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彤[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 116113]
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梁啟超指出:“前清一代學風,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相類甚多。其最相異之一點,則美術文學不發(fā)達也。”①在對清代文學進行批判時,梁氏從詩、詞、曲、小說、散文等方面展開了詳盡的論述。其對于清代文學的評價可稱有得有失,從中可以管窺梁氏晚期文學觀的部分特點。
在論及清代詩歌創(chuàng)作時,梁啟超認為其衰落到了極點。他先后批判了吳偉業(yè)的“靡曼”、王士禎的“脆薄”以及袁枚、蔣士銓、趙執(zhí)信的“臭腐”。在評價經(jīng)師及古文家的詩作時,他認為是“極拙劣之砌韻文耳”,無足稱道。對于龔自珍、王曇、舒位等新體詩人,梁啟超認為其“粗獷淺薄”。對于咸豐、同治年間的詩作,他認為只是在模仿和效法宋詩,由此一來顯得更加生硬,沒有令人回味之處。梁氏對于黎簡、鄭珍等在窮鄉(xiāng)僻壤生長之人的詩作則予以肯定,認為其有可觀之處。此外,他大加贊揚清末葉金和、黃遵憲、康有為的詩作,認為他們的詩作元氣淋漓,堪稱大家。
通過上述梁啟超對清代文學的批判,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一定的偏頗之處。以龔自珍詩作為例,其膾炙人口的詩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既以飽蘸感情的筆觸表達出其對晚清人才匱乏的深切憂慮,又將其政治主張巧妙地寓于其中,傳達出人才選拔不需要拘泥在某一個特定的階層或人群當中,而應該廣搜人才、求取真才的選才標準。而其“著書都為稻粱謀”一句,也廣為流傳,犀利揭露了文字獄的黑暗腐朽對文人的壓迫。凡此種種,不能盡舉,可以看出梁氏評價的“粗獷淺薄”等語并不十分客觀。而梁氏對其老師康有為的詩作大加贊揚,這種評價在一定程度上摻入了個人感情的成分,有其局限性。
然而暫且拋開梁啟超評價晚清詩作客觀與否的問題不論,可以發(fā)現(xiàn)其文學觀中存在著一定的社會關懷。他批評咸豐、同治后的詩作,原因在于其“競宗宋詩”,可見梁啟超并不認同這種只懂因襲、不懂創(chuàng)造的文學作品,他的言外之意或可理解為文學創(chuàng)作貴在創(chuàng)新。生長在僻壤的黎簡、鄭珍,正是因為不同于中原人只懂因襲,所以其詩作才“稍可觀”,這可以視為對其旺盛的創(chuàng)造精神的褒揚。梁氏對黃遵憲詩歌評價極高,而黃氏詩歌的一大特點即為“新”。其詩歌取材往往采用群經(jīng)諸子等不常用者,能夠?qū)⒌乩韺W、自然科學及西方的人文景觀等巧妙地融入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黃遵憲在《今別離》一詩中生動地描述了相居東西兩個半球的男女相思之苦?!熬诤V?,妾在天之涯。相去三萬里,晝夜相背馳?!痹谠姼璁斨?,他道出了東西兩半球的時間差異之大,因此導致不能同時睡眠,無法同時起床。這對于當時的國人來說可謂極為新奇的事情。可見黃遵憲詩歌內(nèi)容新,意境也極新,他擅長將新事物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令人知曉。筆者認為,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評價他“元氣淋漓,卓然稱大家”,正是對這種“新意”的褒揚,也體現(xiàn)了梁氏對于詩歌創(chuàng)新的渴盼與贊賞。由此觀之,梁啟超文學觀當中貴創(chuàng)的一面是難能可貴的,而這種貴創(chuàng)精神也正是當時如火如荼的新文化運動對文學的改造過程中所不可或缺的,梁氏借此為新文化運動提出建議,可見其雖退出政壇,但社會關懷從未停止。
梁啟超認為詞是“小道”,難登大雅之堂。因此清代雖有納蘭性德、郭麐、張惠言、項鴻祚、譚獻等名家,但皆不足稱道。對于曲作,他認為除孔尚任的《桃花扇》及洪昇的《長生殿》外,其余皆不足為道。對于小說,他對《紅樓夢》的評價很高,認為其“只立千古”,而余皆不足掛齒。對于散文,他批評桐城派“以文為‘司空城旦’”。其在專論桐城派時就曾提及,“然此派者,以文而論,因襲矯揉,無所取材”。梁氏認為桐城派獎勵空虛、遏制創(chuàng)造,無可取之處。對于詞、曲、小說、散文的評價也只是梁啟超的一家之言,但這里梁氏再次提及“因襲”,可見他批評桐城派的一大原因即為其只懂因襲,不懂創(chuàng)造,這印證了梁啟超文學觀當中講求創(chuàng)新的特點。對于清代駢文,他對汪中評價很高,認為其是唯一擅長之人。居于其次的則有龔自珍、譚嗣同。然而“最著名之胡天游、邵齊燾、洪亮吉輩,已堆垛柔曼無生氣”,至于未做評價之人,就更不足為道了。從他對胡天游等人的批評中可見他強調(diào)“生氣”的重要性,看重文章的活力及生命力,不喜一味堆砌辭藻而不重視內(nèi)涵的文章。梁氏文學觀中對創(chuàng)新的強調(diào)在其自評當中也可有所體現(xiàn):“時雜以俚語及外國文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梁氏文風不拘泥于形式,雜糅各國文法,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格,這正是他對于其文學觀當中“貴創(chuàng)”的實踐。他自稱“筆鋒常帶情感”則所言非虛,僅從《少年中國說》中即可管窺出其字里行間充沛的情感。梁氏注重文學作品中“情感”的表達,筆者將在下文詳盡闡述,茲不贅述。
綜合其對清代詩歌、詞曲、小說、散文、駢文的評價,梁啟超最終得出結論:“清代學術,在中國學術史上,價值極大;清代文藝美術,在中國文藝史美術史上,價值極微?!笨v觀中國歷朝歷代的文藝美術史,不難發(fā)現(xiàn)清代較之前代確有所不及,梁氏這一評價犀利而又準確地道破了清代文學美術衰微的現(xiàn)象。
在得出這一結論后,他接著分析清代文學不發(fā)達的原因,認為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歐洲文字衍聲,而中國文字衍形,因此“治古學者無須變其文與語,既不變其文與語,故學問之實質(zhì)雖變化,而傳述此學問之文體語體無變化”。筆者認為梁氏對顧炎武所引導的“崇實黜華”風尚導致文藝方面人才流失分析得較為透徹,但其所言文字的衍聲與衍形只是清代文學不發(fā)達的表象原因,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清代文學家與文藝復興時期文學藝術家的階級成分不同。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藝術家大多為新興資產(chǎn)階級服務,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即在于為資產(chǎn)階級掃清封建勢力的阻礙,因此在人文主義和科學精神的雙重驅(qū)動下求新,最終使得內(nèi)容新、形式新、意境新。再論清代的文學藝術,文學家及學者們大多是為封建清王朝服務的,學者的目的更多在于解蔽古典,文學家的目的更多在于維護王朝統(tǒng)治,“求真”的目的遠高于“求新”,因此有清一代文學停滯不前,始終未取得形式上的突破。
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梁啟超表現(xiàn)出對魏源文學觀的贊同,認為“其論詩不為美刺而作”。魏源認為作詩不應以贊美或者諷刺為目的,而應將其作為表達情感的方式,情感得到了抒發(fā)和表達即可停止,不應為無病呻吟之作。梁啟超與魏源的文學觀頗相符合,可見梁啟超晚期認為文學是情感的表現(xiàn),文學更重要的是在于其“無用之用”,即對人情感的承載及情操的陶冶。他反對將贊美與諷刺政治寓于文學作品當中,主張“為文藝而作文藝”,這無疑道破了文學的真正意義與價值所在。他援引蔣方震之言:“我國今后之新機運,亦當從兩途開拓;一為情感的方面,則新文學新美術也;一為理性的方面,則新佛教也?!绷菏蠈κY方震此言表達了相當?shù)馁澇?,由此可見,他主張新文學向“情感”的方向發(fā)展,文學去功利化,文學去政治化,只做情感的載體,這是文學的本質(zhì),也由此可以看出梁啟超晚期文學觀偏重審美與情感的特點。
梁啟超對顧炎武的學風給予相當高的評價,對其貴創(chuàng)、博證、致用的精神大加贊譽。然而在文學藝術領域上,梁氏的觀點卻與顧氏相異。顧炎武論文時嘗言:“孔子言:‘其旨遠,其辭文’,又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曾子曰:‘出辭氣,斯遠鄙倍’;今講學先生從語錄入者,多不善修辭?!鳖櫻孜洳⒉蛔非笪膶W表達上的美感,且十分排斥用古語古字寫作的方式,認為那是文人用來掩飾自己粗俗淺陋的做法。針對此,梁氏指出顧炎武文風對后世的影響,并提出了自己的文學觀:“美文,清儒所最不擅長也;諸經(jīng)師中,殆無一人能為詩者——集中多皆有詩,然真無足觀——其能為詞者,僅一張惠言;能為駢體文者,有孔廣森,汪中,凌廷堪,洪亮吉,孫星衍,董佑誠;其文仍力洗浮艷,如其學風?!睆倪x文可以看出,梁啟超并不贊同文學作品的文風與學術文體一樣“力洗浮艷”,他主張將學風與文風區(qū)分開來,并直言清代詩作的衰敗。在學風上,顧炎武所提倡的“不俗”“不古”“不枝”固然意義極大,然而若將這種觀念代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則有失偏頗,將會導致“無足觀”的現(xiàn)象發(fā)生。梁氏對美文及詩歌美感的追求,可以看出其晚期文學觀中偏重審美的一面。這種偏重審美的文學觀在其分析清代文學無特色的原因時也有所體現(xiàn)。其中梁啟超同樣指出受顧炎武的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上崇實黜華的風氣盛行,而這種風氣使純文學類的文章受到輕蔑,因此“高才之士,皆集于‘科學的考證’之一途;其向文藝方面討生活者,皆第二流以下人物,此所以不能張其軍也”,可見他在文學上并不認同“崇實黜華”之風,而是追求文學作品語言表達上的美感。
在《清代學術概論》的末篇當中,梁啟超預測了中國將出現(xiàn)的潮流,其中亦表達了他對文學美術未來發(fā)展方向所寄予的希望:“我國民于最近之將來,必有多數(shù)之天才家出焉;采納之而傅益以己之遺產(chǎn),創(chuàng)成新派。與其他之學術相聯(lián)絡呼應,為趣味極豐富之民眾的文化運動?!逼渲小叭の丁倍诸H耐人尋味,可見梁啟超開始關注文學的趣味性及生活的藝術化。
梁啟超早年的文學觀中功利性極強,主張文學為政治服務,對純文學類文章頗不以為意。梁啟超思想“流質(zhì)易變”,往往為人所詬病,這種特點在其文學觀上也有體現(xiàn)?!肚宕鷮W術概論》成書于1920年,這時梁啟超已經(jīng)不再參政而專研學問,因此他的文學觀有了從功利性強向藝術性強的轉變。但通過《清代學術概論》觀察梁氏的文學主張,不難發(fā)現(xiàn),即便他極力強調(diào)文學的審美性與趣味性,但仍舊心系政治,企圖為當時的新文化運動及文化建設予以警示。因此對待梁啟超文學觀上的變化,理應報以“理解之同情”,感受其文學觀在入世與出世之間的兩難。
梁啟超援引蔣方震之言:“我國今后之新機運,亦當從兩途開拓:一為情感的方面,則新文學新美術也;一為理性的方面,則新佛教也?!绷菏现鲝埼膶W的情感因素,是為了“我國今后之新機運”,體現(xiàn)出他雖退出政界專研學理,卻對政治始終熱腸牽掛。他提倡文學要去政治化而注重情感的表達,但文學的這種轉型卻是為了國家的機運。這體現(xiàn)了梁啟超思想中的復雜性及矛盾性。他說:“我國民于最近之將來,必有多數(shù)之天才家出焉;采納之而傅益以己之遺產(chǎn),創(chuàng)成新派。與其他之學術相聯(lián)絡呼應,為趣味極豐富之民眾的文化運動。”這里的文化運動指向的便是當時的新文化運動,他主張新文化運動在推行中要關注文學的趣味性,可見他的文學主張始終與政治相關聯(lián)。這也體現(xiàn)出梁啟超晚期文學觀中藝術性與政治性之間的矛盾,他一方面主張“為文藝而作文藝”,一方面在其文章及文學主張中時時牽掛著政治,希冀新文化運動人士能夠吸收自己的文學觀念,這便必然導致其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功利性的摻入。這也體現(xiàn)了梁啟超始終在“從政”與“問學”之間徘徊的矛盾心態(tài)?!肚宕鷮W術概論》即梁啟超這種矛盾心態(tài)的一個典例,該書雖為學術史著作,但在其“思想解放”和“經(jīng)世致用”的微言下所隱藏的大義則是呼喚人們積極投身救亡圖存的大時代當中,其“經(jīng)世救國”之夢始終未滅。也正是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促成了他晚期文學觀當中“功利性”與“藝術性”兼?zhèn)涞奶攸c。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平生最受用的有兩句話,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這兩句話之實現(xiàn)與調(diào)和?!雹诳梢娝⒎峭耆磳Α罢涡浴?,而是力求“政治性”和“文藝性”的調(diào)和。
①〔清〕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115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清〕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七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0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