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芝藝,徐明君
(江蘇大學文學院,江蘇鎮江 212001)
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根脈,一個邁向偉大復興的民族, 必定伴隨著文化軟實力和文化影響力的不斷提升。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對“推進文化自信自強,鑄就社會主義文化新輝煌”[1]作了全面系統的闡述, 為新時代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指明了前進方向, 提出了根本遵循。 報告還強調,加大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力度,加強城鄉建設中歷史文化保護傳承,建好用好國家文化公園。從這一意義上講, 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就是一次具有鮮明中國屬性和重大戰略意義的文化實踐。
我國“國家文化公園”的提出是一個過程。 2017年《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首次提出“規劃建設一批國家文化公園,成為中華文化重要標識”[2]。2019 年,明確建設長城、大運河和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并將長城河北段、大運河江蘇段、長征貴州段作為建設試點, 次年增補黃河國家文化公園進入建設行列, 至此我國國家文化公園體制得以基本確立。黃河、長城、大運河、長征對于中華民族有著特殊而重要的意義, 它們代表著一個古老民族的燦爛文化, 是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豐富文化之源和強大精神力量。建設國家文化公園,是一項國家重大文化工程,這一“傳統的發明”旨在“以國家之名”,整合具有突出意義、重要影響、重大主題的文物和文化資源, 讓文化遺產更好地融入并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增強全民族的文化自信,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凝聚強大的精神力量, 是新時代鑄就社會文化新輝煌的中國實踐。
從概念上說,“國家文化公園”是我國首次提出并付諸實踐。此前國際上并沒有這一概念,有的只是美國實踐并推廣的“國家公園”(national park)這一概念。那么二者之間是否有聯系?有什么聯系?又有什么差異?這些問題的回答必然建立在細致考察公園、國家公園、國家文化公園等概念的基礎上。
首先理解“園”或者“公園”的概念。 造園既是一種建筑形態,也是一種藝術形態,是建筑與藝術的綜合體。 出現于公元前7 世紀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名園。除了兩河流域,世界的古老文明都曾擁有較為發達的園藝形態, 我國建筑學家童寯就將世界造園系統分為西亞、 歐洲和中國三大系統[3]。 古代的“園”往往不是今天常說的“公園”,而是“皇家園林”或者“私家園林”。 由于園林具有藝術和審美的性質, 長期以來被權力和貴族階層所追求,成為他們標榜身份的工具。從“私園”到“公園”的轉向發生在法國大革命時期, 資產階級力量追求自由、民主、平等,推動原本貴族的“私家財產”逐漸“國有化”,敞開大門接納普通的民眾,實質上這是資產階級修辭性地(rhetorically)將民眾納入社會的一種手段。無論如何,現代意義上的“公園”的概念真正出現了。
“國家公園”概念和體制的確立,美國發揮著主導性作用,并推動成為國際自然保護的普遍經驗。美國是歐洲開辟的殖民地,僅有短短300 年的歷史。美國的現代化過程伴隨著對自然荒野(wilderness)的發現和改造,力圖將“荒野”改成“流著奶和蜜的伊甸園”,這是一種充斥著人類中心主義和實用主義的自然觀[4]。 在這一觀念的影響下,美國的自然資源和生物多樣性遭到嚴重破壞, 典型的結果就是20 世紀30 年代的沙塵暴。 所以,20 世紀上半葉美國出現了第一次保護主義運動的高潮, 具體措施如建立國家公園、動物保護區、鳥類保護區等,“國家公園”(national park)應運而生,具有代表性的就是黃石國家公園和大提頓國家公園。與此同時,美國建立身份的需求越來越強烈, 但是無法通過歷史和文化的方式加以確立。因此,“國家公園”及利用自然遺產就成為美國塑造國家、建構文明的“救命稻草”,以此彰顯與歐洲不同的獨特精神價值的目的。可見,美國的國家公園體制, 本質上是一種自然文化資源的利用和管理模式, 在自然空間賦予時間的意義, 體現在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組織法》的“通過保存而傳給后代”的規定上。 這種方式后來成為世界自然遺產保護的普遍經驗。
從“國家公園”到“國家文化公園”,是中國發揮主導性作用的一次實踐。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國家文化公園”是從“國家公園”的體制中發展而來。兩個概念的并置意在揭示二者的區別,即強調“自然”的國家公園,和強調“文化”的國家文化公園。 “國家文化公園”的出現,獨特之處在于“國家”“文化”“公園”三者的并置,兼具國家性、文化性、人民性,呈現出鮮明的中國特色。 根本原因在于我國深厚的文化傳統和豐富的文化資源, 我國有著五千年文明的悠久歷史,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中華民族自強不息,文化傳統綿延不絕,文獻典籍浩如煙海。民俗學奠基者鐘敬文提出“建立中國民俗學派的時代命題,把歷史民俗學、 理論民俗學和記錄民俗學作為民俗學結構體系的三大支柱”,其中“歷史民俗學”就是基于中國歷史傳統的本土學術自覺,因此,看到中華民族厚重的文化傳統,堅定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我國才能以更加昂揚的精神面貌邁向新的更大的勝利。這就是“國家文化公園”的中國性所在。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文化強國建設,以深沉堅定的文化自信,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不斷增強全黨全國各族人民的精神力量?!皣椅幕珗@”便是增強全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戰略舉措, 是國家推進的重大文化工程,也是一項國家治理的文化實驗和實踐。
“治理”在中國古代指的是“治國理政”,即統治者治理國家和處理政務,還常常隱喻為“治大國若烹小鮮”。 在西方,“治理”(Governance)含控制、引導和操縱之意。 現代的治理觀更強調分權治理和社會自治,主張政府放權和社會受權,實現多主體、多中心治理等政治和治理的多元化。而我國所強調的“國家治理”,堅持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立足中國實踐,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有機結合,適應國家現代化總進程, 從各個領域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很重要的方面在于文化,即在文化領域內充分體現治理理念。托尼·本尼特整合了葛蘭西的理論和文化研究的批判傳統, 提出文化治理對于社會良善發展具有的價值效用[5]。 在中華傳統文化中,也強調“人文化成”,比如“觀乎人文,化成天下”(《周易》),“太上神化”(《淮南子·主術訓》)等。這就說明,文化成為現代國家治理觀的一個積極因素。
因此,國家治理不僅是制度問題,其背后還有豐富的文化和社會心理內涵。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中指出:“國家文化公園是國家推進實施的重大文化工程,通過整合具有突出意義、重要影響、重大主題的文物和文化資源,實施公園化管理運營,實現保護傳承利用、文化教育、公共服務、旅游觀光、休閑娛樂、科學研究功能,形成具有特定開放空間的公共文化載體,集中打造中華文化重要標志,以進一步堅定文化自信, 充分彰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持久影響力、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強大生命力。 ”[6]其中“國家推進實施的重大文化工程” 突出了其國家性,“整合具有突出意義、重要影響、重大主題的文物和文化資源”突出了其文化性;“實施公園化管理運營”則強調其具有“公共性”和“市場性”。
從實踐上說,建立國家文化公園的各個環節,從遴選具有突出意義、重要影響、重大主題的文物和文化資源,到具體的設計、實施建造,再到公園的運行和管理,這一過程是由政府、商業機構、社會組織、地方社會、民眾自身等不同主體共同合作運行的,兼顧文化項目的代表性和市場性、國家性和地方性、官方話語和民眾生活、審美性和教育性、公益性和產業性等,形成具有特定開放空間的公共文化載體,以整體性的眼光保護跨區域、跨文化、跨越歷史維度的大型線性文化遺產,推動文化資源向“國家象征”轉換,全面介入當下中國的鄉村振興、 一帶一路、 長江經濟帶、長三角一體化、大運河經濟帶、文化產業、數字產業等國家戰略和議題。這既能解決自身的建設問題,也解決同中國治理體系相融合的兼容性問題, 最終增強全民族文化自信, 鮮明地體現出文化領域的多主體的現代治理觀。
總的來看,“國家文化公園” 作為一個整合的概念,具有突出的“理性”特征,對此彭兆榮“一種工具理性的實踐與實驗”[7]的認識和概括十分準確。建設國家文化公園, 就是新時代我國國家治理的文化實踐,它是由國家實施和推進,吸引社會不同主體共同參與,堅持保護文化多樣性的理念。因此,“國家文化公園”作為一項國家治理的文化實驗和實踐,其建設落地不僅意味著一個個文化項目的疊加, 更意味著成為現代國家治理的文化力量和積極因素, 是我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方面, 具有鮮明的中國屬性。
實際上, 稍早一些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同樣是我國一項國家治理舉措。 我國的民間文化傳統曾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未受到足夠的重視,隨著國際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發展, 促使我國不斷重新認識和開發我國的傳統文化資源。高丙中指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在中國不只是一項單純的文化工作, 而是全面融入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全局的戰略性工作,全面開創了文化領域的現代治理[8]。
從實踐的自主性而言, 國家文化公園顯然是更為本土的中國概念和實踐, 具有更鮮明的中國屬性和中國特色。 本質上說,國家文化公園的呈現(presentation)是一個“以空間理解時間”的邏輯,通過串聯不同地區的多樣的文化, 以空間的形態展示時間的延展過程, 集中展示中華文化生態系統和文化多樣性,理解整體的文化演進,以提供公共文化服務產品而解決新時代的社會主要矛盾, 滿足人民的精神文化需要。
從內涵上講,“國家”代表著頂層設計,“文化”體現本質屬性,“公園”明確權屬表達,這就意味著從單一主體的管控式保護轉變為多元主體的開發式保護,優化管理體系和空間網絡,為文物保護、文化傳承及經濟發展提供中國文化治理的方案。
“生生”是中國儒家宇宙論哲學的特征,這一觀念最早出現在《易傳·系辭上》的“生生之謂易”中,以及《易傳·系辭下》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中,主要描述了天地宇宙的創生過程。國家文化公園,是繼承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激發全民族文化自信自強、凝聚全民族精神力量的重大國家文化工程,黃河、長江、長城、大運河集中展現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內核和民族精神。
自古以來,遠古先民在黃河流域生息繁衍,創造了璀璨的早期文明。 考古學家蘇秉琦提出早期文明起源的“滿天星斗”說,黃河流域必然是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因為自古以來黃河中游便是“中”之所在。周人將嵩山稱作“天室”,周代曾將象征神圣王權的“九鼎”置于洛陽,背后的核心邏輯就是“宅茲中國”。由此可見,黃河對于中華文明的深遠意義,甚至于到了近代中國抵御外侮的歷史進程中,“黃河大合唱”仍然是鼓舞民族精神的力量源泉。正如習近平總書記講,“九曲黃河,奔騰向前,以百折不撓的磅礴氣勢塑造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民族品格, 是中華民族堅定文化自信的重要根基”[9]。
在中國的南方,長江產生了良渚文化、楚文化等對中原地區影響深遠的文化形態, 深刻參與了塑造中華民族的文明形態和精神品格的歷史過程。 長城歷來被認為是中國的符號,“萬里長城”聞名于世,長城是古老中國的偉大創造, 彰顯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創造力。中國大運河由隋唐大運河、京杭大運河和浙東運河三段組成, 猶如一條盤踞在中國東部地區的巨龍,是中國古代創造的千秋偉業,運河沿線的民眾在國家權力與日常生活之間、在地方、區域、國家、世界之間,創造出多姿多彩、積淀千年、具有開放、包容、創造精神的大運河文化,這與“生生”哲學中強調“動”的意義相契合,大運河文化中的“運”的意義相契合,兼有水運、氣運、國運、道運之意,應運而生,周流天下,生生不息。
綜上所述,可以說黃河、長江、長城、大運河就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即便是苦難深重仍然“自強不息”,這就自然地構成國家文化公園的內核, 即以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涵養全民族文化自信和自強。
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意義,一方面,在于發揚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生生不息的文化資源和文化品格,成為邁向民族復興偉大光明前景的重要依托。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國走自己的路,具有無比廣闊的舞臺,具有無比深厚的歷史底蘊,具有無比強大的前進定力;另一方面,在于具象化展現中華文化符號,塑造中國文化品牌, 講好中國故事, 傳遞好中國聲音,成為文明互鑒的重要渠道。
中華民族歷來就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中華文明具有強大的包容性。 黃河流域的先民們在農耕生活中安土重遷,養成了防御性而非擴張性的人格特質[10],這就注定了中華文化的廣闊胸懷。 長城是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交往融合的見證, 沿線形成的關城也成為邊貿往來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場所。 大運河地跨8省,與“陸上絲綢之路”相連接,以商品貿易為主要渠道, 連接的是不同國家和地區, 交換的是不同的商品,聯通的是不同歷史傳統和文化精神,是中外交流的典范。由此看來,黃河、長城、長江和大運河是新時代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更好展現真實、立體、全面中國的重要文化品牌,具有世界意義。
“國家文化公園”概念的提出,深深植根于我國悠久歷史所積淀的文獻文化資源, 是中國在文化遺產資源保護與利用上的本土化創新。 從概念上說,“國家文化公園”凸顯了“文化”的核心地位,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集中體現;從實踐上說,“國家文化公園”內化于中國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現代化的整體結構中,國家和社會治理必須有歷史的眼光,以歷史為師,以歷史為用。
“國家文化公園”的意義不僅在于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支撐,也在于樹立中國文化品牌,講好中國故事,傳遞好中國聲音,是一次鑄就社會主義文化新輝煌的生動實踐。
總體來說,“國家文化公園”就是以國家為主導,以人民為主體, 在博物館和公園之間提出一條新的公共文化實現路徑, 是對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做出有益補充, 彰顯了古老文明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的現代轉化方式, 體現了新時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水平, 為世界文化遺產事業貢獻了中國智慧,這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