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天水師范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0]
銘金刻石是古代將文字記錄垂示久遠的主要方式。以宋代為界,在此之前的金石研究多是對個別器物的辨識,尚未形成系統的金石之學,宋代隨著經濟的繁榮和鐘鼎彝器、碑碣石刻陸續被發現,文人士大夫開始有意識地搜集,對金石的考察和錄存也日漸完善,歐陽修的《集古錄》是最先以存目、跋尾為內容的著作。
宋代歐陽修的《集古錄》是金石學的開山之作,趙明誠也正是受到歐陽修作《集古錄》的影響,“認為是正訛謬,有功于后世甚大”①。而且《集古錄》尚有漏落,在體例編排上也不便于查找,所以趙明誠開始有意識地搜集古物奇器、豐碑巨刻。趙明誠的父親位居宰相高官,本身也有一些古物藏品,再加上宋朝厚待文人,俸祿必定不會低。妻子李清照更是醉心金石,為了購買金石材料,夫妻二人在飲食和衣飾上勤儉節約。當時趙明誠鎮守兩郡,夫妻二人又皆出身名門望族,仍需要節衣縮食,可見當時收集工作的難度和開銷之大。
趙明誠(1801—1129),字德父,宋代密州諸城人。其父為官至宰相的趙挺之,其妻為宋朝頗負盛名的女詞人李清照。他在太學讀書期間,年紀尚小,也沒有官俸,每到朔望之日便典當衣帛換取銅錢來購買碑文拓片。徽宗崇寧四年(1105),趙明誠除鴻臚少卿,此時便立下了閱盡天下古文奇書的志向。當時他的親舊多任職于館閣,可得見許多亡佚的詩文史冊或其他未見之書,他都盡力傳抄。見到古今名人字畫、珍貴奇器,更是脫衣易市。崇寧年間,有人以二十萬錢出售徐熙的《牡丹圖》,夫妻二人苦于當時無足夠錢財,只能遺憾作罷。大觀二年(1108),趙明誠攜妻歸隱青州故里,宜和中復起,先后任萊州、淄州知州。夫妻兩人的搜集工作并未隨著這次搬遷而終止,反而更加兢兢業業,“每獲一書,即共同勘校,整集簽題”,得到了好的書畫彝鼎,更是要一睹為快,經常點燈燃燭,通宵達旦地賞玩。
政和七年(1117),《金石錄》初具規模,劉跂為此書作后序。靖康二年(1127),因為母親奔喪赴江寧,起江寧知府,移知湖州,未赴。這期間金人侵犯京城,“長物不能盡載”,只能先舍去印本眾多的書籍和多幅的套畫,再舍棄沒有款識的古器,后又舍國子監刻本書籍、普通的字畫和重而大的器物。夫妻兩人先將十五箱古物運送到建康。計劃次年再運送青州舊居中所藏的十余間金石名刻,不料還未返回,金人便攻陷了青州,所有器物書畫全部葬身火海,十年心血,毀于一旦。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因患重病卒于建康,年四十九歲。
安葬了亡夫之后,李清照一人帶著剩下的兩萬卷書、兩千石刻來到洪州,投靠時任兵部侍郎的妹婿。之后又歷盡艱辛,于紹興二年(1132),李清照作《金石錄后序》,之后表上于朝,又可知此書一直在修訂補充中,所以認為此書是明誠與清照合撰,也是很有道理的。
《金石錄》是趙明誠受歐陽修《集古錄》的啟發所作,趙明誠少時便酷嗜收集古物石刻,妻李清照與其同好。夫妻歷年積累,收藏甚富,由于材料的限制,所得仍以石刻為多,陸續總有兩千種。后又考訂日期和撰者,作錄目和跋尾,成《金石錄》三十卷。
其中既有前三代和秦漢的古器物銘,如《方鼎銘》《宋君夫人鼎銘》《文王尊彝銘》,茲以《文王尊彝銘》為例說明:
紹圣間,宗室仲忽獲此器以獻。有旨下秘閣考驗,而館中諸人皆以為后世詐偽之物……初,仲忽以器銘上一字與小篆“鹵”字相類,遂讀作“魯”,因以“文王”為周之文王,曰:“此魯公伯禽享文王廟器也。”其言頗近乎夸,故當時疑以為偽。然茲器制作精妙,文字奇古,絕非偽物,識者當能辨之。(《文王尊彝銘》)②
趙明誠仔細考察,認為此器為魯公廟器一說過于夸張,尚不能證,但此器制作精良,絕非后世偽造。
書中亦有秦漢時期的石刻記載,如:
按《史記·本紀》……歐陽公《集古錄》以為非真,又云:“麻溫故學士于登州海上得片木,有此文,豈杜甫所謂‘棗木傳刻肥失真’者耶?”此論非是。蓋杜甫指《嶧山碑》,非此文明矣。之罘在秦屬東萊,今屬登州。(《秦之罘山刻石》)
趙明誠對歐陽修以為此碑是偽作進行了反駁,認為杜甫當時所指“棗木傳刻”的是《嶧山碑》,并非《秦之罘山刻石》。
書中還有對磚壇所刻文字的記載:
“尉府壺壁,陽朔四年正朔始造設,已所行。”字畫奇古……莫曉其為何等語。(《漢陽朔磚字》)
其一云“上谷府卿墳壇”,其一云“祝縣卿墳壇”,皆居攝二年三月造……不知所謂“府卿”與“縣卿”為何官……兩漢時皆如此。(《漢居攝墳壇刻石》)
對于沒有考證出結果的,趙明誠也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莫曉其為何等語”。他畢竟學識和精力都有限,“府卿”在《后漢書·百官志五》當中就有記載:“大縣有丞、左右尉,所謂命卿三人;小縣一丞一尉者,命卿二人。”③史書和碑刻中都可查到,漢代用“卿”通稱丞、尉之官。
書中對碑刻的記載力求詳細,不僅有碑陽,碑陰也有涉及,如:
其額題“漢故謁者景君墓表”……故錄之。(《漢謁者景君表》)
其前題云:“諸生服義者。”又云:“義士北海劇張敏,字公輔;弟子濟北(荏)平寧尊,字伯尊。”凡十五人,皆完好可讀云。(《漢謁者景君表》碑陰)
魏晉南北朝以來,造像鑿窟逐漸興起,《金石錄》當中也載有許多石窟銘和像頌:
《北史》及《魏書》有《宦者抱嶷傳》,云嶷終于涇州刺史,自言其先姓杞,后辟禍改焉。今此碑題“涇州刺史杞嶷造”,疑后復改從其本姓爾。(《后魏化政寺石窟銘》)
敬君名曦,顯雋從弟也。《碑》云:“十世祖漢揚州刺史韶。”……而《姓苑》《元和姓纂》皆作“歆”,疑轉寫之誤。又據《碑》,顯雋乃韶十世孫,而《姓纂》以為九世,恐亦誤也。(《東魏敬君像頌》)
趙明誠根據碑中文字,考證出抱嶷先人原本姓“杞”,為避戰禍改姓“抱”,后世又改回“杞”姓。他又根據《東魏敬軍像頌》,正史之訛誤,得出“顯雋”是“韶”第十世孫,而并非《姓纂》中所言的第九世孫。
書中對一些詩碑也專門記錄在冊,如:
其字畫正同,蓋一人所書也。題“謫丹陽工曹掾”,而不見其名。詩與書皆工,然世頗罕傳。(《冬日陪群公泛舟詩》)
小篆書,《集古錄》以為陽冰作……其字畫亦不工……故歐陽公亦誤以此詩為陽冰作爾。(《唐題阮客舊居詩》)
由以上兩尊詩碑的記載可知,趙明誠在選擇金石時,將優劣者都選錄在內,并不會因為書畫不公而棄錄。
除了以上所提及的金石之外,還有許多宗教碑也記錄在冊,如《唐多寶塔感應碑》《唐乘廣禪師碑》。人物碑在《金石錄》中也占有相當大的比重,例如:《唐房彥謙碑》《唐蘭陵長公主碑》《后周宇文舉碑》,可據此與史書互證,或者補史之不足。
《金石錄》所收集的金石數據時間跨度很大,上至三代,下至隋唐五代。前十卷為錄目,按照朝代進行分類,共列兩千種。每一種下分別記錄其書體、撰人、書人、年代,為讀者查找提供便利。后二十卷為跋尾,共五百零二篇。篇中皆以史籍互證,列出兩者不同之處,考證后注明正確的結論。與歐陽修編排《集古錄》順序雜亂不同,《金石錄》按照時間順序編排,無法考證具體時間的,也會確立一個大概時間,不僅方便查找,也為后人考證與碑刻相關人物的生平提供一些線索。
《金石錄》的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金石錄》對前人的成就進行了補正。在此之前的《先秦古器圖》《考古圖》和《集古錄》,受客觀條件和作者主觀上的影響,在考訂年月、釋讀文字時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謬誤。趙明誠對所收碑石都認真作了考辨,對《集古錄》的補正最多。如上文中提及的歐陽修對《嶧山碑》和《秦之罘山刻石》記載的混淆。
其次,書中考訂了許多舊籍的訛謬。趙明誠在《金石錄·序》中指出,歷代史書有關人物的“歲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考之,其柢梧十常三四。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時所立,可信不疑”。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他在《金石錄》的跋尾中充分運用“以器物碑銘驗證前史”的方法,考訂了傳世舊籍中存在的大量訛謬。關于觚的容量,《周禮·考工記》云“爵一升,觚三升”④;漢儒則以為“爵一升,觚二升”⑤。趙氏以出土之觚相量,適容三爵,與《考工記》正合,從而否定了漢儒的說法。他依據碑銘墓志,與《三國志》《舊唐書》《新唐書》等史書典籍對照考訂,對后世的文獻整理和考據學有重要的意義。
再者,《金石錄》中保存了許多重要的史料,大致分為兩類,其一是歷代碑銘墓志所載人物的氏族世系和生平事跡,尤其是史籍中未載的小人物,可以補正史之不足。例如:《唐歐陽詢妻徐氏墓志》當中記載歐陽詢妻子徐氏因歐陽詢獲封“縣太君”,后又因其子獲得“郡太君”“郡太夫人”的榮譽稱號,既彌補了史書的空白,也可為我們研究歐陽詢和他的兒子的仕途提供線索。其二是宋代以前存世古籍的征引,可據此輯佚,還原古籍。例如:《金石錄》中多處摘引唐代林寶所撰的《元和姓纂》,這本書已于元、明間失傳,今本輯自《永樂大典》,《金石錄》中存有許多《永樂大典》中未見的內容。
最后,《金石錄》對后來金石學的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元、明兩代雖然也有金石碑刻出現,但是并沒有延續下宋代的金石學。直至清代,由于“文字獄”盛行,學術環境相當壓抑,失去創作自由的學者們個個噤若寒蟬,只能將精力放在對前代古籍的考證上,形成了著名的“乾嘉學”,他們重視對前代青銅器和碑刻文獻的研究,金石學在清代達到了鼎盛時期,《齋集古錄》和《金石萃編》等一大批金石學的專著橫空出世。
《金石錄》收錄金石廣博,考證嚴謹,但在錄文和考訂金石的時間上仍存在一些問題。
《金石錄》所涉金石,大多是節選的錄文,或在跋尾闡述觀點時,摘錄一兩句作為論證材料,大多缺少完整的錄文。趙明誠既然已經認識到金石文獻的重要性,在收錄時已采取良莠皆收、古今盡入的態度,不應該沒有意識到完整的錄文對后世研究的重要性。宋代雖已經出現活字印刷技術,但刻書大多仍采用雕版印刷,限于刊刻成本,必須控制書籍的篇幅,此或為原因之一。另外,在《金石錄》的成書過程中,在戰亂中流失、損壞的金器碑刻不計其數,許多金石尚未整理出完整的錄文便在逃亡中丟失殘損,此或為原因之二;宋代所見隋唐之器物,猶如今日所見民國之物,距離時間尚近,還算比較常見,在當時看來價值不大,此或為原因之三。
《金石錄》在考證碑刻年代和文字識讀上,也有錯誤之處,金文明的《金石錄校正》中凡“趙氏原注誤”“趙氏失考”“趙氏誤釋碑文所致”等注釋者,皆系此類錯誤。如:卷四第七百零二條《唐金剛經》,當為咸亨三年十月,趙氏誤為“咸亨四年七月”。卷六第一千一百一十二條《唐元氏令龐公清德頌》,趙氏在小注中作“開元二十四年八月”,實則為開元二十四年二月。
趙氏的《金石錄》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與它的成果相較,亦是白璧微瑕,不足遮掩其奪目光輝。它上承前代的《先秦古器圖》《考古圖》和《集古錄》,下啟后代的《輿地碑目》《寶劍類編》,甚至對后來清代的《金石萃編》也有一定影響,為當時方興未艾的金石考古學做出了巨大貢獻,是金石學的集大成之作。此書考證嚴謹,例證翔實,為史學和檔案學研究亦提供了許多資料。
①〔宋〕趙明誠撰,金文明校證:《金石錄校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宋〕趙明誠:《金石錄》,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100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南朝〕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23頁。
④ 〔清〕李光坡:《周禮述注》,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460頁。
⑤ 〔漢〕鄭玄:《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9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