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古大勇
俞兆平先生的《魯迅哲學思想探源》2023 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厚重之書是他近年來思考魯迅、研究魯迅成果的結晶。作者在“自序”中說,該著書名為《哲學的魯迅》,但并非去論證魯迅是一位哲學家,而主要是從哲學的視角去觀照審視魯迅,“探其本源,明其族類”,追溯魯迅思想與外部世界哲學思潮之間的關聯。該著的學術價值和個性特色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中,從事魯迅研究的學者最多,有人把研究魯迅稱為“吃魯迅飯”,大概是指依靠魯迅研究獲得生存的機會和世俗的利益,這本也無可厚非,學者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他們首先要“吃飯”,對于中國的學者,特別是廣大清貧的“青椒”群體來說,“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①。我們不必掄起道德大棒,要求人人都當陳寅恪、王國維。但俞兆平的魯迅研究卻超越了“著書都為稻粱謀”的層次,正如他在“后記”中說:“有批評者曾調侃說,在中國,魯迅至少養活萬人生計。而我在需要魯迅養活的時候,未曾傍上他;在不需要他養活我的時候,卻開始皈依他。或許走過這一思想歷程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止我一人吧。”②俞兆平對魯迅“暗生情愫”之際,已在他“功成名就”的榮退之后,世俗的一切東西早已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他再也不需要通過魯迅研究來獲取世俗利益,然而這個時候他卻選擇皈依魯迅。按照常理,古稀之年,本應該游山玩水,修身養性,或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可是他卻一頭扎進浩瀚的“魯海”,這源自一種什么樣的動力?陳寅恪先生在悼念王國維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我想,俞兆平的魯迅研究大概也如陳寅恪先生所說的那樣,脫離了“俗諦之桎梏”,其興趣和目的在于從魯迅研究中探求真理、發揚真理,從而獲得“思想自由”的快樂。
當然,如果說俞兆平完全超越世俗功利,也許有人不同意。因為他在該著“后記”中寫了這樣一段話:“古人云:‘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這輩子,‘忘名’的境界是達不到了,退求其次,‘立名’而已,僅愿名實相副,心理安寧。”他還不忘“立名”,這里的“立名”,可以理解為他希望在魯迅學史上留下痕跡的“立名”,他還未能如“上士”那樣、如莊子那樣徹底地“忘名”;但即使這樣,俞兆平所自詡的“中士立名”的姿態也是值得尊敬的,因為在當下這個魚龍混雜的學術界,充斥著太多“竊名”的“下士”。
俞兆平要在魯迅學史上“立名”的愿望體現了他的學術勇氣。魯迅研究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高原”,經過百年的發展,已經十分成熟完備,魯迅研究內部的每一個角落都被挖掘一空,面臨著無處闡釋以及亟待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的困境,正如他在“自序”中提到張夢陽的那句著名的判斷:“中國的魯迅研究成果99%都是重復前人已經取得的研究成果。”③張夢陽的判斷也許不一定是精準的統計,但魯迅研究中大面積存在的過度闡釋、重復研究現象卻是板上釘釘之事。
在這種研究背景下,魯迅研究要想在前人基礎上取得任何一點創新性進展,都是極為困難的。而俞兆平卻知難而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正如他說:“因為從事文學研究40 余年的我,有一信條嚴守至今,這就是‘不求第一,但求唯一’。遵從魯迅對學術研究的要求:‘說出別人沒有見到的話來’,避免重復他人見解,若無新意,則不輕作。我一貫認為,文學研究就是要拿出新的判斷,拓出新的界域,如此,方有學術生命力;否則,嚼食他人咬過的饃,沿襲他人的觀點,除了使自身蒙羞之外,于學術推進有何補益?”④俞兆平的話絕非自我標榜的狂妄之語,而是一種清醒的自知和自信,是建立在充分把握前人研究成果和準確估價自身研究成果基礎之上的自信。他的著作都是榨盡水分的“干貨”,沒有一件是“注水貨”。著作由五個專題組成,幾乎每個專題都有創新,都說出了前人沒有說出的話。他在“自序”中說:“現把拙著呈上學界,自信在魯迅與嚴復譯著、魯迅與盧梭哲學、魯迅與尼采‘強力意志’之力、魯迅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美學、魯迅與《阿Q 正傳》這些方面的研究上,有著自己的悟解與思想。……上述六點或可視之為本書的亮點,是貨真價實,創新推進,還是‘忽悠’‘賣拐’,再度‘重復研究’,期盼同行們明眼審察,我亦誠心接受評判。如此,或可為現今的國內外的魯迅研究增進一些生機與活力。”筆者通過了解有關魯迅學史的相關著作,發現俞著中所提出的論點確實沒有“重復闡釋”,確實都“貨真價實”。他開的是誠實無欺的“店”,不存在“忽悠”“賣拐”等欺騙“消費者”的現象,這是我作為一個“顧客”的感受,也期待魯迅研究的同行專家來“檢驗”。
韓石山有一篇文章叫《魯研界里無高手》,對于魯迅研究的學者群體充滿偏見,因此不是一篇具有學理性的文章,但是該文提出了一個名詞概念“魯研界”(即魯迅研究界的簡稱),卻似乎是客觀存在的。⑤無獨有偶,郜元寶也曾經提到“魯研界”一說:“‘魯研’而有‘界’,暗示著魯迅研究作為一門儼然的學術是有其必須嚴守的邊界的,界內學術活動才算正宗魯迅研究,溢出界外就不正宗了。”⑥如果這個“魯研界”確實存在的話,俞兆平大概不屬于“界內人”,而屬于“界外人”,俞兆平是文藝學出身,早年的學術著述多集中于現代文論,著有《聞一多美學思想論稿》《中國現代三大思潮新論》等,只是近年來才“客串”到魯迅研究領域。他在“后記”中說道:“不安分守己的我,因研究現代文論及思潮也曾涉及魯迅,確已‘越界’寫過幾篇相關的文章……此后,則時斷時續,于魯迅研究界只能算是‘票友’而已。”
“界外人”身份表面上看是一種不足,但在實際上也可能成為一種優勢。由“魯研界”而形成的學術圈子很顯然具有自我封閉性,妨礙與“界外”的對話和交流;且“界內人”的知識結構往往比較單一,多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出身,缺乏多學科的教育背景和知識儲備。因此也造成他們魯迅研究視角的單一以及整體研究局面上的沉悶。而“界外人”的闖入恰恰可以打破這種沉悶狀態,為魯迅研究帶來活力與生機。再者,作為研究對象的魯迅,是一個猶如多棱鏡一樣復雜的綜合體,需要從多維度進行觀照和研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一些“界外人”偶然闖入“魯研界”而生產的成果,反而有意想不到的新收獲,如具有哲學背景的王乾坤建構了“魯迅的生命哲學”理論體系,具有政治學背景的鐘誠提出了“政治魯迅”概念,具有博物學背景的涂昕描畫了一個“博物學魯迅”形象……⑦都給魯迅研究帶來新的學術生長點。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跨界”研究者確實具有傳統“魯研界”學者所不具備的優勢。
對于俞兆平來說,“跨界”特征則表現為他深厚的文藝學背景,特別是其扎實的西方文藝理論與哲學的素養,也就是夏中義指出的他在解讀《阿Q 正傳》時所表現出的“偏執”的“思想史修行”特征⑧。夏中義對此持批評的態度,然而,就俞兆平從事魯迅思想研究而言,“思想史修行”的知識背景又何嘗不是一種先天優勢?著作的第一輯到第四輯,分別論及魯迅與嚴復、魯迅與盧梭、魯迅與尼采、魯迅與馬克思主義,我們顯然看到“思想史修行”背景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從具體內容來看,作者對這些西方大哲等的著作如數家珍,信手拈來,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系列顛覆傳統觀點的學術見解。例如在《魯迅“執中”之道與嚴復譯著》一文中,作者提出,魯迅在研讀嚴復譯著、接受西學的過程中,曾提出過“執中”之道,并融合培根的“歸納法”和笛卡兒的“演繹法”,以“執中”之道作為其學理意識與邏輯判斷之基礎,這一觀念在他1907—1908 年間發表的《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等文中就有較為明顯的展現。這就打破了我們對魯迅的一般印象,即魯迅是偏激的,反執中和中庸之道的,而這一見解是前人研究成果中所沒有見到的,可見俞兆平在嚴復譯著那里找到了魯迅思想研究的“學術生長點”。同樣在嚴復譯著中找到“生長點”的還有《〈狂人日記〉寫作動機與〈群己權界論〉》一文,如果沒有對嚴復翻譯的英國思想家約翰·密爾所著的《群己權界論》內容的了然于胸,就無法勘探出《狂人日記》的寫作動機竟然來源于《群己權界論》。另外,俞兆平也在盧梭那里發現了魯迅研究的“生長點”,他指出,國內外對魯迅早期思想研究的疏漏是止于尼采,不再推進至盧梭。盧梭對于中國文化思想界的影響,一點也不亞于尼采。因此,他主張魯迅研究需要從尼采推向盧梭,認為魯迅對盧梭既有接納也有摒棄:“魯迅的‘掊物質而張靈明’,是跟隨盧梭對唯物質主義、唯科學主義的批判;而‘任個人而排眾數’,則是借助尼采‘超人’觀念對盧梭‘公意’說的質疑,對‘借眾以凌寡’的庸眾式民主政治的調整。”⑨俞兆平對于盧梭之于魯迅重要性的發現,揭示出魯迅研究中被遮蔽的盲區,沖破陳見,提出新見,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總之,如果沒有對西方大哲等著作在融會貫通地吸收的基礎上而形成的深厚學養和背景,這些新的學術生長點的發現是難以想象的。
以上談及俞兆平“跨界”的“思想史修行”背景對于其魯迅思想研究的優勢,再看看其對于魯迅作品的研究,這也是夏中義批評的靶子。夏中義認為,俞兆平“偏執”的“思想史修行”背景,造成他由思想而介入作品的研究方法,“類似搜集證據式的現場偵探,為了更快更深地抵達‘理解’終點,卻倉促、粗疏地掠過了‘感知’‘想象’‘情感’諸驛站”,“酷似X 光輻射,其穿透力太強,結果熒屏所顯示的,只剩臟器、骨骼與血脈,至于日常迷人的形體曲線和肌膚芳澤皆消失于無形”。⑩由此認為俞兆平只從阿Q讀出“思想家言”而未從阿Q 讀出“小說家言”,失之偏頗。筆者認為,雖然俞兆平對基于“思想史修行”的思想分析確實有所偏嗜,但并不意味著他的審美分析能力的欠缺,且不說本書第15 章《論阿Q 的辮子》一文對阿Q 形象藝術分析的精準,就是他近期發表的兩篇有關解讀沈從文《邊城》和《湘行散記》的論文,其審美分析的獨到、文本細讀的功夫也令人擊節贊賞。?就小說而言,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有思想的小說”,一種是“無思想的小說”,后者以形象塑造、情感表達等見長,前者則在形象、情感等的基礎上,又有別樣的形而上思想寄托或哲學意蘊,而具有“思想史修行”背景的學者,在解讀“有思想的小說”方面會更具有先天優勢,其精準敏銳宛如夏中義所謂的“穿透力太強”的“X 光”。如果把作品的深層次思想和哲學意蘊比喻為隱藏在“臟器”內部的微小“病灶”,那么,這種“X 光”就可以穿透“迷人的形體曲線和肌膚芳澤”等表層障礙,而直抵“病灶”,從而能精確地發現隱于小說深層不易被感知的思想和哲學意蘊。而不具備這種“X 光”性能的,在探測作品深層思想與意蘊方面則如隔霧觀花,不得要領。質言之,“X 光”特征是一個優秀批評家所必須具備的深刻、精準、敏銳、犀利等綜合素質的體現。
該著一個顯著的特色是具有建立在魯迅學史基礎上的“問題意識”以及由之而帶來的“創新意識”。“學術研究和學術思想的進步,在于不斷地提出新的問題。問題預示著創新的契機。提出一個好的問題,就啟示了新的思路,發現了新的對象。而為了解決新問題,就會嘗試運用新的方法,提出新的理論范疇或闡釋框架。”?“問題的缺失必然導致學術的研究流于過多地描述而走向浮泛。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與學術成果呈‘爆炸式’增長態勢顯得不很和諧的是,‘問題意識’的缺失已引起學術界的嚴重憂慮,許多學者疾呼要強化‘問題意識’。有學者尖銳地指出:我們有很多著作,但沒有很多問題。”?因此,“問題意識”是學術研究產生學術價值的前提之一,因為只有“問題意識”才能誘發研究者產生探究問題的學術興趣和動力,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產生新的發現,提出新的觀點和見解。俞兆平就有這種自覺的“問題意識”,正如他說:“我在寫作中盡量突出問題意識……以提出問題為定位,解答問題而展開,力求做到以點帶面,避免全方位布局的面面俱到,這是本書的撰寫策略。”?“用自己的腿,走自己的路,在別人沒有發現問題的地方去發現問題,這一信條仍崇奉至今。收錄于書中的15 篇章,均以‘問題意識’為起點,以史料為實證而展開論說。”?但是,就魯迅研究而言,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并非一件一蹴而就的容易事。因為魯迅研究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發現問題必須建立在對這些已有研究成果熟悉把握的基礎上,或深化,或對話,或辯駁,然后提出自己的一家之見,不然很容易就淪為炒別人冷飯的“重復闡釋”。俞兆平正是具有這個清醒的意識,因為他明白,作為一個“跨界”的魯迅研究學者,他的每一個新觀點的提出與發表,都可能有很多“界內”的魯迅研究專家在“虎視眈眈”地盯著,稍有閃失和不周,就會處于不利的境地。他的這本著作其實就是和“魯研界”進行對話的,潛在的讀者就是“魯研界”的廣大學者。因此,他雖然進行著“大膽的假設”,但同時也進行著“小心的求證”,“知此知彼,百戰不殆”,只有在通曉前人研究成果的前提下,他才有提出問題、對話辯駁、另起爐灶的底氣和勇氣。例如,他在閱讀《阿Q 正傳》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問題意識”,即魯迅對于阿Q 的態度是“怒其不爭”嗎?在《〈阿Q 正傳〉新論——越界的庸眾與阿Q 的悲劇》一文中,俞兆平對這一沿襲至今的“定評”進行質疑,指出魯迅對阿Q 并非傳統的“怒其不爭”,而是“懼怕其爭”。在提出這個觀點之前,他在文中回顧了《阿Q 正傳》研究史,雖然只扼要列舉了“阿Q 學史”上一些代表性觀點,如周作人、茅盾、蘇雪林、周立波、陳涌、何其芳、林興宅、呂俊華、汪暉等人的觀點,但顯然作者對整部“阿Q 學史”是熟稔于心的。在《阿Q 形象原型新的定位》一文中,也概要地介紹了阿Q 形象的闡釋史,在此基礎上,提出“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是阿Q 形象的原型。筆者通過翻閱學術界有關“阿Q 學史”的著作,發現確實無人從以上兩個角度來解讀阿Q,可謂是真正的“新論”。其他如《〈狂人日記〉寫作動機與〈群己權界論〉》一文,也對《狂人日記》的研究史進行了有重點的介紹。
王元化先生曾經提出“有思想的學術”和“有學術的思想”的概念。所謂“有思想的學術”是指學術研究的價值在于新思想的發現、新觀點的提出,俞兆平的魯迅研究大致就屬于這種“有思想的學術”。
王富仁先生在研究魯迅《吶喊》《彷徨》的時候認為,從20 世紀50 年代開始,學術界逐漸形成了一個以毛澤東對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為基本準則來闡釋《吶喊》《彷徨》思想意義的研究系統,將《吶喊》《彷徨》視為中國政治革命的一面“鏡子”,但“近年來人們越來越多地發現它與魯迅原作存在一個偏離角”?,于是,王富仁提出“回到魯迅那里去,首先理解并說明魯迅和他自己的創作意圖”?,有必要調整原來以“政治革命”為闡釋綱要的研究系統,替換為以“思想革命”作為《吶喊》《彷徨》闡釋主線的新的研究系統,并將《吶喊》《彷徨》解讀成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從而達到“回到魯迅那里去”的目的。從魯迅研究學術史的鏈條上來考量,王富仁的主張無疑是一個里程碑式的貢獻。我們今日緬懷并高度評價王富仁,很大程度上是緣于王富仁在研究范式上對于魯迅研究的重大突破,“回到魯迅那里去”也成為魯迅研究的一條“黃金準則”。但是,我們肯定王富仁在此方面不可磨滅的貢獻,也不必諱言它的內在缺憾:誠然,正如王富仁指出的,“政治革命”的闡釋系統與魯迅原作之間有一個“偏離角”,那么,“反封建思想革命”是不是就真正“回到魯迅那里去”了呢?是否就符合魯迅的創作意圖呢?事實上,“反封建思想革命”觀點的提出與80年代的啟蒙語境相關,它與魯迅原作之間的“偏離角”仍然沒有彌合,雖說“思想革命”比“政治革命”的闡釋更接近于魯迅,但并非等于真正“回到魯迅”,與魯迅完全重合。所以在王富仁之后,才有汪暉從魯迅“反抗絕望”的精神結構來研究《吶喊》《彷徨》的個體精神世界,之后更有王乾坤、錢理群、林賢治、王曉明、張夢陽等人從不同研究角度試圖“回到魯迅那里去”的種種努力。俞兆平提出的“以魯證魯”“以魯箋魯”也是“回到魯迅那里去”的一種努力與嘗試。
但無論是王富仁的“反封建思想革命”還是汪暉的“反抗絕望”、錢理群的“心靈的探尋”、王乾坤的“生命哲學”,都不同程度地摻和著研究者本人對于魯迅的獨特理解,或多或少地帶上研究者自身的主體性情感,所以很難說能真正“回到魯迅那里去”。而俞兆平“以魯證魯”“以魯箋魯”的研究方法卻與其他研究者迥然不同,“即以史料實證為前提,以經驗歸納為邏輯原則的文學研究方法,因為魯迅有他的精神密碼,這密碼就藏在他的全集中,有待我們去破譯”。這是一種培根式的歸納法,不同于以先驗演繹為主要特征的笛卡兒式唯理主義研究方法。具體而言,就是在研究魯迅及其作品時,以魯迅一生中所有的文獻資料,包括魯迅的創作、日記、書信、翻譯、創作談等周邊文獻作為佐證材料,來闡釋魯迅的作品,或進行互文印證,作者說:“‘無征不信,孤證不立’,強調原態史實的實證和歷史語境的納入,則是我堅持多年的學術研究的基本原則。……所以在魯迅研究中,只要條件可行,我都盡量求助于魯迅自身著作,一字一句地積累原始資料,苦思冥想地尋求真諦。”?由于是以魯迅來闡釋魯迅,其客觀性必然高于其他研究者,亦能比其他研究者更有可能真正地“回到魯迅那里去”。
“以魯證魯”“以魯箋魯”的研究方法運用最典型的是《阿Q 形象原型新的定位》一文。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提及,對于《阿Q 正傳》的解讀,除了魯迅直接提示的《俄文譯本〈阿Q 正傳〉序》《〈阿Q 正傳〉的成因》等文之外,作者在《魯迅全集》的閱讀中,還尋找到《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熱風·隨感錄三十八》《再談保留》《流氓的變遷》《學界三魂》《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350824 致蕭軍》,以及《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的“譯者附記”等12 處的相關段落文字,與《阿Q 正傳》文本進行“互文印證”,對阿Q 形象原型進行溯源,從而得出魯迅所說的“破落戶子弟的裝腔作勢”是阿Q 形象的原點。
在對魯迅《狂人日記》創作動機的創新性闡釋中,采用了與嚴復譯著《群己權界論》“互文印證”的方式,如作者尋找到魯迅的《破惡聲論》《文化偏至論》《寸鐵》《我之節烈觀》《華蓋集·通訊》《這個與那個》《“碰壁”之后》《上海所感》《〈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書信《180820 致許壽裳》《180705 致錢玄同》《答有恒先生》,演講《聰明人不能做事、世界是屬于傻子》,以及小說《藥》《孤獨者》《在酒樓上》《長明燈》等作為佐證材料,來闡釋《狂人日記》的意旨:“在于批判由小人與庸眾所組成的‘國群’,對‘小己’中‘孤獨的精神戰士’的迫壓、暴虐,‘吃人’的意象則是這一歷史語境中的具體展示與深化,是一種精神性的象征。”?從而引出《狂人日記》的寫作動機與嚴復譯的《群己權界論》有關,即受到其中的“小己受制國人”觀點的影響,“狂人”一詞或許也來自此書。因為采取“回到魯迅那里去”的“以魯證魯”“以魯箋魯”方法,所以即使得出了與以往研究成果迥然不同的觀點,也會令人信服。除以上篇目之外,著作中還有多篇論文在具體論述過程中,除了旁征博引其他理論觀點,也有意運用“以魯證魯”“以魯箋魯”的方法來進行輔助性論證。
筆者近期為包括俞兆平在內的三位學者寫過書評,另兩位是張夢陽的《阿Q 一百年:魯迅文學的世界性精神探微》和古遠清的《世界華文文學概論》,我發現三者有以下共同特征:三位先生都是年逾古稀的長者,其中俞兆平先生和張夢陽先生1945年生,古遠清先生1941 年生。三部著作都是他們退休后撰寫的,除此之外,他們更有其他的寫作計劃。他們退休之后,沒有生存和養家的壓力,沒有科研任務的要求,擺脫了學術評價體制的束縛,其狀態正如陶淵明所說,“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他們可以完全自由地進行學術研究,或出于純粹的興趣,在研究中感受到創造思想、發揚真理的快樂;或視學術研究為內在的生命需求和體驗;或有志于在學術史上“留名”。總之,他們的研究都超越了為“稻粱謀”等世俗功利的層面,唯有如此,才更容易產生真正的學術精品。以上三位學者的情況絕非個案,例如北大就有錢理群等一批老一輩學人,在退休后迎來了他們學術的第二個“黃金期”,筆者姑且將這種現象稱為“退休后學人群體”治學現象。在當下學術生態走向功利化、浮躁化的大背景下,這些“退而不休”的老先生們卻能超越世俗功利,甘于寂寞,勤奮耕耘,發揮余熱,無怨無悔地投身于學術研究,體現了一種真正的治學精神和崇高的學術境界,在他們身上仿佛看到了中國學術的希望。
①《魯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8 頁。
②③④⑨???? 俞兆平:《哲學的魯迅》,商務印書館2023 年版。
⑤韓石山:《魯研界里無高手》,《文學自由談》2004 年第2 期。
⑥郜元寶:《打通魯迅研究的內外篇》,《文學評論》2006 年第2 期。
⑦王乾坤:《魯迅的生命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年版;鐘誠:《進化、革命與復仇:“政治魯迅”的誕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涂昕:《魯迅與博物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 年版。
⑧⑩ 夏中義、夏偉:《“有思想的小說”與“被小說的思想”──評俞兆平〈越界的庸眾與阿Q 的悲劇〉》,《東南學術》2011 年第6 期。
? 俞兆平:《沈從文的〈邊城〉及其美學追求》,《名作欣賞(鑒賞版)》2019 年第11 期;俞兆平:《沈從文〈湘行散記〉的細讀與品評》,《名作欣賞(鑒賞版)》2019年第6 期。
? 吳予敏:《學術問題意識的窘困》,《學術研究》1998 年第10 期。
? 陳明華:《問題意識與方法意識——對洪子誠當代文學研究范式的一種解讀》,《內蒙古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 年第5 期。
?? 王富仁:《〈吶喊〉〈彷徨〉綜論——博士學位論文摘要》,《文學評論》1985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