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彰言
當我第一次踏入浙江大學口才協會的活動室時,我不禁想起了12年前的那個下午。那時我還是初中生,人生第一次穿上西裝,打上領帶,裝作大人模樣,模仿著1993年國際大專辯論賽辯手們的口氣,走上臺,闡述自己對于“人類應該發展克隆技術”的觀點。

原來已經過去那么久了,我對自己說。
辯論與我的緣分頗深。絕大部分辯手都是在大學開始接觸辯論,大一參加新生賽,大二入選校隊,然后在大三和大四成熟,代表學校征戰各地大賽的舞臺。然而,我的接觸要比他們早得多。得益于開明的老師和教學環境,我在初中就接觸了辯論,并在高中組建了辯論隊。此后,在本科和研究生的6年時光里,我參加了許多比賽,甚至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北美辯論聯盟。當我從悉尼大學碩士畢業時,我已經與辯論共度了12年,這個時間已經足夠長,比很多人都長。
“是時候退役了。”我對朋友們說,“我想靜下來讀一讀書了。”
于是,在2022年秋天,我成為了浙大傳播學的博士新生。第一學期恰逢公共演講課的李思悅老師需要助教,具有教學和公共演講經驗的我立即報名,幸運地入選。在第一節課上,我介紹了自己的履歷,討論了演講和辯論的區別,與大家相談甚歡。下課后,很多同學想要加我的微信。在眾多好友申請中,有一條格外有趣。
“我叫劉滎,浙江大學新生辯論賽冠軍。”
我接受了他的好友請求,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個舉動將帶來什么影響。然而,這個簡單的舉動卻成為了我重新回到辯論的契機。劉滎的出現讓我看到了辯論在年輕一代中的影響力,也讓我意識到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辯手,我可以為他們的成長提供幫助。
冬日的冠軍
對于從事辯論的人士,一個問題多少會困擾他們:辯論究竟意味著什么?似乎雙方辯手各執己見,自說自話,爭論不休,只是言辭的較量。我也曾困惑于此。長達12年的辯論經歷,付出了無數的時間和精力,我究竟收獲了什么?始終沒有確切答案。當博士錄取通知書抵達家中時,我決定不能再在辯論上浪費時間。
“為一場比賽準備一周,這段時間足夠我寫一篇論文了!”我如是告訴曾經的隊友。
因此,在進入浙江大學后,我沒有加入辯論隊。學業、助教、健身和下棋等活動充實了我的生活。劉滎的好友申請和新生辯論賽冠軍成就,并未引起我的關注。
轉變發生在寒假,不幸染病的我臥床在家,全身無力。無聊之際,劉滎的一條信息出現在我的屏幕上。
“學長,我們現在參加浙江大學冬季辯論賽,這是一個網絡比賽。我們在討論過程中遇到了一些問題,您是否方便給我們指點一下?”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既然生病在家,不如找點事情做。于是很快就加入了一個討論群。在這里,我認識了另外5名隊員,都是浙大的大一和大二同學,懷揣著對辯論的夢想和熱情,共同探討一個深奧的話題,“文學創作的價值更在于載道而不是緣情”。
“學長,我們有問題。”他們向我求助。
“我看不懂題目……”我坦言。
根據我淺薄的理解,要探討這個問題,必須從文學創作的意義本身入手,闡述文學價值。然而,作為一名傳播學博士生,我對文學創作知之甚少,該如何指導他們呢?但在大家殷切的期盼下,我只能硬著頭皮承擔指導工作。既然要指導,就得做好充分的準備。在查閱資料后,我很快發現這是2021年國際華語辯論邀請賽的題目,網絡上有許多可以學習和借鑒的視頻。問題似乎不大,但隨著與同學們交流的深入,我發現確實存在問題。2021年國際華語辯論邀請賽的參賽選手經驗豐富,他們能夠運用復雜的邏輯攻防,并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來應對突發情況。然而,浙江大學冬季辯論賽僅限大一和大二同學參加,除了領隊小糖具備經驗外,其他人幾乎都是新手,哪怕是剛獲得新生辯論賽冠軍的劉滎也不例外。他們的經驗限制了他們無法借鑒網絡上的視頻。
無奈之下,我認識到教學和辯論都需要因材施教。了解情況后,我立刻調整了思路。首先是定義問題,我在采訪了北京大學、福建師范大學和廈門大學的辯論前輩后,決定將“載道”和“緣情”分別解釋為“講道理”和“談感情”,而將文學創作的價值解釋為“客觀意義上被廣泛認可并傳承”。
解決了定義問題后,便是邏輯問題。考慮到隊員們的經驗不足,我準備了簡單而直接的邏輯:“任何作品都是道理和感情共存的,如《紅樓夢》,但《紅樓夢》的高度來源于其闡述的諸多道理,這使得其區別于爛俗的言情小說。《三國演義》也是情理并存,但其價值源于‘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使其有別于其他歷史故事。因此,作品的高度源于載道。”接下來是戰術,我們的戰術同樣簡單,通過不斷追問對方《紅樓夢》中的愛情與瓊瑤小說和地攤文學的愛情的區別,證明“緣情”沒有價值。再通過詢問對方各種名著中的“理”,來探討除了這些名著還有哪些作品具有這些道理。
這些定義、邏輯和戰術簡單而實用,恰好滿足了隊員們的需求。一周后,他們戰勝了對手,成功晉級四強。再過一周,在“更應該用現實/故事向孩子解釋死亡”的辯題上,他們用同樣簡單的邏輯和戰術再次戰勝對手,晉級決賽。在決賽中,在“被AI辯手戰勝,是人類辯手之喜/之悲”的辯題上,雙方經過1小時的激戰,他們最終以5:4戰勝對手,獲得冠軍。
比賽結束了,但我對辯論的思考才剛剛開始。
論辯之價值
自比賽落幕以來,我數周來不禁反復思考:辯論究竟意味著什么?初次接觸時,它似乎只是一種愛好,大學生的消遣。然而,擔任浙江大學辯論隊教練后,我深感醍醐灌頂。
教練視角下的辯論與辯手自然大異其趣。作為辯手,你只需關注自己在賽場上的言辭。而作為教練,你所考慮的層面要更為豐富。除了建立完善的框架和邏輯,還需關注隊員的理解程度、對手的能力水平,甚至還要洞察評委和裁判的思維模式,制定一個能打動全場的策略。
確實,說服力乃辯論的精髓。過去作為辯手,我憑借自身技巧、邏輯與對手交鋒,竭力駁斥對方觀點。然而在成為教練之后,我得以擺脫黑白對立的觀念,站在更高處審視問題。我意識到,辯論的本質應是一場說服之旅,而想要說服他人,唯有緊扣現實。
優秀的辯手并非僅憑技巧嫻熟,反應迅速,更重要的是他對世界的觀察是否敏銳。在“文學創作價值更在于載道而非緣情”的辯題中,獲勝的關鍵在于準確把握《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名著的價值。在“如何向孩子解釋死亡”的議題上,我們應認識到現實困境——許多家長無法妥善處理此問題,給孩子留下終生陰影。因此,我們需進行實驗、調查、研究,尋找幫助孩子正確理解死亡的方法。在“被AI辯手戰勝是人類辯手之喜/之悲”的辯題中,我們應思考在人工智能激起社會熱潮之際,某些職業或被取代,從業者該何去何從。
辯論不僅是辯論,更是對現實世界的深入思考。
若只關注辯題表象,糾纏于辯論,也許我們能積累邏輯訓練和知識。但將辯論視為對現實世界的深入思考,那么辯論便成為一種方法論,為我們提供了洞察現實世界的新視角。“被AI辯手戰勝,是人類辯手之喜/之悲”這一辯題表面上關乎辯論,實際上卻涉及ChatGPT、Stable?Diffusion等人工智能軟件對人類社會的沖擊,對內容生產方式的改變,甚至還與社會結構的變革息息相關。然而,更深層次的內涵仍有待我們挖掘。
這次擔任教練的經歷讓我茅塞頓開。兩個月后,我完成了一篇論文,正是基于對“被AI辯手戰勝,是人類辯手之喜/之悲”這一辯題的思考。12年的辯論歷練賦予我思考的能力,而如今,我將目標從辯論本身轉向了這個世界。
當然,我還要做許多其他的事情。
先關注社會
隨著新學期開學,回到校園的我首次走進浙江大學口思協會的活動室,終于見到了冬季辯論賽時的隊友們。在他們的盛情邀請下,我成為了口思的辯論教練。一個月后,機緣巧合之下,我受中國傳媒大學的趙同學之邀,為他們舉辦了辯論講座。在講座上,我并未如往常一般講解辯論技巧、邏輯、舉證和情感等修辭學知識,而是花費了1個小時,試圖傳達辯論的真諦。
“我們不能成為象牙塔中讀了很多書卻無知的人,脫離現實進行空洞的討論。面對任何辯題,我們首先應問自己:這一議題的現實意義何在?是什么現實情況導致了議題的產生?人們擔憂什么?期待什么?這些社會現象背后又是什么?只有結合現實,我們的討論才具意義,辯論才有價值。因此,我們要關注社會新聞,閱讀書籍,甚至深入了解相關群體的聲音。”
在浙大之后的辯論教學中,我也努力引導隊員進行深度思考。面對新辯題時,多數教練會讓學生先觀看比賽視頻,但我卻選擇另辟蹊徑。我會首先讓學生關注新聞,了解辯題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我相信,只有這樣,他們的辯論才能變得更加有意義。
這種教學方式意在培養學生對現實問題的敏感性和深入分析的能力,從而提高他們在辯論中的實力。通過對辯題背后的現實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學生不僅能夠加強辯論技巧,還能培養出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思考,從而更好地回應現實世界的挑戰。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