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英文china一詞,既是指“瓷器”,又據說音譯于景德鎮最早稱呼的“昌南”,如果第一個字母換成大寫則是“中國”。十八世紀以前,歐洲人把收藏來自中國,尤其是來自昌南的瓷器視為榮耀。
在贛東北遠古地殼孕育出來的五華山脈(官方稱之為黃山余脈),蘊藏著獨特的富含高嶺石、石英、云母、長英花崗巖、片麻巖等四十多種可塑性、瘠性、溶劑型原料的礦脈,成就出一座兩千多年的陶瓷手工業城市。漢世起色的景德鎮憑借一條昌江水路交通,形成了瓷器貿易集市。
她由眾多的懷有創新精神的工匠,以“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瓷質,從隋唐開始,特別是北宋景德年間被朝野青睞,元明清設置官窯高位推動瓷業藝術化的發展。古鎮繁榮的勢頭,不僅碾壓住全國各大窯口的聲勢,形成了一個手工業技藝的高地,讓景德鎮永遠站在中國瓷業的頂峰,而且因七下西洋的鄭和等人的出海,將這里的貨物和名聲推向到世界,引起中東和歐洲等地區對瓷器的瘋狂癡迷。
以單一手工技藝支撐上千年經濟和文化的景德鎮,由一個小小的古鎮發展到現代瓷業都市——這在世上都絕無僅有。
然而隨著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的入侵,擊碎了封建王朝“夜郎自大”的自慰夢幻。甲午戰爭后簽訂的《馬關條約》,致使洋貨的傾銷,以及依靠機械化辦廠對中國的原材料和勞力的掠奪,景德鎮的手工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加上封建官府以及后來的割據軍閥,又以抬高賦稅加速榨取,景德鎮窯戶只好以偷工減料的粗制濫造,來應對下坡路的局面。
惡性循環的瓷都經濟,在動蕩不安的環境里就像盆里的泥鰍,呈現出掙扎的絕望態勢。
千年窯火不息。
新中國在改變瓷工和瓷都的命運,城市日新月異,而新世紀的景德鎮人,在復興道路上再次鎖定城市發展的標高——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對外文化交流新平臺。
國家陶瓷文化保護傳承創新基地、世界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以及國際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記憶中的景德鎮已經變成一個精彩的,正在用獨特語言講述的、以文化感知可以觸摸體驗的、新時代東方文明的中國故事。
1.光緒十年的河水暴漲
在鴉片戰爭的硝煙蔓延到景德鎮的檔口,屋漏偏逢連夜雨。于光緒十年 (1884)的梅雨季節里,農歷六月初一的天空就像一面巨大的篩子,大雨在景德鎮傾盆連綿,下得昏天黑地。初三河水暴漲,昌江中上游沿河兩岸被悉數淹沒,有的整個村莊連墻帶瓦都淪陷在渾濁的黃湯之中。浮梁縣城除了紅塔前13戶未被水淹之外,其余一律在“汪洋大海”之中。
據地方志書記載,渡峰坑水位高達 36.67 米,超過警戒線 8.17 米,為歷史有記載以來的最大一次洪水。
歷來昌江自北向南流淌,就像是城鎮西邊開挖的一道寬敞壕溝。這時在下游河段的景德鎮城區,被洶涌的河水橫掃沿岸的街道,里弄不時有人劃船在搶救老弱病殘和貴重物資,店面、坯房、窯場和民居被浸泡沖垮,瓷器和家具等隨波逐流,眾多百姓于高地望水興嘆,欲哭無淚。
這座“草鞋碼頭”歷史上從來沒有考慮過環境,那段原本開闊的沿岸河灘,在城區這一段被一代又一代的巨量的陶瓷工業廢渣所填埋,封建官府不可能有全局觀念。景德鎮人都認為把垃圾傾倒在河邊一了百了,第二年借助夏季上漲的洪水,就能被沖到下游,最下游有鄱陽湖這個巨大的湖盆可以接納,萬事大吉。
市鎮以西的河對岸是丘陵陡壁。
東岸在明清之前“河街”還沒有生成,昌江邊上只有水草灘地或河灣河汊,“前街”以西不過是一長條寬闊而曲折的向河谷過渡的坡地。到了宋元瓷業迅猛發展時期,河灘開始傾倒垃圾,河邊緩坡就此被一層一層填埋升高。千百年來的傾倒侵蝕,把河東堆成了與市鎮道路持平的一長溜“墩頭”(廢渣堆),與西岸丘陵的崖壁呼應,最后把河道壓縮成僅僅剩下寬只有百米左右的“峽谷”。
明清瓷業生產,已經達到了歷史巔峰。
擁擠不下的居民,在被填高的地基上建造房屋。大部分“河街”與“前街”之間的居民區,就此慢慢在堆積層上拔地衍生。
昌江上游因地勢陡峭,河道狹窄,水流落差大,集流快,江河水位變幅很大。所以一到當地的汛期,在支流眾多且落差較大的昌江上游,匯聚起來的雨水山洪便勢如破竹。到景德鎮城區這段相對平緩的盆地,洪峰因河道擁堵而迅速上漲,只好沿著灘涂洼地以及下水道溝槽,逆襲漫溢奔涌入城區。那些眾多的溝槽,其實就是早先丘陵之間的溝壑溪流被改成的下水道。
洪水以摧枯拉朽的勢頭,如狂奔的猛獸咆哮著侵入,或者以迂回包抄的方式蔓延成內澇。
彈丸之地的景德鎮,在由村而鎮發展的最初,市場被昌江水路所激活。沿河依據水道面向碼頭,期待從航船上下來“打貨”的一批又一批客商,人們就著河邊稀疏的村舍和曲折的岸灘,形成一長條夾雜著陶瓷買賣的熱鬧集市。然后是四鄉八塢的農民、手工業者或者商販靠近碼頭,沿河建造坯房、窯場、商鋪和住房。于是與昌江平行的沿河路(現沿江東路)、前街(現中山路),以及后街(現中華路),依然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居民密集、商鋪擁擠、街市繁華。
歷史上的“昌南”人,領受過無數次“龍王爺”發威的惡果。古人貪圖水路運輸陶瓷原料、槎柴燃料,以及制陶取水和成瓷銷運的方便,沿河設窯,沿窯成市,又不可避免地遭遇昌江雨季屢次的肆意水患。
比如1602年“洪水臨流架宇者崩潰而下,傷民無數,附河窯俱傾”;1916年昌江河水暴漲五六丈,“沿河店鋪皆沒,居民登樓上屋,死者數千人”等等。就算不包括幾乎每年汛期的洪澇,昌江在歷史上僅被市志所記載的特大山洪,從1648開始到1942年的294年間就多達22起,平均每十多年一次。
作為沿河設窯、沿窯置鎮的城鎮格局最終無法持續。人們被迫開始向低矮山包上遷移,新坯房和窯場逐漸向丘陵延伸地段建造。城鎮東擴的方向是遠離河流,具體都朝著珠山北麓、東麓等地勢較高地段選址,最后建筑越來越多,從董家塢朝五龍山、白云寺、雷公山形成一大片嶄新的鎮區。
幸好是丘陵地帶,景德鎮城區類似這種高地很多,像珠山、青峰嶺、馬鞍山、蓮花山、八卦山、觀音嶺、東司嶺、積谷嶺、馬金嶺、苦竹山、解放嶺、九皇嶺、董家上嶺等。有山嶺就有山塢,現在依然叫“塢”的地名有薛家塢、夜叉塢、江家塢、白蛇塢、羅家塢、楊家塢等。
景德鎮的低矮山包,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類似蒸籠里的饅頭,波浪起伏。
到了明代末年,景德鎮的市鎮沿著五龍山南下擴容,經薛家塢、藥王廟,繞珠山東側,直到青峰嶺腳下。特別是明代御器廠在珠山高地建立以后,圍繞著這面官方樹立的中心旗幟將人氣吸引到了周邊。民窯仿佛有意在眾星捧月,民居又穿插其中一幢一幢地豎立,鋪平街市弄堂—— 一個沿河條形的格局,從此被拉伸突破,變成了一條向東探頭探腦的春蠶。
至于城區沿河東岸被歷代倒滿垃圾的河灘坡地,在改革開放初年,當地官員終于動員各單位分片包干,將原先傾倒垃圾、臭氣熏天,包括糞便、死老鼠等在內的沿岸,用水泥預制板駁砌成45度左右的護坡。
2.為油鹽的一次暴動
動輒火山爆發似的群情激奮,在這座移民聚集的城鎮造就了一股剽悍民風。
小打小鬧未進史冊的呼嘯不算,也除去起義和兵變,僅憑志書上的記載,從明代嘉靖十九年開始到民國三十七年為止,也就是四個世紀的過程,凡涉及團體利益,只要是正義的旗號,景德鎮的民眾總是一呼百應,聲勢浩大。有案可稽的“打派頭”、民變、暴動等重大事件就多達15起。
這是個“五方雜聚,亡命之藪,一哄群沸,難以緝治”的彈丸之地。權貴們對他們是既怕又恨。
1918 年 3 月 1 日開始的“打派頭”,是因為景德鎮的瓷工一直沒有領到過買菜打米的工錢,大家天天望著窯煙度日。到了 4 月 20 日才得到一些菜錢, 而且惡就惡在,按老規矩,一個瓷工每個月有四兩油和四兩鹽,但是窯戶老板卻暗暗開始采取折扣的陰謀手段。
當地南門頭有一家油鹽店,就是專門為廠方代發工人油鹽的鋪子。那一年店里量油的筒子和稱鹽的秤都是新做的,做得特別小,四兩油鹽實際上只有三兩的分量。這還不算,每次領回家的油盡是些不能進口的油腳,連點燈都燃不起明火。幾件作惡的事并在一起,大家談論起來都氣不過。生產渣大碗的坯房工人,起頭相繼投入了這場“打油鹽派頭”的斗爭,晚上在大街小巷貼滿通告,倡議罷工抗議,指出老板們在侮辱工人,提出恢復并及時足額發放油鹽的要求。
這地方上所說的“打派頭”,其實就是聚眾罷工的意思。最底層受到欺壓,唯一能采取的辦法就是這種形式,這在景德鎮民間已經是屢試不爽,最后就成了一股呼嘯的民風。
“打派頭”叫法的來由,是因鬧事團伙提出的條件一旦被理睬,權貴的第一句話就是“好,派頭來。”這話是雙關語,第一層意思是說協商可以,一幫人必須派個頭人出面;另一層意思是警告威脅——哪一個不要命的敢站出來試試!
但是工人階級是思想最進步、革命最徹底的階級。
瓷工大多數人的家眷和田舍都在農村老家,作為只身在外的“打工仔”一人吃飽全家無憂。其中絕大部分又是年輕氣盛的漢子,有一股沖天的正義豪情和膽量。他們只有簇擁在一起形成一種狂飆似的陣勢——哪怕是面對窯戶老板、幫主把頭、執法衙役,甚至頂頭上司或欽差大臣,都敢于沖撞。
罷工的主角依然是圓器或窯業工人——都昌人。只身來景德鎮打工的外地人,一般從每年3月上鎮做工,到年底 11 月中旬返鄉——這是當地燒窯規矩。
“打派頭”一發動,窯戶老板就依仗著總商會的勢力,到處抓暗中領頭人或串聯者威逼、拷打,遇到很頑固的人甚至被失蹤。起事的工人們便不能再住在坯房里。于是這一次深夜過渡逃到河西,大家分散躲在南山一帶的山上。另一部分人被組織起來在南山附近一個叫“余家巒”的村里做飯,送到預定的山腳下。
第四天,做飯的人把飯放在棺材里,在往預定地點抬去時,路上突然碰到了資本家買通的當地武裝。去的時候都以為是送葬的隊伍,但是空棺材回來時又碰上了,看到棺材很輕就產生了懷疑,端槍追上來喊停下來檢查。工人們心慌丟下棺材就跑,其中有個叫徐剛照的被他們抓到了鎮上。
徐剛照被關在窯戶老板陳樹拱家里,一連幾天都被嚴刑拷打。陳老板又矮又小,在景德鎮是出了名的歹毒之人,很早他就爬到總老板的位子。他坐在八仙桌后審問徐剛照,審不出名堂就用門閂木柱子撞。徐剛照最后口吐鮮血,被抬出來的時候已經死了。
噩耗傳出以后,“打派頭”的人越來越多,包括二白釉、四大器的工人也丟下手上的活計,相繼過河避難。那天晚上十點多鐘經過商量,大家提棍背刀,浩浩蕩蕩進鎮來抓陳樹拱。由于消息走漏,陳樹拱跑了,工人就放火燒他的土庫屋。接著又急匆匆去抓了另一個窯戶老板余昌賓,并把他解押到河西余家巒談判。街上讓人貼出通告,以扣押人質為由讓窯業老板答復罷工條件。
鎮上的窯戶急了,都聚集在馮朱由家里開會,決定組織人去搶回余昌賓。這天下午,陳樹拱在家門口招兵買馬,在十幾張八仙桌上擺滿了現洋。他宣稱,凡參加搶人的發銀洋20塊,被打死了就給安家費200。就這樣五六十個要錢不要命的地痞,殺氣騰騰地向余家巒闖來。
躲在西郊的人們沒有防備,被當場殺死了七人,傷了十人,人質被搶了回去。
掩埋尸體后,工人們復仇的怒火被再次點燃,他們決定抓總老板報仇,幾千人帶著武器來到市鎮。那天中午全鎮都被這個氣勢給鎮住了,老板們紛紛躲藏,總商會緊閉大門,并急忙通知警察局出動?!按蚺深^”的人走到十八橋鬧市山西樓時,碰到一個騎馬的巡管帶領騎警擋住去路。工人們持刀迎上。段三代和聰玲子兩位有點功夫,就地滾到巡管的馬腳下砍傷了馬腿,巡管跌下馬跑進弄子。其他警察就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等復仇的隊伍來到總老板那里時,他早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仇沒有得報,大家就分頭去各家打坯房。陳樹拱、余昌賓和江成龍等人坯房里的工具缸、淘泥缸和成坯全部被打破打碎。打江成龍的坯房時,老板還站在樓上用碗當武器往工人頭上擲,十幾個人被砸得頭破血流。最后大家破門闖進去把江成龍打得半身不遂。
這次武斗持續三個多月,復仇的火焰時不時擴大到全鎮,民憤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市鎮的各窯戶老板不能露面,政府武裝不敢零星出動,天黑家家關門閉戶,全鎮像是黑夜的墓地一樣恐怖寂靜。
總商會和資本家見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又鎮壓不住,想想再持續下去也不是辦法,因為時間已到了瓷業銷售的旺季,即所謂“七死八活九翻身”的八九月份。窯戶老板為了不錯過這個賺錢的機會,便答應了工人提出的所有條件。這次雖然出了幾個“頭”,卻只掙得一個月一個人四兩油四兩鹽。最后工人們因不做工也沒有錢進,就只好壓住心頭的復仇怒火恢復上班。
景德鎮的瓷工聚眾罷工的行動愈演愈烈——開始時沒有人員傷亡,后來有人死傷引發眾怒,最后就干脆拿起刀槍拼命去爭取權利。
史料記載僅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當地發生的其他罷工沖突就有12次之多 ,其中最厲害的是民國十五年(1926)六月,因保安隊無故打死工人,全鎮罷工,瓷工自發分成16路隊伍,包圍浮梁縣公署和保安隊,迫使官府撫恤亡者的家屬。
3.軍閥的勒索和打劫
1926 年秋末冬初的一天,從河西運匣缽進城的工人帶來一個消息——在昌江對岸的官莊村,停留著一大隊從前線敗退的孫傳芳部下劉寶湜師人馬。他們往安徽祁門、屯溪方向撤退路過這里。當時的景德鎮,地屬直系后期的北洋軍閥孫傳芳“東南王”的勢力范圍。
與此同時,還有從南昌退出的其他殘余,逃到景德鎮河西與浮梁三龍一帶。因此殘兵敗將16000多人,駐扎在舊城、楊家港、三龍、峙灘、鵝湖、天寶等地。所以家家都嚇得關門閉戶,富商窯戶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士兵在偏僻街巷道里,搶劫、強奸、強買或打人的事時有發生。部隊急于解決的問題是拉夫和征糧。
軍閥師長劉寶湜一邊命令部隊停下修整,一邊派人向景德鎮商會“借餉”。他想順便勒索一些錢財,開口要銀洋100萬元,還限期交清,不然就讓士兵上街“自行解決”。
時任商會會長吳瑤笙(又名吳簡廷)在府邸笑臉接待了劉寶湜派來的代表。他討價還價了近一個時辰,初步商定到80萬元的價碼。送客后,他在商會緊急召開了工商業聯席會議。
民國初年的景德鎮30萬上下的人口,其中三分之二都從事與陶瓷相關的產業,資本家多如牛毛。這些人被坊間戲稱為“三尊大佛”“四大金剛”和“十八羅漢”。
當時的形勢是,1926 年 5 月國民革命軍第七軍一部和第四軍葉挺獨立團等,作為先頭部隊向北挺進。7 月 1 日廣東國民政府發出《北伐宣言》。北伐軍中路蔣介石嫡系第一軍第一師在南昌受阻,向勢頭強勁已抵達武漢的第四軍和第七軍求援,于是 11 月初北伐軍在南潯鐵路一帶發動聯合進攻,終于殲滅了孫傳芳部的主力。
這時,浮梁縣公署和保安隊等建制形同虛設,官員各人顧命,政權朝不保夕。
工商聯席會商定,依據不動產的多寡負擔借款數額的原則,在市鎮按資排隊評議排出景德鎮的“富豪榜”?!叭鸫蠓稹必敻辉?0萬(銀洋)以上;“四大金剛”擁資30萬左右;“十八羅漢”起碼得10萬上下——都是商會的理事。
名單出來后,上了榜的人要立即拿出現洋兌現。
雖說景德鎮富得流油,但一下子要湊足80萬卻不是一件易事。不要說沒有現金,就是有,要這些土財主做這種事就好比“割肉供奉”。據說當時連黃金、白銀、現洋,包括假洋和錢莊承兌蓋印的票據在內,大部分都是由景德鎮的錢莊墊付,最后湊湊攏也只交出60萬。
軍閥劉寶湜當然很不高興,后果就非常嚴重。
他干脆將駐扎在西郊的部隊,拉到鎮北縣公署所在地的蓮花塘相要挾。所以在蓮花塘景德閣掛牌的“景德鎮瓷業美術研究社”,就因此莫名其妙地承擔了這次惡果。閣內陳設著的許多精品瓷器,于某天夜里被洗劫一空,為了制造劫匪的假象,軍兵還砸爛了畫家的聚會場所。
1926 年 11 月中旬的一天,劉寶湜師突然就撤出當地。
據說是那天清晨,里村方向的一位養鴿戶,把關了幾天的鴿子放飛,“鴿哨”被誤以為國民革命軍的飛機。那些散亂在鄉村的殘兵也聞風拔營北逃。也有說是地下工作者前晚貼了標語,散了傳單,把軍閥給嚇跑的。
商會會長吳瑤笙被拘作人質一同帶走,浮梁縣梅知事也隨軍撤出,部隊還抓了三四百人當挑夫。途經鎮北郊四圖里菜園時,吳瑤笙急中生智掙扎著呼喊肚子疼,并滾落到菜園地里裝死,于是劉寶湜軍也就丟下這個包袱懶得理睬。
景德鎮突然就處于無政府狀態,社會治安又成了有錢人的擔心。
聽說北洋軍還有一隊駐扎在遠郊的三百多人的警備隊沒走,吳瑤笙隨即派人將警備隊的董隊長請來商量,許諾軍餉和伙食由商會負擔。于是這支警備隊的袖章都改成了“景德鎮商團”。然而“借餉”一事,并未就此了結。
爛尾的主要問題是,60萬大多由錢莊墊付,又加上后來北伐軍進出駐防的用費,以及都昌籍與樂平籍人發生大規模械斗,市場蕭條,銀圓鈔票匱乏,錢莊市面空虛,無法兌現客戶到期的票據。
于是商會只好出面向省、縣政府報告,理由是“北伐軍因多次過境,需墊付軍餉及招待費用,呈請特批發行流通券,以資周轉”,經同意后發行“保商票”代替現金流通,又叫作“景德鎮總商會臨時流通券”。
1926 年 11 月 18 日,賀耀祖率領國民革命軍獨立第二師,經九江從西面進入浮梁,駐扎景德鎮。國民黨縣黨部成立,舒兆熊為縣長。
“保商票”原定發行60萬元,由各錢莊到總商會領取,但是實際上發行數額很可能遠遠不止。具體發出了多少,少數官商作為政商秘密,監印人為景德鎮“都幫”“徽幫”“雜幫”推舉的頭面人物。由他們一伙在底下操作協商,不要說“鎮巴佬”被蒙在鼓里,就是一般的老板都莫名其妙。
景德鎮總商會的資料,早在“火紅的年代”已被焚化殆盡。
當時保商票在景德鎮發行以后,當地的瓷業和市面又照常運轉。
然而隨著貶值的出現,“臨時流通券”信譽度逐漸下降,大窯戶和商家或者觀望或者轉移資金,社會上出現通貨膨脹。到了 1930 年“流通券”就像死水一潭流而不通,不了了之。這樣敗軍“借餉”和動蕩不安導致的巨額損失,也就無形中分攤到鎮民和小商們身上。
而且還有人渾水摸魚,從中漁利。
4.古鎮新芽和趙淵的初心
景德鎮于 1949 年 4 月29日被解放軍冒雨接管,經過連任短期的書記,1953年1月景德鎮市委趙淵書記到任。趙淵從1953年一直做到1963年12月,整整在景德鎮市委主持了11年工作。
剛接手的景德鎮局面是,經過日機轟炸和解放戰爭,各作坊關門閉戶、窯場不再冒煙、市場冷冷清清——失業者只能回老家討一點紅薯、干菜,再在房前屋后再種點蔬菜,一大家人每天抓一大把米熬粥度日。
“必須把工作重點放在城市生產建設上來”。
于是發揮共產黨工作傳統,干部們去貼標語、出黑板報、開大會小會,以及挨家挨戶動員,宣傳黨和政府保護工商業的政策,幫助分析形勢,解決困難,引導工商業主開工,通知工人返鎮復工,并優先解決流落街頭、失業在家的工人。
中共景德鎮市委成立后,通過沒收江西瓷業公司的官僚資本,組建了第一家國有企業——建國瓷業公司。1952 年成立市陶瓷生產管理局,先后成立了三個加工和五個生產合作社,并將172個私營小廠合并成18個私營聯廠。
1953 年 1 月,33 歲的山西晉中昔陽縣人趙淵,像當地走親戚的人一樣,坐班車從鄱陽來到景德鎮。他在河西車站下車,拎著簡單的行裝,一路打聽市委辦公地點——從此開始了他“紅色督陶官”的生涯。
他的任職是源自一次毛遂自薦。渡江戰役后南下干部分配,他在地圖上見到“樂平”二字就自告奮勇,因為他老家昔陽縣的別名就是樂平。就這樣隨著二野第五兵團接管贛東北,他被分配到緊鄰景德鎮的鄱陽縣任第一書記。
趙淵是知識分子, 1937 年投身抗戰,曾任晉冀魯豫交通局分局局長,后被分配到吉林擔任縣委組織部部長、副書記。1963年趙淵離開景德鎮,調到國家外貿、糧食食品進出口等單位任職。2009 年去世之前,他一直與景德鎮保持著聯系,當地有人上京辦事他也熱情幫著聯絡接待。
按理像這樣一位被一紙公文任命下來的干部,即使是呼風喚雨,個人時運是執政黨使然。走馬燈似地換將,一屆走過場的地方官不值得一提。但是事后在景德鎮民間,“趙淵”這兩個字被正面提起的頻率很高。
不像是農村,市鎮工商業的啟動,面臨的困難和問題多如牛毛。首先是啟動資金,拿什么進生產原材料?
政府只好采取:1.會同銀行低息發放生產貸款;2.以制度規范瓷商,防止買空賣空壓價;3.動員國營公司和瓷商以現金預訂窯位;4.由國貿公司收購積壓瓷器……
錢勉強有了,巨量的原料從哪里來?
也就是每天生產需要消耗的瓷土泥巴。于是政府安排干部們騎自行車或搭車去陳灣、浮梁、鄱陽等有礦藏的鄉下,還要到處找開礦老手,組建各地白土開采籌備委員會和燒窯同業公會。為了礦藏開采、水碓起轉,新政府甚至采取以瓷土抵交公糧的方式,并請求江西省財政委員會撥給兩萬斤稻谷支持生產。
配套措施還有:原料滯銷的政府收購;上山尋找新的礦點;打破水運行幫壟斷,航運通達了祁門、浮梁、余江、樂平;打折廉價供應瓷土;等等。
趙淵到任不久就過春節。
瓷工大多是周邊縣鄉的農工。每年大家都是冒著冬雨和寒風肩挑背馱,扶老攜幼。其中最多的都昌人,一般要起早貪黑走兩到三天。其間日曬雨淋、過河等渡、被敲詐勒索,甚至被攔路搶劫的遭遇都屢見不鮮。
返鄉過年純屬家事,政府可管可不管。在百廢待興的歲月,政府按理也沒有義務去惹這個麻煩。但是趙淵緊急召集有關局委開專題會議,決定分線路作扶持安排,重點做好經鄱陽到都昌這條線路的工作。
他親自與鄱陽縣聯系,支持在田畈街、油墩街兩個點設“接待站”,于食宿、醫療、安全等方面提供方便。于是登記、調車、運輸安排,特別照顧行走困難和有老小的工人,工人們歡欣鼓舞。
趙淵還許諾,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以直接找他。
果然春節后,有人半夜給他打長途電話,小心翼翼地說他們有30多人節后回廠,已步行到了鄱陽油墩街,下雨路滑,很難保證按時回廠。趙淵當即讓市運輸公司派車接人。第二天一早工人們打電話感謝,表示一定會把生產搞好。
春節過得順順遂遂,瓷工們高興舒坦。派車接人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
紅星瓷廠一位裝坯老工人說:趙淵是個好官! 50 年代末廠里搞技術革新時,他帶人進廠蹲點三個月,下車間進窯爐,天天跟我們坯坊佬同吃同住,沒有一點架子——這就是新中國成立初期,一個省轄市領導的日常。
原料解決了,缺燃料怎么辦?
窯柴跟不上瓷窯燒煉的需要,本地那么多窯口就像一大群張著血盆大口嗷嗷待哺的野獸。
當時燒窯是以松柴、槎柴為主。松柴,尤其是馬尾松,富含油脂,火焰長,燃點高。松木要一棵棵砍倒后劈成柴塊,干燥后水運到景德鎮,再由窯戶老板買下來送往窯場,然后由窯工一捧一捧地塞進爐口。
一座容積為180立方米的柴窯,每年消耗松柴約四千立方米。1949 年年底瓷窯復工的有102座。消耗量“全年共燃燒1100次,平均一年間每窯燃燒50次” 。
市人民代表大會決定:抽調干部馬上去浮梁和鄱陽,成立“市窯柴公司”,并在浮梁、鄱陽山區設立窯柴站,組織農民上山砍伐,設專人收購。 1951 年春,許多窯廠仍然因匱乏燃料而瀕臨停工,市鎮33家柴行只好啟程下鄉,一個季度又提供出30萬擔。
再就是以調整廠家稅收、搭坯戶預支資金給窯戶、組織失業工人上山砍柴等方式——只要是有利于恢復生產,新政府都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千辛萬苦,開辟渠道。
以前趙淵的工作地基本都是在農村,吃苦和受累都是小事。從階級斗爭戰場轉移到經濟建設戰線,“進城趕考”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為了讓瓷質超過“康乾水平”,他組織恢復了傳統名瓷生產,延續藝人的絕活,創辦了陶瓷學院和陶瓷研究所,改進了瓷用化工原料,為陶瓷美術家評職稱,最后將陶瓷專業人才和技術推廣到了國際舞臺。1955 年,他到景德鎮才三年時間,當地的日用瓷產量就高達80萬擔,比歷史最好時期高出了10萬擔左右。
成績肯定不應該都記在個人的名下。
但是新中國成立后,一個新興城市這么多事情,都一件一件得到落實解決,而且還兼顧質量和安全。尤其在缺乏經驗的情況下,市里事無巨細,干部們都要呈報給他,讓他拍板點頭或開會研究。所以至少這列火車跑得穩穩當當,火車頭起到了帶頭作用。
第一次面對工業城市的趙淵,拿出了一個“以瓷業為中心”的發展設想。
上任伊始,他帶領大家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徹底打破了當地窯業的陳規陋習;二是邁出了“以煤代柴”燒瓷改造的第一步;三是自力更生就地辦礦取煤,從根本上避免了煤窯“糧食”斷炊問題。
事情歸納輕而易舉,但是要成功實現,卻需要漫長而復雜的過程、耐心且細致的工作,以及刻苦打拼的精神。景德鎮本可以躺在國家懷抱里,依賴計劃調撥煤炭,然而他們偏偏要自找麻煩,跟周邊地區協商接管煤礦,不斷地滿足修路、要電、要車,以及加工資等條件要求。特別是遇到緊急礦難、雙方沖突等重大情況,一般的干部拿不了主意,趙淵放下話筒,無論是冰凍還是下雨,都要馬不停蹄地趕去山溝協調。
當時建一個“東方第一”的現代化瓷廠,一直是趙淵的計劃設想。全市歷時五年,取得省里部里支持,又經多方學習考察,引進國外技術設備,終于在城市東郊初步建成。只可惜為了“備戰”,上面說瓷器不能打仗,一家伙將廠址改成指定搬來的飛機工廠,使得景德鎮瓷業現代化進程推遲了幾十年。
——這讓趙淵書記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工商工商,關鍵還在于最終端的銷售。
景德鎮市采取了以下措施:一是圍剿肅清流散在周邊鄉村的土匪,疏浚水運昌江動脈和修整暢通外向公路;二是組建國營陶瓷銷售機構,成立了浮梁專區貿易公司陶瓷部,組織下鄉推銷;三是拓展了蘇北、重慶、廣州和京津陶瓷市場;四是于 1950 年 11 月成立了瓷器交易所。
在 1949 年年底,全鎮瓷窯復工上百座,坯房開業1400多家,生產總量達27萬7千多擔。市鎮上空濃煙滾滾,返鄉的瓷工都回廠上班,里弄街道人來車往,市場上熙熙攘攘。有條件的單位還創辦了掃盲夜校,設立了文體活動場所,業余文工團和贛劇團到處搭臺表演。
景德鎮不僅重現了瓷都的繁華,還跟上了新中國前進的步伐。
市鎮突然被升格為省轄市,城市面貌和功能卻遠遠落后于時代和實際,所以趙淵在位的那11年,也是景德鎮由“草鞋碼頭”向城市化邁進的重要階段。
像造中渡口浮橋和昌江大橋,修羅家機場和人民廣場,拓寬城市主軸的珠山路和東郊區,興建“七層樓”景德鎮飯店、“大劇院”群英堂、自來水廠、人民公園、汽車站及開通農村電話網等各類工程。
在經濟上捉襟見肘,就開館子籌經費,發動群眾做義務勞動。一個工人的頭皮被機器卷了急送南昌搶救,由縮短去省城路上的時間,趙淵想到了要建小型機場;又因山里的土特產賣不出去,他想到要修環縣砂石農村公路網;有了公路又想到要給各公社配備交通車輛,以及幫農民買大板車讓搞運輸改善生活。
天天想著給自己找麻煩,偶爾他還貼著笑臉,通過關系找上司批條子買電話線、買化肥、換紅花草之類。
不要看他是廳局級干部,當時的樣子就相當于現在工廠的車間主任。趙淵總是穿一雙套鞋,打一把雨傘,呱唧呱唧在縣鄉道路上奔走,最大的待遇不過是有人在現場恭候,以及有輛吉普車跟著他顛簸。
但是他高興。1960 年開修環縣砂石公路時,他背著行李包步行進山,連夜召集開會研究對策,沒有住宿條件就與大家一起睡稻草木板,忙不過來抓個紅薯在手里邊走邊吃,對待一線干部也總是以鼓勵的話為主。歷時一年多終于通車了,山里人都成群結隊趕到公路邊來圍觀車隊,沒見過汽車的孩子還歡快地追趕著汽車,新奇地摸汽車的外殼。
這時候,他在邊上心情舒暢地微笑。
5.“鬼市”與瓷片
說一個讓景德鎮少年惶恐的故事,許多人還不一定相信。
在其他地方的河里洗澡,會踩到柔軟的泥沙與水草,或者是滑滑的卵石,而在我們昌江,河床會逼迫出浮游人的勤奮與耐力——泳者赤腳不能行走于河床。因為在當地河里洗澡的小孩,很少有不被切割和刺破腳板的經歷。穿刺的疼痛,抑或洇染的鮮血——沒有親身感受,借助于第二手資料的作家,說不出這樣血淋淋的鉆心疼痛記憶。
危險無處不在。瓷片像深水里潛伏的碎銀,迷惑或懲罰著懶惰者嘗一嘗破皮流血的教訓。得承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千百年來,景德鎮是制造像玉質一樣精美瓷器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產生殘渣碎片的巨大工廠。
在景德鎮的土地上到處堆積著窯業廢渣,諸如破匣缽片、碎渣餅、熔爐結渣等,里面當然更多的是瓷器碎片。歷朝歷代在開窯后除了成品,丟棄的廢品和殘渣,被掃攏鏟上板車,再拖運到低洼處當甩包袱一樣倒掉,然后覆蓋再覆蓋,這已成了景德鎮人習以為常的事情。
這些工業垃圾與化工殘余截然不同——它們的原料是由泥石粉碎后,再經過淘洗提煉出來的精華,是被烈火燒煉板結成的密實骨質,更是破碎后硬實尖銳,可以在地底或海水下沉睡千百年而體質不衰、容顏依舊的固體。與其說它們是殘剩的廢品,還不如說就是人造的未達到器皿標準的巖塊晶體。
就在經過千百年的地溫或水溶,幾乎要與地殼的泥石融為一體的時候,它們自己也根本料想不到在昏睡中,有一天有人竟把它們當作寶貝,就像尋找失散的骨肉那樣,千方百計嘔心瀝血地鉆山打洞。這就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景德鎮地面上刮起的一股猛烈的“挖古瓷片”的旋風。
跟盜墓賊一樣,許多人都盯著地底,心里在盤算著哪一塊曾經是古代窯場、倉庫遺址、廢渣堆積地——于是這幫歷經長期高壓都難被風化腐蝕的瓷質硬漢,猶如眾多臥薪嘗膽的隱士或者潛伏已久的軍隊,在黑暗深處忍耐了多時乃至多個世紀,終于得以重見天日,由河底險惡的隱患變身為佳麗上賓,被“凈身”“開光”供奉為財神。
精彩就精彩于,它們在出土后并沒有萎靡,毫不黯淡,并絲毫不丟失被掩埋時的人文風采。它們在被洗刷干凈之后,在光照下又原汁原味地容光煥發,散發出柴燒的古樸色韻與溫潤的魅力——這就是眾人立誓要挖掘它們,并急于將其占為己有的根本原因。
因為被收藏的古瓷片不再屬于工業廢渣:釉面質地呈現鮮亮的技藝,拼出來的造型在還原歷史,精美的文圖蘊藏著豐富的故事——這些不朽的一層一層積淀下來的厚實,既提升了景德鎮瓷業高地的文化,又讓我們看到歷史記憶里的光華,最后它還讓我腦海里蹦出一句——“瓷片上的 China”。
市鎮的河灘之所以都堆高成了“墩頭”,河床在城區段都沒有了過渡的坡灘,城市基座的山包間的溝槽都不見了凹陷——這都是“工業垃圾”的作為。
千百年來的堆積,深刻影響著這座城鎮的發展變化。
一方面,天然的河道溪溝變窄,巨量的山洪難以排泄,造成了歷史上頻仍的水災隱患。洪水從河床溢出,洼地居民深受水澇,以及人們在雨季誠惶誠恐——特別是在徽州祁門倒湖大壩閘門泄洪的時候,猛一下就將來自大北埠河和閶江的庫存以及苦難,傾瀉丟給了下游景德鎮的百姓。
另一方面,盡管在市區坡降的街道隱約可見,但是長年見洼就填的習慣,從整體上提高和平整了市鎮的地基。再加上城建時削峰找平,使得原本類似于重慶般的生態山城,被填成一個毫無丘陵特色的平面,更使得被疏浚的河床,在城區段顯得像壕溝一樣促狹凹陷。
景德鎮地底下的瓷片比比皆是。
太遠太偏的古窯址無須多說,僅僅在城區及其周邊已被發現的遺址就多如牛毛,諸如湖田、白虎灣、楊梅亭、盈田、黃泥頭、蘭田、觀音閣、董家塢、西河口、落馬橋、市埠橋、小塢里、銀坑塢等。歷朝歷代,每年每季,山澗荒坡,老百姓建筑的民窯,多不勝數。
很年輕的時候,我曾慕名隨人去南市街村實地考察淘撿,但一無所獲。
這里是優質青白瓷(又稱影青瓷)的主要窯場之一,窯址就好像一座座古代迷宮的廢墟。殘破的窯壁、淤塞的窯室、坍塌的窯磚,以及疊壓的窯具,都深深銘刻著時代的印記和奧秘。在那些草木蔓延的山體斜坡上,破匣缽、小渣餅和老瓷片松松垮垮,卻不時地呈現出新鮮的被人反復淘挖過的痕跡。
帶路的人說是宋窯,也記得地名叫獅子山黃土嶺之類,中心堆積層竟厚達幾十米。那些比較完整的匣缽,或大塊的青白瓷片、碗底塊早已被捷足先登者收走,有花紋圖案或字體款識的就更不見蹤影。
古窯址“淘寶”那可不是學研似的游覽,是要費工夫帶鋤頭去的真家伙勞作。在太陽下,我隨便扒拉扒拉那些就手的橫截面,只見一些很小的白色碎塊,在不斷坍塌的廢渣里閃爍出近似“嘲笑”的微光。
至于那些清末和民國時段的陶瓷廢墟,更像是被撒了芝麻一樣,在當地星星點點,數不勝數。僅僅沿著昌江河岸一路察看,在當時沒有水泥護堤和樹木草皮的岸坡上,所發現的民窯址或窯渣堆積層,隨便數一數就有一百三十七處。
在過去,景德鎮這些工業廢渣一般用于鋪路、填塘或傾倒河洼地帶。更“奢侈”的是,連同那些老百姓的家院墻圍、菜園籬笆,或臺階駁岸都是用廢匣缽、瓷匣黏渣團等壘做建筑材料。
總不能到處深耕式地翻挖——這是許多人的困惑。史書上記載的事情很多,但是無法按圖索驥。絕大部分我們只清楚被掩埋在城鎮的地底,卻無法知道它大概的方位;而知道方位的,又不清楚鋤頭具體應該從哪里下手。
像“陶窯”“崔公窯”“壺公窯”“周窯”“陳仲美窯”“吳明窯”“熊窯”等名窯址仍然沒有找到。蔣祈在《陶錄》里披露,景德鎮有窯三百多座,這數字似應為南宋末年及元代時的民窯數量;《景德鎮陶錄》記錄明代宣德年間有官窯五十八座,民窯沒說;而道光版的《浮梁縣志》上說,這時期的民間有青窯二十座,青窯之外的其他窯又沒透露。
在《明英宗實錄》卷二十二里提到一件事,說在正統元年(1436),僅景德鎮人陸子順一次就向朝廷進貢瓷器五萬件,從中可見民窯規模的可觀與產量的巨大。那么不要說全鎮,就僅僅“陸窯”這一家,當時所產生出來的瓷片、廢渣的數量,多得都難以想象。
“鬼市”就是買賣古瓷片的自發性市場。它的源起據說是當初白天有城管干涉,或者是因為有些古董來路見不得太陽。
也不記得是哪一年,應朋友之請托,我曾于凌晨三四點鐘摸黑開車去市中心的解放路,帶著對古瓷以及這種“鬼市”感興趣的外地文化人去見識過一回。那也是我慕名趕夜集的唯一一回。夜間涼風陰陰,沿路的街燈兀自空亮。
“鬼市”的名氣,在當時的景德鎮已經大到白天總有人跟你提到,就是你沒有想去的意愿,都忍不住萌發去開開眼界的沖動。當時,市面上作興古瓷交易,也就是說古代的文化開始值錢,連破碎的瓷片都隨之價格看漲。如果瓷器上有花紋,乃至上面書有款式的則更為搶手。
早些年正好趕上城市“大興土木”,很多市民盜挖到了好多清代和民國的瓷片和破匣缽,并偷偷廉價賣給了潛藏在招待所或賓館的外來收購販子。特別是在御窯遺址里的“地道戰”,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于老景德鎮市政府大院的地底下瘋狂上演。有人為獲得官窯的碎片無懼刑法,前赴后繼,甚至置生死于度外。
有需求就產生市場。
收藏行內有句流行語,叫“南福北潘,西城東?!?,即上海的福佑路、北京的潘家園、西安小東門的城墻根、廣州的海珠橋。渾身是寶的千年瓷都,當然不能例外。因此在跨世紀前后的景德鎮,像颶風一樣自發地刮起過一陣“古玩攤點市場”的狂潮。以至于路邊臨時的市場,被城管驅趕又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大有“野火燒不盡”的“游擊戰”“麻雀戰”勢頭。攤主大多是在賣所謂的瓷器“老貨”以及破碎的瓷片,收購者去那里叫作“淘寶”。
現在我僅僅憑印象能回憶出的市場就有好幾處:比如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早的古玩市場就出現在人民廣場邊,著名的“七層樓”景德鎮飯店門口;后來又轉移到外來人流量較大的火車站附近,在緊鄰站前路的一條比較偏僻的砂石路上;離廣場不過千米的市中心解放路邊,剛剛被開發鋪平一條街巷,那條人馬稀疏的道路上隨即交易興隆;還有國貿廣場沒有賣出去的商鋪二樓、東市區以雕塑瓷廠為中心的新廠東路兩邊人行道上,以及南市區曙光路上新建的古玩市場內。
除了太惡劣的天氣,雷暴或霜凍之類,自發的交易一般都風雨無阻。每周一凌晨兩三點就有人,有時星期二的凌晨也有人開市。如果沒有官方干涉,有的地方攤點甚至可以擺到第二天下午兩三點鐘收工。
在那個離市人民廣場一里路不到的景德鎮市中心地帶,我看到過,于不寬的馬路兩邊的地上,鱗次櫛比地一長溜約四百個地攤。以蛇皮袋墊底,有銅器、石器、玉器、字畫和木雕等,最多的就是舊瓷器和瓷片。
當時根本就沒有路燈,但對于“鬼市”這不算是壞事。他們要的就是這種神秘的交易效果——真真假假的冰冷貨色,鬼影晃動的各色人等,悄悄的手勢暗語交流,等等,十足像地下工作者的接頭場面。
說方言和打官腔的,南方的和北方的,甚至還有外國人;有的人剛離開賓館的床鋪,有的人說天亮就要趕火車回去;買賣雙方都看不清面相,頭燈或電筒光忽明忽暗地打在需要交易的時間和地點;一般交易的語言很少且簡潔,聲音輕輕也干巴巴地沒有水分——不少像下崗工人一樣的賣家,腳上穿一雙沾滿黃泥巴的黃球鞋,嘴里竟然還磕磕碰碰地蹦出幾句應酬的英語單詞。
想交易的話,手電筒和放大鏡必不可少,否則會被人當作“觀光客”或外行。交易對話又幾乎都像是暗號——出價還價只說縮減一百倍的數目,比方說出口“一百”那就是一萬;真貨叫“開門”或“一眼貨”;撿漏說“拾麥子”或“拾漏”;“一槍打”就是好的壞的一起包要了……
一些攤主為景德鎮周邊進城的農民,也有許多下崗的瓷工轉行為“民間考古工作者”。我原來的街坊也有在做這個買賣的,文化程度不高,人生卻變得透脫瀟灑。闊氣是闊氣了一些,高級香煙可勁地普發,但他們從來不跟熟人談他們的業務和經歷的故事。
他們更多的贗品,來自景德鎮市“城中村”樊家井、簸箕塢等幾個規模大的仿古瓷生產基地?!白雠f”在那里是公開的秘密,什么高錳酸鉀和糞窖里腐蝕,什么磨損、剝釉、去火光、作色、做土銹等,儼然形成了一個很專業的行當。他們沒有欺騙,那里賣的就是明碼標價的仿制“老貨”,至于出手后你是否去招搖撞騙,那都不關他們什么屁事。
20 世紀在“鬼市”上,元青花瓷片十幾塊錢一片,跨過世紀現在漲到最少幾百,甚至上千。收集瓷片的,有人就是仿古瓷制作者,他們把它當作標本。
如今景德鎮已經把“古玩市場”歸攏到南河邊的曙光路市場,說是匯聚了五百多戶玩家。當人們正常進入夢鄉時它慢慢熱鬧,凌晨四五點鐘交易抵達高峰,早上八九點鐘游客商家逐漸散去,而且每周只定時為周一。
人們戲稱,這里出售的老物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是現代仿品,夜晚百分之九十九也是贗品,很容易“打眼”。但是運氣好碰到缺錢的賣家,也不是沒有可能。
古瓷片有挖來的,也有新做的。一般的瓷片,則源自一些建筑基地和未受保護的民窯遺址。甚至到了2011年年底,在景北大橋邊的一個小山坡上,還有一個據說是鄱陽籍的男子,因挖瓷片塌方而窒息死亡。當時圍觀者零零星星。
我站在邊上,腦海里立馬蹦出一句俗語:“人為財死,鳥為食亡?!?/p>
偶然的愛好,我也曾與財神擦肩,但我書生一個,生辰八字不硬,財運不濟。
1998 年洪水過后,應我的請求,外公曾親自帶我去河邊水毀地段,特別是沒有護坡的沿岸,扒拉過那些曾經是河灘而被工業垃圾填高的橫截面,在碎片破匣中找到過一些廢棄的碗盤、調羹或花瓶。疏松的堆積層里散發出陰濕的腐朽氣味。反過來看那也算是閑著沒事,遭災后讓老人家高興地成為主角。他興致高昂。
記得那時候作興玩瓷片的人還不多,只是個人骨子里喜歡,所以輕易就撿到青花的、粉彩的、甜白釉的——雖然估計是很早的貨色,但是年代都沒顧得上考究。盡管都是或扁或缺的殘次品,然而洗干凈后的瓷片鮮艷古樸,叮當脆響,透著古松木柴燒的醇厚質地與底款的真實。
閑時把玩沁心玉質似的溫潤——它們非常得我所愛。
有個略扁的變形渣胎碗,碗底用青花填有“徐梗記”的窯口標記;有個瓶塊面上是一整個秀才賞花的鮮活彩繪;那“影青”就極似一塊青白玉,瓷白里泛著迷人的油潤碧青;還有塊玉璞一樣白潤的稍稍缺沿的盤子,讓我手感清涼摩挲再三——我清楚那都是很值錢、有古文化價值的瓷片。
我甚至在把玩之時,腦海里就想象到在沿河建窯的古代,似滾滾巨龍的洪水轟涌而下。洪水將最初建于昌江岸邊的窯口及其產品也就是瓷工們的智慧與血汗,無情地沖垮、搗碎、飄散并掩埋。
我將這些東西清理好,用廢報紙包好再放進硬紙箱子里塞到床鋪底下。
我祖上清末從老家鄱陽湖邊的漁村上鎮來此,叔叔和姊妹們也大多在瓷業界混生活。我純屬當地陶瓷世家的后人,本應該一身是灰、兩手泥巴,卻意外地撞上了好年代,變成了飽讀詩書的“秀才”。當初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年代,國營瓷廠的干群都旱澇保收,生老病死都有黨和政府依靠。雖然他們都享有很好的“大鍋飯”待遇,然而“坯坊佬”“窯里佬”歷來在景德鎮都是跟泥巴和窯煙灰打交道的“苦臟累”的代稱。
讀書讀出了陶瓷界是祖墳冒煙、光宗耀祖的事情。
然而,我竟然把那些日漸罕見的寶貝給忘了。
進入二十一世紀前后,我最初在中學教書,再從地方高校調到地方電視臺工作,后來又被調到紙質媒體擔任干部。最后組織上才應我的要求,讓我一頭扎進了對應興趣路數的文藝界深潭。然而,想象不到的是——在社會上藝術瓷熱浪退潮過后,最后我在這個被“錢”堆起來的城市里,一度淪落成整個家族中的扶貧對象。
問題是 2007 年姆媽因淋巴癌作古,那些存放在寧波老屋床底下的東西都 不翼而飛。住新居后家庭和職業上的事情多了,又一心在文學的圈子里瞎混,人也在錯綜復雜的江湖中靜不下心來,在喪父、喪母和喪外公的傷感里沉溺了好一陣子,竟然把那些無價之寶忘得一干二凈。
新世紀初期在古城大拆遷的狂潮中,本人又只惦記著老屋的補償經費等實惠的俗事,等想起來的時候已是天翻地覆,吊腳樓的舊居早變成浙江路西端“民窯遺址博物館”景觀煙囪的基座。以前踩在腳下總有瓷片的房前屋后,早已被紅線圈進“閑人免入”的區域。
所以后悔起來,我只想狠狠掌摑幾下自己。
景德鎮老早的窯場都很分散,有的分布在郊野村落的溪溝邊上,有的在山澗的兩側,隱蔽而低調。也難怪古代的書生,很難統計并記錄在案。當然這些古窯址和堆積層,現在大多都被囊括進城區的版圖,在我們的腳板底下,或者上面建了房子,或者是菜市場,或者就在瀝青馬路的下面。如果住的是平房或一樓的,甚至那些老瓷器或瓷片,都有可能就在我們天天睡覺的床鋪底下。我們就在這價值連城的地面上走來走去。
記得小時候頑皮走路踢踢踏踏,許多時候能踢出地下的瓷片;大一點后用它來打水漂游戲,或者砸碎當五子棋玩;想不到它竟然在我成年以后相當于錢幣,身價暴漲。
如果是“活地圖”外公在世,他可以作為向導,幫我準確地找到地底的堆積層,挖掘到那些老瓷器或古瓷片。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父母都在國營瓷廠整天忙于“抓革命促生產”,都是社會主義建設的骨干分子,一個在專做青花玲瓏瓷的光明瓷廠里當成型車間主任和廠質檢科科長,另一個在景德鎮市華電瓷廠檢包大組當組長。從小我像拖油瓶一樣,大多數時間都是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河東河西,城區鄉下, 游游蕩蕩。
那時昌江上連接東西兩岸的,除了在 1937 年架了座經不住小洪水的木式浮橋,還沒有一座正規橋梁供人們東西交通。一年一度浮橋都有避洪的麻煩, 加上城鎮人口和房屋密度的增加,以及東西岸交流的日漸頻繁,因此景德鎮就只能衍生出好幾個碼頭,渡船像水鴨子一樣在河面擺來擺去。
沒有一座石橋的“草鞋碼頭”名副其實,自北而南,河面間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渡口,它們的名字分別是里市渡、中渡口和十八渡。好像最北端的里市渡口最忙,它溝通著鎮西的鄱陽、都昌、湖口等縣與鎮上的人員往來,以至于早在宋代,就于西岸造就了三閭廟村驛站似的繁華。到了 1924 年,當地富足的工商大戶因看不慣原始渡口碼頭的破敗寒酸,曾出資整修了比較繁忙的中渡口、里市渡碼頭。
一個村一條街幾百米長,過去米行、棉花行、鮮貨行、竹木行、飯店、藥店、豆腐店、屠宰店都有,甚至河東鎮上的人家都過河去采買辦貨。
在景德鎮外公就像是個“地?!保裁吹匦?、掌故、鬼怪、風俗等一套一套。打小我就覺得他肚子里裝了數不盡的陳年老貨,瓷業界無論扯到哪一行他都信手拈來,性子又爽快,還喜歡自顧自地嘮嘮叨叨。有內容的“話癆”,就是陪著他一年半載,像有酒有茶的生活一樣,平庸的小日子里不會感覺出寂寞乏味。
外公如果在世,現在也該有九十多歲了。
你難道有本事將景德鎮的基座翻過一遍嗎?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但這也純屬于異想天開,該挖的許多地方都被“先富起來”的一批人捷足先登,沒動的遺址也被建筑占據或被鋼筋水泥硬化, 甚至早被地方政府畫上了遺址保護紅線。況且現在國家的《文物保護法》已深入人心。地方性的歷史文化保護法規也于 2018 年出臺,上面說:“我市是文物大市,地上、地下,地上可移動和不可移動文物眾多,文物保護工作非常重要。”已經有好多人因此而鋃鐺入獄。所以很可能作案人還沒有動手,眾目睽睽下早就被天羅地網罩進了法庭。
我說日子里怎么這么多刺痛,原來我們就生活在瓷片之中。
我就是天天腳踏著這些瓷片,在這個城市里被割破腳板、吃飯睡覺、結婚生育、讀書上班、寫作思考——五十多年了。我常常站在這塊陶瓷文化堆積的土地上發呆。
6.國營工業遺存
“陶溪川”的基礎是,宇宙瓷廠改制破產后的工業廢墟。
原有六座方形煤窯,機壓成型流水作業線等,共有二十二棟老廠房,構成一整套完好的陶瓷生產產業鏈。今天的這里,街區占地一百九十七畝,是景德鎮獨有的工業遺存。但現在廢墟上已經面目一新,觀光者熙熙攘攘,有一百五十八家時尚商鋪進駐。
比如自營的美術館、博物館和國貿飯店;無租金以扣點方式聯營的博物館酒吧、啟堯居、江南樹懶精釀啤酒,以及外租的創業門樓和店鋪。像原來作為彩繪車間鋸齒形廠房,現已成為世界各地藝術家的工作室。以前的堆煤場改造為夢謠廣場,地面鋪上了經上千度的高溫和上百次煅燒的窯磚;隧道窯的展開面被搬上了水景廣場,窯車載著瓷坯順著鐵軌進窯燒制;園區內最高的一根六十四米的煙囪立于寬闊的水面,呈現出水火交融的和諧場景。
另外還有美術館、3D 打印車間、“敦品設計”、衛星囪、“景漂”邑空間、元生和貓屎咖啡、國際工作室、央美陶公塾、B&C 設計和文研交流中心、功夫小瓷、泥夫一號、文化主題酒店、貓空書吧等時尚型單位。
“陶”是瓷的源頭。除了“陶”字,這里歷史上跟這么個稱號沒有一丁點兒聯系,連“川”水都是干巴巴地源自自來水管,“陶溪川”不過是隱喻著自陶而瓷,由溪匯川,近似于趕時髦的比擬杜撰。說是引自緊鄰北部的鳳凰山的涓涓溪水,生生不息地匯成大江大河——這都是初創者“莫須有”的詩意雄心與魅力詮釋。
宇宙瓷廠是 1958 年始建的機械化新型陶瓷企業,國務院定級為國家二級企業,生產的《紅樓夢》“十二金釵”彩盤,單件換匯率創全國之最,這在過去是非常了得的。計劃經濟時這里曾是中國主要出口瓷生產創匯基地,被外國人譽為新中國的“皇家瓷廠”。
這座城市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發展迅猛,得益于這些陶瓷工業的躍馬揚鞭,這些瓷廠的繁榮又得益于計劃經濟。瓷器特色嘛!作為中央首批省級直轄市之一,加上有深厚底蘊的手工業基礎,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景德鎮的瓷器產量占全國同行業的百分之二十。國家統購統銷,這里只管日夜兼程埋頭“超英趕美”,因而贏得了“為八億人民造飯碗、茶杯”之聲譽——產量大到讓世人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于是就不難想象會被國家頻頻眷顧。從1953年到1985 年,國家及其各部委以各種類似于“技改項目”等名目的資金、撥款或貸款,幾千萬幾千萬地被源源不斷地注入這個“瓷都”的賬戶。
然而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景德鎮傳統瓷業遭遇到嚴重挑戰,部分日用瓷企業陷入低谷。
宇宙瓷廠在所有制結構調整時宣告關門改制以后,這里除了麻雀老鼠活躍之外,到處破門倒壁,積滿了灰塵或青苔;工業管道、窯爐、煙囪、水塔、墻上的標語,以及高大的鋸齒字形廠房破敗不堪,冷冷清清;蕭條的廠區道路上,偶爾有附近的居民當作捷徑來穿越;邊邊角角的工坊和圍墻,隨時面臨著被推倒與蠶食的危險。
再也忍不下去的主管者終于擼起了袖子,于 2012 年對這片閑置了十多年的遺存,啟動了保護性修繕工程。他們堅持不做舊不造假,在保持原有肌理和風貌上“大動干戈”。
“陶溪川”文創街區坐落在景德鎮市東城區,以保護、改造和開發原汁原味的老廠區為核心,輻射到周邊一平方千米的棚戶區改造。超大型工程項目,形成了景德鎮城區發展的一個嶄新陣勢。
在新世紀以后的 2004 年前后,景德鎮似乎丟掉了“中國瓷都”的稱號。國內產瓷區,比如廣東的潮州和佛山,山東的淄博、河北的唐山、湖南的醴陵和福建的德化等,有的以大機械化的規模性生產,用低溫燒成的廉價原料,在產業總量上和市場份額上窮追猛趕,把一個國企改制后曾以“走會”方式,外出擺地攤甩賣的瓷都,甩過了好幾條街道。
福建德化甚至由此產生更大的野心,在 2003 年請中國工藝美術協會授予“中國瓷都”的牌號,此后還獲得一個“世界陶瓷之都”的叫法;廣東潮州在景德鎮舉辦“千年華誕”之際,請國家級輕工業聯合會、中國陶瓷工業協會給他們冠以“瓷都”的頭銜。
開始景德鎮民間還有人為此上訴打官司,但是近十年一直無緣于“瓷都”。在老市委書記姚亞平博士對城市發展的反復倡議下,2012 年“陶溪川”項目于瓷業公司尋求突圍的情況下啟動,再慢慢越想越興奮地今天添一點想法,明天加一筆意向,走到了今天。
大致上是在保護的基礎上,重塑空間場景和創新營運模式,試圖走一條以廢棄工業區帶動城市發展的新途徑。這些廢墟,本可以當作房地產開發項目賣掉。但千年瓷都,把老瓷廠作為工業遺產,整理出干凈生態的環境,當著樣本保存了下來。
“場景”城市理論者提出:鼓勵自我表達、富有特色和人文氣息的場所是經濟發展的沃土。陶溪川如是,逐漸成為眾多藝術家、本地匠人、手工藝人、旅行者們生活、創作、觸摸歷史的公園。
很多有特質的年輕人,甚至避開“北上廣深”的千軍萬馬,跑到景德鎮來干一番藝術類事業。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呼——“景漂”。
又一個社會功能齊全的國營瓷廠模式,在不斷擴充興建。大包大攬的欣欣向榮,仿佛像朝陽在景德鎮東方冉冉高升,人們在拭目以待。
景德鎮陶瓷工業遺產博物館的原址,竟然是原先的國營瓷廠的燒煉車間,原先房梁和窗臺上的煙灰積有上寸厚,用手一摸,指頭上肯定是烏漆墨黑,現在則干凈整潔。2015 年 10 月這里的部分場館開放,2016 年項目全面竣工,于是項目實施者們仰頭望天吁了口長氣,搞了個部分場館(即陶溪川)的開業儀式。
館內仍保留著歷盡滄桑的機器,完整的倒焰窯、煤氣窯、隧道窯等生產設施,以及一排排整齊疊放的匣缽,一摞摞成品瓷盤。
窯柴是最古老的陶瓷燒煉燃料,館里展示了松柴與槎柴。景德鎮有一千多年的燒柴歷史,當地有句“一里窯五里焦”的說法。工業革命改變了這一有損生態的狀況。然而這一類歷史文化場景,隨著不斷被淘汰的城建而遺失甚至抹殺,后世再也無法理清景德鎮乃至華夏陶瓷文化的脈絡。
陶溪川博物館,在做工業遺存的城市文化搶救工作。不可否認,雖然從前景德鎮的“三廢”嚴重,但不能因此斷絕歷史珍貴的記憶。
早在 1972 年,當地環保部門就對景德鎮市嚴重影響生活健康和工農業生產的情況做過調查:陶瓷及其相關產業的二百三十二座窯爐、四十座鍋爐,及其四百多支各種工業煙囪,每天落下八十多噸的煙灰、排放三千多噸工業廢水、年遺棄十多萬噸廢渣、兩萬多噸匣缽碎屑子和瓷片等等,觸目驚心。
然而陶溪川博物館就像一條河流,每一朵浪花都在講述一段有關瓷業歷史的故事,是一座詳細記錄新中國成立后國營瓷廠遺產的展館,流淌出景德鎮一百多年來陶瓷工業發展歷程。在它落成兩年的時候,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給它頒發“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創新獎”。
事情得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的柴改煤說起。在窯柴樹木被不斷燒化成煙火隨風飄散數千年后,“以煤代柴”的燃料革新終于展開。館內所展示的圓窯包,就是當地工業化夢想的開端。這種間歇式煤燒倒焰窯,燒成率達百分之八十。原理是經過煙道通風和煙囪吸力的設計,火焰通達窯爐,使坯胎盡可能地均勻受熱。館里僅存完好的兩座,代表著當年全市大大小小一百三十三座倒焰窯。
手工作坊時期的轆轤車,是最早使用的拉坯成型的轉盤。
1888 年,有個叫余二喜的和尚賣作坊安葬嬸娘的故事,令人感慨。1951年為擴大經營,作坊主開始私私聯營。到了 1954 年開展公私合營,地契上的特別印章“此物經社會主義改造”就是例證。馮姓工人的奶奶陪嫁是一個坯坊,成了國有廠房后,他父親成了國營瓷廠“當家作主”的工人。
生產力的進步,使隧道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成瓷生產。當時景德鎮有十六個大瓷廠,除了大量不在編的臨時工外,總共有六點九萬名在冊職工,博物館就有他們各式各樣的公章。當初一個瓷廠就像一個功能齊全的小型社會,工人福利待遇完滿且優越。許多老物件都顯示出他們的幸?!湫偷摹叭D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是那時婚姻的標配。還有各種瓷器的標準件、機械化生產流程、瓷廠管理的日常資料。
梭式窯是當前使用最多的一種,燃料已進步為煤氣和天然氣。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全國都往市場經濟轉軌時,個體私營作坊興起,各大在計劃經濟體制里浸泡的國營瓷廠陷入困境,一下子像剛脫奶的孩童,工資發放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甚至斷炊,瓷工們紛紛下崗另謀生路。
傳統的景德鎮瓷業生產是手工精細化分工體系,但是近當代以來,以機械化生產為主導的工具系統,在世界生產中居于引領地位。在以競爭為核心的現代社會中,其高效和優越性全方位碾壓了手工生產模式。再一個是景德鎮的行政管理體制的變遷,也是影響當地瓷業生產的重要因素。傳統的景德鎮瓷業社會,是以地緣和業緣為基礎的自治性社會系統,并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形成了固定的產業結構和社會調節模式,然而近當代以來,國家權力的下沉和對地方事務管理模式的轉變,也重構了當地瓷業社會體系。
最后一點,就是新型的消費模式和文化觀念的出現,也促使近當代以日用瓷為主導的傳統產業模式陷入了低谷,有的瓷廠甚至關門倒閉。
于跨世紀前后,景德鎮市新華瓷廠、石膏磨具廠、景德鎮陶瓷機械廠、大集體輕機廠、防塵機械廠、建材廠、藝術瓷廠、紅旗瓷廠、省陶瓷公司原料總廠、建國瓷廠、雕塑瓷廠、人民瓷廠、光明瓷廠、紅光瓷廠、紅星瓷廠、曙光瓷廠、物資供應公司、經銷公司,窯建公司、耐火器材廠、景陶瓷廠、為民瓷廠、三蕾化工廠、宇宙瓷業公司、華風瓷廠、裝飾材料廠、機磚廠、紅旗瓷廠和原料總廠等幾乎全部都是國有和大集體企業,在全市陶瓷行業產品、所有制和產業等結構調整中,不得不進行改制。
改制后的“陶溪川”項目,在“廢物翻新”的當代并不是個稀罕事物。修修整整,力求整齊潔凈,美化美化,利用國營時代的粗糲、連綿、高大廠房建筑氣勢,加進一些現代元素。改造老廠區的事例很多,比如南昌的“699 文化創意園”,北京的“798 藝術專區”等,人家聲譽都響了好些年頭了。
但是,這個博物館是為留存景德鎮的原貌,讓后世可以觸摸到陶瓷工業在當地的這段漫長歷程。畢竟景德鎮幾乎是全民業陶,而在國營獨統的時代,當地瓷廠紅火過很久,這種模式不可能像粉筆字一樣,一下子從人們的黑板記憶里當作廢墟抹掉。
再就是借助這個底色,凝聚陶瓷手工藝,趨向更現代時尚的目標——這算是一種功績,也是為帶動城市發展的一個嘗試性思路的基礎。作為曾經區域性產業的個案,景德鎮社會模式能否為中國新型城鎮建設提供可資借鑒的參考?
7.“文創街區”模式
陶溪川文創街區,是圍繞著這個少有的當代遺存的基地項目在做一個“瓷不過景德鎮不靈”的蛋糕,最后延伸到文創這個無邊際的大領域——這應該算是一個審時度勢的思路。
景德鎮是一座陶瓷生產基地,同時更容易被忽略的,它還是一個聞名世界的陶瓷市場,古代就“沿河建窯,因窯成市”。因為相對偏僻的地理和安定的生活環境,一條昌江又成就了先民謀生的優勢,具有的包容性造就它“匠從八方來,器成天下走”的開放姿態。
景德鎮區域社會的產業模式,所具有的彈性社會結構,也能保證瓷業從業人員基本生存需要。改良者對新型機械化生產體系認知的不足,削弱了現代化模式的影響力和有效性,而為傳統產業體系提供了自我生存的空間。
“景漂”是一股浮在城鎮的外來人群,類似于我們這幫移民的祖上在還沒有定居的時候。當然那個年代主要是為了賺錢養家糊口,涉足文創領域的是創業者里有心計有謀略的少數。而現在的他們,本著對陶瓷特色和創意手藝的愛好,在流動的中國尋找更適合自己生存的方式。就像剛剛興起時的深圳一樣,這里是良好創“藝”打拼者的空間,所以現在他們蜂擁進駐古老的瓷都。
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向現代化轉型,國營日用瓷成了“明日黃花”,收藏熱讓瓷器附著于藝術的希望大放異彩,這是動因。創作和創業,也就是藝術與生活在這里可以達到高度的一致。
瓷器生產的復雜性和現代化的有限性,也意味著傳統生產模式有強大的生命力,尤其是在手工藝術瓷和仿古瓷制作方面。于是營造一種創業門檻低、配套服務完善、市場狀態良好的環境,讓具有藝術沖動者在這個空間里,按各自對材料與藝術的不同感悟,形成與瓷對話的創作自由的“天堂”。
受現代西方藝術思潮的影響,“現代陶藝”出現在藝術專業和藝人群落,并渴望接軌、碰撞和暢通以產生沖擊,于是學院派陶藝人士,尤其是不包分配的科班學生、追求藝術的匠人就業創業,成了“景漂”進駐或留下的充分理由。
據非官方資料推測,在當地如今懷有烏托邦理想的“景漂”云集,高峰期“洋景漂”至少五千人,國內“景漂”三萬人。每年進進出出大約有五萬人,還不包括候鳥一樣來無蹤去無影的“浪人”。根據不久前對研學交流活動和創業數據的不完全統計,其中專業性外籍人士上千,國內人士在四五千人,陶瓷愛好者和輔助工作人員則數以萬計。
有資深“景漂”說,來之前感覺這里是一個做細活的地方,來了熟悉之后就覺得容易,什么都能拿得上手。因為在景德鎮完全可以去擺攤賣你創新的物件,小玩意也好,古怪特色也行,把有趣的靈魂自由地融進作品。擺攤售藝是藝術家生活的日常,與外面競爭的世界相比,這里的時間只停留在手工藝制作上面,慢到你只顧用作按自己的意圖換錢就行。
一坨瓷土泥巴在手,這種造型成瓷的藝術空間就大到隨心所欲——有很多天性崇尚自由創造的藝人,不僅僅局限于造型思維的發散,而且在陶瓷裝飾、繪畫、雕塑、顏色釉,甚至陶瓷原料上開拓應用,將對泥與火的駕馭達到境界的極致。
集市上人來人往,都是在挑有創意的東西購買。
所謂的服務政策和平臺,就滲透在就業創業、店鋪攤位、招賢納才等各個方面,比如由前國營瓷廠改造而成的“明清園”陶瓷創意基地和市場,以三寶國際陶藝村為啟動的“三寶瓷谷”,以樂天陶社集市帶動的雕塑瓷廠園區,陶陽新村陶藝一條街夜市,以及開發策劃出的新都民營陶瓷園,等等。當然還包括各類集市、專業街區,都使得“景漂”方便順利,如魚得水。
雖然景德鎮有著獨特的資源優勢,但是其發展模式依舊有參考意義。
2009 年 3 月,景德鎮被國務院列為第二批資源枯竭城市之一,瓷都一下子似乎成了“廢都”。但是在陶溪川每逢周五、周六總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這里的創意集市開業了。大家興奮并專注。錢貨兩訖,買進和賣出都是對凝聚著自己智慧與汗水的陶藝產品的重要肯定。這就是氛圍、節奏和吸力、生活。
一方面“世界瓷都”“中國瓷都”的桂冠在景德鎮搖搖欲墜,另一方面產銷創意陶瓷的人才蜂擁而至。這里的集市分傳統和創意兩大區域:傳統區為青花瓷、粉彩瓷、斗彩瓷和琺瑯瓷等產品;創意區是富有別具一格創意的原創產品。
集市以年輕和原創為標準,每月陶溪川邑空間會從提交申請的一萬多創客中,篩選七百多人入駐集市。黃皮膚、白皮膚和黑皮膚的都有。市場火爆,熙熙攘攘,迄今為止,由于環境優美、管理規范,給予了青年創客們和購瓷游客一個有品位、有溫度和影響力的知名集市——集市賦予了每一個人每天嶄新而充實的追求。
擺攤的時間竟然短到在周五、周六從下午的兩點或四點半開始,到晚上九點半就結束,但是這并不妨礙集市匯聚全國各地的“雙創”青年,吸引眾多“天下來朝”的外國游客。
與全社會的焦灼急躁相比,現在人生的理性和從容者顯得緩慢而幸福。
陶藝是最適合創意的生產,于興趣、玩耍中度過創意智造和賣出認可的時光, 生活便無比充實快活。現代年輕人之所以聚集在此的內心追求和意義,就昭然若揭。
本來這屬于現代嘗試性舉動,僅屬于當代場景似的描述,暫時沒有出結果和定論,但是我看到了一股潛在的發展動力,凝聚絕大多數藝術崇尚者,而且大多數是生動而年輕的面孔——守舊古老的城市上空,似乎看到在漫天的云翳里透露出的一絲光亮。
每年春季和秋季,這里還舉辦春秋大集,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以及中國頂尖藝術學府九大美院的學生,帶作品來交流和交易。現在集市盛況空前,每次數以萬計的人流匯聚于陶溪川。不知能不能經得住歷史的考驗:這里試圖打造成一個真正面對面與世界陶瓷藝術接軌的窗口。
另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就是把原來宇宙瓷廠的另一處燒煉車間,變成了免費對大學生開放的眾創空間——邑空間,其實就是個簡單的文旅商鋪市場。它架空高,分割有序,占地三千平方米,共有一百三十六家店鋪。在里面的品種琳瑯滿目,形色紛呈,集中了來自世界各地大學生的文創產品。
游客在其間挑三揀四,或瞇起眼睛欣賞。
但這里不是社會上的跳蚤市場,進入邑空間的大學生創客不能馬虎隨便,進駐者的資質必需條件是:有設計和創意的原創作品,似乎有逐漸向純表現主義靠攏,向超級藝術形式發展的趨勢;有相應規模的工作室,具備創造的個人起碼器具和條件;在集市擺攤三個月以上,而且按銷量篩選,由集市的創客管理委員會推薦——這是指市場經驗。
也不是進去以后,就可以占據一個空間一勞永逸,規矩嚴謹到難以想象的細致。管理者會根據銷量、考勤、產品創新程度等進行排名,每月淘汰百分之十的商鋪,每季作一次位置調整,被淘汰者再回到集市上練攤,排名前三的可以優先選擇鋪位,其余商鋪抽簽決定。
這里的特別之處,還在于它的自主自治:首先,管理者就是他們自己, 大家推選十位創客為日常管理人員;其次,店鋪大多為夫妻檔,丈夫創作,妻子看店,或者學長學姐請學弟學妹堅守店鋪;當然邑空間也不是放任不管,要定期組織創客們培訓,拔尖者會被送出國、出省交流,其文創產品參展國內外文博會。
計劃是這樣,實施計劃好歹全在于管理和態度。
這里還有線上售賣渠道。他們從線下遴選一部分優秀作品,放在“京東”以及“天貓”的陶溪川旗艦店線上銷售。每個月一次的積極踴躍排隊爭取空間,更多是創客們對這一競爭、愉悅方式的認同。男男女女躍躍欲試,興致勃勃——有序的年輕隊伍一長溜繞著過道,迂回曲折,形成一條扭動身軀的長龍。
從 2015 年 8 月開始策劃,到 2016 年 3 月落地,至今,這里已累計匯聚了來自國內外上萬名各類人才創新創業,孵化實體兩千六百多家。其中九大美院的占百分之十一,景德鎮陶瓷大學及本科院校占百分之三十九,其他省份院校占百分之四十五,有社會和經濟效益。
不像是資源枯竭城市???
怎么還可以享受到中央財政給予的城市財政性轉移支付資金的支持?
那就是評定標準的不科學——歷史的事實告訴我們,陶瓷原料并非一定就依賴本土,手工藝才是吃飯的本錢,絕對與那些僅僅靠出賣資源作為經濟基礎的城市大相徑庭。煤炭、石油和銅鐵可以開采殆盡,景德鎮的制瓷人才和工藝、瓷器市場的金字招牌、燒造瓷器的環境和條件,等等,這些資源永遠不會枯竭。
“近年,暫不再審定新的資源枯竭城市?!庇嘘P部門在文件中說。
打造一個開放型的街區,沒有圍墻的束縛,張開雙臂接納世界各地的朋友進入休閑、時尚的夢鄉,這就是“陶溪川”嘗試的理念。
“夢謠廣場”的設計就是這一理念的化身。走在平整的廣場上,踏著清一色的從以前隧道窯上拆下來的窯磚,大家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這個廣場夾在原燒煉車間中間,是宇宙瓷廠曾經堆放煤炭的地方。地面上的每一塊窯磚,都經過了上千度的高溫,以及上百次的煅燒。沒有哪個地方,會以這種奢侈的見證歷史的材料來鋪設廣場。
最匠心的設計,就是把隧道窯的展開面搬到了水景廣場。絕對讓人耳目一新——情形就像順著火車軌道一樣,窯車載著瓷坯進入窯弄燒制。游客抬眼可見高達六十四米的煙囪,氣勢磅礴地屹立于遼闊的人造水面,這是水火交融的一個構思。俗話說“水火不容”,但是在光潔似鏡的水面,交相輝映出煙囪的倒影。
美術館一共有八個展廳,二樓配有可容納上百人的報告廳,很多國際藝術學術報告已經在這里舉行。中央美院院長范迪安參觀之后,說這里是可以與世界接軌的中國自己的文化,于是簽下了戰略合作協議,中央美院陶瓷研究院落戶下來。隨后國美、陶大等各大藝術院校,都紛紛前來緊密合作。
“陶公塾”作為一個獨特的教育實踐場地成了亮點。這是陶溪川研學旅行旗下的特色品牌,聚焦陶藝、美學和藝術等各大培訓,開展研學旅行、教育實訓和國際交流,不僅面向大、中、小學的學生,還為國內外藝術家提供分享互動平臺和創作交流的空間。
生活即教育,成了“陶公塾”的研學主旨,所以一體化高品質的智能配套健全,包括食宿行、教育游玩、娛樂和醫療設施。內設獨立教學工作室、公共共享區、水吧休閑區,以及可容上千人的公寓式酒店、兩千人同時用餐的網紅食堂、兩千平方米的發布大廳等其他不同功能的區域。
“陶公塾”嘗試打造的是一個國際的藝術研學教育中心!
還有一個提法是“創作完都交給邑山”。就是培養一批專家似的“懶漢”,想要追求陶瓷創意的,你就什么都不用管,你只管糅合傳統和現代陶藝,發揮自己多元化和個性化的創作才智,其他都交給“邑山”——這不是廣告,不管他們做得好壞,概由他們的品性和能力承受。
關鍵它是個專事陶瓷的“智造工坊”。占地七百多畝,項目的一期二期這里忽略,總建筑面積上規模大到嚇人,還有系統條理地設六大功能區域,以及配套的綜合商業區。優勢在于這個項目集個性化定制、柔性化生產、品牌化運營于一體,匯聚著研發、設計、原料、成型、燒制、包裝、物流、電商、營銷等,形成的陶瓷產業生態園。產業群跨越式發展,推動景德鎮陶瓷產業從分散轉向集中、從無序達到有序、從低端邁向高端的轉型升級。
在北京的某次瓷器展會上,有人在朋友圈發了張很魔幻的圖片,前景是一條巨大橫幅,上寫“德化,千年瓷都”;遠景是一條更大的橫幅,上寫“世界瓷都,潮州”。有位網友回頭問景德鎮的朋友,景德鎮人輕描淡寫地說:“都是虛名,爭什么呢?”再問他:“你們要是打橫幅寫什么上去?”景德鎮人說:“就三個字啊,景德鎮!”
智能工坊年產陶瓷可達兩千萬件。它還保留了景德鎮傳統手工生產線,使青花、玲瓏、顏色釉、粉彩、釉下五彩等制瓷工藝技術得到有效保護和延續。關鍵是陶瓷原料的標準化——這個就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熱鬧時興的直播帶貨在陶溪川也應運而生。
現在,景德鎮市陶瓷文化旅游集團已經在城市的東郊片,甚至包括浮梁陶瓷工業園區在內的全市大范圍內構想和實施宏偉藍圖。包括將城市東部綜合打造成陶溪川“雙創”中央區,在城市中心打造陶陽里老城區創新基地,以及設立藝術大學雙創教育培訓基地三大板塊。
具體三大板塊中又細化為二十三個專業、中心、街區、基地、博物館、營地等,有的已經基本完成,有的正在進行中,有的還在規劃藍圖。但是前提都必須是適應時下藝術要求、市場形勢的項目。很難說這一老城和國營工廠的改造模式一定可以順風順水,但是為了適應黨中央、國務院批復的“國家景德鎮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這一高平臺,一般均經過可行性的反復論證,貫穿著城市發展的前瞻性思考。
8.“陶藝范兒”三寶瓷谷
在離景德鎮中心市區約六千米的東郊山谷,在里村后街東南七千米,在芭蕉塢尖西麓山塢中,屬于老城郊昌江區竟成鎮的村落,目前已納入城市珠山區管轄范圍。也就是這一條長長的丘陵夾持的溝谷,到了 2016 年年底竟被當地視為風水寶地,為它編制出一套《景德鎮市三寶瓷谷片區控制性詳細規劃》以示重視。
從昌江沿著南河上溯,向右拐進一道深深的野趣橫生的山坳,拐點就是現在山谷前的橋頭立了塊牌子“三寶瓷谷”那里。橫在山谷前的是昌江的支流“南河”,垂直于南河的是從山谷里源源不斷流出的溪水。
地方上的老百姓都叫它三寶蓬,現在又籠統地叫“三寶國際陶藝村”。
宋朝時就有蔡姓人家由婺源到此建村,開采瓷土礦。關于這地名的民間傳說甚多:相傳很早有位叫作“三寶”的人,在這里搭建了一個草棚,開設茶館酒肆,供來購瓷土的客商、山谷行人和樵夫喝茶,歇腳乘涼,甚至住宿,生意興隆,因此人稱“三寶蓬”。也有坊間說是因當時瓷石礦開采紅火,山下茅草棚水碓房每天產出的坯“不(dun)子”值三個元寶,也叫“三茅棚”。還說是因元朝浮梁歷史上的傳奇人物李三寶安葬于此而得名。
更為龐大的敘事是與七下西洋的鄭和有關,說鄭和來景德鎮籌辦出海瓷器,曾贊嘆此峽谷出“好石好水好瓷”,是為“三寶”。
三寶蓬十里山谷曲徑通幽,最早地名有胡家嶺、蔡家塢、鐵欄關虎等,現內有石家塢、朱家塢、青水塘、馬鞍嶺、水塢里、水塢口和雙坑等自然村。
馬鞍嶺和紅梅嶺東南麓的雙坑等地,始于五代及宋就有瓷石礦開采。芭蕉塢、 豬婆山、新四股等地遺留了多處較大的瓷石開采古坑洞,沿途有山坡礦坑洞遺址四十多處。這里的礦石屬于風化型塊狀,淺灰綠色,基質為石英、絹云母,耐火為攝氏一千四百一十度。
三寶蓬的村民至今仍以開采瓷石和制作瓷泥為副業,他們用于粉碎礦石的主要工具仍是水碓。由于依托景德鎮陶瓷生產的大環境,再加上這里八股灣、油麻坪、九龍拜象、茶葉塢等有條瓷石礦脈,資源豐富,歷史上當地許多村民在種植水稻之余,利用源于南山的自然水流動力,在蜿蜒十多里的水溪邊,直接或間接從事瓷石加工,生產陶瓷重要的原材料——瓷土。
水碓由水流從上面沖擊輪翼帶動碓支的叫鼓車,水流從下部沖擊輪翼帶動碓支的叫下腳龍,葉片因年代久遠而布滿了苔蘚。槌杵在石鑿的臼中晝夜不停地舂搗,如雷的聲音震撼人心。據史料記載,從漢唐時起,景德鎮就開始利用水碓來粉碎瓷石和釉石了。這里由此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據民國 27 年《浮梁鄉土紀略》載:“湖田至三寶蓬雙坑,沿途均有碓廠,共計一百三十一車?!?/p>
溪水發源自三寶雙坑村背后的金溪山、石膏塢,流經三寶古礦嶺、楊梅亭窯、湖田窯,注入昌江支流南河。在很早以前,三寶瓷谷就猶如一條天然的生產線,山里運出的礦石,經過水碓作坊加工后制成原料,送往下游古代民窯——楊梅亭窯、湖田窯使用。三寶古礦嶺、三寶水碓、楊梅亭窯、湖田古窯址等,這些地方的陶瓷原料、生產和南河水運連成了一脈。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處在三寶蓬山谷口,南河南岸的景德鎮湖田窯址。
因為這里處在南河曲流,三面環水,田畈平坦,好像湖水圍田,所以叫作“湖田”。最早唐代汪姓從婺源縣遷移過來。明代正德年間饒州推官顧應祥撰寫的《寧家陂記》里記載:“湖田都壤地二千畝有余?!薄毒暗骆偺珍洝酚涊d:“鎮河南岸口有湖田市,元初亦陶?!?/p>
古窯址分布在南山與南河之間的一個臺地,村內小坑港溪水蜿蜒流入南河。由于人員往來繁忙,古代湖田設有缽盂渡、張家渡兩個南河渡口。景德鎮古八景中的“長塘塔影”“古寺鐘聲”就在此地。南村都和湖田都毗鄰,相交處有石門山,旁有石門寺和湖田塔,寺后有泉池,池水清澈見底。
元朝忽必烈入主中原,宋室南遷,許多人為避災禍逃到南方,三寶蓬峽谷是一個很好的安身之所。湖田市的興盛與市鎮周邊大多數瓷窯終燒于宋,產業逐步向湖田、景德鎮市鎮轉移有關。明朝嘉靖中期浮梁布政司在市鎮設兩個公館,一個在觀音閣,另一個就在湖田。作為司道巡撫督御器的落腳點,御器起運均要暫駐公館,可見湖田市一直以來就設有官方辦事機構。
不少窯址建在豬婆嶺等山坡上,南北朝修的天門溝農工兩用水渠,為作坊窯場的水資源提供了便利。湖田村的窯址分布在天門溝以南的豬婆嶺、劉家塢、望石塢、龍頭山周圍,南河北岸也有不少遺物堆積。在天門溝以北的窯嶺上,烏泥嶺、琵琶山、木魚嶺、何家墩等地多為元明時期的堆積層。另外楊梅亭古窯址,是在湖田進山谷不遠的楊梅亭村,主要生產青釉瓷和白瓷。
這些窯興燒于五代、晚唐,歷經宋元,至明代隆慶和萬歷時結束,燒造時長跨度舉世罕見。湖田窯址上有龍窯、馬蹄窯、葫蘆窯等,產品以宋代影青瓷、元代軟白釉和青花瓷最有成就。制瓷歷史的文化遺存,反映了七百年間陶瓷工藝史上重大變革,以及集古代制瓷技藝之大成的過程,吸引了世界陶瓷史學者、陶瓷工藝美術愛好者和中外游客前來朝圣。
現就地所建的景德鎮民窯博物館,不僅收藏陳列了湖田窯各階段出產的各類典型器物,以及考古發掘出的文物標本一百六十九件,還保護了宋、元、明各個歷史時期的窯爐、制瓷作坊等二十余處遺跡,向人們展示了古代制瓷的情景。
在景德鎮民窯博物館周圍,還環繞著十二處二十六萬平方米面積尚未發掘的遺存。靠近三寶蓬瓷石礦的銀坑塢古窯址,與湖田窯相距大約三千米。
古代的三寶蓬熱鬧過后,再一次被當代陶藝人士簇擁的初始,是這里有過 1937 年英國學者普蘭科斯東的考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陶瓷考古先驅陳萬里也留下對湖田窯認證的痕跡;著名的本土當代陶瓷考古專家劉新園以及英國時任駐華大使艾惕思,也使得當地陶瓷文化進一步納入國際視野。
然而真正啟動所愛,是從 1995 年李見深在這里買下了一塊叫“四家里” 的地方開始,那里位于三寶蓬山谷的深處。被買下來的地方荒蕪已久,只有幾棟用土墻和木頭建起的破房,李見深就地取材,精心修理,以干打壘的方式恢復了原生態場景,添置了幾十年前農戶使用的農具、家具,比如米桶、油紙傘、原木椅子等。
李見深就在離山谷不遠的陶瓷學院(即現已搬遷的陶瓷大學前身)工作,他曾獲紐約阿爾弗雷德大學藝術學院碩士學位,先后在日本、加拿大、美國、荷蘭辦過個人陶藝展,現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協會會員。1998 年他的融文化旅游、陶藝研修和食宿為一體的多功能三寶陶藝村成立,先后接待世界陶藝家和全國文化專家、學者數千人,舉辦了一系列國際陶藝活動,近似于景德鎮的“小聯合國”。
在這片山水生態的三寶蓬峽谷,我們于月光山可看到五代的白瓷,劉家塢有元朝的青花、釉里紅、卵白釉瓷,望石塢有宋代覆燒的影青等名瓷,以及三寶村口板栗園的宋元制瓷作坊,明代葫蘆窯、烏魚嶺的馬蹄窯。這里不僅遺留有古代的瓷土礦藏開采、原料加工痕跡,還群聚了燒造瓷器的古作坊、窯址,而且據考證燒造瓷器的時間最長,規模最大,產品精美——總之,這里古瓷片標本俯拾即是,豐富的遺產,使得聞訊前來“朝圣”的中外人潮一浪接一浪。
傳統景德鎮產業模式是小型生產的分工與協作,其特點就是資本投入少,人員緊密分工合作。于是陶藝家們紛紛移居這里,一些現代陶藝創業者和藝術聚落也奔涌而至,成就了兩百多家離不開泥、手、火的陶瓷與創意工作室,以及擁有四十多家民宿的文化景觀峽谷。呈現在這個山谷里的作品,一般都具有自主性、偶發性、象征性、欣賞性,尤其以獨特性為上佳。
這里陶瓷直播雖然深藏于深宅庭院,卻每天上演著沒有白天和黑夜的“速度與激情”。文化旅游帶動了旅游商品的轉型升級,民間藝人和大師工匠,其手工技藝向更加高端化、品質化發展,個性定制在悄然興起。
在這里從業者均熟悉手工材料、工藝和燒成,提倡從原料、成型、裝飾到燒成的獨立完成。與傳統工藝不同的是,泥料不論精與細,手法不論巧與拙,火溫不論高與低,只要在創作中觀念上不受傳統的束縛,形式上能巧妙多元地綜合,內容上注重情感的宣泄,風格上不拘一格地發揮——就行。
在瓷器貿易衰退和社會劇烈變遷的歷史背景下,景德鎮傳統瓷業生產模式遭遇了巨大的挑戰,也同時給以貿易為核心和以市場為導向的地域,帶來了應社會需求和文化審美的轉變而發生的變化。
現如今,沿著一條平坦潔凈的道路蜿蜒而行,三寶瓷谷沿途的景觀山清水秀,建筑富有充足的文化元素,與西歐的某些別墅小鎮有一點類似。這里聚集很多有錢的追求藝術陶瓷的“范兒”,道路上的寶馬、奔馳、保時捷和蘭博基尼梭進梭出,諸多留長發辮子、蓄大胡子、穿亞麻唐裝的男人攜著美女喝茶品酒。
瓷業各門工序的通力合作,保證了景德鎮的良性運作,并最終實現各自利益的最大化。最后造就當地瓷器種類多樣,既有滿足生活需求的日用產品,又有供應給上層社會消費的藝術品。產品消費模式外化為個性化、唯一性與批量生產的多元組合,由此決定了景德鎮瓷器生產的技術多樣、工藝復雜。
這些現象出現在 GDP 近幾年總是墊底于全省十一個地市的景德鎮,外人就會產生一種困惑。實際上借助藝術瓷產品,這個城市的居民靠不可能立馬學到的技術存活,巧妙地化解了工廠破產的難題,個人儲蓄在全省依然名列前茅。
由于歷史上陶瓷文化的沿襲,加之風景秀麗和臨近城區,特別是陶瓷學院老校區就在三寶蓬出口路上,“學院派”師生陶藝工作者,以及“景漂”“景歸”的大量進駐,加上又有地方政府的主題打造,所以如今陶瓷作坊、陶藝工作室、柴窯窯爐,甚至陶藝展區、現代生活商區,在其間如雨后春筍,山谷形成了具有獨特“藝術范”的規模性陶瓷文化景區。
9.整座城就是一個博物館
新中國成立初期,景德鎮市政府對城市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
珠山路位于景德鎮的中軸線上,在南北向的中山路和中華路正中間攔腰穿過,如今被拓寬成一條垂直于昌江的東西橫向的珠山大道。幾十年來,幾乎所有政府機關辦公室、標志性建筑與大型商場都集中到這條街上,盡頭是當地最高級的飯店“七層樓”,又正對著可容納萬人聚會的人民廣場。這條大道再往東拐有條新廠大道直通東郊新市區,往西經過珠山大橋可與更新的開發區接軌。于是處在“十”字坐標中線的珠山路,街面上就開始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夜間商貿娛樂,燈火輝煌,兩邊人行道上茂密的梧桐樹覆蓋,樹冠上跳躍著嘰嘰喳喳的小鳥。
景德鎮市的所謂“十里長安”,被新中國第一代人搬到了城鎮東西南北的正中軸上。
二十一世紀的陽光漸升漸高,東南西北的拓展早已經模糊了古鎮春蠶般的輪廓。昌江東岸的長條形在高樓的挾持下淪陷為舊城,棚戶區里慢慢只剩下年老和貧困的住戶,廢墟上長滿野草,大機械化作業開始一步一步撕裂著古樸的環境。
社會總是在發展,無法以求全責備的心態去對待當下,城市建設者不會受制于自然高地或溝壑的約束,更不會去擔心古坯房窯場與民居街巷文化的消失。一直以來,他們都以大刀闊斧的勁頭,展示出感覺良好的破舊立新的雄姿——這都是職責所在。
如果這時候硬要從“衛星云圖”上拉開景德鎮街道與街道之間的弄巷,或者用放大鏡在平面地圖上去細看像蜘蛛網一般的小路,那么在景德鎮街道的大框架內,城區東西走向密密麻麻有許多細小的經脈,就是那些無數條日夜飄散出煙火、垂直于河流穿街而過的弄堂。在北方它們被叫作“胡同”。
在“鎮巴佬”的土話里,把擠在居民區里只能過板車和坯架的狹窄過道稱作“弄堂”,把能過汽車的當作“街道”或者“馬路”。在城市街道的大交通框架內,弄巷就是框架內最細小的紋路——它們曲徑通幽,像蜘蛛網一樣,就著房屋拐彎抹角。
弄巷兩邊一色密密麻麻的民居、會館、坯房和窯屋。弄巷寬度一般在兩米左右,基本上能夠保證通過一輛大板車和一副擔坯的坯架。整體態勢在城鎮地圖上,弄巷就形似“韭”字上面的那左右三橫。
“韭”字那兩豎之間相當于流淌的昌江,下邊那一橫像是在小港嘴西瓜洲以南自東向西匯入主流的南河支流,左邊為城市西擴時新辟的河西街區,右邊就是古鎮的弄堂。古鎮以中山路的前街為界,弄堂口與弄堂口一般都隔街對接,按水流的高低坐落,前街的東段大多叫作“某某上弄”,西邊靠河的叫作“某某下弄”。
只是我萬萬沒有預料到,我們曾經的家所依傍的“嶺上”是個令人吃驚的例外。到后來我們才清楚了真相,區分出天然和人為。
吊腳樓那一帶歷史上曾是一個小小的高地,高地及其周邊建有清朝和民國時期的制瓷作坊。山包周圍是河邊低洼地段,洼地竟然成為民窯不斷傾倒窯渣的地方,而且填平了洼地后還沒有停歇,繼續爬上去堆高傾倒,直到累積成一座隆起的丘陵——在開挖以后量了量,我驚訝地發現堆積層竟高達十多米。
成年累月地大量傾倒,使得這里最后形成了偌大的平臺高地。
在那豐厚的歷史堆積層上,有一年經當地有識之士的奔走呼吁,請陶瓷考古專家耿寶昌來考察認證,及時阻止了城建挖掘機的轟鳴,喝住了一條由景德鎮火車站直通沿江東岸的站前路(現改名“浙江路”)商業街的拓展。政府只能從開發商手中把這塊地收回,主干道在沿河地段也不得不收口縮小。
在 2006 年年底,這里被公布為景德鎮市文物保護單位。浙江路沿河出口建立起一個上書“昌南鎮”的牌樓。沿河高地的那一片,已經劃進了“民窯遺址博物館”的范疇。
總記得小時候居所的二樓在供奉的案臺上,有一對老式花瓶和一對蠟燭臺,好像是無人問津地擱在上面落灰。估計至少是民國時期的老瓷器,古樸的質地讓我印象很深,后來想起其價值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就沒有了蹤影。
在這座千年的古鎮,地底下有很多這樣的古代堆積層,甚至是老窯場與廢倉庫的遺址。老瓷器潛伏其間,古瓷片隨處可見。人們在建房子打地基時挖著挖著,一不小心就發掘到某個朝代的陶瓷歷史文化。早些年傳說有一些精明的市民“鉆天打洞”,暗地里因此發了橫財,事后讓許多“近水樓臺”而又粗枝大葉者懊悔不已。
弄巷里最濃重的氣味就是煙火。
歷史證明景德鎮人就是一幫情癡,千百年都在忠貞不渝地專注于對一種手工業品制造的迷戀。這類情種似的奇葩,自然衍生出明明堂堂的風俗習慣,產生出一些與眾不同的陶瓷文化特色。首先是懷想到老城的弄巷里有樹冠如蓋的茂密綠色枝葉,還有野鳥在其間鳴叫嬉戲。在炎炎夏日里最適合搬個小板凳在樹底下乘涼、斗蟋蟀或寫作業。
景德鎮民居的特色,是百分之八十的房墻材料都利用工業廢渣,也就是窯場廢棄的老窯磚、破匣缽、舊渣餅(瓷坯圓墊),以及黏渣構成。
省錢是動因之一。從窯場淘汰下來的老舊窯磚被窯戶們視作廢物,但是扔掉了可惜。千百年來被換下來的窯磚,想不到卻成就了當地清一色的建筑。一面墻一面墻地豎立,讓窯磚屋一幢一幢聳立于街巷,諸如坯房窯場、棚房圍墻、門樓宅第、高墻大院——在色澤和墻形上造成一種統一的規格和陣勢。
這種建筑材料在世界上也絕無僅有,形成了里弄文化的景德鎮特色。
如果在這種弄堂里生活,肌膚會明顯感覺到跟井水一樣冬暖夏涼。窯磚經過無數次柴火燒煉,抽盡了寒濕,板結蘊藏有窯爐的火溫。窯磚的磚體,一般比正規的紅磚青磚薄小,但是硬實。那些聳立起來的厚可尺二、 高達丈余的窯磚墻,對外可以抵擋寒風或酷暑的侵襲,對內能穩固住家室的溫度?;蛘呦奶熳诟叽蟮淖躺μ\的窯磚墻下納涼,它還能遮陰吸熱,生發出一絲絲清涼的微風。
紅褐相間的磚墻,由于無數次被松木柴火的燃燒和瓷釉的浸染,淬煉成光怪陸離的色彩,呈現琉璃似的鮮艷光澤和波紋。靜下來琢磨琢磨磚墻,紅色、褐色、紫色或青紫色,被煙火繚繞的混合色——有時候會感覺置身于藝術展廳,像凝視光怪陸離的水跡和飛云,想象到一面巨幅的抽象彩繪油畫。
經過反復燒煉過的窯磚,堅如磐石,難以風化。即使是一堵屋檐下被風雨反復侵蝕的滴水墻,磚頭上的顆粒不但沒有被粉化剝蝕,而且在磚縫間滋生的苔蘚還彌漫到墻面。老磚頭似乎凝結了水土的精魂,經高溫后脫胎換骨,鐵硬得近似于金屬。
窯磚的“人文”一面就像是瓷片,間或有刻印圖文的塊面夾雜在墻體上,散發出濃郁的歷史文化氣息。這是古代的窯戶或者攣窯戶的獨特標記,猶如現在的商標,設計刻印的圖文林林總總——葫蘆、葉片、雞心、雙錢紋等;文字就更加繁多,像某記、某某造、某某字等。
剩下的特例就是弄堂里轉角的設計——弧形,類似徽派民居的交通禮讓。
景德鎮的“坯坊佬”“窯里佬”天天要挑擔推車,經過狹窄弄堂的轉角,在圓弧形結構處拐彎,不會觸碰到四四方方的棱角。似乎像舞蹈者一樣的熟練挑坯工,肩上的坯架“咿呀咿呀”輕松穿行,或者推板車似遛彎一樣繞過,以減少對泥坯與瓷器的損傷。
窯磚墻面其實就相當于景德鎮隨處可見的藝術板塊。窯磚的建筑景觀,現今已經作為當地的人文特色,在仿古街弄的“御窯景巷”、工業遺存區“陶溪川”,以及步行街里的民居店鋪被廣泛運用,成了“鎮派”的標志。
形形色色的千變萬化,也肯定會迷倒一大批富有想象力的游人。
自古以來的景德鎮,民間歸納弄巷有“三洲四碼頭,四山八塢,九條半街,十八巷,一百零八弄”之說。民政部門普查時發現,“十三里陶陽”的弄堂達三百六十多條。外來人走進去就像是迷宮:走向幾乎與下水溝槽相同朝河的方向,但是無數條橫弄岔道四通八達,寬窄錯落五花八門,窯磚屋板壁房又大同小異。有的岔道甚至穿過院子或夾墻,就到了另一條豁然開朗的街道。
每個弄巷的名稱,既是掛在弄口的標記,也記錄著地名的來頭和故事,且無不與生動的人文歷史、陶瓷習俗、地域風情密切相關。
比如最多的是以姓氏命名,像彭家弄、劉家弄、戴家弄等十幾條,就是當年在這里定居的某某名流或權貴的姓氏,慢慢被當地人叫成“某某的弄子”,叫順了口便成了弄名;還有以吉祥字命名的,類似于迎祥弄、祥集弄、太平巷等,追溯根源又似與瓷業的祈福密切相關;還有以商行命名的,記錄著街巷當年的專業作用,譬如瓷器街、草鞋弄、當鋪弄、篾絲弄、鐵匠弄、醬油弄、爆竹弄之類;更有以宗教詞匯的命名,像韋陀橋、千佛樓、觀音嶺、藥王弄等等,都寄寓著居民對神佛的虔誠。
景德鎮老城的風景日漸依稀,生活的煙火也一天比一天淡薄,然而每一個地名故事掌故仍然被一代一代口口相傳下來,到今天仍然想接通晚輩們的精神,就有點近似于文化掙扎的意思。
由紀念以身蹈火的“風火仙師”童賓而得名的龍缸弄,因元宵抬龍頭舞龍燈,弄堂狹長形如龍舟而得名的龍船弄,以及因經營洲店地攤的都是都昌人抗租勝利而得名的黃家洲——無不牽扯出古鎮的掌故。
還比方“風車弄”:說的是在大宋年間皇帝急需一張陶瓷龍床,瓷工們好不容易加班加點燒成,但是期限逼近,出窯的龍床冷卻又十分緩慢,當時有瓷工提出聚集所有風車為龍床降溫,終于得以按時進貢。
形成于宋代的低頭弄:明朝曾有過一棟住著二品撫臺的官邸,弄口建有一個較低的青石門坊,騎馬來訪撫臺的人進弄都要低頭,穿過狹長的通道進入11 號老宅,卻是一座需要昂頭仰視的寬敞的大梁高廳。
作為瓷商云集的石獅埠弄,是因為毗鄰碼頭和專營瓷獅。弄堂始建于元代,鼎盛時還是青花釉料市場,藍綠釉和祭藍釉的瓷獅備受歡迎,富商們便顯擺地在弄口置放石獅子一對。
在很多巷弄里,看上去風燭殘年破門倒壁,但卻是難得的古代遺址,甚至被列入了省級或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像全國重點文保單位祥集弄 3 號 11號民居,位于御窯廠西面,是明代成化年間的建筑,一度被陶瓷考古研究所當作辦公場地。
紅店民俗博物館、顏料研究所,以及湖南會館、廣東會館、徽州會館等, 它們既不顯山露水,又不喧嘩浮躁,都像是富有而自信的隱士,低調地深藏在巷弄當中釋放出文化的氣息。這里還必須提到沿江河岸的中山北路,它南起中渡口,北到瓷都大橋。
這里最原始的混沌狀態,就是江邊河汊、灘地或低矮丘陵向河床的坡降,經過鎮民逐年填埋和平整,慢慢過渡為菜地、宅基地或街市,后來就發展成繁華的陶瓷原材和燃料的入口處,以及瓷器外銷的集散地。
先民聚集在這一帶進行各類商貿活動,串活了城北里市渡、中渡口,以及西岸的三閭廟三個碼頭。不要看“鎮生活”悠哉閑適可有可無,更不要以為衙門厚重和官道寬闊,景德鎮歷史車輪的推動,還在于一代又一代鎮民的使勁發力。
這里曾住過普通的“窯里佬”“坯坊佬”,也曾容納過無數沉悶低調卻如雷貫耳的藝術大師。市鎮是個集工藝和美術為一瓷的古鎮,這些藝人就是民間的畫匠或技師,與鎮民們一起買菜、做飯和串門,但是歷史上他們將水與火的陶瓷藝術專項做到了登峰造極,因此而成了收藏界熱捧的巨匠。
比如陶瓷美術家、瓷像畫大師吳康的“龍珠軒”小洋樓,就位于龍珠閣附近,如今“龍珠軒”三個字依舊,但時光流轉人去樓空。又比如位于龍缸弄的瓷藝家方云峰的“惜花軒”,現已物是人非僅剩追憶。還比如一代陶瓷美術宗師王大凡曾住的迎祥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王隆夫的“隆夫畫室”,據稱“還經樓”匾額還是啟功大師筆墨……
到了二十世紀末期,城市西擴,昌江西岸開發出一些類似東岸的垂直于河流的弄堂,慢慢演變成社區街道。景德鎮最終形成了城市的所謂“一江兩岸”。
如果要對古鎮框架再作精準的描述,那就是——假如與河流平行的“河街”“前街”和“后街”是古鎮的經線,那么各條穿街而過的弄堂和稍寬一點的街道,就相當于當地的緯線。這個城鎮的街巷經緯交叉,猶如一副不規則的格子網一樣,被上帝撒下來籠罩住這座長條形的市鎮。
現在很時髦的一個詞組叫“全域旅游”。
景德鎮老城區的建筑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類別:一是用作瓷業生產的建筑,比如坯房、窯房、窯爐;二是商業貿易門店,有瓷行、茶行和街面商店;三是行幫商會聚會場所,像商會、會館和書院;四是生活建筑,諸如祠堂、民宅和院落等。
“一個景德鎮,半部陶瓷史。”
在這里隨隨便便就可以通過器物感受到傳統制瓷工藝的遺產,像瓷窯作坊的營造技藝和古老的手工制瓷技藝;也可以參觀各種專業的博物館,類似中國陶瓷博物館、瓷民俗博物館、民窯博物館、陶瓷工業遺產博物館,以及風格紛呈的上百位陶瓷工藝美術大師館。
“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瓷器半城窯。”是對當地生態和人文的高度概括。
很多的老弄巷,現已被城市化進程的推土機摧枯拉朽,紛紛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尚存宅院的原住民,也在陸陸續續搬離,僅剩幾位老人像掩護撤退隊伍那樣孤寂地堅守戰壕。當然也有幸運者正好趕上“文化 + 旅游”的浪潮,獨具地方個性的民居樓院被修修補補,算是瓷都遺存的骨骼,被遺產和精神繼承者當作懷舊的標本和風景。
在昌江東岸偏北的老城區里,內含十九條弄堂,貫穿前街和后街,里面保存著風格各異又顯見地方特色的遺存。現在那一片已被修整打造成了緊靠御窯西北的,擁有酒肆、咖啡屋、美食館、淘吧、飾品店等慢生活時尚的“御窯景巷”古鎮街區。
地方政府正在把道路拓寬,對窮鄉僻壤的邊角鋪草種花和修建亭閣,引進一些時尚的文旅項目,把民居刷新成別墅庭院,更新成歐式生態農村——呈現出鄉村振興的架勢。
山洪“城防”,現如今已經不再為這座城市所憂心。
在景德鎮上游北四十千米處,位于浮梁縣蛟潭鎮境內,在昌江干流上游段借助兩岸丘陵挾持的地勢,建筑了一道可調可控的攔河水壩——浯溪口水利樞紐工程。這一工程 2019 年正式下閘蓄水,形成了二十五平方千米的水面和二十二千米長的水域帶,以防洪為主,兼顧供水、發電、旅游等綜合利用功能。
在雨水季節已經試驗過多次,水庫總容量為四點七億多立方米,正常出水位高達五十六米。在汛期前消落水庫庫容,到景德鎮城區河道洪水匯聚時儲存緩解水量,一下子就將當地城市防洪能力從“二十年一遇”提高到“五十年一遇”。
而另一個更為周到的改水設想,則是想實現“一江兩河出平湖,十八省碼頭通古今”的美夢。作為水生態文明“一號工程”的“昌江百里風光帶水利樞紐工程”,項目建設全長計劃五十千米,主要是以修復山體、保護水系、打造景觀節點、提升周邊城鄉環境為目標,在昌江干流梯級開發中再造第三級壩位。
壩位工程于 2019 年 9 月在城區南部的南河出口下游四百米處動工,主要是用以抬高城區水位,正常蓄水位二十六點五米,庫容二千八百四十萬立方米,使得景德鎮城市水體容積增加百分之一百四十。這就不得了了,城市有水就活了。
綠水青山,浮光掩映,水生態將支撐起當地巨幅的繞城水景文化帶畫卷。
今天在景德鎮我們看到,船只不再成為裝載的主要工具。在當地水路運輸日漸萎縮式微的現在,孤身只影的船筏在碧波中不是泛游就是捕撈,成了昌江上古樸稀罕的生態景觀。城區河段的靜謐,使得成群結隊的水鴨子安心地在河面游走,甚至水面上偶爾會被魚掀起一簇細微的浪花——古人根本意想不到,昌江發展到當代會是這樣一個面貌。
河流已經回歸到遠古田園的時代。城區的高樓和河邊的植被倒映在平靜的水面,讓散步的市民舒心順氣,步履悠閑。于是曾作為動脈激活景德鎮的古老河道,時下正被針對性打造生態旅游宜居的“百里昌江風光帶”,在街上到處可見這樣的標語:“美景·厚德·鎮生活”。
10.“試驗區”的新標高
如果說從大元帝國挑選景德鎮這個地方設立“浮梁磁局”開始,大明和大清王朝緊接著延續官窯在當地瓷業界至高無上的地位,向世界做了六百多年最大廣告,那么在 2019 年 5 月,作為中共中央總書記、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的習近平在視察江西時,作出“建好景德鎮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打造對外文化交流新平臺”的指示,就是新時代給這個千年瓷都的未來設定了一個歷史標高,為這座有著深厚陶瓷歷史文化底蘊的古城擘畫出藍圖,給當地的天時地利人和帶來一個難得的發展機遇。
景德鎮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是黨中央、國務院賦予景德鎮的一個“國”字號金字招牌,也就是說要承擔起國家使命。使命目的非常明了,就是讓當地人為我們文明東方保護傳承好歷史積累的文化,充分發揮文化對產業轉型升級的積極作用,實現高質量跨越式騰飛的嶄新標高。
國家專業試驗區的批復得來,不像我們起草個報告請示那么簡單容易,其由來和實現過程在官方內部進行得環環相扣,緊鑼密鼓。
從 2017 年 7 月 20 日景德鎮市委秘書長、宣傳部部長帶隊赴重慶與當地金融辦接洽,起草《關于設立景德鎮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的請示》開始,不算景德鎮市內部有關起草、修改、完善等的來回,省市討論修改請示的座談會、市里赴京與有關部門的溝通對接、省領導帶隊赴京推動和向總理匯報、成立領導小組和推進辦公室、將“請示”和“總體方案”上報國務院——直到 2018 年 9 月 24 日由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圈批同意,景德鎮市委市政府全力以赴歷時一年多時間,總計學習、走訪、會議、走程序等大大小小活動有記載的計二十多次。
試驗區被批復以后,2019 年 7 月省委書記劉奇專程到景德鎮調研創建工 作;8 月 13 日省長易煉紅考察當地;9 月 9 日組長易煉紅主持召開該區建設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10 月 17 日省委省政府在景德鎮召開建設動員大會。從此這一聲勢浩大的工作,在高位推動下迅速在當地及其市民中全面鋪開。
實現這一標高的具體規劃,景德鎮市已經和盤托出:
一、建設國家陶瓷文化保護傳承創新基地——也就是統籌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推進遺產活化利用,構建陶瓷人才聚集高地,培育陶瓷產業新技術、新業態、新模式,推進陶瓷文化與相關產業的深度融合,推 動景德鎮成為集中展示中華陶瓷文化的瓷都、全國乃至世界的陶瓷產業標準和創新中心。
二、建設世界著名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放大陶瓷文化品牌優勢,促進旅游與文化、生態深度融合,高品質建設國家全域旅游試驗區,充分發揮旅游的綜合帶動作用,促進旅游業全區域、全要素、全產業鏈發展,把景德鎮打造 成世界一流的國際文化旅游名城。
三、建設國際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全面融入“一帶一路”建設進程,加強與國內外文化機構交流合作,建設國際化陶瓷產業鏈交易平臺,把試驗區建設成為促進全球文明互鑒的重要橋梁和高端陶瓷文化貿易出口區。
時間進度和具體目標為:
到2025年試驗區建設取得階段性成果,陶瓷文化傳承保護創新體制初步建立,陶瓷文化保護傳承、陶瓷產業創新發展、陶瓷國際貿易和文化交流合作的體系基本形成,陶瓷文化和旅游業深度融合效果顯著,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和城市現代化建設的重要作用進一步發揮,為我國陶瓷及其他傳統文化產業專心發展提供可推廣、可復制的經驗。
到 2035 年試驗區各項建設目標任務全面完成,成為全國具有重要示范意義的新型人文城市和既有重要影響力的世界陶瓷文化中心城市。陶瓷文化傳承保護創新體制機制基本健全,陶瓷文化引領經濟社會發展質量變革、效益變革、動力變革的新模式基本形成,陶瓷文化國際影響力全面提升,成為共建“一帶一路”國家文化交流重要載體和展示中華古老陶瓷文化魅力的名片。
在實施過程中的做法是:
雙創雙修,塑形鑄魂——修繕以“陶溪川”為載體的文創街區,提升以三寶瓷谷為主體的陶源谷藝術景區;規劃建設以景德鎮陶瓷大學為依托的東市區創意創業空間格局。用時從“塑形”入手給城區“洗臉”、農村“洗腳”,再到“雙創雙修”,打一套塑形鑄魂的組合拳。
做世界意義的中國價值——推動建設“兩地一中心”,即景德鎮國家文化保護傳承創新基地、世界著名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和國際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建設“一軸一帶,五區多點”,即集中力量建設三十六平方千米的布局,也就是珠山大道陶瓷文化保護傳承軸和昌江百里風光帶,陶瓷產業園區、陶陽里歷史街區、陶溪川文創街區、陶源谷藝術景區、陶大小鎮東市區五區,以及高嶺·中國村、高嶺礦山公園、瑤里古鎮、南窯窯址、古窯民俗博覽區、蘭田窯址、觀音閣窯址、麗陽窯址、東埠碼頭、三閭廟古街等十平方千米范圍的重點。
在世界版圖上,景德鎮是獨一無二的城市,它曾顯現著“China”的昔日輝煌,也曾在“Made in China”的現代進程中經歷過迷茫。但是在時間坐標上,瓷運連著國運。如今,有三萬多名“景漂”常聚于此——以三寶瓷谷作為工作室創作并居住,用泥與火的方式充實有趣的日常,再去“陶溪川”創意街區用作品去換回人生的價值,與藝術大師們探討交流,閑時去溜達品味這座城市全域式富有文化氣息的博物館、窯址和景區。
2018 年 9 月 28 日,隨著汽笛聲響起,景德鎮“中歐班列”正式開通,車上載滿瓷器和茶葉。與此同時“中歐城市實驗室”落戶當地。
作者簡介:
江華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協常務理事,景德鎮市作協主席。曾就讀于江西大學和魯迅文學院,江西滕王閣文學院第二屆特聘作家,在《當代作家》《上海文學》《花城》《大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上發表小說兩百多萬字,并被多種選本選刊轉載,曾獲“萌芽文學獎”和“谷雨文學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弄堂》《炮樓》,長篇小說《尖銳的瓷片》《龍窯飛》,長篇報告文學《景德鎮傳》。
責任編輯/王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