我交融的狀態,獲得一種心靈凈化,得到真正的審美愉悅,如王維的《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這里,“我”融于自然的山水現象中,主客不分,物我相忘,在對生命的敏銳感悟中,萬物自然地呈現本來面目,顯得自由清新,而詩人也那樣無我齊物,融入自然。人與山水緊密聯系在一起,這不僅是人對山水的自然美的發覺,還是上升為對整體生命意識的思考,這就是回到與山水同一、不分你我的和諧狀態。詩人將獨特的生命體驗融入山水,以物觀物,得到了真實的詩意之美、自由之美。
三、山水審美意識承變
從《楚辭》中的“山水有靈”審美意識到王維山水詩中的“天人合一”,不難看出,王維的山水詩創作與《楚辭》的山水摹寫在情感上是有共鳴之處的。
王夫之在《楚辭通釋·序例》中認為:“楚澤國也。其南沅湘之交,抑山國也。迭波曠宇,以蕩遙情,而迫之以崟嵚戌削之幽莞,故推宕無涯,而天采矗發。江山光怪之氣,莫能掩抑。”這種“光怪”之氣其實就是指的“靈動浪漫”的楚地山水。屈原《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描寫了楚國境內河流湘江水神的祭祀歌曲。關于湘君和湘夫人究竟為何人,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認為:“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屈原將上古神話中的他們刻畫成一對熱戀的男女,他們在相愛的過程中遇到阻礙,兩人表現出的那種欲見不成、內心充滿失望的感情便具有了真實的人情味。這讓本來就充滿溫柔、靈動的湘水,又蒙上了一層浪漫、多情、神秘的意蘊。另外,祭祀山鬼的祭歌《山鬼》敘述了一位“多情”的山鬼在山中與心上人幽會的場景。山鬼再次等待心上人來,但心上人始終未來。全詩把山鬼起伏不定的感情變化、千回百折的內心世界,刻畫得非常細致。巫覡在扮神的過程中,試圖將山川的力量通過神秘的方式轉移到自己身上,從而獲得在普通民眾中的權威,這也是潛意識里認為人與“山川”可以溝通、轉化和相合。詩中的神靈降臨在巫覡身上,變成了“神化”的人,而山水之神也有人的情感,與人相戀,又成了“人化”的神。這種民神雜糅的原始的自然意識,反映在《楚辭》的山水文學中,就是崇尚靈動、虛無的審美意識的彰顯。
王維在山水詩中也注重人與自然的交融,但他對山水景物常采取靜觀的審美觀照方式,營造出的是一種“無我之態”,即一種對山水“自性美”的尊重。王維對人與自然的關系有更深刻的思考,他筆下的山水景物都保持著本初的無人干擾的狀態,自榮自衰,如《木蘭柴》:“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詩人通過對光的捕捉,展現了一幅瞬息萬變又寂靜的秋山夕景圖。夕照中的鳥追逐著遁入山林,與末句“夕嵐無所處”相照應,讓人感覺山氣縹緲,捉摸不定。王維詩里的萬物都是自性發展的,無人干預,顯示出一種“無我之態”。詩中雖然有人的視角,但只是一種旁觀者的視角,人不是自然世界的中心,山水風物本身才是主角,這是一種不以人類為中心的生態主義思想,是一種以宇宙為中心的生態審美意識。王維在對自然山水進行審美觀照時的心態,是一種擺脫“案牘勞形”后的超然,是尋求心靈自由的悠然的心境。詩人作為審美主體遇到山水外物時,閑適的審美心態的介入為審美對象“披”上了閑意。萬物皆有“閑情”,詩人觀照的山水常被自己閑適的心靈之光所燭照,事物因此皆著“閑”色,皆作“閑”態,皆具“閑”情,表現出“閑”之享受。此時,詩人的情感與山水世界融為一體。
魯樞元先生在《生態批評的空間》中認為:“在中國的古代哲學思想中,人與自然是在同一個渾然和諧的整體系統之中的,自然不在人之外,人也不是自然的主宰,真正的美就存在于人與自然的和諧中,最大的美就是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那種化出化入、生生不息、渾然不覺、圓通如一的和諧。”王維的山水詩中也蘊含了人與自然高度融合的審美理想和人在自然本真狀態下呈現的真實而純粹的自我。他在處理詩歌中人與山水之關系時,遵循還原了山水本真的狀態,在尊重山水的“自性美”的基礎上,真正地將“心與物會,融入自然”的審美意識貫穿在山水詩創作過程中。
從《楚辭》中對山水的摹寫到王維山水詩的大成,《楚辭》中描寫山水所用的象征、擬人的比興手法影響了王維對自然山水的觀照方式,同時他又融情入景,極大地拓展了山水意象書寫的意境。
《楚辭》中的“以我觀物”的山水觀念注重對個人情感的抒發。至王維山水詩的“以物觀物”的超功利觀,他更側重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演進同步,從《楚辭》中“崇尚靈動、虛無”的審美意識延展到用“復歸萬物之本性”的審美意識對人與山水關系再次重構。相比《楚辭》,在王維山水詩創作中,他對自然山水的敬重及對宇宙人生的哲思有了自己更深層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