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齊文化博物院藏錯金銀抱魚銅帶鉤造型獨特、制作精美,是漢晉時期銅帶鉤的精品之作,通常被稱為“丙午帶鉤”。文章通過分析帶鉤的銘文得出“丙午”為虛擬的年份,是一種用以祈求平安吉祥的套語;通過對帶鉤圖像的鑒賞得出其寄托著鎮邪祈福、克敵制勝及得道升仙三方面的寓意;再結合有出土資料的同類型帶鉤進行推斷,得出此類帶鉤的制作年代大致在東漢末到西晉初的結論,而不是以往認為的兩漢時期。西晉時期,隨著短暫的和平以及玄學的興起,“丙午帶鉤”這樣的帶鉤形制也就逐漸消失了。
關鍵詞:錯金銀抱魚銅帶鉤;丙午;手抱魚;漢晉
齊文化博物院收藏的錯金銀抱魚銅帶鉤為20世紀70年代征集而得,長16厘米,整體鑄造為羽冠神人抱魚造型(圖1)。帶鉤鉤首是雙手抓住魚尾的龍頭形象,龍頭彎曲形成帶鉤一端,龍口內含有一顆料珠,腹腋部伸出雙翅;鉤尾一端是鳥喙羽冠的鴟首神人,神人張開臂膊,用雙爪抱住一條不能脫落但可以隨意活動的魚,其后背是一對仿佛就要縱宇翱翔的翅膀。鉤背有錯銀銘文,通體嵌以金銀絲線。該帶鉤造型精美、鑄工精巧、保存完整,被評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一、“丙午帶鉤”銘文釋義
齊文化博物院藏錯金銀抱魚銅帶鉤在鉤背處自鉤首開始有銀絲勾嵌的九字銘文“丙午鉤口含珠手抱魚”,故該帶鉤通常被稱為“丙午帶鉤”。其中,“口含珠手抱魚”是對帶鉤形制的描述;“丙午”二字是指丙午年,即中國農歷干支紀年中的一個年份;“鉤”則是器物名稱,指代帶鉤。
“丙午”為虛擬的日期,以“丙午”開頭的銘文多見于漢代的鏡、劍、帶鉤等青銅器物上,為當時流行的鑄金吉祥套語。實際上,這是“五月丙午”的簡寫,反映出一種陰陽五行的思想。龐樸認為丙午和“火”相對應,五行之中火能勝金,利于鑄造金屬器物。同時,漢代人認為“以火勝金”可轉禍為福,因此漢代銅器上多見“丙午”字樣。[1]這個觀點在《后漢書·郎顗襄楷列傳》里能夠得到驗證:東漢陽嘉二年(133)正月,郎顗私下占驗得知:去年閏月十七日己丑夜金氣為變,“宜以五月丙午……消滅妖氣。蓋以火勝金,轉禍為福也。”[2]在五月丙午鑄造銅器,取的都是“以火勝金”的意思。
中國古人認為每逢丙午、丁未這兩個年份,中原王朝就會有變故發生,這是因為丙、丁兩天干和午、未兩地支在陰陽五行之中都屬火,火為極陽之物,陽極必反,自先秦時期就流行這樣的觀念。戰漢時期,人們認為農歷五月天氣回暖,昆蟲和細菌萌生,容易讓人感染疾病,所以稱其為“毒月”。到漢代,漢高帝在丙午年去世,漢惠帝軟弱無能,呂后掌權后又對劉氏進行屠殺,更加劇了漢代人懼怕丙午年的迷信。在五月丙午,也就是火月火日鑄造銅器,被稱為“以陽召陽”,這是先秦陰陽學說在現實生活中的應用,五月初五也就成了鑄造金屬器的最佳時機。
所以,“丙午”并不確切地指代具體某日,而僅是一種寄托人們美好愿景的吉祥用語,任何時間鑄造的器物都可以帶有這樣的銘文。終兩漢之世,“丙午”所代表的含義在人們的思想意識中占據著重要位置,同時為了破解“丙午之厄”,祈求平安,鐫刻這樣的銘文也表達出古人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二、“丙午帶鉤”圖像寓意
“丙午帶鉤”的銘文“丙午”是虛擬的吉祥用語,“口含珠”和“手抱魚”卻能與帶鉤上的整體圖像相對應,是寫實的表述。
漢代流行讖緯之學,從帝王將相到黎民百姓都普遍相信方士的讖語。所以,漢代青銅器往往鑄有代表吉祥寓意的各種圖案形象,其目的便是為了寄托祈求健康幸福乃至趨吉避兇的愿望。這件帶鉤就反映了“龍口含珠”“神人抱魚”這兩個古代裝飾藝術的主題。
“丙午帶鉤”的鉤首是龍首,龍頭彎曲,龍口含珠。龍作為器物紋飾造型在中國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其形象到漢代時已基本定型。漢代讖緯學說流行,人們迷信祥瑞,夢想得道升仙,便將一些動物當成瑞獸,由于龍在傳說中具有飛升翱翔的功能,從而成為升仙者或仙人們的專用瑞獸。帶鉤的龍形鉤首,也是漢代人避禍祈福、追求仙道思想觀念的反映。唐冶澤認為,在上古漢語中,“珠”字與“侯”諧音,暗含“公侯”之封的寓意[3],帶鉤銘文中的“口含珠”更明確了封官進爵的祝愿。
“丙午帶鉤”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神人手抱魚的造型,其主體造型為神人。神人頭部是鴟首的形狀,人身站立為其身體,這種鴟首人身抱魚的形象在古籍中通常被稱作“驩頭”。《山海經》中有“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頭。驩頭人面鳥喙,杖翼而行”的相關記載;袁珂引《神異經·南荒經》注曰:“南方有人,人面鳥喙而有翼,手足扶翼而行,食海中魚,名驩頭。為人狠惡,不畏風雨禽獸,犯死乃休耳”[4];唐冶澤則根據文獻中記載的驩頭之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等特征,認為此類帶鉤上的神人為傳說中上古堯時“四兇”之一的驩頭。驩頭這種“不畏風雨禽獸”,且勇于冒著生命危險去拼搏斗爭的性格特征,正好滿足了古人選取用以驅除邪惡、躲避鬼祟的形象要求。
漢代武將經常戴一種被稱為“鹖冠”的頭冠,其基本形制為“環纓無蕤,以青系為緄,加雙鹖尾,豎左右”[5]。這種左右雙鹖尾的裝飾風格,與“丙午帶鉤”主體神人佩戴的頭冠頗為相類。鹖是一種野禽,強壯兇猛,善與同類爭斗。征戰沙場的將士戴上鹖冠,寄托其拋卻生死、奮勇殺敵的決心。“丙午帶鉤”鑄造的頭戴鹖冠之神人形象,與前文所述驩頭“不畏風雨禽獸,犯死乃休”的品質相對應,更體現了其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武形象。
自古以來,魚的形象便蘊含著吉祥的寓意。據《史記》記載,周武王伐商之時,大軍行至黃河,在河中央“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拿它用來祭祀,兩年后滅商興周[6],后來“獲白魚”就成為預示成功的吉兆。漢代人看待白魚,正如《論衡》所說的:“若夫白魚……小安之兆。”[7]“丙午帶鉤”鑄造“手抱魚”形象,承載了人們希望安寧、獲得成功的美好寄托,人們相信這種形象能夠給使用者帶來幸運。
“丙午帶鉤”造型的寓意深刻,充分反映出漢代流行的文化風尚和思想內涵。龍形鉤首體現出漢代人信奉的成仙得道、避禍求福理念;口含珠寄托了人們祈求加官進爵的愿望;鴟首神人既可辟邪壓勝,也可在戰爭中護佑主將克敵制勝;鹖冠展現出不畏死的精神;魚的形象則能給佩戴者帶來好運。帶鉤上體現的這些祥瑞主題,均展現了佩戴者希望享受人間富貴和能夠得道升仙的愿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里,這無疑可以作為人們的精神寄托。
三、“丙午帶鉤”年代探析
“丙午帶鉤”的征集時間較久,早年受相關資料不全和傳統金石著錄斷代結論的影響,對于這件帶鉤的年代認識不準確,通常將其定為漢代,有的書中直接定為西漢,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下面將結合歷年來類似形制帶鉤的出土品來考察這件帶鉤的年代。
帶鉤作為日常實用的生活器物,往往會隨著使用人的逝去而一起進入墓葬之中,因此帶鉤出土的墓葬年代可以作為其年代下限的判斷依據。在使用現代科學技術手段進行年代檢測之前,傳統的類型學斷代和從屬墓葬年代判定仍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目前出土的錯金銀抱魚銅帶鉤,有幾座墓葬的年代比較明確。
其一,1965年在河北滿城縣北莊墓葬出土1件錯金銀抱魚銅帶鉤,長16.2厘米。鉤首為鳥首口銜珠,鉤體浮雕鳥首人身怪仙手抱魚,背部有錯銀銘文“丙午鉤口銜珠手抱魚”(圖2)。這座墓葬的形制為多室磚砌墓,這是東漢時期在河北中部平原流行的墓室建造風格,其還出土了一些陶制生活用具和剪輪五銖錢,這類器物都常見于該地區發掘的東漢晚期墓葬之中。因此,該墓葬出土的錯金銀抱魚銅帶鉤的年代判定為東漢晚期。[8]
其二,1968年在今吉林省榆樹市劉家鎮福利村出土了1件錯金銀銅帶鉤(圖3),現藏于吉林省博物院。帶鉤通長15.7厘米,鉤身正面為鳥喙神人,懷抱大魚作吞食樣,一端似虬首,背刻有錯金銘文“丙午神鉤君必高遷”。[9]分析其鑄造技藝、造型特點和器物風格能夠得出結論,這件帶鉤鑄于東漢時期的中原地區。[10]
其三,2010年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河南孟津發掘出1件錯金銀抱魚銅帶鉤,長12.4厘米,鎏金。鉤首為獸首,鉤身浮雕鳥首人身怪獸,頭部戴冠卷曲,雙手抱魚,銘文已銹蝕(圖4)。該墓葬為長斜坡墓道磚券多室墓,墓中發掘出一枚墓主私人用印,印文為篆書“曹休”二字,這為墓葬時代和墓主身份的研判提供了準確依據。[11]據史料記載,曹休為曹操族子,魏國武將,因功累遷至大司馬,長期鎮守魏國東南邊境。魏文帝崩后,曹休受遺詔輔佐朝政,成為四位輔政大臣之一。曹休在魏明帝時被封為長平侯,太和二年(228)敗于石亭之戰,不久后因病去世。[12]所以,該墓葬年代無疑是三國初期。
其四,南京西崗大型磚室墓是一處延續時間較長的家族墓地群,考古簡報認為該墓為“東吳晚期到西晉初年”,對出土帶鉤的介紹十分簡略,只說把帶鉤的不同部位鑄成獸頭、神獸食魚、飛鳥等形象(圖5)。[13]后來有學者根據墓中出土的大量碗、罐、四系罐和盤口壺等青瓷器,將該墓室的年代進一步判定為西晉初年。[14]
綜上所述,帶鉤的隨葬年代均在東漢晚期至西晉初年,這對齊文化博物院收藏的這件缺少出土背景的“丙午帶鉤”的年代判定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東漢末年政治動蕩、戰事頻仍,各路軍閥的武將們四處征伐,他們時刻面臨著生死成敗的抉擇,最渴望的便是驍勇善戰和加官晉爵,錯金銀抱魚銅帶鉤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的。這類帶鉤做工精細、圖像細膩、紋飾繁縟,一般錯以金銀或鎏金,并鑲嵌有料珠、寶石等裝飾,應為墓主生前用器。[15]墓主佩戴這種寄托深厚寓意的帶鉤,不僅是他們身份的象征,更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因此,這類帶鉤的制作年代應為東漢末至西晉初,流行時間較短,而不是以往籠統推斷的兩漢時期。截至目前,沒有發現有西晉以后的墓葬出土有這類錯金銀抱魚銅帶鉤,可能是由于西晉時期短暫的社會穩定和當時社會主流思想的演變,如玄學興起后導致的陰陽五行學說的衰落,這種工藝精美、內涵深刻的帶鉤式樣也就逐漸消失了。
參考文獻:
[1]龐樸.“五月丙午”與“正月丁亥”[J].文物,1979(06):81-84.
[2][唐]李賢注,[宋]范曄撰.后漢書·卷三十(郎顗襄楷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1063.
[3]唐冶澤.重慶三峽庫區新出土神人手抱魚帶鉤考[J].中原文物,2008(01):58-62.
[4]袁珂.山海經校注·卷十(大荒南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78.
[5][唐]李賢注,[宋]范曄撰.后漢書·卷三十(輿服志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5:3670.
[6][漢]司馬遷.史記·卷四(周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9:120.
[7]黃暉.論衡校釋·卷十七(指瑞第五十一)[M].北京:中華書局,1990:747.
[8]孔玉倩.錯金銀抱魚銅帶鉤[J].文物春秋,2001(03):71-72.
[9]吉林省博物館.中國博物館叢書·吉林省博物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163.
[10]王沫. 吉林省博物院藏東漢“丙午神鉤”賞析[C]//吉林省博物館協會.春草集——吉林省博物館協會第一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1:578-580.
[11]嚴輝,史家珍,王咸秋.洛陽孟津大漢冢曹魏貴族墓[J].文物,2011(09):32-47+1.
[12][晉] 陳壽.三國志·卷九(魏書·曹休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9:279-280.
[13]南波.南京西崗西晉墓[J].文物,1976(03):55-60+82.
[14]蘇奎.錯金銀抱魚銅帶鉤的年代與內涵[J].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7(12):65-78.
[15]武瑋.漢晉時期神人手抱魚圖像釋讀[J].東南文化,2011(06):75-81.
作者簡介:
曲浩田(1994—),男,漢族,山東青州人。大學本科,歷史學基地班專業,文博助理館員,研究方向:青銅質和陶瓷質文物保護修復、博物館藏品管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