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專欄作家 童孟侯
船舶到港帶纜繩,是船員們最期盼的事了。到港口了,到家了,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了。船員即使家不在這個港口城市,至少也可以在陸地上接接地氣,轉一圈,買點東西。
不是船員,也許不知道,系泊操作中帶纜繩,是船上危險的活兒之一。
遠洋貨船到達國外港口,船長會和前來的外國引航員討論要帶幾根纜繩,帶什么纜繩,帶在哪個纜樁,出纜的先后順序怎樣安排……可見,帶纜繩非同小可。
水手在帶纜操作時必須集中注意力,不能站在甲板上貪圖新奇,四處張望。帶纜水手根據水手長的安排分成船艏和船艉兩組。如果船的右側靠碼頭,水手就集中到右舷,各就各位。
此刻,船長要關注的事情很多:首先,要判定當時的風是“吹開風”還是“吹攏風”(從船的側面吹來的風,在專業術語中則叫“橫風”),風對船舶靠岸影響很大;其次,要觀察漲潮還是落潮,對于潮汐變化必須明明白白;第三,要了解船的吃水現在有多深;還有,船的外側是不是有大船停靠,波浪起伏怎么辦?發生船吸怎么辦……
超大型貨船靠岸,有的船公司會安排拖船來頂推船的外側,幫助它向碼頭方向靠攏;有的船公司會派汽艇來,幫助大船把帶纜的繩索遞到碼頭上去。

各種繩結的工藝品
當這2 種助力都不具備時,系泊就要靠水手撇纜了。
撇纜是技術活兒,船員技術比武就有撇纜這一項(先進的船舶已經裝有撇纜機了,自動把纜繩撇出去)。撇纜的繩子是一種專門的纜繩,長30~50 m,它的一端是一個眼環,另一端則是撇纜頭了。撇纜頭多用硬橡皮做,也有用纜繩編制,或者用帆布袋裝滿細砂做的……但是它必須有一定的重量,不能輕飄飄的,拽不動繩子;同時,它最好是圓球體(又短又粗的棒型撇纜頭也有)。
船上的水手把纜繩撇出去,碼頭上的帶纜人接到撇纜頭時,船上就會把撇纜的另一頭綁到纜繩的“琵琶頭”上,讓岸上的人拉過去,然后把纜繩套在碼頭的樁頭上。撇纜繩就是一個“引子”。
這當口,船上水手就可以開啟纜車,收緊纜繩,把纜繩絞上船來。當纜繩繃緊了,即是貨船靠岸成功之時。
可有的時候,絞車不停工作,嗚嗚作響,卻不見纜繩被絞進來,船和岸就是靠近不了,這當口,水手必須十分警惕了,也許是危急時刻,也許是“死亡陷阱”!
我在船上當水手時,就見證過這種緊急情況:400 HP的拖船拉著纜繩突然向江口方向疾駛,我船來不及反應,也來不及指揮拖船停車。此刻,纜繩的兩端像拔河那樣,互不相讓,死死僵持,纜繩發出了“哽—哽—哽”的聲響,這聲響非常恐怖,這聲音就是最后警告!隨即,纜繩“啪”的一下繃斷,一截斷了的纜繩回過頭擊中正在挽纜繩的新水手小許,他的左肩衣服被擊破,血流如注,人倒在甲板上。我們班的跟船人員竺少華老師趕緊扶住小許,船醫也從樓上沖下來,簡單包扎后,請求船長立刻把小許送到醫院去。
甲板上慌亂起來,纜繩斷了,船和船分開了,必須先帶好兩船之間的纜繩,才能讓拖船把小許送到醫院去。
張大副的臉脹得通紅,他喃喃自語:“跟你們講過多少遍了,挽纜繩時,身體一定不要和纜繩成為一條直線,要避開,否則纜繩繃斷時,肯定會打中你的身體!現在看見了吧?我講的你們不聽。我跟你們說過的,纜繩被繃得實在太緊的時候可以稍微松一點……”
國際海事組織建議,船舶要把纜繩反彈區標示出來,以免船員進入這個區。這個反彈區是以樁頭為點,畫出一個等腰三角形,這個三角就是“死亡陷阱”。
我所熟識的遠洋船長衣羊,給我講過另一位航海者的纜繩故事:船要開航了,貨船套在碼頭上的數根纜繩一一松開,都收歸到甲板上,只留一根頭纜,用于大船調頭派用場。當船體轉身時,那根頭纜“嘭嘭”作響,一艘大船全靠一根纜繩來維系,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就像一根細繩拉住一頭暴怒的斗牛,誰掀翻誰不知道呢!大副立刻命令水手躲開,躲到纜車后面的安全區域去,以免被斷裂的纜繩砸傷。
此時,船長覺得船可以離開碼頭了,就命令大副:“解纜!”
沒料到碼頭上的帶纜工人怎么都解不了纜繩,因為碼頭端纜樁上的“琵琶頭”被壓死了!
船越來越危險,大副果斷決定,讓水手長立刻去拿太平斧,砍斷這根頭纜。只見纜繩繃得像鐵棍一樣,水手長手起刀落,三砍兩砍就砍斷,“啪”的一聲,頭纜像長龍橫掃,在半空中狂舞幾下就落水了。
整個過程驚心動魄,這一出演的是丟卒保車!
新水手上船時,大副和水手長都會檢查一下他們是否把安全帽、救生衣、水手套和橡膠底大頭皮鞋都穿戴好了,這是“標配”,一上崗就要做好,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大副隔一段時間還會提醒我們:第一,挽纜繩時不要和纜繩站成一直線,防止纜繩繃斷傷到人;第二,不要隨意在甲板上放著的纜繩之間跨來跨去,這纜繩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活”了起來;第三,千萬不要把腳踏在纜圈里。

酷似纜樁的黃河石
所謂纜圈,就是一根纜繩的某一段出現了一個圈或者幾個圈,纏繞了,像蛇一樣盤了起來。我工作的船,大家都管它叫“禁氣”,大型遠洋貨船則叫它纜圈。
每天接班之后,水手首先要把纜繩上的纜圈甩掉,甩干凈,甩成一條線。為什么?以防水手不小心把腳踩到這個“圈套”里去。如果這當口另一個水手正好在用這根纜繩挽纜繩,兩船靠攏或者岸和船靠攏時,拉力非常大,帶纜水手如果挽不死纜繩,纜繩就會被拖出去,滑出去,游出去。就在水手和纜繩較量時,另一個水手的腿來不及掙脫纜圈,就會被迅速絞進去,拉過去,最后被勒斷……
這個纜圈看起來很正常,靜靜地在甲板上“躺平”,其實危機四伏,它就像毒蛇那樣潛伏著,偽裝著,往往會要了水手的性命。
竺少華老師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編輯,那年月不知什么原因被派到我們船上來“戰高溫”,他一個弱不禁風的瘦小的知識分子來幫我們“戰高溫”?來當水手?但是,當竺少華老師沖到甲板上迅速扶起被纜繩打翻的小許時,我見識了他的機敏和經驗老到。
小許被拖船送往醫院時,我問竺少華:“竺老師,你怎么那么沉著呢?我們都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故,碰到了也不知道怎么處理好。”
他冷笑一聲,回答道:“如果碰到你頭上,打在你身上,你就倒霉啦!我在這方面算是有經驗的。”
竺少華沉思片刻,說:“去年,我在另一艘船上當水手,張輝在甲板上帶纜繩,結果自己的腳踩在‘禁氣’里還不知不覺。這時,纜頭挽不住,迅速從纜樁上一繞一繞滑出去,就像一條蛇一樣。眼看著這根纜繩把張輝的腿絞進了纜樁,我就在他的旁邊,只聽見‘咔嚓’一聲,‘禁氣’當場就把張輝的腿絞斷了,大腿上的血一下子噴出來!我那時候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平時我的膽子很小,沖上去就用2 只手的虎口緊緊掐住張輝的腿,我曉得,只要腿上再來一次血噴,他的命就沒了,因為血要流光了嘛。大副扛起那只被絞斷的張輝的左腿,把張輝送往醫院。我當然也要去送,因為我不能松手,一路上,我的2 只手就一直掐住他的腿,像巨型血管鉗一樣,我渾身都是血啊!”
竺少華說:“后來,張輝的命是救下了,可是腿沒有接上去,殘了。”
因為腳踩纜圈被纜繩絞斷整條腿的事情極少發生,因為水手都知道基本安全操作規程,躲纜圈躲得遠遠的,甩纜圈甩得干干凈凈的。
然而,水手的手指被纜繩“吃”掉的事并不罕見,這就要看水手能否隨機應變?是否能及時逃脫?我有過2 次,右手快速逃脫,水手套卻被纜繩絞了進去,絞得稀巴爛。我想,沒有水手套擋著,稀巴爛的就是我的手指了。
張大副說:“纜繩被緊繃的時候,往往要承受百噸的拉力!你們一定要經常檢查纜繩是否出現斷股、磨損和粉化,舊的纜繩要毫不猶豫地處理掉。”
我是當過船員的,對纜繩深有感情。出海已久回到港口,第一件盼望做的事,不是擦亮皮鞋,不是熨燙衣服,不是梳理亂發,而是帶纜!把纜繩套在碼頭的纜樁上,挽緊了,套死了,我就可以跨過船舷,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纜繩是我和故鄉的維系,是大海和陸地的紐帶。
有位詩人叫程立龍,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纜繩”:
當螺旋槳和帆停止說話/ 才有或粗或細的表達/ 蜷縮只配合劈波斬浪/柔軟也會向前/ 靠港的黃旗升起/ 伸展是唯一的選擇/ 劃過半空的一瞬/ 像伸出去一只大手/ 一把抓住港口和碼頭/ 攬在自己懷里/ 牢牢地固定與陸地的關系/ 從岸上撒出去/ 可以拉回漂泊的船/ 從船上撇出去/ 能把陸地拉過來……
這首詩朗朗上口,而又深邃精妙。
還有一位叫清雅的女詩人,也寫過一首《纜繩》的詩,只有3 句:
任海浪瘋狂/ 依然堅定信仰/ 深情地握住纜樁
我很喜歡描寫纜繩的詩歌、散文,但是,對一個在甲板上勞作的水手來說,纜繩似乎沒有那么浪漫多情,因為水手必須要“鑲鉛絲”,也就是要在纜繩的一頭鑲出一個能套住纜樁的圈套來,俗稱“琵琶頭”。買來的鋼纜都是直直的一根,必須一段一段割斷,必須鑲出“琵琶頭”,這纜繩才能派用場。所謂“琵琶頭”就是鑲出一個形狀像琵琶的圈,這個“琵琶頭”能套到碼頭的樁頭上,或者套在鄰船的纜樁上。

帶纜靠岸
“鑲鉛絲”(或者叫插接鋼絲繩)是一項很辛苦的體力活,我們要和一條鋼制的“蛇”拼死搏斗。
纜繩的種類很多,第一種是用植物纖維做的:白棕繩、棉麻繩、棉線繩,其原料是劍麻、野芭蕉、麻、棉花,等等。
第二種是化纖繩:尼龍繩、維尼綸繩、滌綸繩、乙綸繩、丙綸繩、氯綸繩。這類繩子好處多多,很輕,強度卻很高,抗沖擊,耐磨,耐腐蝕,防霉爛,還防蟲蛀;但它們也有一個不是缺點的缺點:將要繃斷時不會發出聲響,說斷就斷,不會向船員發出“警告聲”。
幾十年前的船舶廣泛應用的是第三種纜繩,叫鋼絲繩。鋼絲繩纜有硬鋼絲繩、半硬鋼絲繩和軟鋼絲繩。我們要“伺候”的往往是硬鋼絲繩,它由6 股粗鋼絲夾一股油麻芯組成。我推斷現在高級的船上一定有專門鑲纜繩的機器了,那時候我們只能“純手工”,也就是外國工藝品店貼著的招牌“handmade”。
我跪在甲板上,一只手握住鋼纜,一只手握住鐵插子,卻再也拿不出第三只手來用錘子敲擊我的鐵插子。怎么辦?我學老水手的樣,用胸口來頂那根鐵插子,硬是在鋼纜的50~60 cm 處掰開一股鋼纜,然后鋼纜頂端的也被掰開的某一股鋼絲繩插進去,插了一股,再插一股,一股股用胸口頂,一股股頂開那根纜繩,一股股鑲嵌進去,最后做出一個堅固的“琵琶頭”來。
再冷的天,我也會脫了棉襖,拼力用胸口頂那鐵插子。我終于學會了“鑲鉛絲”。有一天洗衣服時,我發現我的球衣右上方被頂出了一個破洞——這件事真是記憶猶新。
我以為纜繩是船員用的,一般老百姓用不著,似乎也不需要把它搞明白……
一位水手長告訴我:“一般家庭最好是買一段纜繩,做到有備無患,危急時刻可以用它來逃命。老百姓可以根據自己家樓層的高低,選購一段有樓層2 倍長的繩子,要大拇指一般粗(不用太粗),要耐火(不要買尼龍繩和線繩),要牢固(但是不用買鋼絲繩),馬尼拉白繩是很適合應急逃生時用的。”
一旦樓房發生火災,電梯和樓梯都因為濃煙和大火而封死,此刻,最好跑到陽臺上去,掛下一根馬尼拉白繩,沿著繩子滑下去,自己救自己。倘若直接從陽臺上縱身跳下,要活命就難了,起碼摔成重傷。“9·11”襲擊發生后,不少人從高樓的窗口跳下,結果無一生還。大樓發生火災時,倘若不從陽臺上跳下去,而是硬往樓梯和電梯的火堆里沖,引火燒身,乃死路一條。
需要注意的是逃生繩的受力端要牢牢綁在窗框或者其他固定物件上,繩子每隔半米就要打個結,作為一種緩沖、一種暫停。
某航海學院的學生真的碰到學生樓著火了,他就用上了老師教過的方法,把纜繩當作逃生繩,雙手握住繩子,刷拉一下滑到地面。然而,性命是保住了,這個學生的雙手被繩子摩擦得鮮血淋淋。如果他在逃生繩上打上一個接一個的單套結,就不會一滑到底,速度不會那么快。有的逃生人甚至因為纜繩上沒有打結,一滑而下時手掌突然間感到一陣熱辣,一陣難忍的疼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結果造成墜傷。
公休在家的水手如果遇到火災,也許會給逃生纜繩打雙索結、丁香結和水手結的組合結,這樣,水手可以控制自己逃生,或慢慢下降,或快快下降,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當然,不熟悉纜繩也不熟悉水手結的人,就不要在火災發生后考慮打什么“三結組合結”了,搶時間,爭速度,逃命要緊!
沒想到吧?纜繩還是空中和地面的紐帶。
纜繩,是船員擁抱港口、家園的紐帶;可是個別時候,纜繩也是船員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