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瑾
清代詩人趙翼有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題遺山詩》)天下大亂之際,詩人目睹山河破碎、民生凋敝的現象后,有感而發,遂成其作。因此,每逢亂世,總有傳世佳作產生,如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賣炭翁》等。這些所見所聞都是詩人內心的投射。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直接描寫了詩人的遭遇,而“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這樣的名句,足以引發后人對詩人境況的憂慮,也令人感受到詩人切膚的痛感。史鐵生的作品是其對人生思考的匯總,寫出了他所經歷的苦難,但他又不止步于此,而是上升到對“苦難”的辯證剖析。《我與地壇》記錄了命運對史鐵生的捉弄,也記錄了他所目睹的命運對別人的捉弄,這種悲憫情懷成就了他,也深刻地影響著萬千讀者。
一、苦難的現實意義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過,藝術能醫治心靈。也就是說,苦難是無法避免的,但藝術可以撫平心靈的創傷。其實,苦難和藝術是互為因果的,人類在苦難中發出悲嘆、祈愿,并將其投射于文學藝術,再用文學藝術引發后人的共鳴,從而完成對心靈的療愈和救贖。
人固然追求社會升平、飽衣足食、身心無恙的狀態,但是沒有苦難也就不需要療愈和救贖,沒有激烈的感情波瀾,文學也就沒有了相應的土壤。例如,中國古代南唐后主李煜的傳世經典,多出于亡國之后艱難的歲月。故而,探討作家的創作,要從其身世入手,了解作家創作的內因和外因。唯有將兩者相結合,苦難給作家帶來的哲思才能投射于藝術作品中。史鐵生的后半生是在輪椅上和醫院里度過的,他的作品以思想性見長,這種思想的積淀,需要長時間的安靜獨處。輪椅和病床對他來說是一種限制,使他無法像常人一樣自由行走,這同時也為他開辟了另外一個安靜的世界。因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此,所以在長時間的生活實踐中,他鍛煉出了這種感知外界的能力。
司馬遷云:“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報任安書》)意為周文王被囚禁時,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苦厄的狀態下,創作了《春秋》;屈原在被放逐之后,創作了《離騷》。可見,苦難都曾對人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
史鐵生出生于1951年。青年時期,他參加了上山下鄉運動;二十一歲時,他突然雙腿癱瘓;1974年開始,他在一家工廠工作;七年后,他因病情加重,所以回家療養,開始了文學創作。在《我與地壇》中,他談到了自己的生活境況。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卻又無可奈何。他經常搖著輪椅去地壇讀書,大片的獨處時間,對他來說是限制也是成就。雖然身體的不便給他帶來了種種限制,但他在無人干擾的過程中,堅強地、安靜地等待思想一步步成熟起來,這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過程。
二、樸素的家庭教育
如果說苦難的限制作用是外因,那么史鐵生的心性與品格就是內因。細究之下,這種內因取決于他的成長環境,也就是他自幼接受的教育。
第一個深刻影響史鐵生的人是他的奶奶。在散文《老海棠樹》中,史鐵生深情地回憶了作為一個孩子的快樂,與奶奶相處的甜蜜時光,對奶奶的懷念和愧疚之情。在散文《奶奶的星星》中,史鐵生講了這樣一段往事:世人皆以為,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少一顆星;奶奶卻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多一顆星,因為人死了就變成一顆星星,給走夜道的人照亮兒。我們很難找出這種說法的來源,但能秉承這種思想的人,一般都有著樸素的、利他的、悲憫的、向善的信仰。或者說,只有極善良的人才有這樣的世界觀。
這樣可親可敬的老人帶出來的孩子,從幼年的心靈里就種下了悲憫的種子。史鐵生把這段往事寫進散文里,足見對其影響之深。也就是說,從潛意識里,史鐵生已經認同一個觀念:就算死了,也要化作星星,用微弱的光照亮別人夜行的路。在《我與地壇》里,他寫了幾件平凡的故事:運動員的事與愿違,生得漂亮的小女孩兒卻智力低下,還有剛相識卻又不復相見的歌唱家,這些缺憾本身與史鐵生并無關聯,但是他記錄下來,說明他始終有著深切的悲憫情懷。
第二個深刻影響他的人是他的母親。確切地說,《我與地壇》《秋天的懷念》都是懷念母親的作品。作者并沒有在作品中花大量筆墨去寫母親的往事、待人接物的品格,而是從最深刻的“死別”生命體驗,從對往事的悔恨與抱憾切入,將母親的形象刻畫為永恒。當時的史鐵生足夠敏感,能感知母親語氣、神態,甚至是一絲笑意背后的祈愿;當時的史鐵生又過于年輕,不能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以及母親所承受的苦難。真正打動一個人,不需要千言萬語,只需一個能夠戳中淚點的瞬間。
在《我與地壇》里,史鐵生寫了這樣一個畫面:他搖著輪椅去地壇,走到半路突然想到忘拿了什么東西,就搖著輪椅回家,發現母親還保持著送他時的姿勢,一動也沒動。這一個畫面留給史鐵生,也留給讀者無限的思考:母親的心靈經歷了什么?但這并不是最催淚的地方,最催淚的地方,是母親從來沒說過:你為我想想。一個人經歷苦難,卻并不聲張,需要怎樣的堅忍與包容!史鐵生沒有用華麗的語言去描寫他的母親,但真正打動人心的東西無須華麗,它就是那么平實樸素。年輕時的缺憾與悔恨,對母親的懷念,折磨著史鐵生,也成就了《我與地壇》的燦爛篇章。在奶奶、母親這兩位長輩的教導與影響下,他探索命運旅途的路就始終定格在了悲憫且向善的方向。
三、永恒的哲學光芒
《我與地壇》發表于1991年,是中國當代文壇上的現象級作品。作家韓少功認為,即使當年只有一篇《我與地壇》,也完全可以說是豐年。更有讀者激進地表示,1991年整個文壇沒有文章,只有一篇《我與地壇》立著。
與略早些的傷痕文學相比,《我與地壇》的影響力超越了那個時代,甚至超越了“文學”的范疇。兩者的區別,就在于對“苦難”的理解。傷痕文學展現了特殊歷史時期的文化環境中人們所表現出來的對人類美好情感的背叛、愚弄,以及人性中的相互欺騙、相互傾軋,描寫苦難、悲慘的人生經歷。這種寫法成為一種文學潮流。但是,如果一種文學潮流僅止步于憤懣,卻不能給條出路,僅止步于控訴,卻不能探求本質的原因,就難以產生超越時代的影響。《我與地壇》則不同,史鐵生沒有著力刻畫自己的苦難,而是基于苦難,去探索永恒的哲學課題: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他所關心的不再是生活中的日常瑣事,而是將大部分的精力與時間都花費在對于個體命運的局限性以及困境的思考上。就他的經歷而言,他更有理由去抱怨命運的不公:為何自己年紀輕輕就癱瘓了,為何母親要因為自己承受這樣的苦難,為何當時的自己不能理解母親,為何母親沒有撐到他在文壇闖蕩出一條路的時候,不能與她分享自己的幸福和喜悅?在《我與地壇》里,史鐵生的確寫到了這些人生憾事,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基于他自己人生的不圓滿以及他所看到的別人人生的不圓滿,去思考苦難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他給出的解釋,是母親太累了,上帝把她召了回去。這種解釋是一種詩意的祈愿,是一個文人出于親情所能作出的自然反應。
對人生的缺憾、苦難的意義,史鐵生以冷峻的文筆道出了苦難的一體兩面,使他自己以及廣大讀者有了一個嶄新的視角。他寫道:“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如此氣魄,如此膽識,給予苦難以全新解讀。這種解讀不是雞湯文式的心理按摩,也不是對苦難的無腦歌頌,而是從客觀理性的角度去解讀人世間好事與壞事的辯證關系。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對生與死的思考,是宗教學的范疇,其能廣為流布、傳承弘揚,往往在于其思辨的精神。通過神學理論平息困惑,人心能歸復寧靜澄明之態。在《我與地壇》的結尾,史鐵生寫道:“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們很難想象,一篇感情如此熾烈的文章,結尾處不寫母親,不寫自己,不寫苦難與苦難折射出來的幸福,而是落在了這樣一個淡然的句子上,像是一切的感情悉成往事,淡如云煙。從哲學的角度來說,如同經歷了漫長的修煉,開悟了,放下了執念。這個淡然的結尾,賦予作品以無窮的文學魅力,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休止符,回響在文壇的夜空里。
四、非凡的文學魅力
病痛使史鐵生更加關注內心的感受和情感體驗,使創作更加深刻和真實。在疾病狀態下,他對生命和世界有著更深刻的認識和體驗,這些都可以成為他創作的素材。在癱瘓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史鐵生一直生活在站不起來的壓抑和痛苦之中,性情變得暴躁,甚至想過輕生。史鐵生能走出苦難的陰影,一方面是因為奶奶和母親良好的家庭教育,另一方面是他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文學。在這里他是主宰,他能寫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能把苦難煉成哲學。
在《我與地壇》里,史鐵生寫了大量繁復的長句子,如這句:“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應該說,這種風格的文字,得益于史鐵生被困在輪椅上的漫長時光。在史鐵生的筆下,繞來繞去的長句子也有了鮮明的節奏感,那是一種感情的持續加深,一種對無奈的生動刻畫。這樣的句子,非但沒有冗長的絮叨感,反而有一種親切感,像是另一個自己,在人生中的迷茫階段,在執念最深的歲月里,對自己的一種傾訴。這樣的文字被讀出聲來,更能展現其文字魅力。可以想象,史鐵生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經過了反復的念叨才將心中的郁結落于筆端的。但在不需要這種技法的地方,史鐵生的文字則簡潔到了極致,如“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等,他不愿多用一個字,而是干脆利落,直陳宇宙、人生的真相。長句與短句的錯落交織的手法,又加深了文章的可讀性與藝術性。
對于作家而言,寫作是勞動,是付出,是受難,也是幸福。史鐵生找到了寄托,他的思想也有了文字載體,從文學和哲學兩個方面,把苦難經歷醇化為人文佳釀,深刻地影響著同樣處于困境中的讀者。
《我與地壇》是史鐵生創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標志著他徹底擺脫了虛無、消極,來到澄澈明達的思想狀態。他筆下的人生箴言俯拾即是,處處閃爍著哲學與文學的光芒。在《我與地壇》里,你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引起共鳴,那些堅守與幻滅,那些進取與付出,皆在史鐵生的文字里。
困在輪椅上的史鐵生用漫長的獨處時間去欣賞我們生活中熟視無睹的事物,且能將其寫得妙趣橫生,如“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
殘疾對史鐵生寫作方向的影響更是極為深遠的。他的小說《原罪》描述了全身癱瘓的十叔往往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哀號。在《夏天的玫瑰》中,殘疾的老人因為雙目失明而無法看到世界,他渴望的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無法在現實中得以實現。在《來到人間》中,小女孩兒是侏儒癥患者,父母對她的生理殘缺有兩種態度,但是都不同程度造成了對她的傷害。與其說史鐵生在描繪殘疾人的一生,毋寧說他在通過殘疾人的一生來描繪自己的生命困境。在《愛情的命運》中,史鐵生客觀地分析了人的最初的命運,其實不是以人的意志而轉移的,往往通過后天的努力加上科學的認知,也可以得到改變。史鐵生在后續的作品中描寫了許多美好的人類情感,如《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該小說對于“美好”有著極其詳細的描寫。
不幸的身世、純樸的家庭教育、深刻的哲學思考,以及高超的文學技法,共同成就了《我與地壇》。從文學史的發展角度來說,傳世力作必有鮮明的思想性。《我與地壇》做到了這一點,其思想性體現于對苦難的深刻洞察,其文學性體現于溫暖細膩的寫作風格,以及簡潔明快的哲理闡釋。
史鐵生的身世只是個例,但受困于現實的又豈止一個史鐵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每個人都面臨著對現實的突圍,都亟待解開心底的結,都需要一套邏輯自洽的完整理論,去平息洶涌的心潮。因此,《我與地壇》就有了超越現實的意義,它將持續給讀者帶來精神的慰藉、心靈的啟迪,以及文學的滋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