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網絡小說“爽感”與“虐感”的關聯性

⊙康雯沁 周興杰［貴州財經大學文學院，貴陽 550025］

提到網絡小說的閱讀體驗，人們的第一反應是“爽”。誠然，網絡小說總體上是一種為了滿足讀者的“臆想”而進行的寫作，所以爽感構成了讀者的基本閱讀體驗。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在一些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中，求“虐”的閱讀需要也非常強烈。為什么在普遍求爽的閱讀需求中會出現求虐的需求呢？二者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本文擬就上述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一、“爽感”的形成

“爽感”是網絡文學閱讀的基本感受。許多網絡文學作品因能給予讀者“爽感”體驗而被稱為“爽文”，“爽感”也因此受到研究者的重視。那么什么是爽感呢？

現代心理學上把某種需求和愿望得到滿足時所體會到的積極的、愉悅的情緒稱為“爽”的感覺。不過，“爽”的本義為“明”，其作為一個批評范疇，早在中國古典詩學中就已出現。古典文學中“爽”風格的代表是蘇東坡。清代趙翼在《甌北詩話》中盛贊蘇東坡的詩歌創作：“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大家也。”①可見，蘇軾詩歌的“爽”具有干脆、暢快、通達等感覺形式特征。網絡小說批評語境中的“爽”與古典詩學范疇的“爽”，或許在感覺形式特征上有相似之處，但在美學旨趣上并無譜系關聯。根本原因在于網絡小說的“爽”是指“臆想”滿足后的心理感受。臆想指的是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并通過這種行為產生心理的愉悅。

這與作為古典詩學范疇的“爽”不啻風馬牛不相及，甚或南轅北轍、背道而馳。因此，網絡小說的“爽”難免被人看輕，甚至遭人非議。有鑒于此，學者邵燕君倡導一種“爽文學觀”，為網絡小說創作與欣賞的合法性辯護。她提出，首先，“‘爽文學觀’強調，所有讀者（包括‘高雅讀者’）都有基礎需求，也就是說，所有人的俗欲望都需要得到尊重和滿足”。其次，“‘爽文學觀’強調，所有讀者（包括‘低層讀者’）都有高層需求，也就是說，‘低層讀者’也需要獲得精神滿足……實際上，‘爽’是一種精神需求，‘低層讀者’也需要，甚至更需要高層次的心理滿足……越是白天‘搬磚’的人，‘夢想’越是‘剛需’”。最后，“‘爽文學觀’強調‘虛擬世界’本身的意義價值”②。邵文為網絡“爽”文的辯護，有助于我們突破精英文學觀的桎梏，獲得觀照網絡文學的自洽性立場。由此，我們可以更自如地回到對網絡小說閱讀“爽”感本身的認識。本文力圖揭示網絡文學的爽感誠然來自“臆想”，但這種欲望的滿足并非純粹本能性或基礎性的，而是滲透著精神性因素，或者說其中是滲透著“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因素的。我們曾經以網絡玄幻小說為例，將其中的“三觀”概括為“能量本體論的世界觀”“實力至上的人生觀”和“具有‘守護’信念的價值觀”。③當明白了網絡玄幻小說所內含的，或者說網絡小說男性讀者的“爽感”中滲透的“三觀”因素之后，我們更能明了：“臆想”是種種欲望與理想糅合而成的心理情態，姑且稱之為“野望”。之所以稱其為“野望”，不僅是因為理想因子被欲望表象完全包裹，而且因為它被放置在虛構世界中，得以突破日常倫理限制而最大化地實現。“爽”就是欲望與理想糅合而成的“野望”的想象性滿足體驗。

那么，這種爽感是如何在網絡文學中制造出來的呢？我們還是回到網絡玄幻小說。玄幻小說是網絡文學的第一大類型，覆蓋了最廣泛的讀者，因此，這一選擇最具代表性。當然，從閱讀實踐來看，網絡玄幻小說的閱讀主體是男性，所以必須承認，這里的爽感是具有明確的男性向特征的。

網絡玄幻小說的第一個“爽”點往往是主人公獲得“金手指”。“金手指”的實質就是高效的能量獲取通道和實力提升的捷徑。獲得了它，主角就獲得了人生逆襲、彎道超車的資本和途徑。讀者自覺代入主角的輝煌經歷，這怎能不叫人興奮呢？

網絡玄幻小說另一個制造“爽感”的常用情節就是“打臉”。網絡用語中，“打臉”就是讓對方狠狠地丟面子。“金手指”是主角實力飆升的開始。在此之前，他常常歷經磨難，被人反復羞辱。武力值提升之后，當然要將曾經受過的羞辱一一奉還，于是就有了反復出現的“打臉”情節。對于“打臉”情節，閱歷較豐富的讀者或許有些不以為然，涉世未深的讀者卻樂此不疲，屢“打”屢爽。

網絡玄幻小說中還有一個引發“爽感”的常用敘事套路“扮豬吃老虎”。“扮豬吃老虎”常是主角有意先示敵以弱，再趁其不備一舉拿下。這樣的爽感和上述“打臉”情節共享相同的心理模式，即都是先行壓抑而后反彈、釋放和宣泄。經過心理能量的壓縮過程，釋放和宣泄后的快感往往會加倍。而且“扮豬吃老虎”包含弱者的生存智慧，“吃虎”的結果又意味著大大超出投入的受益，讀之怎能不爽？而小說的最后一定是主角吃掉最大的那只“老虎”，在倫理角度，它也是最大的反派。因此，消滅它意味著游戲快感和倫理滿足的雙重愉悅。

由上述常規的網文爽點制作方式可知，爽感的確滲透著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等精神性因素，或者說它是與本能性或基礎性欲望雜糅在一起的，雖然粗糙，心理能量卻強大。

二、理解“虐感”

“虐感”在男性向的網絡文學作品中不常見，但在女性向的網絡文學作品中十分常見，甚至有的女性讀者是刻意求“虐”。網絡小說中的“虐”指的是“以虐身或虐心的方式，使小說中主角的一方或雙方遭遇各種痛苦折磨，是網絡文學的一種情節元素或情節發展傾向。虐文的快感機制，是在虐主角的過程中，實現虐讀者的最終目的，從而在文本與讀者心目中，確立起愛情的‘合法性’”④。虐文制造各種對人物進行痛苦折磨的情節，而讀者與小說中的人物產生共情之后在閱讀中伴隨痛苦不已的感受，虐感由此而生。

在當前的網絡文學創作中，虐已經由一種創作基調轉變為創作設定和元素。有研究者已經歸納出網絡文學中寫虐的15種套路⑤，但是所有套路歸結起來都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愛還是不愛。或者說，因為愛才會感到虐，不愛則不虐。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說，文本中的虐，通常隱藏的邏輯是：“只有在乎才會受傷，只有愛上了才會被虐，施虐方在施虐時無法控制的獨占欲、施虐后的后悔與心疼，受虐方在受虐的過程中承受的痛苦，與他／她們在愛情關系中的投入程度成正比。施虐者往往成為受虐者的俘虜，雙方都能在虐的過程中確認愛情的存在及其‘合法性’。”而讀者的虐感則往往是同時意識到愛而不得和因愛受虐。

這里有一個稍稍令人費解的問題：在普遍求“爽”的網絡文學中，為什么會出現有人找“虐”呢？

有研究者認為：“女性讀者對虐的需求，是在一種極度的不安定感驅使之下形成的……現實生活中激烈情感經歷的缺失，使處于斷裂夾縫當中的這一代女性經歷著巨大的缺失焦慮和欲求不滿，她們急需一種方式來重新確立愛情的‘合法性’。而‘虐’，恰恰能夠提供與愛情‘羅曼史’同樣的‘為愛獻身’的崇高感，順理成章地成為‘羅曼史’的替代物，給愛情提供了某種確定性。”的確，網絡小說中的虐戀，已經與以“瓊瑤”們為代表的傳統言情小說不同。瓊瑤式的愛情敘事，往往是一對戀人反抗阻撓他們愛情的社會力量（如父母阻撓、社會偏見等），因而呈現出一種“阻力越大、愛得越深”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這樣的愛情故事中也有一定的“虐”的成分，但施虐者往往并非戀人中的某一方，而是社會壓力。因為這種壓力、阻力是外在的，所以反抗的過程會被表現為一部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應該承認，這樣的愛情是有崇高感的。但是，網絡時代的愛情，已經很少見傳統言情小說中的那種社會阻力了，因此，愛不愛基本上只是兩個人的事了。然而，充滿變動的當代生活和并未獲得徹底改變的從屬性社會地位，的確使女性更容易產生“巨大的缺失焦慮和欲求不滿”，網絡虐戀小說，不失為對這種心理狀態的補償。虐戀的網絡小說或相關文藝，不是作為“羅曼史”的替代物去補償當代女性的心理缺失，而是用“苦情”產生宣泄功能，讓讀者、受眾將郁積于心的負面情緒發泄出去。苦情之所以能產生宣泄功能，是因為欣賞苦情的文藝作品能喚起人的悲憫之情。讀者既因為代入感而似乎經歷像角色一樣的悲苦感受，又因此而見證角色愛的深切與真摯。因而這種悲憫之情是包含倫理性因素的，即在情感態度上產生對角色的愛情態度的認可。與角色同悲苦地代入體驗和認可人物愛情態度的倫理體驗兩相交織，容易觸發讀者、受眾生理性的情緒反應，即形成所謂“淚點”，產生鼻酸、墜淚的行為。伴隨著這樣的行為，讀者、受眾淤積的情感終于獲得宣泄。相比較上文所說的用“羅曼史”的替代物的補償功能而言，這里的宣泄功能更為直接而真切。而不同功能對應的不同閱讀需求表明，吸引讀者去閱讀虐文的心理動機是十分復雜的。

三、“爽”與“虐”的關聯

在討論網絡文學的虐感閱讀體驗時，人們經常自然而然地將這一問題與“虐戀亞文化”聯系起來。如《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中分析“虐”時就認為，在一定層面上作者與讀者構成了某種施虐與受虐關系，作者向讀者提供了施虐的服務，而讀者因為被虐待而產生了快感。還有學者明確提出：“虐文中的‘虐戀’之愛也暗含了一些虐戀色彩。”⑥在這里，我們無意再去詳細展開討論“虐戀”問題，也無意去徹底否認網絡文學閱讀中的虐感與精神分析意義上的虐戀存在聯系，只是想指出，虐感與虐戀之間并非天然自洽。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虐戀其實無特別的性別設定，且并不將虐戀雙方固定為某一性別所擁有。但在網絡文學閱讀中，有虐感需求的讀者在大多數情況下為女性讀者。這顯然與虐戀中的情況并不一致。其次，更重要的是，虐戀不需要愛情作為基礎，它幾乎是特定社會成員的直接的生理性快感需求。只要雙方確認了施受關系，就可以展開所謂的虐戀。而在幾乎所有的虐文中，愛情都是必要前提，甚至說，愛情才是至關重要的。虐感是因為愛，才愿意去承受所謂虐；而虐戀則是因為虐，所以才快樂。因此，二者不僅不相同，而且也很難說虐戀心理一定構成虐感的心理基礎。

剝離虐感的虐戀色彩，我們看到，虐感與上文所述的爽感其實是密切關聯著的。或者說，在多數情況下，虐感最終將通向爽感體驗。

這是因為，不管網絡文學中的虐文以哪種套路來寫作，它都需要愛情的存在，也都需要揭示愛情的存在，而此時往往便是爽感產生之時。不管基于哪種設定或者套路，誰愛誰受虐是虐文基本的情感邏輯。于是根據虐文讀者的閱讀體驗，我們發現，每次當情感狀態發生反轉而導致施受雙方地位倒轉時，爽感其實已經自然滋生了。當讀到相關的情節時，讀者的心理一般是這樣的：一方面，她仍然代入被虐的一方，但是會不禁想：“看，你終于明白我是多么愛你了嗎！但是晚了，你受虐，你活該……”于是，所有報復施虐者的過程，都成為一種積壓的情感釋放的過程。當然，因為愛著，此時心理也可能隱含著對原施虐方的一些聯系。但無論如何，看到活該受虐的原施虐方，讀者心理一定是暗爽的。

同時，讀者也會因同情被虐者而產生一定程度的自我認可，認可這份對愛情的真摯付出，“觀看”不斷受虐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在壓抑中積攢心理能量的過程。受虐的終點，不是通向獲得救贖式的彌賽亞，而是通向平冤昭雪式的“情”理昭彰。因此，成功的虐文，不僅在虐的過程中讓讀者墜淚不已，而且一般會迎來一個總的釋放。這再一次表明，與痛感和快感交織的虐戀心理感受不同，虐感中的虐不是目的，愛才是。當無論如何愛得以確認時，爽感也就產生了。當然，虐因為展現了實現愛、證明愛的曲折過程，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也是相應的閱讀體驗中不可或缺的。

能夠與此相印證的，還有兩種我們通過觀察所得的常見的虐文閱讀情況。首先，更多的讀者希望是HE（happy ending）結局，而不是BE（bad ending）結局。我們在網絡小說中以“虐”為關鍵詞搜索時，發現希望讀HE結局的讀者要遠多于希望讀BE結局的。讀者中比較典型的表達是：希望讀到“虐得心臟抽抽疼的，眼淚嘩啦啦流的，最后HE的”文。最后一定要HE的結局，既是不希望一虐到底，更是因為當看到愛情終究圓滿的HE結局時，最終留在心里的是舒暢的爽感體驗。其次，許多虐文讀者對文筆有較高要求。這是因為文筆好的敘事本身就能產生形式愉悅感，使讀者在被虐的同時，能從其他方面獲得快感補償。而且，文筆好在虐文中實際上意味著情感處理表達得細膩到位，這可以讓讀者代入得更深，從而在最后爽感更強。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我們才會說，在多數情況下，虐感最終將通向爽感體驗。而虐文也就成為一種特殊的爽文了。難怪有讀者說：“真正的爽文就是要虐到讀者才夠爽啊……”

①趙翼：《甌北詩話》，霍松林、胡主佑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56頁。

② 邵燕君：《從烏托邦到異托邦——網絡文學“爽文學觀”對精英文學觀的“他者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8期。

③周興杰：《淺談網絡玄幻小說中的“三觀”》，https：//wenyi.gmw.cn/2017-12/05/content_27013514.htm，2017年12月5日。

④ 邵燕君：《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214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韋寶華：《后現代語境下網絡耽美小說“女性向”敘事研究》，廣西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

⑥ 吳婧：《新媒體語境中女性讀者虐讀心理的美學機制》，《百家評論》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