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派慕 王睿
景德鎮以手工業、文化產業為人們所熟知,3萬景漂(即漂泊在景德鎮的外地人)匯聚于此,在傳統陶藝產業鏈上生根,形成新的短暫性移民群體與獨特的生活方式。
陶然集
桃花源
翻過贛東北蜿蜒的丘陵來到鄱陽湖平原,陶瓷之鄉景德鎮就坐落于此。如今,看似老舊傳統的陶瓷技藝重新吸引來了外鄉人。
吉尼是2021年1月來到景德鎮的。她對景德鎮并不陌生,大學期間就曾來過好幾次,甚至在此完成了畢業設計的一部分作品。畢業后,她毅然舍棄了找實習工作的想法,在疫情稍微穩定后獨自來到了景德鎮。
“這邊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大家都在做著與陶瓷相關的工作,這里氛圍好、包容性強,大家有相同的愛好,又靠近大自然,儼然現代版‘桃花源’。我感覺時間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已經3年了,這個行業不僅在經濟上讓我可以獨立,也讓我擁有了奇妙的緣分。”吉尼感慨道。
集市
景德鎮有許多各有特色的集市:陶藝街集市每天都開放,兩側是充滿生活氣息的居民小區,這里深受本地攤主青睞,商品價格也比較親民;樂天集市只在每周六上午開放,設在雕塑瓷廠里,是歷史較久的知名集市;而陶溪川集市則是近年知名度較高的網紅集市,每周五和周六下午在新開發的陶溪川文創街區開放,規模很大。
景漂通常會出現在樂天市集和陶溪川集市中,這也是外地游客最愛逛的兩個集市。想在集市售賣作品,手藝人的第一道考驗就是成為攤主。
樂天集市從2008年開始運營,它的發起人是來自香港的上一輩“景漂”鄭祎,她會親自篩選申請者的材料,但入選成為攤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月一次的篩選將攤位名額控制在100個左右,為了保證集市的品牌調性,“創意”是判定能否入圍的重要標準。
陶溪川集市的規模比樂天集市大很多,場地設施等也更好。和北京798、成都東郊記憶等文創園區一樣,陶溪川文創園區也是由老舊的工廠改造而成的。景德鎮知名國企——景德鎮陶文旅集團,在國有陶瓷工廠“宇宙瓷廠”的舊廠址基礎上,完成了陶溪川的開發,通過提供教育培訓、搭建創業空間、引進藝術家資源、提供生活服務配套等舉措,在陶溪川打造了一個全生態閉環陶藝產業鏈,為景漂搭起了一個新的舞臺。
在景德鎮,集市運營有一套成熟的體系。陶溪川通過不同顏色的帳篷將攤位劃分為3片區域:傳統類是綠頂帳篷,創意類是白頂,設計師類則是暗紅色。其中,設計師類更具藝術性,要求申請者的作品“擁有原創性、前衛性、探索性,同時具有當代藝術語言”,而創意類則只要求申請者年齡小于35歲,大專以上學歷,產品原創即可。高門檻下,設計師類的入駐商戶最少,產品質量與價格也明顯高于創意類。
蜂擁而至的游客往往無心留意帳篷顏色的區別,每個攤位前都人頭攢動。相較于巨大人流量帶來的可觀收益,陶溪川集市的攤位費卻很低,每月僅需300至600元,攤位位置靠抽簽決定,公平公正。
陶溪川里有一處固定的市場,會邀請優秀的手藝人入駐;樂天集市所在的雕塑瓷廠里有一大片樓房是“學生創意商城”,專門容納自主創業的大學生,并給予每個入駐實體每季度最高1萬元的補貼。每個鋪面的門口都掛著名牌,展示著創作者的姓名、籍貫、聯系方式和畢業院校,市場管理人員說,這是為了讓創作者“有品牌意識,對自己負責,也能為自己驕傲”。
同時,陶溪川集市不允許攤主在攤位上打游戲、看視頻等。擺攤用的帳篷、桌子等,需要在固定時間內領取,超出規定時間沒有擺好攤或者沒有出現的攤主會被警告,警告兩次后就會被取消下月申請攤位的資格。
第一次見到李羽朵是在7月初的集市上,她戴著一頂編織草帽,正與兩位游客在討價還價。李羽朵來景德鎮兩年多,是景漂中少見的賣手繪青花瓷的年輕人。集市把李羽朵的生活清晰地切割開來,工作日備貨,周末擺攤賣貨。
純手繪的青花瓷作品單價高,不好做,從早做到晚一般也只能畫好4個盤子。李羽朵一般把單價定在六七百元左右,一個周末能賣出三四千元。為了盡可能提高效率,李羽朵把拉坯、燒制等環節外包,自己只負責手繪。“最核心的還是創意,其他環節在景德鎮都能找到人來做。”

來景德鎮兩年多了,李羽朵的月收入已經基本穩定在兩萬元以上。盡管收入穩定下來了,但作為創業者的壓力始終在她頭上盤旋。
五一通常是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時候,今年4月底是節前最關鍵的備貨周,也是李羽朵兩年多來最想家的一段時間。她連續幾個晚上熬夜畫圖,畫錯一下都可能導致盤子出現瑕疵,從而被迫低價出售。直到李羽朵做夠了預估的備貨量,將盤子拿去燒制后,她才敢喘口氣,短暫休息半天。
“不過,看到自己做的東西都變成實物,然后被賣出去了,還是很有成就感的。”李羽朵說:“很踏實,能感受到自己被這個市場認可了。”
集市像是所有創作者每周都要交的例行作業。當陶器擺在自己的攤位上賣不出去時,創作者難免會喪失信心,而繼續堅持創作是緩解這種自我懷疑最好的辦法。
賣貨
對一些景漂來說,擺攤最重要的事不是賺錢,而是廣結善緣。隋茉和男友就是這樣認識了他們的合作伙伴佟舟。佟舟是東北人,中專畢業后曾闖蕩非洲做生意。回國后,沒有工作的他來到了景德鎮,開始當集市走播謀生。
集市走播就是直播代購。每次集市中都會有許多主播坐在攤位前直播。如果直播間里的觀眾看中了某件作品,主播就會把作品買下,郵寄給對方。每周末,隋茉和男友擺攤一般能賺幾百元,而今年年初的一次集市,佟舟坐在隋茉和男友的攤位前直播,一晚上就賣出去了合計5000多元的作品。三人一拍即合,決定成立一個工作室,佟舟負責銷售,隋茉和男友負責生產。6月,這家成立半年的工作室,1個月就做到了超過10萬元的業績。
有了相對穩定的收入,去擺攤就不再是隋茉的必選任務。7月,隋茉請了兩個朋友幫她看攤,自己只在晚上快收市的時候才過去待一會兒,和朋友們聊聊天,聊聊行情。
隋茉身邊還有很多靠擺攤拓展了收入渠道的朋友。“很多經銷商會來集市選品進貨,如果能接到穩定商單的話,一般就可以解決小工作室很長一段時間內的銷路問題。”也有一些攤主被主播帶火后,簽了供貨協議的。
走播一般會和攤主將收入四六分成。在攤主心里,這是個很糾結的選擇。李羽朵說:“我自己賣肯定也能賣得出去,就是慢一點,給別人賣,自己心里都在滴血。”有這樣感受的創作者不少。一些攤位上會擺著“謝絕直播”的招牌,這是集市主辦方提供的牌子,需要的攤主可以直接領取。
即便心有不甘,但更多的創作者還是選擇和主播或者直播機構合作,許多公司也看到了這個機會。一家專注線上陶瓷銷售的頭部公司“瓷泡泡”在景德鎮深耕多年,簽約了100多位藝術家、設計師。公司會買斷創作者的作品版權,甚至跟看中的設計師簽專供協議,通過直播等方式銷售其作品。
方月曾經收到來自瓷泡泡的邀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現在“很后悔當時沒簽約”。那時剛來景德鎮不久,瓷泡泡看上了他的設計,想和他簽專門的供貨協議,但條件較為苛刻。“我當時覺得自己也能賣得很好,同時自己的作品也很厲害。”
在景德鎮的兩年半里,方月變了很多,景德鎮也變了很多。方月相信未來一定還有更多機會,能讓自己被更多的人看見。
生活
方月大學學的是雕塑專業。畢業后,他去了北京,“策展、創作、賣貨都干過,度過了比較精彩的六七年。”受疫情影響,“干不下去了”,南下景德鎮是一個十分意外的決定。
做陶瓷和做雕塑不太一樣,景德鎮給了方月截然不同的藝術靈感。“我當時去村子里收購了一些東西,比如小孩的腳踏車等,然后把各種各樣的材料都放進窯里燒,最后燒出來一些分不清楚的流體和固體。”方月把這些東西取名為“點”,放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作為紀念。
提及這些最初的藝術嘗試,方月有些不好意思,“很快我就意識到最重要的還是先吃飽飯”。方月在景德鎮市區租了一個客廳很大的房子,一個月只要1800元。他經常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朋友又帶朋友,方月不久就在景德鎮有了不小的交際圈。他把在北京時的工作經驗也帶到了景德鎮,在學陶、做陶之外,方月接策展業務,也幫其他朋友對接商業公司。
在景德鎮兩年半的時間里,方月最不習慣的地方是時間觀念。“在北京時,如果去談事情,提前10分鐘到,是基本禮儀,而在景德鎮,大家都會遲到。”慢慢地,方月也逐漸適應了,“感覺這就是小紅書上說的松弛感”,他無奈地笑了一下。
在那些來自大城市的景漂看來,這種隨意的氣氛十分奢侈。在陶溪川集市,周五晚上收攤后,大部分攤主只把作品隨意地拿個東西蓋上,隨后就沖向附近的夜宵攤或者酒吧。哪怕是周六收攤、下次出攤要等到一周后,他們也只是把作品隨意地放到旁邊的公共倉庫里,既沒有固定的存放位置,也沒有鎖。
方月說自己很羨慕景德鎮當地人,“我去工廠時,發現工人沒來上班,然后打電話給他,對方解釋說自己家里有事,但背景音明明是麻將聲”。下雨、圣誕節等,這些都可以成為一個工人缺勤的理由。
陶文旅集團努力嘗試把年輕人的活力帶進景德鎮。陶溪川集市會招募一些兼職的集市管理員,這些管理員基本都是年輕、愛熱鬧的景漂,他們會主動邀請朋友來集市擺攤,本無擺攤打算的方月就是這樣被拉去了陶溪川集市。每隔幾個月,陶溪川還會舉辦“陶然集”——一個更大型的集市。
對年輕人包容的氛圍,是許多景漂決定多“漂”一會兒的原因。“在景德鎮的生活就像在大學時,沒有壓力,有很多可能性。”李羽朵說。
但對很多景漂來說,在這所“大學”終有畢業的一天。方月說他最終還是會離開景德鎮,“我的夢想是做游民,所以要先努力賺到錢”。方月現在已經能夠相對穩定地月入兩萬,行情最好的5月,他甚至賣出了將近10萬的貨品。
景德鎮包容了這些年輕人極為不同的人生體驗,他們用心創作,看著作品被署上自己的名字,受到顧客認可,并由此自力更生。來自各地的年輕人正在當代語境下重塑燒制瓷器這項古老工藝,而在陶土與窯火之間,他們也在燒制一個新的、名為“生活”的雛形。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