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妍[廣西民族大學,南寧 530000]
陽羨詞派除了領袖人物陳維崧在當下頗受關注之外,包括曹亮武在內的其他詞人的關注度較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中收錄的陽羨詞人僅有二人,除領袖陳維崧之外,便是曹亮武。陽羨詞派的詞作以豪邁詞風為主導,曹亮武的詠物詞、紀游詞以及社會民生詞都展現出陽羨詞人豪邁詞風的一面,此類詞作貼近陽羨詞派主調而更受研究者的關注,然而其閨情詞數量占總體創作數量近一半,且內容豐富,當中也蘊含著豐富的詞學思想,不能忽視。
詞自唐五代出現常用以娛賓遣興,詞內容以描寫閨閣女性外貌、生活為主,風格香濃軟艷。詞至宋代,傳統閨情詞逐漸擴展為與蘇、辛“豪放派”分庭抗禮的“婉約派”。詞至明代,此類詞依然作為“詞之正統”被繼續創作,并延續到清初。陽羨詞派推崇蘇、辛豪邁詞風正是對傳統的反叛,因而其豪放詞能受到更多關注。然而陽羨詞人群體也沒有放棄傳統閨情詞的創作,曹亮武亦是如此。曹亮武的閨情詞創作數量可觀且內容豐富,分別是描寫閨閣女性外貌生活、“男子作閨音”的詞人心緒以及詞人日常感懷,體現出兩種詞風:一是濃麗香軟的香艷詞風,二是清麗哀婉的婉約詞風。
描寫閨閣女性外貌和生活是閨情詞的傳統題材,曹亮武對此亦有描寫。吳白涵《南耕詞跋》中云:“嘗讀其香奩之作,纏綿婉麗若不勝情者。”①吳氏以“香奩”代指女性,并將曹詞這類詞作特點總結為“纏綿婉麗”。如其《臨江仙·即事(其一)》中描寫了一個美麗動人的青春少女,女子鬢發初覆額,笑臉盈盈,輕衫舞動,充滿香艷之氣。女子輕喚婢女,花中撲蝶,讓此香艷畫面中更添一絲青春活潑的氣息。再如其《點絳唇》其二中“賺的香肩并”②一句更將視角落在美人的玉肩上,比起上一首詞更為顯露大膽,香艷之意甚濃。
此外,曹亮武更是直接將詞名取為“閨詞”“閨夜”“春閨”等,如《采桑子·閨詞》《南柯子·閨夜》等。這些詞作視角不出閨閣,但更偏內斂,如《采桑子·閨詞(其十)》,詞中“繡簾”“鴛鴦被”“殘妝”“空床”皆閨情詞常見意象,以描摹閨閣環境及女子情態,但結合“秋思”主題,表現女子內心的寂寞愁苦。如《南柯子·閨夜》:“玉剪裁衣悄,金釵約髻松。隱隱小窗中。隔窗聽不出,一燈紅。”這首小令中描寫了一個閨閣女子的夜晚,用“玉”與“金”顯出女子服飾的美麗與華貴,“隱隱小窗”“隔窗”使詞更添一層朦朧意境,全詞頗有溫庭筠《菩薩蠻》一詞余韻,艷而不妖。
清代學者田同之《西圃詞說·詩詞之辨》中對“男子作閨音”現象言:“若詞則男子而作閨音,其寫景也,忽發離別之悲。詠物也,全寓棄捐之恨。無其事,有其情,令讀者魂絕色飛,所謂情生于文也。”③上一類詞作中女性是被注視和觀賞的對象,作者都在致力于還原女性,而“男子作閨音”詞作的抒情主體雖仍是女性,但是其中寄寓的是男性士大夫之情。曹亮武作為明末清初的文人,在經過朝代更迭之后,選擇了隱逸,終身不仕,他的許多詞作中寄寓著他作為遺民文人的故國心緒。一是通過“存經存史”的豪放詞記錄民生疾苦,直言對社會現狀的不滿情緒;二是通過“男子作閨音”的閨情詞作,以女子心緒表現其詞人本人的無奈,如《采桑子·閨詞(其三)》中描寫了女子回憶自己年輕時同女伴嬉笑玩鬧的情形,與現今“門掩蒼苔”無人來訪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最終女郎只能回歸佛道,“一任塵封玉鏡臺”。這與詞人本身面對故國不再的無奈心緒以及隱逸現狀遙相呼應。再有其《點絳唇(其一)》一詞中,雖然女子“衣香鬢賦”,但最后只留“亂絲難理”。詞作中詞人借女子之口道自己“此生早識愁滋味”,將此前人生的經歷歸為一“愁”字。詞中女子“消息沉沉”,所寫詩句皆無人可寄,但是女子的內心依然如舊,女子的堅持亦是詞人自照,詞人正是借這類詞中女子之口隱晦表達自己無可訴說的故國之念。這與屈原《離騷》的“香草美人”傳統亦遙相呼應,可以說這一類閨情詞仍然屬于傳統“小詞”的范疇。
除上述兩類詞作之外,曹亮武的閨情詞還有一類是以表現詞人日常感懷為主。這些詞作視角從女性轉為男性,表現了詞人日常生活中傷春悲秋、別離羈旅等情思。相較于前兩類的艷麗幽怨,這一類閨情詞更注重展現詞人無關家國的“柔情”。不同于宋詩從日常生活中闡述人生哲理,曹亮武是敘寫詞人當下的心情,其遣詞造句清麗有致,有晚明小品的風趣。如其《殢人嬌·晚浴》,“晚浴”是極普通的常事而甚少作為詞名出現,以往通常是描寫“女子沐浴”的香艷場面,而曹詞的“晚浴”不著眼于肌膚而著眼于周圍清雅的環境,浴時有如芙蓉新現,浴后清涼自在,展現詞人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淡然心境。除了“晚浴”之外,曹亮武還在詞中記錄諸如“午睡”(《南柯子·午睡》)等日常生活,大多清新自然,展現文人雅趣。
悼亡詞是曹詞情感最為強烈的詞作,其悼亡詞情真意切,受到了許多陽羨詞人的贊許與推崇。吳白涵在《南耕詞跋》中評論曰:“及讀至悼亡十闋,其哀怨悱惻幾不欲生,使讀者亦留戀反覆不能已,乃知唯至性人乃能言情。”面對亡妻的逝世,曹亮武作《摸魚兒·悼亡》十首,記錄了詞人與亡妻往日生活情景以及自己面對亡妻故去的悲痛心情,如其第一首中回憶妻子親自繡成“鴛鴦枕”,以及同妻子一同賭書斗棋,與當下自己長夜中孤獨懷念妻子而日漸消瘦形成對比。詞人實景虛景相結合,將個人孤寂和對妻子的懷念娓娓道來,感人至深。清代尤侗為其悼亡詞而作小序中言:“語曰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焉有情至而文不至者乎?”④其意在強調作者真摯的情感對文章寫作有相互作用,真摯的情感可以促進作品的創作,而好的作品必定是包含著作者的真摯情感。曹亮武的三類閨情詞中尤以第三類中的悼亡詞廣受好評,正是因為這類詞寄托了詞人最為真切的情感。
孫克強先生將陽羨詞派的詞學主張總結有三點:一是倡豪放詞風,反對頹靡孱弱;第二是推尊詞體,存經存史;第三是感悟起興,窮而后發。⑤陽羨詞人雖然以倡豪放為主,閨情詞作為典型的婉約詞看似與陽羨詞派詞學主張相悖,實際上暗合了陽羨詞派的詞學主張,曹亮武的閨情詞正是一個典型。
曹亮武寫詞兼顧豪放與婉約,自成南耕詞清俊詞風,體現其在詞學思想上主張風格的兼收并蓄。其《賀新郎·寄董舜民》中記:“百卷蒼梧詞絕妙,秦柳蘇辛都下。”此處曹亮武將重婉約寫閨情為主的秦、柳與重豪放的蘇、辛一同提出,可見在詞人心中秦、柳與蘇、辛的詞作皆屬好詞,一反此前詞壇對婉約詞的輕視,尤其對柳詞的輕視。而其閨情詞中亦可見秦、柳一派的影響,如《摸魚兒·悼亡(其一)》中“忽從今、朝朝暮暮,都成腸斷時候”一句隱約可見秦觀余韻,其敏感多愁亦同秦觀本人有所相似。其他陽羨詞人亦察覺曹詞對秦、柳的繼承及其風格多樣,如徐喈鳳于《南耕詞跋》言:
曹子南投新詞一卷,倚枕卒讀,如對名花傾國,香艷天然。又如歲寒松柏,矯矯于萬卉凋殘之后,勁挺特出。不覺霍然躍起,繞床叫絕,狂奴故態復萌也。
徐喈鳳將曹詞中的婉約詞比作傾國之花,評其“香艷”;將其豪放詞比作歲寒松柏,評其“清勁”,二者并存,徐氏拍案叫絕足以見其對南耕詞博采眾長的肯定。再有史惟圓在《南耕詞跋》中言:
今南耕之詞婉至矣,而豪氣寓焉,風華矣而真意存焉。蓋兼蘇柳之長而屏雷同附和之語,其無愧為大家也,嘆世之言詞者,專以軟媛為工,或以粗豪為妙,茲編其良砭矣。
史惟圓認為,當下詞壇仍然有鄙薄蘇、辛或一味鄙薄柳詞的觀念,這都是有失偏頗的,曹詞能夠“兼蘇柳之長”成為南耕詞風華所在,足以稱為詞之大家。陽羨詞派內部對這種兼容并包詞風的接受與贊許也豐富了陽羨詞派的詞學主張。
曹亮武的閨情詞創作中寄寓著個人心緒,如其“男子閨音”詞作以其寄寓著作者隱秘情思而婉轉生動,有復《離騷》之情韻;再如其記錄詞人日常感懷、清麗委婉的詞作,更是以情動人的典范。這些閨情詞中蘊含著曹亮武“以情寫詞”的創作思想,這一詞學思想也可以從其他陽羨詞人對曹詞的評論中得窺。
陳玉璂《南耕詞跋》中記:“南耕才人也,亦情人也,情之所至而才生,才之所至而情見。”再有蔣景祁評曹亮武及其詞作而言:“南耕殆移我情也。不知南耕者,讀南耕詞可以知其所托矣。”陳玉璂所關注的是曹詞中“情”與“文”的相互促進,稱贊曹亮武是“才人”亦是“情人”;蔣景祁則高度贊揚曹詞中寄托著深厚情感,不僅感人至深,甚至能讓讀者感同身受,有移情之感。陳玉璂將南耕詞重情的特點上溯至古樂府的傳統,這是陽羨詞人提高詞地位的一種嘗試。儲欣《南耕詞跋》中言:“太史公六藝曰‘詩以道情’,南耕能自以哀樂之情,嘯歌嚎啕而達諸其詞,古詩為不亡矣。人之學詩而嫚長短句者有之,予謂詩家重賦特甚,揚子云猶詆其技,以為雕蟲,奚獨詞如曰六藝之遺則?詞之工雖小,其哀樂感人,亦足以不廢而勸于教矣。”儲欣將“重情”的傳統更上溯至司馬遷,認為起初詩歌便有表現個人情感的功能,因此認為曹亮武“以詞道情”與“詩以道情”旗鼓相當。雖然詞在體量上不能與傳統詩文相當,但是就其“哀樂感人”的特點而言,詞與詩文是一致的。儲欣將曹亮武詞中“重情”的特質轉化為提高詞體地位的重要武器,這與陽羨詞派的總體詞學要求也是殊途同歸的,同時也可以反證閨情詞“以情為主”的重要性。
詞發展到清初已經與晚唐五代大有不同,清初詞已不能歌,所謂以標示詞調的詞牌名已經名存實亡,創作者也不顧平仄,任意更改。而有部分陽羨詞人始終致力于詞的聲律和諧,曹亮武正是其中之一。曹亮武在編輯《荊溪詞初集》時已經旗幟鮮明地提出他的詞學主張:
夫長調之有長短,猶詩之五七律平仄不可以失黏,曲之有務頭,宮商不可以用。離于音律,固有聱牙泛濫之疵,而拘于音律,又少跌宕離奇之致。⑥
曹亮武將詞比詩是提高詞體地位的嘗試,此外提倡寫詞要音律和諧,非囿于音律。從曹亮武的閨情詞出發,其詞用韻豐富且新奇,更多有疊韻之作,如《采桑子》有十三首詞作,雖是同韻但能處處出新,彰顯柔婉風情,而其悼念亡妻而作的十二首《摸魚兒》,同韻中也皆見深情。曹亮武的這個詞學觀念在陽羨詞派當中影響深遠,最有代表性的是《詞律》的編纂者萬樹,萬樹于《跋南耕詞》中記:
唯吾友南耕既負天下之才,工妙于語言而又毫不茍簡于聲律。嗚呼,可謂難也,已余將輯《詞律》一書以告天下后世,南耕其先獲我心者歟。
萬樹十分贊賞曹亮武能夠在當下寫詞多而不協律的背景下堅持將聲律與詞工做到和諧統一,可見兩個人的詞學主張在音律觀念上是十分一致的。
陽羨詞派作為接續云間詞派的一個詞派,以其另立蘇、辛豪放詞派的追求革新了云間詞倡雅正、尚晚唐的現狀,而身為陽羨詞派詞人的曹亮武仍然大力創作閨情詞,其閨情詞內容豐富,既有濃麗香軟的香艷詞風,又兼具清麗哀婉的婉約詞風。從曹亮武對閨情詞的創作亦可見其詞學理論中對風格多樣、以情寫詞以及聲韻和諧的追求。同時曹亮武的閨情詞亦存在一定缺陷,正如陳廷焯所說:“渭公詞不大而情勝。”嚴迪昌先生《清詞史》中亦評曹詞“至于縱橫跌宕之不及迦陵,也是事實”⑦。雖然曹亮武的閨情詞中情勝亦有工致,但是終究境界較小,情韻囿于個人,意象又不出乎風花雪月,這些短處亦需要讀者關注,不至于過分捧高,有助于全面了解陽羨詞派總體創作面貌和詞學理論。
①曹亮武:《南耕詞》,《續修四庫全書》第17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全清詞·順康卷》第12冊,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7165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唐圭璋:《詞話叢編·二》,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第1449 頁。
④ 孫克強、楊傳慶、裴哲:《清人詞話·上》,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30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孫克強:《陽羨派詞論及其影響》,《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第52頁。
⑥ 曹亮武:《荊溪詞初集序》,《荊溪集初集》卷首,康熙十七年(1678)刻本。
⑦ 嚴迪昌:《清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