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淇[煙臺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藥性賦是指以中藥的藥性,如性質、氣味、功效為表現對象的一類賦。雖早在先秦時期文學作品中就出現了大量中藥,但直至元代李杲所作《藥性賦》,這一文體才真正成熟。從先秦到明代,藥性賦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
中藥與文學的聯系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对娊洝分猩婕按罅康乃幨菽?,如《詩經·王風·采葛》:“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逼渲械摹鞍本褪且环N中藥,《本草綱目》記載此藥味苦、性微溫、無毒,可治療吐血下痢、婦人漏血、小兒疳瘡等疾病,艾灸更是中醫不可缺少的治療手段,李時珍言灸治百病。
屈原在《離騷》《九歌》中也提到了不少的中藥,如《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江離即“川芎”,可行氣開郁,活血止痛;芷即白芷,可解表散寒,治療風邪;秋蘭即蘭,可利水消腫,生津止渴;芰荷芙蓉即荷,荷花、荷葉、蓮子、蓮心、藕節等皆可入藥。再如《九歌·山鬼》“被石蘭兮帶杜衡”“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杜衡與杜若是同一物,又被稱為杜蓮、子姜,《本草綱目》言其“氣味辛,微溫,無毒”“杜若乃神農上品,治足少陰、太陽諸證要藥”。
先秦文學雖然提及不少中藥,但絲毫不提及這些中藥的藥性?!对娊洝ね躏L·采葛》用“葛”“蕭”“艾”來比興,表達主人公的相思,屈原用香草來比喻自己的高尚品格。原因有二,一是因為先秦時期中醫藥處于草創階段,雖然那時的人們已經有了簡單的藥性認知,如《周禮》中說“凡藥以酸養骨,以辛養筋,以咸養脈,以苦養氣,以甘養肉,以滑養竅”,但與后代相比人們對于藥性的認識還不夠充分。二是《離騷》《詩經》的意象大都取自于自然,這與中國古代藥物源于自然界是一致的,《離騷》和《詩經》的作者并非有意以藥材入藥,文學意象與中藥同源而已。
漢魏六朝時期,賦這一文體成型并達到繁榮,漢魏六朝賦中也出現了不少中藥鋪排。
枚乘的《七發》標志著漢大賦的成型,其問疾模式有涉及藥性的傾向,故《七發》可視為藥性賦的起源。《七發》中吳客提到的“菜以筍蒲”“勺藥之醬”“秋黃之蘇”“蘭英之酒”等,都是中藥材。比如“勺藥”即芍藥,其根亦可用作藥材,李時珍《本草綱目》言其藥性“苦、平、無毒”,主治“邪氣腹痛,除血痹,破堅積,寒熱疝瘕,止痛,利小便,益氣”,具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吳客為楚太子治病的方法雖然有提到“藥”,但是吳客有言在先,“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可見枚乘并沒有將筍蒲、芍藥、紫蘇一類花草視為藥材,只是這類花草藥食同源,正好對應了楚太子“溫淳甘膬,脭醲肥厚”的飲食習慣。枚乘之后出現了一些七體作品,如《七激》《七興》《七依》等,其中亦有鋪陳藥食同源植物的文字。究其用意,這些植物與所要治療的疾病并不對癥,賦文的用意也是表達個人的才華和政見。
除《七發》以及其他七體作品外,漢賦中也有鋪陳藥石草木物象的作品。如司馬相如《子虛賦》曰:“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芎藭昌蒲,江離麋蕪,諸柘巴且?!边@是司馬相如對本草類中藥的鋪陳。再如《子虛賦》曰:“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玞。”這是司馬相如對金石類中藥的鋪陳。后來揚雄《蜀都賦》中也有相似的排比。揚雄曾提出過“雕蟲小技”的賦論觀點,對此清人黃承吉在《夢陔堂文說》中有系統論述:“揚雄以‘雕蟲篆刻’比賦,是假字之雕刻以比譬賦之雕琢刻畫,并以此讒賦、貶賦、詆毀賦之大家司馬相如?!睋P雄雖詆毀賦與相如,但其賦受相如賦影響頗大?!妒穸假x》對蜀地物產的鋪排與《子虛賦》《上林賦》中對藥石草木的鋪排一脈相承。但這些賦中的中藥仍然不涉及藥性,只是作為鋪陳的對象存在。
魏晉南北朝的賦作與中藥聯系更加密切,有些詠物賦所吟詠的就是中藥。如謝朓《杜若賦》、江淹《空青賦》等。這一時期還出現了吟詠外來藥品的賦,如建安七子的一組詠迷迭香賦?!侗静菥V目》云:“魏文帝時,自西域移植庭中,同曹植等各有賦?!边@些賦多描寫藥石草木的外形,對藥性并不是很重視。
這一時期在賦作中大量鋪陳藥石草木的當屬謝靈運?!渡骄淤x》中除了有與前人類似的藥食同源的草木花果,還有一節創造性的中藥鋪排:“《本草》所載,山澤不一。雷、桐是別,和、緩是悉。參核六根,五華九實。二冬并稱而殊性,三建異形而同出。水香送秋而擢蒨,林蘭近雪而揚猗。卷柏萬代而不殞,茯苓千歲而方知。映紅葩于綠蒂,茂素蕤于紫枝。既住年而增靈,亦驅妖而斥疵?!?《山居賦》首次指出所寫的草木與中醫藥的關系?!氨静荨奔础渡褶r本草經》,“雷”“桐”謝靈運自注為采藥之人,陶弘景云有《桐君采藥對》《雷公藥對》。謝靈運亦有對藥石草木的自注:“《本草》所出藥處,于今不復依,隨土所生耳。此境出藥甚多……凡此眾藥,事息見于《神農》?!笨梢娭x靈運深諳中醫藥養生之道,這與謝靈運體弱多病的健康狀況分不開,《山居賦》一開篇便說“謝子臥疾山頂”,謝靈運希望通過醫藥達到養生的目的,他對《神農本草經》一類的中醫藥熟悉也就不足為奇了。
漢魏六朝賦中中藥鋪排增多與當時中醫藥的發展有關。這一時期本草著作大量出現,西漢時期《神農本草經》的主體已經完備,到梁代陶弘景整理編成《本草經集注》之時,已有蔡邕《蔡邕本草》、吳普《吳普本草》、張仲景《藥辨訣》等中藥專書。除本草著作外,中醫理論也有較大發展,如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
雖然漢魏六朝賦中有大量的中藥鋪排,有些作品也有涉及以藥醫病的傾向,但這帶有偶然性,正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中說的那樣:“至于草區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取會,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斯又小制之區畛,奇巧之機要也?!?/p>
唐、宋、元時期中醫藥與文學的聯系更加密切,《新唐書·藝文志》記載有張文懿《臟腑通元賦》、劉清《五臟類合賦》,這些賦已經失傳,這說明唐代人已經有意識地將文人賦和中醫藥賦區分開來,專門闡釋中醫藥理論的醫藥賦已經誕生。
宋代醫藥賦更加普遍,《崇文總目》和鄭樵《通志·藝文略》記載了多種宋代中醫藥歌賦訣,如劉海清撰《五臟類合賦》五卷。張耒與王炎都有《石菖蒲賦》,這兩篇賦的序都涉及石菖蒲的藥性。張耒賦序云:“歲十月,冰霜大寒……是謂石菖蒲也??贾T《本草》,則為養性上藥……”王炎賦序云:“此物醫經所論,可以延年,可以成仙?!钡沁@兩篇賦的正文仍然遵循傳統詠物賦的風格。
現存第一篇藥性賦為《蘇沈良方》中蘇轍的《服茯苓賦》,《歷代辭賦總匯》中亦有記載。賦序說:“余少而多病,夏則脾不勝食,秋則肺不勝寒。治肺則病脾,治脾則病肺?!碧K轍自幼體弱多病,脾肺治療不能兼顧,三十二歲的時候讀《抱樸子》,服茯苓以求養生。蘇轍先言古書所記:“松脂流入地下為茯苓,茯苓又千歲則為琥珀。雖非金石,而其能自完也亦久矣。于是求之名山,屑而淪之,去其肪絡而取其精華,庶幾可以固形養氣延年而卻老者?!庇盅攒蜍叩墓πВ骸肮誓馨不昶嵌ㄐ闹荆瑓s五味與谷粒。追赤松于上古,以百歲為一息。顏如處子,綠發方目,神止氣定,浮游自得?!边@篇賦運用了大量比喻手法來描述茯苓的藥效,但這篇賦中的藥性更多的是個人感受而不是藥理的總結。
元代藥性賦進一步發展,并且出現了以“藥性賦”為題目的醫學著作,即舊題為李杲所作的《藥性賦》。這篇《藥性賦》的具體作者不詳,目前學界大多認為這篇《藥性賦》乃元代李杲所作,今按舊題。李杲《藥性賦》標志著“藥性賦”這一賦體醫學的定型和成熟。該賦以寒、熱、溫、平四性為區分標準,每句一到兩味藥,如“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蒼耳子透腦涕止,威靈仙宣風氣通”,文風從夸張華麗變為簡潔凝練,內容不帶有個人主觀情感。雖有賦名,但實際上只運用了賦的韻律和句式。
唐、宋、元時期藥性賦得到發展并定型,一方面文人有意識地在作品中將所詠之植物與藥性聯系起來,另一方面,醫家也看到了賦這種文體在記頌和流傳上的優勢,藥性賦脫離文學,成為獨立的醫學篇章。
明清時期市民階級形成,印刷術興盛,這為藥性賦的繁榮提供了物質基礎。明代沿襲元代的世醫制度,地方醫學教育發展起來,重實用、重科普的教學需求促使藥性賦在明清發展到高峰。除李杲的《藥性賦》外,據蹤凡《中國賦學文獻考》考證,明清時期藥性賦著錄存佚如下:
1.《劉克用藥性賦》不分卷,明劉克用撰,未知存佚;
2.《原醫圖藥性賦》8卷,明熊宗立撰,未知存佚;
3.《馮變藥性賦》1卷,明馮變撰,未知存佚;
4.《嚴萃藥性賦》4篇,明嚴萃撰,未知存佚;
5.《藥性賦》1卷,明佚名撰;
6.《藥性賦注》2卷,清陸老封撰;
7.《藥性四言賦》1卷,清佚名撰;
8.《藥賦新編》1卷,清江誠、程曦、雷大震撰。
這些藥性賦也是雖有賦名,但只用賦的韻律和句式。以《藥性四言賦》為例,全書分為草部、木部、禽獸部、蟲部、石部、菜果部、谷部、補遺等共262種藥物,并對每一味藥物進行鋪陳。全書用四言,介紹藥物的性能和功效,以小字補充藥理、藥性、用藥方式。
清代不僅醫學家創作藥性賦,文學家蒲松齡也創作了藥性賦,即以《傷寒雜病論》中的藥為描述對象的《傷寒藥性賦》。除專門的醫藥著作外,清代仍然存在著單詠一味藥的詠藥賦,如禹星的《艾人賦》、趙九杠的《艾虎賦》《擬全謝山半夏賦》等,賦的內容除服藥效果和日常生活外,還包括藥物產地、藥物用法、藥物傳說、人生感嘆等,詠藥賦的內容得到擴展,藥物作為表現對象被賦予了更多的內涵。
明清時期藥性賦更為流行,文學與中醫藥的聯系更加密切。一方面中醫藥借助賦這種文體,創作了“藥性賦”這一類便于記憶流傳的作品;另一方面中醫藥為賦提供了創作素材,中藥成為文學中的物象。
藥性賦作為文學與醫學的結晶,體現著中國古代文學和傳統中醫藥崇尚自然的特點。中醫藥與文學的結合不是偶然,而是醫學發展的必然。從藥性賦發展的流變中可以看出歷朝歷代醫學發展的特點和文人醫者的審美取向,即使在今天,藥性賦依然為中醫教學的發展提供理論支撐和方法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