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蟬羽
我喜歡東張西望,關切正在發生的“當下”,渴望與社會現實發生真切的鏈接。于是,在本科和碩士期間,我將大量的時間投入進社會實踐。

收獲1:蝴蝶寶貝的“笑臉”
一頭扎入社會實踐的熱情與我本科時加入志愿者組織的經歷密不可分。在本科期間,我跟隨一個名為“SK?sunny”的志愿社團參與了一系列大學生志愿服務的活動。幾年里,我和伙伴們深入漸凍癥患者的家庭,記錄下他們艱難的生活圖景與依舊保有的美好向往。我們呼吁社會各界關注肺動脈高壓患者,聯合上海地區各高校的學生做了“藍唇”(該病的主要病癥之一是嘴唇呈藍紫色)挑戰……
在這一系列活動中,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當屬我跟拍長達3年的一個罕見病群體。該病的學名叫“遺傳性大皰性表皮松解癥”,因患者的皮膚像蝴蝶翅膀一樣脆弱,所以多被稱為“蝴蝶寶貝”。我們聯系到了公益組織——上海德博蝴蝶寶貝關愛中心的創始人周會長,他也是一名罕見病患者的父親。由于蝴蝶寶貝們的身上幾乎沒有完好的肌膚,受到輕微摩擦就會出現破損,連衣服上的線頭和標簽都會將他們的皮膚磨出水泡。志愿者社團與關愛協會共同組織了一次“正衣反穿”的快閃活動,一群人身著穿反了的衣服走上街頭,以期喚起大家的關注。
由于協會中登記在冊的蝴蝶寶貝患者多為兒童,我們為這些孩子在校園內舉辦了cosplay?show以及小型的畫展,希望這些孩子們的自我表達能被更多人看到。從專業力量支持來說,除了在這些日常志愿活動中拍攝相關的照片和視頻并在剪輯制作后發布,我們還協助蝴蝶寶貝關愛中心一同拍攝了許多患者指導視頻。
對罕見病的關注成為我觀察社會側面的一個切口。很多朋友在得知我拍攝罕見病患兒時,常發出疑問:拍片的過程中看到患兒血肉模糊的創面,或是目睹整個患者家庭的無力,是否會感到壓抑難受?我仔細想了想,拍攝當下所涌動的情感絕非單一的詞匯所能概括。患者及其家屬很少在我們的鏡頭前袒露那些聲嘶力竭的悲傷,事實上,他們大多表現得冷靜而平和。譬如我主要拍攝的周會長一家,印象中,他們的臉上常掛著一種“克制的微笑”。作為蝴蝶寶貝關愛中心的創始人,周會長比其他手足無措的家庭更明白,他們遭遇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創痛,更是社會整體所面臨的罕見病困境。于是,尋求媒體支持,呼喚社會的共同關注成為他工作的重要一環。也因此,他和女兒對我們的拍攝十分配合。
為取得家長給患兒護理的視頻素材,應我們的請求,周會長曾在鏡頭前給女兒做了一次包扎。當小姑娘脫掉外套,潰爛的皮膚和全身的水泡讓我們震撼。我們顫抖著舉起相機,想盡力記錄這些“殘酷”時刻,試圖以視覺的沖擊喚起觀眾的共情。回頭想來,這是罕見病家庭為了喚起社會更多地關注讓渡了自己的隱私。包扎結束后,我問坐在沙發上休息的小朋友:“跟著爸爸上各種報道、采訪,還總是有鏡頭這樣跟拍記錄你,你會覺得被打擾嗎?”她笑了笑:“習慣了,可能就需要做這個事。”這里,我并無意去粉飾一種樂觀,我想這應當是一種直面。
每次面對鏡頭,他們都把那些不能承受之重藏在身后,而表現出一種淡然的態度。既然發生了,就想想怎么更好解決,這過程中說不定也能幫到別人。對作為有幸擁有健康身體的我們來說,能做的就是忠實記錄,通過媒介渠道爭取到更廣泛的相關社會資源,并推動相關醫療研究的開展。從這個意義上說,一種關注就是一種支持。
收獲2:認識復雜的醫患關系
在參與志愿服務的過程中,除了活動前期的策劃與組織,活動過程中的拍攝及后期的宣傳也非常重要。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我意識到了“鏡頭是一種表達”,影像成為我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在本科結束后,我依舊選擇了“廣播電視”這一專業作為我碩士期間攻讀的方向。而今回頭看,碩士期間參與的實踐活動對我影響深遠。
2021年3月,我跟隨導師的課題組參與到醫學與傳媒的交叉研究項目,并以此作為我畢業作品的拍攝對象。作品《失重生存·SMA醫患情感影像志》于2022年11月在“十萬個生命的禮贊”生命教育公益短視頻征集活動中獲得了一等獎。事實上,這長達1年奔波于醫院和患者住所的經歷,遠非一篇簡短的手記所能概括。我試圖成為一個秉持“價值中立”原則的記錄者,在片中呈現醫生與患者的多維視角。在校大學生的身份使得我更易于與醫患雙方建立互信,在點滴的相處中,他們逐漸對我打開更深層的內心世界,我也逐步窺探到醫患關系中更具張力的內容。
在一次跟拍中,我忽然看到主治醫生怒氣沖沖地朝患者走來,“和您說了好幾次的留樣,您怎么每次都沒有及時帶來!如果下次還這樣,我們可能要取消您的受試資格了!”旁邊的醫學生悄悄告訴我,他們正在推進一項藥物的臨床研究,如果該藥物被證明有效并投入生產,患者將會以十分便宜的價格購買到這種藥品,一定程度上能夠解決大多數病患家庭“用藥難”的困境。于是,他們與受試者簽訂了協議,愿意參與該項目的患者將在日常診斷方面得到來自醫院的部分支持。然而眼下這戶家庭的“掉鏈子”常常讓他們的項目進程不得不被打斷,項目組的成員為此很是惱火。
午間,我與患者一家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他們和我說起之后要去別的醫院做康復,我好奇問道:“為什么不都在這家醫院做呢?”患兒的母親小心翼翼地說:“哎,害怕,怕給醫生添麻煩。每天睜開眼睛就開始給女兒做復健按摩,事兒太多了!是真的忘記了,真的不是故意的。”事實上,在拍攝的過程中,諸如此類的事情時有發生。一面是醫生視角下,即便已經竭盡全力為患者爭取各種權益,譬如醫保的支持等,卻依舊遭遇患者不信任的拷問。一面是患者視角下,緊握著醫生作為小家庭唯一的救命稻草,在與醫生的相處中如履薄冰。復雜的醫患關系背后所折射出的難解困境常凝聚于無聲的影像:醫生的嘆息與患者的靜默。我時常感到我貧乏的語言很難傳遞出其中情感的開合,于是大多數時,我并不以過于主觀介入的旁白來組織影像,而僅僅是將事件組接在一起,任情感在其中靜靜流淌。
生活于新興媒介不斷涌現的當下,在諸多學者的討論中,我們已然進入一個視覺文化占據強勢地位的讀圖時代。隨著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的普及,影像成為很多人了解、參與世界方式。當每個人都擁有一支麥克風時,關注今日中國正在進行著的社會現實應是每個將鏡頭作為表達方式之人的自覺選擇。
收獲3:彝族兄弟鏡頭中的我們
本以為碩士階段的實踐,會伴隨著我選擇讀博之后的理論轉向而告一段落。然而就在即將畢業之時,接踵而至的兩項實踐任務引起了我對人與社會關系的進一步思考。
2022年的春天,我們團隊突然接到了來自校招生辦的新任務,給學校強基計劃的招生拍攝一支宣傳片。校級宣傳片傳遞的是官方聲音,代表了學校的整體形象。然而由于發布日期迫近,整體留給我們的制作周期很短,這既是一項棘手的任務,又是一次難得的實踐機會。我們的創意構想圍繞強基計劃的宗旨而展開,強基計劃是國家為培養基礎學科的科研人才而提出的一項招生項目,要求選拔的是有志于服務國家重大戰略需求的優秀學生。經過激烈的討論,我們最終確定了本片的核心立意“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扛著長槍短炮,我們深入到同學們生活學習的場所:動物實驗中心、醫學實驗平臺、古籍修復館、力學實驗室……
在這次拍攝實踐中,我看到了每一個同學在講述理想時閃閃發光的眼睛。在最終的成片中,大家聽到了這樣的回答:
“我想成為一個借文化之風帆,揚中國之精神的人。”
——漢語言文學專業古文字學方向丁同學
“我想成為綠水青山的守護者,化知識為力量,用智慧守護自然。”
——生物科學專業姚同學
“我想成為一個拓展人類思想邊界的人,探索永恒的真理與價值。”
——哲學專業李同學
“我想用實驗室里看不見的手術刀,醫治千千萬萬的人。”
——基礎醫學專業周同學
……
他們的答案讓我不禁重思剛踏進浙大時,竺可楨老校長的兩問:“諸位在校,有兩個問題應該問問自己。第一,到浙大來做什么?第二,將來畢業后做什么樣的人?”
帶著這兩個問題,我跟隨學院的暑期社會實踐團隊來到了云南景東。其中的一個任務是拍攝關于彝族文化的宣傳片,將當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向外推介。根據前期調研,我們邀請了景東縣青云村的幾位非遺傳承人一一展現“八大碗”“刺繡”“打歌”等具有彝族特色的民俗。然而,在拍攝的過程中,大家發現這些在安排下的民俗“表演”帶有一種符號化的他者想象,而非他們的生活日常。事實上,民俗的傳承及其傳播在很多影像作品中都被表述為一種宣傳片式的“揭秘”和“解讀”,但這種“展演”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一籌莫展之時,彝家的弟弟妹妹好奇地拿起了我們的相機,記錄下了鏡頭中困惑的我們。相機成為我們進行情感交流的橋梁,很快他們便學會了基本的拍攝操作,快樂地拿著相機到處記錄。
我們意識到,透過層層媒介的個體想象需要走向共建聯結的情感交流。即將離開時,彝家奶奶向我們展示了她手機中所記錄的我們,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發一個朋友圈噢!”打開她的朋友圈,出現了跳著街舞的弟弟、跟著抖音扭動的妹妹、爺爺去上海參加表演的片段、跟著非遺傳承人學習刺繡的外國友人……那是她眼中的世界。這意味著當外界將目光聚焦于少數民族村寨的時候,其中的人們也正通過現代化媒介觀察著整個中國、整個世界。
由此,我發現,鏡頭的本質并非僅僅是單向的觀察,更是一種“照鏡子”式互為你我的雙向互動。我們問弟弟,長大以后想做什么?弟弟笑了笑說:“可以將這些舞蹈帶到外面,跳給外面的人看,如果大家想學也是可以的。”回去之后,我們整理了素材,將本片定名為《生根發芽》,該片名取意于彝族特色“八大碗”中吃飯時先要吃豆芽這一“生根發芽”之意,喻指“文化傳承”。
2023年是我碩士畢業后攻讀博士學位的第一年。現在的我依舊很難說清楚,將來畢業后要做什么樣的人。只是從這些實踐經歷中,我清楚地明白,在國家的支持下做著研究,豈能“兩耳不聞窗外事”?無論是實踐抑或專心學術研究,青年人都應有當代關切。很難否認這20多年的讀書生涯中,我們都被象牙塔保護得很好,但一次次實踐正如我的一堂堂社會課,我并不缺乏直面社會的勇氣。我不想怯懦地躲在象牙塔中,無論以何種方式,我都愿意走進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