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巒[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0009]
許廑父曾評價:“哀情小說是鴛鴦蝴蝶派小說的正宗,專指言情小說中男女兩方不能圓滿完聚者而言。內中的情節,要以能夠使人讀而下淚的,算是此中圣手。”①如此說來,吳雙熱的《孽冤鏡》當屬圣手。1912年初,《孽冤鏡》在《民權報》與徐枕亞的《玉梨魂》隔日連載,憑借其駢散式的說部與曲折生動的故事,受到了市民讀者的熱烈歡迎,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后又被上海民鳴社改編為新劇,搬上舞臺,盛極一時。
作為民國初期的小說,《孽冤鏡》顯示出新舊兼有的時代特征:在表達人情世態和小說形式應用方面,存在著一定的滯后性;而在發揮文化消費功能的同時,又為新文學的產生提供了先決條件。它抨擊婚姻專制的新思想是在舊體小說的框架內運行的,并沒有受外來思想和文學的強烈刺激而產生根本變革,故不如“五四”時期新文學風云激蕩、影響深刻。“五四”初期,新文學與龐大的舊文學對抗,自然無法同鴛鴦蝴蝶派文學共處,因此鴛鴦蝴蝶派受到了新文學陣營的猛烈抨擊,茅盾直稱之為“言愛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竊玉的舊套的陳腐文學”②。但近代以來,學界逐漸開始挖掘其積極的時代意義。沈從文就頗為中肯地表示:“然吾人若能超越時代所作成的偏見來認識來欣賞時,即可知作者一支筆寫人寫事所表現的優秀技術,給讀者印象卻必然是褒多于貶。”③
或褒或貶,都無法改變《孽冤鏡》在民國初年風靡一時的事實。針對《孽冤鏡》在讀者中深受歡迎的原因,學界已產生各個角度的分析解讀,如郭戰濤在《民國初年駢體小說研究》中對同類型的小說做出了題材類型、敘事模式、創作與接受環境等方面的系統研究。誠然,社會文化現象的風行受多重因素的影響,加之民國初期新舊雜糅、東學西漸的歷史背景,該時期的文學創作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多元駁雜的風貌。本文聚焦于《孽冤鏡》中的生成空間和時代記憶兩個維度,以《孽冤鏡》主人公的個性為基點,從民國初期讀書人的共性視角出發探討《孽冤鏡》的時代內涵,將其視為眾多知識分子的時代烙印與文化符號,由此進一步了解《孽冤鏡》的流行原因和時代價值。
《孽冤鏡》以曲折生動的演述,鑄為明鑒,鏡己鏡人。吳雙熱在作品自序中指出,寫作此書的目的是:“普救普天下之多情兒女耳;欲為普天下之多情兒女,向其父母之前乞憐請命耳;欲鼓吹真確的自由結婚,從而淘汰情世界種種之痛苦,消釋男女間種種之罪惡耳。”④他不僅敘寫了才子佳人因愛情被家長破壞而不能喜結良緣的悲劇,還明晰地表達了對傳統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
《孽冤鏡》是種一見鐘情、私訂終身式的故事,男主人公王可青“工詩歌,解音律,能擊劍,善飲酒,淡泊不求仕進,落拓不事生產”。但在其“不求仕進”的性格特征養成之前,王可青顯然接受過仕途經濟的傳統教育。民國初期新學興盛,他后轉而接受新式學堂的教育。對于當時的學人而言,科舉的廢除和新學的繁榮是影響他們命運的重要因素。長期以來,科舉取士是知識分子改變家庭命運、提升階級地位的最優選擇。作者吳雙熱出身書香世家,熟悉四書五經;小說主人公王可青處于明末清初,受過系統的舊式教育,兩者都有著以舊學為根基的知識背景,對于早期的他們來說,“學優登仕”的人生理想必然在讀書人的傳統意識中占據一定地位。然而新學不斷被提倡,舊學地位式微,即便如此,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仍常常贏得“才子”的美譽,風流倜儻的他們也確乎會收獲如王可青一般的邂逅。因此,王可青和薛環娘的湖畔初遇延續了才子佳人的傳統敘事模式,世家子弟與貧寒美人的懸殊身份又為這段愛情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加之王可青的兩段包辦婚姻中,高曼云和素娘皆被刻畫為悍婦形象,更反襯出薛環娘的溫柔可親。遺憾的是,小說以才子佳人不得善終的愛情悲劇作結,強烈地表現出包辦婚姻的罪惡。
王可青個人的情感隱痛正是社會群像的具象化敘述。在中西方文化碰撞、新舊學術交替的民國初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都市青年的思想解放和觀念更新,因而追求愛情自由成為都市青年的時尚。“但民初的政治環境、文化環境均不能為這些青年提供寬松的自由發展的空間,他們或許接受了新式教育,但固守傳統倫理道德依然是其思想核心與行為準則,并且在男性話語權的父權制環境下,個體情感難以掙脫束縛。于是或者殉情,或者屈服。”⑤《孽冤鏡》以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故事作為抨擊專制婚姻的敘述策略,既保留有舊體小說的傳統寫作模式,使之能公之于眾,為時人所接納,又與同樣受包辦婚姻影響的群體引發共情,產生同聲一哭的閱讀效應。故《孽冤鏡》中看似個體性的愛情遭際,卻是當時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熱點問題,也是囿于禮教、迫于世俗的都市青年讀者最為關注的共同命運,如此說來,其掀起追捧熱潮便不足為怪。
《孽冤鏡》在極盡愛情之悲傷的同時,還直接剖析了愛情與時代的關系。新舊學雜糅、封建父權家庭與才子佳人式的愛情幻想構成了民國初期讀書人的普遍經歷,也形成其在舊制度下的集體記憶。“盡管他們的人生體驗不盡相同,但對于那一代的青年讀書人來說,《孽冤鏡》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對戀愛自由的追求和個性意識的覺醒。”⑥
除相似的成長經歷和情感體驗外,《孽冤鏡》營造的敘事空間也喚醒了讀者們的共同記憶。小說行文間凸顯出強烈的地域色彩,具有相當自覺的時空意識,其構建的主要空間是與商業都市上海相對的、富有人文底蘊的江蘇常熟。主人公王可青“年七歲,隨其父游宦吳中,遂家焉”,他與第一人稱敘述者雙熱的初遇也是在蘇州虎丘山:“予登高于虎丘,對塔影山光,油然泛詩意。……予急回顧,則二十許美少年也。”兩人結交后常云游常熟虞山、石梅等地,到則吟詩誦句,頗有雅士之風。縱情山水之余,兩人便在虞山附近的山景園酒樓把酒言歡。
作為常熟人,吳雙熱對于家鄉風貌十分熟悉,他將《孽冤鏡》故事的發生地定于常熟,使故事更加真實可感,具有強烈的“在地意識”,而對各式景觀的細膩感受和豐富描寫讓整部作品充滿秀麗婉約的江南特征,寫實的生活場景不僅拉近了與市民讀者的距離,還體現出敘述的現代化指向。
小說中一個頗為重要的敘事空間是東鄰常熟的尚湖。作者描寫其“在邑之西郭門外,柳岸鏡波,亦一佳境也”。在這一“佳境”中,王可青與薛環娘相遇相知,并在彼岸的薛氏住所私訂終身。在傳統才子佳人小說中,水鄉湖畔是較為常見的空間意象,許多愛情故事發生于此。而古代往往并無嚴格意義上的城市與山水自然之分,影響愛情的社會因素也只是門第之別;但在對于主要面向上海的讀者群體來說,城市與山水自然的區分就格外明顯。處于摩登都市中的人們已逐漸適應《海上花列傳》所開啟的帶有現代都市色彩的小說場域與審美風格,以及林紓翻譯作品所帶來的異域繁華視聽想象。相比之下,《孽冤鏡》的風格則較為平實。或許正是這個有別于當時主流審美走向的愛情故事,能夠在自然空間上為讀者開辟出一隅別有風致的文學凈土。
小說中不時穿插的環境描寫充滿了清新脫俗的山川景象,如寫虞山周圍風光:
福山有軍港,港通東海,月圓之夕,汩汩潮來,勢甚急,急乃作蛟龍之騰舞。是潮也,近觀無甚奇,是宜遠觀,登虞山之最高峰曰晏家尖。是峰恰與福港成一直線,潮平時望其水光,如鏡如帶如白練,瑩瑩湛湛,狀又若新磨之寶劍,劍鋒向虞山直指,望之有威。迨潮信方來,而大觀斯現,立此高峰,燭以遠鏡,驚濤駭浪,咄咄逼人,疑在咫尺間也。
此種場景描寫將自然空間作為一個載體和中介,透視人與城市的不確定性關系,在個體與城市之外拓展出新的面向。小說在這樣的空間設定中展開,使從鄉村走向城市的讀者產生“割裂感”——當他們逐漸適應城市生活與文化環境后,不由得懷念起被遺落的故鄉回憶。此外,區別于現代化上海都市的山水場景猶如世外桃源,王可青與薛環娘得以在此處自由戀愛,建構起具有江南韻味的烏托邦。盡管《孽冤鏡》此類的哀情小說在思想和藝術手法上的弱點一向為人所詬病,但明凈的敘事環境與王可青的愛情際遇并不沖突,而駢四儷六的語言又很大程度上深化了這層和諧關系。
在第二十三章結尾,敘述者雙熱在好友王可青死后前去憑吊:
予甫入喪家門,便開煙世界,煙中人面都作慘淡凄涼之色。
雖然此處是為渲染場景的悲劇效果,但從現實角度而言,也可看作是自然社會的逐漸凋敝——現代都市的興起促使人們習慣新式生活,讀書人的愛情故事也隨之遷入都市,才子佳人的相知相遇便難以發生于綠水青山之中了。《孽冤鏡》所設置的自然場域保留了傳統文學空間,也折射出作者吳雙熱對鄉土社會的眷戀和對都市現代文明的疏離心態。在《孽冤鏡》之后,城市書寫伴隨著“現代思維”的萌發,逐漸占據了文學創作的高地。
文學有其自身的繼承和發展的規律。在現代文學領域中,鴛鴦蝴蝶派直接受到晚清言情小說的影響,兩者有著類似的關注對象與寫作模式。即便如此,與晚清言情小說相比,《孽冤鏡》等作品的現代性研究顯得尚為薄弱。夏濟安曾稱:“清末小說和民國以來的‘禮拜六’派小說藝術成就可能比新小說高,可惜不被注意。”⑦這一論斷對中國小說的現代化轉型研究具有啟示作用。倘若審視特定歷史背景,則可發現“民初小說對小說世俗本性的回歸是于邊緣姿態的自覺,恰恰糾正了晚清新小說‘中心化’之后逐漸陷入歷史宏大敘事下的單一取向”⑧。鴛鴦蝴蝶派作家處于新與舊、中與西的矛盾沖突中,試圖擺脫新小說占據上風的政治功能,進行創作形式的現代性探索。
《孽冤鏡》的現代性體現在多個方面。首先是在小說情節中融入了新興技術元素。如第二章中寫道:
一線情絲,倩視線為代表,從而更高捲眼簾,視神經起快鏡作用,攝此春色留痕于網膜之上。年復一年,眼衣燦爛,蔚為百美之圖。
這段描寫揭示了感知結構的歷史變化狀況,“視神經”“網膜”來自解剖學中有關“目”的語匯,和“快鏡”“攝此春色”所含的照相機械原理相結合。所謂“心不能制目,目不能制情”,古典中“心”的主體地位被揚棄,其“感觸”功能為“腦海”所有。作者在傳統駢體小說的結構模式中增添了現代知識話語,新舊摻雜的表現形式恰恰反映出《孽冤鏡》的現代性特征。
現代性在小說的死亡意象上也有所體現。湯哲聲把哀情小說細分為三種模式,《孽冤鏡》即被劃分為“請命模式”,指中國傳統的婚姻制度與人物感情的沖突,向父母“請命”。“請命模式”中的主人公以生命的代價換得讀者的滿腔同情,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與舍生取義有相同的感人效果。此時角色的死亡意象在小說中體現了一種抗爭、犧牲和救贖意味。同時,死亡具有了超脫世俗的色彩,即“覓死的主角在拋棄了原有的觀念桎梏后,體現了強大的自我信念和個人意志,除了感動讀者,也表達了一種對個人主體性的追求”⑨。這種朦朧的主體覺醒意識是傳統父權社會所不具備的,因而體現出某種現代性的啟蒙特質。
此外,由于《孽冤鏡》誕生于西學東漸的民初,故具有模仿西方小說的意識,采用了一些西方言情小說的技法。它受翻譯小說的影響,將回目用章用標題替代,使章回體邊緣化。但作者采納西方小說手法僅為創作的需要,遠未達到自覺程度,現代性特征只初露端倪。
《孽冤鏡》的現代性之所以在過渡中,是作者仍將其限定在舊體小說的框架內,故不具備開風氣之先的徹底反抗意識,而更深層次的因素則是時代的局限。民初的作者和讀者無法實現他們的主觀愿望,只能通過鴛鴦蝴蝶派小說,將自己的挫敗感和破滅感寄托于癡男怨女的愛恨情仇中,從而表達他們對于現實的反抗。在《孽冤鏡》里,吳雙熱在明晰地表達對傳統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的同時,更包含著一種深切的感慨與真誠的祈愿。他先曉之以理,對沿襲已久而奉為圣律的孟子的觀點提出了修正意見,認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可不必唯命是從,應當隨世事變遷移風易俗;再動之以情,呼吁青年男女爭取婚姻自由,祈愿普天下為父母者打消專制,放棄武斷,不學可青之父,而效環娘之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作者的此番請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態度并不強硬,但飽含由衷誠意。然自由婚姻權利之倡議,卻總難脫“發乎情止乎禮”的道德遺訓而出新意,因而思想啟蒙的道路仍任重道遠。
對男性角色女性化的塑造,早在明清才子佳人模式的小說中就已自成一體,這類形象在鴛鴦蝴蝶派作家的筆下以群像的形式得以繼承。吳雙熱不僅順應了明清小說中男性女性化的書寫特質,還試圖體現不同時代中性別錯位的深厚內蘊。《孽冤鏡》中的男主人公王可青個性軟弱、溫柔靦腆,提及婚事,在不能茍同父母意見時,仍然“對于婚事往往羞澀如處子”,“父母提及婚事且俯首而面赤”,羞于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新婦高曼云實為悍婦,王可青敢怒不敢言,只能退避忍讓,吟誦失意之詩。當母親突遇疾病而死,他“淚不干矣”,“一半哭母,一半實自哭矣”,在此之后動輒淚雨滂沱。在與薛環娘兩情相悅時,也只能違背初心在父親的安排下再娶,最后在父母雙亡、愛人慘死的凄涼境況下,王可青郁郁寡歡,自縊而死。
王可青并沒有像明清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才子那樣得到大團圓的結局,而是在父權制環境下被捆束、壓制,其軟弱的女性氣質和反邊緣化的生命體認成為小說悲劇結局的助推。20世紀初,隨著封建王朝科舉制度的土崩瓦解,階級矛盾空前尖銳。懷抱救國救民思想的知識分子難以通過科舉走向政治中心,身份也淪落到社會邊緣地位。這種邊緣化的身份恰恰是當時女性地位的寫照。被社會拋棄、失去立足之地的感受蘊含著讀書人在新舊交替時期對未來的焦慮,這種焦慮成為反映民初群像的獨特景觀。
吳雙熱將小說主人公王可青悲劇作結的最終緣由指向女性氣質。社會變革之中的士人將壓抑的現實狀況同內心的復雜情愫交織在一起,與當時的寫作風向不謀而合,反映在文學中則出現創作重心的移位。帶有女性氣質的角色更具敏銳的洞察力,易于表達細膩的情感和小說主旨。王可青的種種女性化特征實為其將生命聚焦在本真情感的體現,表達了對自我意義的追尋。雖然他的最終結局是死亡,但這或許達成了吳雙熱悲劇性反思的寫作目的。
《孽冤鏡》是特定時代的文學產物,新舊雜糅的社會現狀使得民國初期成為過渡時代,而《孽冤鏡》即為此時代的一個投影。雖然它是駢四儷六的哀情小說,但仍具有現實意義與進步性。
《孽冤鏡》的角色愛情悲劇折射出社會熱點問題,引發一眾讀者的情感認同;小說將傳統才子佳人模式融入充滿地域色彩的山水自然中,開辟出隔離于城市之外的敘事空間,是體現《孽冤鏡》時代化印記的重要因素之一;小說中初露端倪的現代性特質體現出知識分子反抗現實的曲折心跡,而主人公王可青的“女性化”男性特質恰是讀書人邊緣化身份的群像縮影。
自發行以來,《孽冤鏡》就引起了巨大的社會轟動,銷路甚廣。它迎合了時人的審美與閱讀需求,其現實觀照引發了部分讀者的共鳴與追憶,所構建的敘事空間也勾起了都市人群的懷念之情。這些皆是《孽冤鏡》風行的重要因素。
①許廑父:《言情小說談》,轉引自芮和師,鄭學弢等:《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年版,第51 頁。
② 沈雁冰:《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轉引自芮和師,鄭學弢等:《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684頁。
③沈從文:《沈從文文集》,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95頁。
④ 吳雙熱:《孽冤鏡》,北方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9頁。(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張俊才:《叩問現代的消息:中國近代文學專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4頁。
⑥ 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2頁。
⑦ 夏志清:《愛情·社會·小說》,中國臺灣純文學出版社1970年版,第221頁。
⑧ 葉誠生:《“越軌”的現代性:民初小說與敘事新理論》,《文學評論》2008年第4期,第118頁。
⑨ 丁峰山:《近現代狹邪小說演變的轉型意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13—4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