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庸眾”思維模式下的愛情悲劇
——重讀《傷逝》

⊙徐燕來［湖北工程學(xué)院，湖北 孝感 432000］

《傷逝》是魯迅先生于1925年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篇愛情小說。小說形式特別，意蘊深厚，蘊含著豐富的闡釋空間，學(xué)者們幾乎窮盡了各種角度對其進行解讀。今日重讀，主要是立足于魯迅先生的個性主義啟蒙思想，來分析子君和涓生的愛情為何是悲劇。在寫于1907 年的《文化偏至論》中，魯迅先生關(guān)于個性主義的經(jīng)典表述是“尊個性而張精神”，“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尊個性而張精神”強化的是“超人”精神，即不屈的戰(zhàn)斗精神和獨立自強的意志力。“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則包含著一個“超人/庸眾”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一方面強化了“超人”“先覺善斗之士”“精神戰(zhàn)士”在啟蒙中的力量，另一方面作為大多數(shù)人的“眾數(shù)”，則成了“庸眾”，屬于啟蒙的對象。基于這種思維模式，魯迅先生的個性主義啟蒙思想有兩個層次的內(nèi)容，一是啟蒙主張，即“超人”對“庸眾”的喚醒；二是戰(zhàn)斗精神，即被喚醒的“庸眾”應(yīng)該成長為敢于反抗的“戰(zhàn)士”，自覺地為探索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新路而奮斗。

一、從“戰(zhàn)士”到“庸眾”：子君的愛情之“逝”

作為被啟蒙新風(fēng)吹醒的“戰(zhàn)士”，子君從傳統(tǒng)舊家庭中出走，大膽地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并喊出了充滿戰(zhàn)斗精神的愛情獨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戰(zhàn)士”不是天生的，是“五四”精神孕育的。子君和涓生交往時，涓生和她“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xí)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這既是談戀愛，也是思想啟蒙。正是在涓生的啟蒙下，在愛情的助推下，子君才喊出了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也是最具時代精神的口號：“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這意味著，作為被啟蒙者，她拋棄舊思想，接受新思想，開始向“戰(zhàn)士”的道路上前進。可貴的是，子君并非只是喊喊口號，而是采取了行動。她和她的家人“鬧開了”，并勇敢地走出了“家門”；她賣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頂著世俗輕蔑的目光，無所畏懼地和涓生建立起小家庭。“五四”時期，敢于這樣做的青年，都是時代的英雄。所以子君的行為得到了以涓生為代表的、時代精神的積極回應(yīng)——涓生大膽地和子君在一起，并不惜和幾個或膽小，或嫉妒他的朋友絕了交。正是因為有時代精神作為行為支撐，有涓生的熱情回應(yīng)，子君才能很坦然地面對“老東西”“小東西”和路人的譏笑、猥褻以及輕蔑的眼光，收獲美好的愛情。在啟蒙語境中，敢于追求愛情的子君和涓生都是反抗舊秩序的戰(zhàn)士，時代賦予的榮耀和光環(huán)足以讓他們有勇氣對抗世俗，并對他人的譏笑和異樣的目光報以不在乎的態(tài)度。

如果說，覺醒前的子君是“庸眾”，那么覺醒后的子君就應(yīng)該始終是一位勇敢的“戰(zhàn)士”。然而，在這一點上，子君顯然做得不夠。尤其是在得到愛情之后，她不是繼續(xù)戰(zhàn)斗，而是從“戰(zhàn)士”蛻變?yōu)椤坝贡姟薄Ｔ谛≌f中，子君重新變回“庸眾”，其主要表現(xiàn)是開啟了日常生活模式。得到愛情后的子君，人也“活潑起來”“胖了起來”，開始快樂地為生活而“忙”：忙于和小官太太暗斗；忙于做菜；忙著飼養(yǎng)小狗阿隨和油雞……忙得“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不僅自己開始為生活而“忙碌”，還將涓生帶入了為“生計”而“活”日常生活之中，以至于涓生開始有了失落感：“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學(xué)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涓生強烈的失落感，其實不是別的，而是他感覺到有一種從啟蒙“戰(zhàn)士”向“庸眾”下沉的危機。這對于涓生而言，是不允許的。在“啟蒙”與“救亡”并存的歷史時期，魯迅先生和同時代的先賢們，主張將個人從舊秩序中解放出來，為尋求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新路而奮斗。很明顯，子君對于個性主義啟蒙思想的理解似乎并沒有達到這一高度，只是止于反抗舊秩序和追求愛情自由的層面。她之所以敢和她的家人鬧翻，敢于坦然面對來自“老東西”“小東西”等舊秩序的壓力，其勇氣不僅來源于啟蒙精神的鼓舞，而是因為有愛情作為支撐，有涓生的積極回應(yīng)。小說中不止一次地描寫到，子君總在獨自回味涓生向她求愛的情景：“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說到底，她不過是一個追求羅曼蒂克愛情的女孩，愛情才是她的精神支撐，也是她人生追求的最終目的。因此，當(dāng)她得到涓生的愛情之后，就自然而然地疏遠了啟蒙，逐漸成了“庸眾”中的一員。

魯迅先生的個性主義啟蒙思想，主張將個人從舊秩序中解放出來。解放的個人應(yīng)該拒絕成為“庸眾”，要主動成長為“戰(zhàn)士”，其最終的指向“仍是為了國家、民族，仍是為了改變中國的政局和社會的面貌”①。對那些先覺者和戰(zhàn)士，魯迅先生最看重的是他們?yōu)楦脑靽裥院蛯ふ摇靶侣贰钡膽?zhàn)斗精神。比如，他對劉半農(nóng)的評價：“我愛十年前的半農(nóng)，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nóng)，他的為戰(zhàn)士，即使‘淺’罷，卻于中國更為有益。”②先覺者或覺醒的個人，一旦退出戰(zhàn)斗，在魯迅先生看來，那便于中國無益，也是他所不主張的。很顯然，子君的路偏離了啟蒙的軌道。于是，涓生強烈地感受到愛情需要“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如何更新？怎樣創(chuàng)造？說到底就是要回到啟蒙的軌道上來，回到尋找“新路”的軌道上來。遺憾的是，子君是不理解什么是“新路”的，所以涓生才有這樣的困惑：“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經(jīng)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子君和涓生之間的隔膜，癥結(jié)在于子君對于“新路”的茫然和不理解。因此，子君是落后的，是不思進取的和淺薄的，她成了“庸眾”。

當(dāng)子君是覺醒的新人時，涓生是愛她的；當(dāng)子君退出戰(zhàn)斗回歸家庭，重新成為“庸眾”后，涓生便不愛她了，因為那于中國無益。也正是這個原因，涓生最后決定放棄愛情，糾正偏離的人生軌道。對此，子君渾然不知，也不理解，只能默默承受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

二、“頹廢超人”的選擇：涓生的愛情之“傷”

讀《傷逝》，讀者們多少會覺得涓生有些自私、虛偽，有負子君。但對于涓生，澳大利亞學(xué)者張釗貽則將他解讀為一個“頹廢”的“超人”③。如果在“超人/庸眾”的框架中來理解子君與涓生的關(guān)系，那么涓生自然屬于“超人”一維，而子君則屬于“庸眾”之維。對于涓生來說，愛情是啟蒙的一部分，離開啟蒙，愛情的面目就變得模糊了。這就注定，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軌道，一是愛情，一是啟蒙。當(dāng)愛情的軌道與啟蒙的軌道相重合時，愛情就是圓滿的；當(dāng)愛情的軌道偏離啟蒙的軌道時，愛情悲劇就會上演。

小說開頭便寫了涓生獨自一人在破屋里，感受到一種“被遺忘”的“寂靜和空虛”。《傷逝》寫于“五四”落潮之后，作為啟蒙者，“被遺忘”的“寂靜和空虛”是啟蒙落潮后的時代情緒。掃除“寂靜和空虛”的最好辦法，是重新找回啟蒙者的價值與自信，繼續(xù)戰(zhàn)斗。因此，涓生急切地等待子君的到來，因為他愛子君，并仗著她逃出寂靜和空虛，已經(jīng)滿一年了。不能說涓生完全不愛子君，但在涓生對子君的愛情中，混合著來自啟蒙成功的成就感。涓生愛子君，更是愛自己啟蒙成功的對象。他愛的子君是這樣的：“送她出門，照例是相離十多步遠；照例是那鲇魚須的老東西的臉又緊貼在臟的窗玻璃上了，連鼻尖都擠成一個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東西的臉，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斜視地驕傲地走了，沒有看見；我驕傲地回來。”這是一個敢于和舊秩序勇敢決裂的“戰(zhàn)士”的形象，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戰(zhàn)士”還是自己啟蒙成功的。因此，子君越勇敢，涓生越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和作為啟蒙者的勝利。當(dāng)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時，涓生心中一陣“狂喜”。他的“狂喜”不是基于子君敢于沖破舊道德的束縛愛上他的愛情邏輯，而是發(fā)現(xiàn)“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他的喜悅來于自己啟蒙的成功，而對于真實的子君，涓生是不喜歡的。他不喜歡子君的“忙”，不喜歡子君養(yǎng)的油雞和阿隨。于是埋怨子君只顧操持家務(wù)而沒時間看書散步，還吃掉了她養(yǎng)的油雞，丟掉了她喜歡的阿隨。

因為愛情與啟蒙交織在一起，所以涓生對子君的愛是不純粹的。他將子君作為啟蒙對象，成功地讓她成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可他不明白，子君成為“戰(zhàn)士”不完全是因為個性主義思想啟蒙，而是愛情的力量。于是，當(dāng)揭開啟蒙的面紗，面對真實的子君時，不過三個星期，涓生便“讀遍了她”。他發(fā)現(xiàn)，子君不愛花，愛動物；子君不愛讀書，沉溺于家務(wù)……當(dāng)他再度審視子君時，才回憶起她并未完全擺脫“舊思想”的影響。對此，小說中有這樣的細節(jié)：“壁上就釘著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志上裁下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dāng)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子君不過是不好意思看半裸男人像罷了，為什么就說她沒有脫離“舊思想”呢？表面上看，子君的舊思想是對傳統(tǒng)愛情婚姻觀的認同，更是她將操持小家庭的生活作為她人生的全部意義。事實上，子君的“舊思想”還有更深的意味，那就是子君的舊思想是通向個人幸福的，并沒有直接通向?qū)ふ颐褡鍑野l(fā)展的新路。在“五四”時期，啟蒙的初衷不是讓解放的個人去追求純粹的個人幸福，而應(yīng)該是為尋找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新路喚醒更多的人進行戰(zhàn)斗。如果沉溺于個人小家庭的幸福，那么在啟蒙邏輯上則“新”不了，是“舊”。

這就很清楚了，涓生不愛子君，也不完全是迫于生計，而是在“超人/庸眾”框架中，子君便重新成為“庸眾”。子君回歸家庭成為“庸眾”，這是涓生啟蒙事業(yè)的失敗，其直接后果是：一方面，涓生囿于經(jīng)濟壓力，無法憑一己之力再次解放子君；另一方面，只要和子君在一起，自己隨時會有“墮落”為“庸眾”的危險。這種人生處境，讓涓生不得不頹廢。

面對人生的兩難處境，涓生應(yīng)當(dāng)如何做出選擇，涓生鼓起勇氣對子君說：“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在愛情的立場，尤其是那句“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一直以來都被看作是涓生虛偽的托詞。作為愛人，涓生是在推卸責(zé)任。但在“五四”啟蒙語境下，涓生的“托詞”是“有效”的。

作為“五四”時期的“新青年”，涓生的選擇，或者說他的行為依據(jù)當(dāng)然是與“五四”有關(guān)的個性主義啟蒙思潮。比如，五四新文化運動旗手陳獨秀就主張“以個人本位主義，易家族本位主義”。胡適大力提倡“健全的個人主義”，魯迅極力主張“尊個性而張精神”“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以當(dāng)時影響較大的易卜生的個性主義為例，在易卜生的戲劇中，有這樣一種觀念：“社會與個人互相損害；社會最愛專制，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壓制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④因此，個人如果想真正有益于社會，那么“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⑤，而不是跟著墮落不肯自救，因為救出自己便意味著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這就是說，“五四”時期的個人主義支持“新青年”們?yōu)榱藝摇⒚褡宓陌l(fā)展而保存?zhèn)€人的實力。因此，對于涓生來說，當(dāng)他的人生小船偏離航向要沉?xí)r；當(dāng)他認為子君“捶著自己的衣角”，致使他難以擺脫眼前的困境去尋求新生路時；當(dāng)他認為“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時，最終，他選擇了“啟蒙”，選擇了“易卜生的個性主義”——盡管他料到子君會因此陷入絕境，但還是在船要沉沒之前“救出自己”，而這種選擇本身就是對個性主義啟蒙信念的堅守與踐行。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澳大利亞學(xué)者張釗貽認為，涓生“不是一個大男子主義者的‘利己主義’，而是一個‘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利己主義’，他的‘利己’是為了與社會抗?fàn)帯雹蓿虼耍秱拧凡皇且粋€傳統(tǒng)的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愛情小說，涓生也不僅僅是一個負心漢的形象，而是“五四”時期實踐“個性主義”的新青年，是勇敢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形象。在這個意義上，對于涓生為了自救而放棄子君的行為，魯迅先生沒有在道德層面上對其進行批判。

三、“懺悔”與“失語”：愛情悲劇診斷

小說《傷逝》的副標題為“涓生的手記”。用“手記”的形式來講述愛情悲劇，使得《傷逝》中只有涓生一個人的聲音，是涓生在講述、訴說與辯解，而子君是失語的。小說中，子君的失語與涓生的訴說形成一種敘事張力，呈現(xiàn)出魯迅個性主義啟蒙思想的某種癥狀：一方面是反復(fù)強調(diào)個性主義啟蒙邏輯的合法性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對愛情邏輯合理性的復(fù)雜心態(tài)。

小說開篇便寫了涓生的懺悔，他說：“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小說結(jié)尾又說：“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為了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dǎo)”，忘掉子君，忘掉悲傷。很明顯，這樣安排是想“通過涓生與子君的愛情來討論反抗傳統(tǒng)出路何在的問題，為了鼓舞從蒙昧中覺醒的前驅(qū)者”⑦。同時，這種結(jié)構(gòu)上的安排，也表達了涓生（也是魯迅先生）對子君及其愛情的某種糾結(jié)。

涓生反復(fù)訴說的，并非作為反封建利器的個性主義的合理性，而是作為個性主義走向何方的迷惘與堅守。畢竟，“五四”時期的“個性主義”，其重要特征是堅決反對封建的“群體本位主義”，但并不直接走向純粹的“個人本位主義”。如果對“五四”個性主義啟蒙精神的源頭進行追溯就會發(fā)現(xiàn)，“五四”時代被稱為覺醒的時代，“‘五四’是中國真正掙脫傳統(tǒng)中華帝國的牽絆，循辛亥路徑正式將中國落定在現(xiàn)代國家框架中的一次社會政治變局；同時是掙脫現(xiàn)代帝國體系控馭，循民族國家的全球化路徑建構(gòu)現(xiàn)代中國的一次嘗試”⑧。這次嘗試是通過對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抨擊而完成的。一部分先進知識分子經(jīng)過痛苦反思認識到：僅有政治制度的革新不足以救中國，必須啟發(fā)國民新的倫理道德知識，培養(yǎng)國民的獨立人格，徹底蕩滌封建舊文化的毒害，進行一場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革新運動。也就是說，“五四”先賢們期待從思想文化入手，解決國家結(jié)構(gòu)轉(zhuǎn)型的現(xiàn)實問題。當(dāng)時，先賢們普遍認同，通過個性主義思想啟蒙，將青年們從封建群體本位主義思想中解放出來，成為自由獨立的“新青年”，承擔(dān)起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歷史任務(wù)。

再次回過頭來看子君和她的愛情追求。一方面，子君僅僅只追求愛情，忽視探索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新路，這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另一方面，追求愛情不僅是子君的權(quán)利，也是“五四”時期個性解放的最主要表達方式。所以，忘記子君及其愛情，涓生需要懺悔；可又必須通過忘記子君及其愛情，才能將個人解放出來為探索新路而努力，涓生需要選擇。小說描寫涓生的反復(fù)訴說，表達他情感上的糾結(jié)徘徊，其最終目的，還是站在民族國家發(fā)展的立場，主張“新青年”們要從探索民族國家發(fā)展新路的立場出發(fā)，做出自己的人生選擇。

在小說《傷逝》中，子君的聲音很少，比較有代表性的聲音有兩句。除了“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之外，再就是“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其中，第一句是時代的聲音，子君因此獲得愛情。第二句是個人的聲音，子君因此變成了“庸眾”，失去了愛情和生命。子君的聲音，尤其是那句“那算什么。哼，我們干新的”顯得是如此無力和怯弱，以至于涓生都覺得“浮浮的”，沒有根基。這并不是說子君不獨立，或者沒有經(jīng)濟獨立就沒有說話的底氣，而是旨在強調(diào)啟蒙的聲音對于個人聲音的壓倒。而且子君的聲音尤其珍貴，他表達了魯迅對個體生命合理需求的真誠認同，同時也表達了魯迅先生對于“庸眾”的復(fù)雜心態(tài)。

在啟蒙語境中，當(dāng)個人從傳統(tǒng)舊秩序中解放出來后，就應(yīng)該以自由之身參與到尋找“新路”的戰(zhàn)斗之中。對于子君回歸小家庭的愛情追求，自然是不支持的。同時，也只有不支持子君的人生選擇，涓生才能從小家庭中解放出來，再次投入啟蒙事業(yè)之中。盡管前路并不明朗“似灰色長蛇”，但涓生的選擇是不錯的。因此，子君必須失語。如果子君開口說話，她肯定會產(chǎn)生疑問，個性解放不就是為了追求生活幸福嗎？她還會訴說生活的艱辛，個人情感與生命的尊嚴……也就是說，如果子君開口，有關(guān)個性愛情追求的部分合理性將會被突顯出來，成為那個時代不能解決，也無法解決的時代癥狀——個性解放思想與救亡圖存的沖突。因此，小說《傷逝》通過涓生的反復(fù)訴說和子君的失語，默認了愛情悲劇的合理性，埋葬了愛情。誠如涓生最后所說：“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為了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dǎo)”。解放的個人必須為尋找“新路”而奮斗，這注定是一條艱辛的路，但也是民族國家從發(fā)展到復(fù)興的必經(jīng)的路。

在小說《傷逝》中，涓生的懺悔與子君的失語形成一種敘事張力，折射出魯迅先生的困惑和堅守。對于魯迅先生而言，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新路是由“超人”對“庸眾”的啟蒙而完成的。在“超人/庸眾”的框架中，對于“庸眾”，魯迅先生的態(tài)度是復(fù)雜的。一方面哀其不幸，對于“庸眾”的不幸，比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子君等，魯迅先生充滿關(guān)懷、理解與同情；另一方面又怒其不爭，從而忽視“庸眾”也是重要的斗爭力量。沒有“庸眾”的支持，在面對黑暗社會的斗爭中，“戰(zhàn)士”們就會有沉重的受挫感和孤獨感。比如，他筆下的那一批具有“超人”素養(yǎng)的“真的猛士”如“狂人”“瘋子”“棗樹”以及魏連殳等，沒有一個不是受挫的和孤獨的。

四、結(jié)語

對于《傷逝》愛情悲劇的成因，學(xué)界有關(guān)于經(jīng)濟、啟蒙、婚戀、女權(quán)、個性解放、知識分子缺陷等多種研究。如果聯(lián)系魯迅先生的個性主義啟蒙思想，也可以認為，小說《傷逝》中的愛情悲劇與魯迅先生個性主義思想的盲區(qū)息息相關(guān)。涓生的愛情之“傷”關(guān)乎如何處理“超人”與“庸眾”關(guān)系的盲區(qū)。為了尋找民族國家發(fā)展的“新路”，在“超人/庸眾”的關(guān)系中，魯迅先生過分看重“超人”的作用。同時，也正是因為對“庸眾”力量的不信任，使得“超人”舉步維艱。在《傷逝》中，涓生的選擇固然是合理的，但在面對黑暗社會的斗爭中，涓生也因失去子君的支持而成了孤獨者，因?qū)覍沂艽於闪恕邦j廢”的超人。子君的愛情之“逝”關(guān)乎對“庸眾”的認知盲區(qū)。在“超人/庸眾”的思維框架中，魯迅先生對“庸眾”的認知是模糊的。“五四運動中的啟蒙者的一大功績是把個人從群體關(guān)系中分離出來”⑨，當(dāng)“個人”從“群體”中分離出來之后，子君可以選擇成為“戰(zhàn)士”繼續(xù)戰(zhàn)斗，也有追求愛情自由的權(quán)利。也正是這個原因，在小說《傷逝》中，子君雖然屬于“庸眾”之維，但對于子君的愛情悲劇，魯迅先生的態(tài)度是復(fù)雜的：一方面，基于對個體生命的強烈的情感關(guān)懷，魯迅先生并不認為子君的愛情追求完全不合理。所以在小說中安排了一個饒有意味細節(jié)——阿隨又回來了。甩不掉的阿隨，其實是基于生存或生命的立場，承認了愛情存在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特殊的歷史階段，魯迅先生又認同愛情追求的合理性必須為啟蒙的合理性讓路。因此，子君的問題實際上涉及個人追求和社會需要之間的關(guān)系。而《傷逝》中的愛情，則在兩者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中，成了一個悲劇。

①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828頁。

② 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且介亭雜文·憶劉半農(nóng)君》，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頁。

③⑥ 〔澳〕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401頁。

④⑤ 胡適：《易卜生主義·胡適文集2》，歐陽哲生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481頁，第486頁。

⑦ 王海晗：《曖昧筆致、情理分殊及回心契機——〈傷逝〉新解》，《東岳論叢》2021年第8期，第39頁。

⑧ 任劍濤：《掙脫帝國的牽絆：“五四”與中國的現(xiàn)代建國》，《江漢論壇》2019年第5期，第19頁。

⑨ 劉再復(fù)、李澤厚：《個人主義在中國的沉浮》，《華文文學(xué)》2010年第4期，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