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曉明
1953年7月底,朝鮮停戰協定簽字后,中共中央決定組織第三屆赴朝慰問團,代表全國人民慰問在朝鮮的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軍民。這屆慰問團是歷屆慰問團中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一屆。慰問團的總團長由我父親擔任(當時他任中共西南局第三書記),副總團長有章伯鈞、蔡廷鍇、陳沂、吳晗、康克清、老舍等。在擬定人員名單時,我父親特別重視慰問團成員的代表性,所以5000多人的慰問團中既有全國各民族、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和革命烈軍屬代表,也有文教界、新聞界、工商界、宗教界和海外華僑的代表,以及由全國各主要劇種中最負盛名的演員參加的文藝工作團,可謂各行各業群英薈萃。

志愿軍領導機關歡送慰問團
俗話說無川不成軍,在抗美援朝隊伍里,有很多四川籍的戰士,我父親特別指示川劇院組織一個川劇團,參加西南總分團的文工團。確定這些人員名單時發生了一件趣事。《柳蔭記》是以梁祝故事為基本情節改編的川劇傳統經典劇目。其中祝英臺的扮演者是當時的四川省川劇院院長陳書舫,她和我父親相識較早,川劇小生謝文新是陳書舫的丈夫,也是劇中梁山伯的扮演者。當看到報上來的名單里沒有謝文新時,我父親便問:“梁山伯呢?”當得知是因為赴朝慰問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大家都積極踴躍地參加,所以名額非常有限,謝文新因此“榜上無名”后,我父親說:“只有祝英臺,沒有梁山伯怎么行?!”就這樣謝文新也加入到赴朝慰問的名單中。川劇團啟程前,我父親對演員們說:“慰問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要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你們不僅是去演川劇,更重要的,要記住自己是祖國親人的代表。這是一項十分光榮的任務。到朝鮮以后,首先是學習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精神,然后才是演出。”他還叮囑女演員們說:“走時不要忘記帶上針線。這不僅僅是釘釘紐扣、縫縫衣服的問題,這是和志愿軍、人民軍心連心的表現!”
慰問團中還有很多知名劇團,譬如梅蘭芳率領的梅劇團,周信芳率領的華東戲曲研究院京劇實驗劇團,程硯秋率領的程硯秋劇團,馬連良率領的馬連良劇團。他們代表了全國京劇最高水平。我父親當時就對慰問團中的京劇團團長吳石堅說:“你這個京劇團擁有梅、周、馬、程四大流派的創始人,像李玉茹這樣的好演員也只能跑跑龍套,可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團’了!”
10月4日,赴朝鮮慰問團正式啟程,首站安東(今丹東市)。接待單位是地處國內最前線的空軍聯合司令部。第二天,天下著小雨,但在臨街搭成的小戲臺前,群眾老遠地冒雨趕來看演出。當報幕員報說梅蘭芳清唱《貴妃醉酒》時,下面歡聲雷動,觀眾自發地不住高呼:“梅蘭芳,歡迎您!歡迎您,梅蘭芳……”梅蘭芳激動萬分,為使觀眾看得真切,索性把傘也收了。梅蘭芳唱后,其他三位藝術大師也都登臺獻了曲。慰問團未出國門,首場就贏得轟動。
10月26日,慰問團總團及第一分團的全體同志乘火車由平壤來到了志愿軍司令部駐地,哪知道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雪。志愿軍代司令員兼政委鄧華等志愿軍總部領導在大雪中陪同我父親和慰問團各位副團長檢閱了儀仗隊,歡迎的隊伍排了有一里多長。我父親看到戰士們穿著新棉衣站在雪中,關切地對志愿軍領導說:“要同志們回去吧,快要同志們回去吧!”鄧華說:“大家等了很久,盼著歡迎您和同志們,下命令他們也不會走的。”歡迎大會就這樣在雪中進行,戰士們的衣服淋濕了,我父親的衣服也淋濕了,但大家似乎把這一切都忘記了,五彩繽紛的花屑、彩帶像從天而降一樣在人群中飄飛不停。當我父親講到“全國人民和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你們”的時候,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激昂的口號聲。慰問團帶給志愿軍同志帶去了刻有“和平萬歲”的紀念章,刻有“贈給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缸、印有“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白毛巾和一些文藝書籍,信紙、信封、明信片等。

1953年10月,以賀龍為總團長的中國人民第三屆赴朝慰問團赴朝鮮前線慰問。圖為郭沫若等前往北京站送行
聽說慰問團在朝鮮的首場演出還有些花絮。我父親建議梅蘭芳和周信芳演《打漁殺家》壓軸。但吳石堅把戲碼給梅蘭芳過目征求他的意見時,沒料到梅蘭芳大光其火:“今天外面氣溫多少度?”他的臉漲得通紅:“零下15度哪!叫志愿軍官兵在零下15度的廣場上坐著,看我們兩個老頭子演那么長的戲,這不是要志愿軍同志的命么?為什么不讓青年同志們多演幾出武戲呢?又火紅,又熱烈!至于我、周先生、馬先生和程先生,就站在臺上和大家見面,一人唱一小段向志愿軍問候,豈不更好么?”吳石堅沒法解釋,只得去找我父親匯報,聽完匯報,我父親就笑道:“你去對梅先生說,他們四人是大師、大藝術家,現在又是祖國人民的代表,平時誰能看到他們?梅蘭芳、周信芳一露面,大家瞧都瞧不夠呢!要能看到他和麒麟童合演一兩個小時的戲不是更過癮么?就說我說的,我保證臺下幾千官兵會敬心敬意地看他們演出!”吳石堅便把我父親的話再向梅蘭芳學了一遍,梅蘭芳不禁笑了,說:“還是賀老總有道理,就照這么辦吧!”
志愿軍、人民軍對演員們的熱情,是這些赴朝慰問的同志出國前所想不到的。一次下雨時,志愿軍戰士兩人抬一個演員,不讓他們走路,大家看到要坐在兩名戰士的手臂上,特別是有人手上還纏著繃帶,大家很過意不去,都掙扎著要下來。但戰士們按住他們,就是不讓下,連說:“親人們還要為部隊演戲,不能把衣服弄臟了。弄臟了,戰友們要批評我們的!”
赴朝慰問期間,我父親特地提出要到上甘嶺陣地去看看。他和康克清、解放軍文化部部長陳沂和華東分團的代表專程去了十六軍駐地,十六軍的前身是毛主席、朱總司令直接領導的紅五團和彭德懷司令員統率的紅十二團合編而成,過去一直在中央蘇區堅持戰斗,后來又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征,屢建戰功。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又轉戰南北,創造光輝的戰績。抗美援朝戰爭以來,他們是第一支改變新裝備的正規部隊。軍長尹先炳、政委陳云開在軍部駐地率領全體官兵舉行了熱烈的歡迎儀式。據說,當我父親看到軍部禮堂門頭上面的和平鴿圖案時,問:“這是什么?”尹軍長隨口答道:“和平鴿”。我父親立刻嚴肅地說:“我知道是和平鴿,搞宣傳是郭沫若他們的事,咱們軍隊是開打仗鋪子的,賣的是子彈頭!你們第十六軍防守三八線中段,這里是南北交通要沖,南插漢城,北通平壤,志愿軍總部把你們安排在這個位置上,是對你們的信任。”過后我父親還對十六軍的戰士們講了話,具體內容我是從一位叫陸詒的老記者后來撰寫的文章里看到的。我父親向部隊提了三點意見,說:“同志們駐防在上甘嶺前沿陣地,必須作長期打算,即使挨餓受凍,也要忍受,堅持下去。如果敵人打第一槍,你們一定要還敬第二槍,一點不能含糊。其次,你們要查一查和平麻痹思想。我一路上看到部隊駐地有和平路、和平橋、和平鴿,一派和平氣氛,有點擔心。和平要靠我們的力量來保衛,空喊無用。只要帝國主義存在一天,我們當軍人的必須時刻緊握手中槍,提高警惕,加強戰備。最后,你們要樹立與朝鮮人民共患難的觀念,如果他們沒有飯吃,就是我的家屬沒有飯吃,他們沒有房子住,就是我的親人沒有安身之處。必須盡一切努力幫助朝鮮人民醫治戰爭創傷,渡過難關。”我父親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當時的形勢確實還不大樂觀,停戰協議雖然簽訂了,并不意味著雙方消除了再次爆發沖突和戰爭的可能性,美方出于戰略需求,隨時可能再挑事端。
第二天,在十六軍政委陳云開、四十七師師長鄭統一的陪同下,我父親他們一行又到了四十七師一四一團駐守的上甘嶺陣地,另外還有專程前來解說上甘嶺戰役過程的第十五軍四十五師師長崔建功和炮兵第七師師長顏伏,這兩個人都是指揮上甘嶺戰役的英雄。戰役雖已過去一年了,但陣地上仍然滿目瘡痍,半截殘樹耷拉著枯枝斜插在荒蕪的地面上,毫無生機;隨手抓起一把腳下松軟的泥土,里面會有十幾塊炮彈、炸彈的碎片。上山的小路崎嶇不平,陳云開政委怕我父親年紀大受累,爬到半山腰時說:“在這里看一看就可以了吧?”我父親說:“我是個老軍人,看到大山腳底板就癢,不上去咋行?!”最終,大家都登上了小山頂,崔建功和顏伏分別從步兵和炮兵的角度詳細介紹了戰役的過程。
赴朝慰問期間,在一次參觀活動中,朝鮮解說員介紹了一挺蘇聯制轉盤機槍,說是黃繼光生前用過的機槍。這挺機槍被搬下597.9高地時,里面一顆子彈也沒有了。機槍距離黃繼光犧牲地只有幾米,周圍全是彈殼,黃繼光是打光了最后一顆子彈,依然無法攻克敵人火力點時,選擇了飛身一撲。得知了這挺機槍背后的故事后,我父親非常受觸動,希望能讓這挺機槍回國。經過他的多方協調,最終朝鮮將這挺機槍捐贈給了黃繼光生前所在部隊。我父親以這種方式讓更多人銘記歷史,記住英雄,讓英雄的精神一代代傳承。記得有一次我和父親在云南,有一天,他神秘地對我說:“你想不想見英雄?”我說:“當然想!”后來我才知道當時上甘嶺戰役的指揮秦基偉也在云南休息,父親建議我上山采點野花獻給英雄。

賀龍在上甘嶺陣地上
這次赴朝慰問前后兩個月時間,聽我父親說,他中間還特意向毛主席打了一次報告,申請延長慰問時間。在近兩個月里,慰問團通過慰問會、報告會、座談會、圖片展覽、演出、參觀訪問、個別接觸等多種方式,慰問了在朝志愿軍。我父親也將在朝鮮了解到的作戰經驗、工事構筑和部隊士氣等經驗教訓帶回國,作為人民軍隊建設的參考。
(責任編輯 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