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潔
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頗有傳奇性的作家。自20世紀40年代至今,張愛玲的創作生涯和研究歷程可說是大起大落。1943年,張愛玲在上海《紫羅蘭》雜志上發表連載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名噪一時。1955年,她移居美國后,她的小說就鮮少被提及,逐漸沉寂。20世紀60年代后,張愛玲的作品重新在海外華人市場中受到歡迎。到20世紀80年代,國內開始對張愛玲文學作品的再發現,使得“張熱”現象逐漸出現,張愛玲的作品受到讀者和市場的追捧。
細觀張愛玲在國內的接受程度,可以說離不開海外漢學界的推動,其中又以夏志清首開生面,填補了20世紀80年代前國內對其的描述空白。一時間,人們對張愛玲文學作品的研究進入國內視野,既有像夏志清一派對張愛玲的高度贊美,也有對張愛玲的作品思想進行大力批評的學者。
在此之后,李歐梵在研究中則關注到張愛玲創作的現代性問題,將研究目光關注于張愛玲創作中的日常生活問題以及電影化風格,將張愛玲的“傳奇”風格與都市生活化相聯系。
對張愛玲的研究至王德威時,王德威則將目光重回張愛玲的文本和創作立場,尤其重視張愛玲小說中的“鬼話”風格和重寫題材。王德威不但將眼光重回文學史,更將張愛玲的地位提升至“祖師奶奶”級別。
從以上三人各異的文學視野中,我們不難發現他們對張愛玲的共同的高度關注,其中存在著代際傳承關系,大大提高了張愛玲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及其經典化。
一、對張愛玲的發現與推介
1957年,夏志清發表《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和《評〈秧歌〉》。夏志清在文章中對張愛玲的小說給予了高度評價,這也是夏志清研究張愛玲的最早發聲。其后,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夏志清首先以“作家作品論”的模式高度贊揚了張愛玲,并把張愛玲納入文學史。夏志清的主要觀點是他肯定了張愛玲小說創作的技巧,推崇其“蒼涼美學”,尤其稱贊《金鎖記》和《秧歌》,大力表彰張愛玲對意象的使用。他在《張愛玲的短篇小說》中特別闡釋張愛玲對色彩、嗅覺和音樂的敏銳,而小說中意象的豐富,更是在中國近代小說家中首屈一指。
在夏志清的寫作中,一方面,他的批評基于西方人文主義精神,尊重女性、重視道德;在方法上又善于旁征博引,以比較的方式提出新見。另一方面,他受到寫史題材的限制,雖然提及許多西方作家以作類比,但理論使用頻率不及后來的李歐梵與王德威。夏志清受歐美新批評學院派的影響,更多地采取了文本細讀的方法剖析小說細節,后來這一傳統也被李歐梵、王德威等學者繼承。
張愛玲是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描述篇幅占比最大的一位作家,也可以說是對其評價最高的作家。可以說,“張愛玲在夏志清的新文典中占有最顯赫的地位,因為她是夏志清理想化的文學純潔的典范”(張英進《從反文典到后文典時期的超文典:作為文本和神話的張愛玲》)。
李歐梵的研究則超出了文學史的范疇,總體圍繞著他自己的核心概念,即中國文化的現代性問題。他把張愛玲放置在了一個“現代性”理論框架中進行審視,隨后進行的一系列關于張愛玲的日常化書寫或電影化風格幾乎都是為這一套“現代性”理論進行服務。李歐梵也關注到了張愛玲小說創作與上海都市文化的緊密相連,基于此,李歐梵通過張愛玲小說作品中展示的日常生活碎片來構建張愛玲與上海都市文化之間重要的聯系。李歐梵以張愛玲的《封鎖》為例,引述學者周蕾的文章說明了“傳奇”與都市生活的關聯,即在《封鎖》這一故事中,如果沒有現代文化物質—電車的存在,這個故事就根本不可能發生。
實際上,李歐梵之所以如此關注作家與都市之間的聯系,歸根結底仍然是在于都市與現代化之間難以分割的關系:這種日常生活碎片本身所展示出的都市生活殊異于中國早期的封建宗法制村鎮書寫模式,從而顯現出現代性的典型性,從李歐梵的分析中可見張愛玲文本中確實存在著強烈的現代性特質。
對張愛玲的高度關注延伸到王德威的文學研究中。王德威再一次把目光放到了文學史的構建中,他顯現出與夏志清同樣的對中國現代文學史建構的努力,但在王德威的文學版圖中,他將張愛玲的地位進一步提高了。他將張愛玲譜系化的嘗試,可見其將中國文學版圖化的野心。他認為,張愛玲的“招魂”在其生前與身后,均不乏知音與后來者,這些知音與后來者就是“張派”傳人—白先勇、施叔青、鐘曉陽、朱天文、朱天心、蘇偉貞、袁瓊瓊,以及阿城、王安憶、葉兆言、須蘭等人。諸多重要作家都被王德威歸類到了“張派”的文學譜系中,王德威在意的是他們與張愛玲在氣質和神韻上的相近和相似。
除此之外,王德威格外注意張愛玲的“重寫”現象和“鬼魅敘事”,他認為張愛玲“看到現實中雙重或多重視景,似曾相識又恍然若失,既親切又奇異,既‘陰暗又‘明亮。由是參差對照;輪回衍生出無限華麗蜃影;卻難掩鬼魅也似的陰涼”,以及當主流意識形態信奉歷史線性進程的必然,張愛玲卻“以‘流言代替‘吶喊,重復代替創新,回旋代替革命”,以“卷曲內耗的審美觀照”(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顛覆歷史線性進化史觀。王德威在《魂兮歸來》一文中認為,鬼魅敘述的傳統從古流傳而到現代,此一傳統則戛然而止,隨后卻卷土重來,張愛玲的鬼魅敘述實際上就是卷土重來的一個代表。
二、對抗傳統宏大敘事的另一路徑
梳理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的文學研究成果,尤其是相同的對張愛玲的高度關注與推介,我們可以發現三個人之間存在一定的代際傳承關系。從夏志清開創的對張愛玲蒼涼美學的肯定背后,是其對以魯迅為代表的“感時憂國”的某種否定,他以“純文學”批評的姿態來對抗功利主義文學,而這一傳統顯而易見地在李歐梵和王德威的研究中繼承了下來。
他們統一的審美趣味在反抗國內的重寫實傳統,并且試圖確立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李歐梵注重的張愛玲的日常化書寫不但符合夏志清對張愛玲小說創作的細讀,更是與夏志清對抗宏大敘事的意圖不謀而合。而王德威對張愛玲重復代替創新,回旋代替革命的肯定,言下之意也不言而喻。
夏志清、李歐梵與王德威之間除了存在對抗宏大敘事的共同大方向外,在文學批評方法上也存在很多的相似點。夏志清受歐美新批評的影響深重,因此他的文學批評多文本細讀的同時又將中國文學納入了世界的版圖中,這正是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令人眼前一亮的創新點。此后,李歐梵和王德威也將這種世界視野繼承了下來,在論述過程中經常將筆下作家與西方經典作家進行比較,雖不能完全擺脫“以西典律中國”的慣性,但仍然能提供新穎別致的觀點。
同時,他們三人都偏好運用西方文藝理論對作品進行分析和解讀。在夏志清的小說史中,雖然囿于文學史文體的寫作限制,他仍然使用了許多理論。而受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理論熱潮的影響,李歐梵和王德威的研究中更是出現了大量理論,以至于出現了一部分理論先行的批評聲,譬如清峻就曾經表達過海外現代文學研究的主要問題在于他們對他們所操持的“先進理論”顯得太過自信,“忽略基本的史實分析,或許因急于推翻某種成說,于是‘攪擾群書以就我疏于歷史復雜性的辨析……這種昧于歷史或‘六經注我式的批評策略往前再走一步便成了艾柯所說的‘過度詮釋”(清峻《昧于歷史與過度詮釋—近十年海外現代文學研究的一種傾向》)。由夏志清所開啟的“重寫文學史”的熱潮,在經過了幾十年的眾聲喧嘩后,似乎已經形成了另一種權力話語,而李歐梵和王德威是否受到這一“影響的焦慮”則是值得討論和思考的。
夏志清的文學批評中存在著非常典型的“道德視景”,強調個體的人性和道德。綜觀《中國現代小說史》,道德的提及頻率十分頻繁,他非常重視作者的道德視景,批評帶有典型的人文主義批評精神;但在西方理論熱潮的快速更迭下,這一特點在李歐梵和王德威的文學研究中并沒有展現得格外典型。
這樣看來,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對張愛玲的重新解讀,實際上體現出海外華人學術界迫切并強烈地希望出現一種異于國內傳統宏大敘事的新的范式,這一核心由夏志清創立,經過不同的發展卻始終不改其背后底色。在文學批評方法上,他們都受到西方批評界文本細讀傳統的影響過深,醉心于文本闡釋甚而造成一定的過度詮釋,作家與作品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們闡釋個人理論的工具與武器。
夏志清是這一傳統的開創者,由于在耶魯大學的研究院跟隨新批評派的大師布魯克斯等人學習,加上其兄長夏濟安的影響,形成了西方中心的文本細讀模式,是標準的學院派。李歐梵書寫過自己的求學經歷,夏濟安是他以前大學時的老師,教英國文學。李歐梵和王德威都出身外文系,追溯他們大學外文系的傳統,由傅斯年創立了一種自由主義的人文教育,此后夏濟安到此大學執教,創辦了《文學雜志》,大量譯介西方作品和理論。這一時期的文學傳統對當時的許多作家和學者產生了影響。王德威也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受到了這一傳統的影響:“我覺得傳統是有的,但是到了我已經是最后,我抓住的是傳統的尾巴。”(王德威、李鳳亮《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歷史與現狀》)所以說,無論是接受的教育還是文化上的影響,他們之間似乎都存在著一種代際關系,由夏志清開創而進一步發展和衍生,乃至具有一定相似性的文學研究范式和趨同的審美趣味。
三、雙重身份與徘徊的邊緣性
文學的創作與研究都和創作者、研究者的生活經歷和生命體驗有著密切的關系。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形成的學術研究范式中,有著共同的對抗宏大敘事的傳統,其一原因在于他們所受到的教育和環境較為相似,都受學院派傳統影響,強調學術的獨立性和自由性,從而排斥文學與政治的過密聯系,這種“純文學”的審美標準既有其優點也遮蔽了部分視野。他們的客觀的“純文學”立場,多少有“何不食肉糜”的超然姿態,當抗拒和擺脫宏大敘事成為一種“影響的焦慮”后,就容易產生一種“誤讀”,在這樣的境況下,產生隔膜和生疏也是在所難免的。
再者,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同時將眼光置于張愛玲身上,選擇以張愛玲為基點進行自己的文學批評,也在于張愛玲與他們具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性。從個人經歷、雙重身份到中西徘徊的邊緣姿態來說,我們不能忽視其中的共同性。回顧張愛玲的回歸以及隨后而來的“張熱”現象,我們無法忽略其后海外華人(尤其以夏、李、王為典型)批評家的大力推介和研究作用。
因此,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選擇了對抗國內宏大敘事的另一原因或許也可以理解為,在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想象的共同體”后,他們試圖尋找不同于國內的本土的文學批評的嘗試,而作為同類的張愛玲以其文本的多樣性和極高的文學再生空間成了最好的詮釋對象,“一位抗拒時代潮流的獨行人,這等才女才可能對那個時代提出終極概括,其意義絕非一群二流作家能比擬,他們不過是跟在時代后面亦步亦趨”(張英進《從反文典到后文典時期的超文典:作為文本和神話的張愛玲》)。
當然,雖然本文主要論述了夏志清、李歐梵和王德威對張愛玲的研究和關注,及其存在的代際傳承關系,但仍然必須明確海外漢學和國內學界對張愛玲研究的多樣性。夏志清的評價標志“張學”的某一高點,也成為之后研究張愛玲的某種藍本,同時亦有可能造成某種權力的遮蔽。但總的來說,從個人身份或徘徊的邊緣姿態出發,海外華人批評家似乎在心聲上更能與張愛玲共鳴,他們的熱情推介也對研究張學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雖然“張熱”現象已經持續數十年,但無論是國內學界還是海外華人學者,都仍以不同的角度對張愛玲進行再解讀和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