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竹
(河北傳媒學院)
黑色幽默最早的含義是從文學中衍生出來的,后來擴大至多種藝術領域。它脫胎于薩特的存在主義,受到麥卡錫主義影響,以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勞資矛盾的爆發為背景,將幽默作為抵御恐怖的一種方式,將笑聲作為對付荒誕的一種手段,通過超現實主義的場景、碎片化的情節線索、反英雄式的人物,尖刻地嘲弄著死亡和荒誕這一末日情景,以喜寫悲地創作出藝術作品。
不同于傳統喜劇,黑色幽默雖然有著“笑”這一外衣,實際上卻擁有與喜劇全然不同的心理特征。黑色幽默在內容上選擇諷刺、黑暗的主題邏輯,放棄頌揚生活美好的輕松論調和團圓結局,我們可以說它體現出獨特的“喜劇意識”,但不應該將其作為喜劇的變種對待。黑色幽默作品中產生的笑容無法帶給人任何愉悅,因為滑稽的背后往往隱藏著苦難和恐懼。在喜劇外衣下,這兩種感情彼此交融滲透,建筑成黑色幽默片的主要美學視點。
與悲劇通過主人公的行動實現審美主體的憐憫和恐懼不同,喜劇中的智慧、清醒與荒唐無厘頭乃是一體兩面,正是由于有聰明睿智才能慧眼看穿世界的虛偽不和諧,黑色幽默中喜劇精神是人類反思自身的一種重要形式。
黑色幽默電影雖然沒有明確的劃分標準,但在西方大抵存在兩類黑色喜劇片,一類是以戰爭、痛苦、疾病、死亡為主題的荒誕現實主義作品被公認為其代表。如《全金屬外殼》、《奇愛博士》、《第二十二條軍規》、《發條橙》、《黑店狂想曲》等,這類影片思想上較為沉重,對理性主義失去信任,充滿對人類未來的深刻懷疑。另一類則以犯罪類型居多,如蓋·里奇的《兩桿大煙槍》、《偷拐搶騙》,查爾斯·克賴頓的《一條叫旺達的魚》。這類影片沒有前文所列影片的宏大的主題,相反,它通過對秩序的顛覆,解構現存主流的神圣事物,使得警察、神父、律師一類的正面形象喪失力量,作為劫匪的小人物則雖然笨手笨腳、爾虞我詐,欲望驅動,卻總能瞎貓碰死耗子一般取得成功,對禁忌的突破來使觀眾產生一種原罪欲發泄的愉悅感。
在我國黑色幽默本土化的腳步也沒有停止,第一代黑色幽默電影以黃建新的《黑炮事件》和陸川的《尋槍》為代表??梢钥吹綄τ邳S建新、張賢亮一輩人而言,文藝政策剛剛解禁,百花盛開,他們積攢了十年的文化素材,“文革”經歷與現代化進程賦予了他們觀察荒誕、再現荒誕的動力和敏感。
1.情節的游戲化處理
對于年輕一代的觀眾而言,道德綁架并不值得肯定,因此在黑色喜劇片中,后現代的娛樂精神消解了是非立場鮮明的戲劇沖突,也消解了傳統故事的決定論和崇高性色彩。深層次的意義缺位,游戲化的情節占據主導地位。在《一條名叫旺達的魚》中,奧托用炸薯條和梨這種可口的食物進行逼供,喜愛小動物的凱恩想要殺死老婦人,卻三次失手殺死了狗。《買兇拍人》中令人驚恐的殺人行為變成了導演的一場彩排,追求表情的恰當和位置的合理。《謀殺快樂》中兩個殺手為了躲避警察,不得不躲在點唱機里唱歌。代表正義的力量通常以軟弱的形象出現,對情節發展起不到阻礙作用,恰恰是主人公之間的自私自利、相互拆臺引導著情節走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暗黑喜劇
喜劇本體的輕蔑感導致其與生俱來與暗黑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依附關系。一部令人捧腹大笑的作品很可能是利用某個人物的悲慘境遇來達到觀看者的優越感,因此其本質依然是悲哀的。暗黑電影的題材包括性、暴力、權力、死亡等,敏感范圍中的恐懼意味與“笑”的力量在博弈中持平,恐懼帶來的緊張情緒在喜劇里得到釋放,形成暗黑喜劇。它使得觀眾感到荒謬、驚愕,殘酷以至于不可思議。這里有著能夠熟練背誦連環殺手事跡的御宅男孩,也有因為渴望求電影真實性而殺害女演員的導演。暗黑喜劇縱然有著變態的人物設定,然而內核卻指向人性的陰暗或原始的角落,如在《九號秘事》中《最后一口氣》一集里,熒幕上萬人空巷炙手可熱的明星為了吹氣球喪命,利益使然,人們爭氣球中的最后一口氣,做出殺人行為。不僅讓人感受到死亡的突然,還有人性的可怖。
3.烏托邦主義
受到技術革命和娛樂文化的沖擊,電影討論的話題從公共理想轉向了公眾情緒。影視作品如鎮定劑和安慰藥,宏大敘事讓位于普通人的時代遭遇,安撫著大眾試圖逃避現實、逃避責任的畏難心理,順便實現奶頭樂之下的滿足。逃避之后躲在熒幕后面臆想出來的自信和快樂,大多源于大眾娛樂衍生出來的烏托邦屬性?!秲蓷U大煙槍》東尼和兒子在事后加入了放貸行業?!顿v色發達》的主人公人算不如天算地得到巨額人壽保險。他們都最后誤打誤撞、渾水摸魚地獲得圓滿,公然揮霍著“不義之財”,磊落地宣告與主流意識形態分庭抗禮。它一方面極大尊重個人的欲望,一方面極力抹除社會中自由的邊界。
要追尋喜劇精神的源頭,我們應該思考的是人發笑的機制。有些學者重視從喜劇的接受主體出發研究這一制笑機制,也就是觀眾作為欣賞主體感到愉快時的心理機制。而另一些學者傾向于從客體對象本身探求喜劇性的根源,喜劇精神使得創作主體的審美理想滲透于對象中,隨后表現在客體對象的反常和不協調中。當然還有一些學者認為二者不可偏頗,應該綜合研究。首先,喜劇是一種藝術形式,要想分析喜劇精神,我們必須從其上層維度——藝術,這個大范疇來考察。
作為一個成熟的藝術欣賞者,獨立的人格和理性的思考能力是必需的素質儲備。文學理論家袁宏道有言“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山林之人的樂趣在于其內心的豐盈,于是看萬物也就都可愛。宋代蘇東坡寫下“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時候,那種無懼大風大浪的坦然自足,那種對成敗功過付之一哂的恬淡舒展,煉就了一雙能看透欲望因果的智慧明眸。這種心態下的人不再汲汲于事件的結果,疏遠現實世界的榮辱悲歡,轉而專注在感受事件發生發展的過程,對一切周遭環境中的矛盾現象保持敏感。當他在意的不僅是作判斷和下定義而是停下來觀察的時候,喜劇就出現了。
所謂獨立性,一是獨立于世間的順逆欣戚,二是獨立于現實自我。喜劇不必然地要求觀者有一種反思意識,黑色幽默則更體現這一點,可以說,黑色幽默中的喜劇精神必須是一種清醒狀態下的精神。在接受藝術作品的途中,我們認識自我,同時否定自我。李斯托威爾認為人需要不定期為自己“解鎖”,從單調嚴肅的生活中釋放自己,反觀自己,嘲笑自己。在黑色幽默作品的欣賞過程中,觀眾笑的不僅僅是劇中人,有時更是自己。欣賞過程中,接受主體將自身抽離出來,以我觀我,雙我并現。《唐伯虎點秋香》中一開場唐伯虎一身書生裝扮,手持毛筆揮灑自如,就在我們以為他正潑墨揮毫,完成大作之時,鏡頭下移,原來他是在烤雞翅膀。這時觀者之笑的深層表征是他們取笑的是自己先前的固定觀念——毛筆只能用來寫字,不能用來烤雞翅。這一觀念在被打破的同時觀眾突然頓悟,完成了一次對自我思維框架的審視和嘲笑。在反思和笑聲中我們剖析生活真實和人類處境,并以此揭示人性和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弊病和問題。
這是一種主流的喜劇觀點,以霍布斯為代表的學者們認為笑的產生是一種突然的榮耀感,也就是說喜劇來自于主體發現自己之于審美對象擁有某種明智或強大之處進而產生的自我優越感。柏格森也認為滑稽是一種鮮活生命看待僵硬的機械的機體時的感受?!懂敶鷶⑹聦W》中馬丁引用弗萊圖表將主人公根據其規定性特征劃分了五大類型,其中低級模仿的人物特征為既不高于他人也不高于他們的環境,反諷的人物特征為在力量或智力方面低于我們(觀眾)自己。然而能力上的優劣并不能說明優越感的有無,《手機》中嚴守一的心虛、妥協、八面玲瓏,即便笑他,也不乏能在其中找到許多普通人的影子,這個人物是許多世故圓滑者的代表。
這種說法在一般意義的否定性喜劇中是適用的,但對于黑色幽默作品卻不盡然適用。不同于傳統喜劇電影中觀者笑的是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黑色幽默作品中的嘲弄是一種廣義上的自嘲,其嘲笑的矛頭泛化到了普遍環境中的普遍性格,也即對準的是形而上的荒謬境地的人類整體。欣賞這類影片得到的不是觀者對自己生活和能力的自我確認,而是一種面對殘酷世界的信任危機。
馮夢龍嘲笑孔子“絮絮叨叨……平白把好些活人都弄死”,徐文長自負“眾人所忽余獨詳,眾人所旨余獨唾”,黑格爾認為喜劇是丑陋事物的自我毀滅。例如在莫里哀的作品中,人物呈現出某種普遍性的弱點,因此其命運也必將沿著自我跌落、自我解構的方向發展,觀眾看著他們百丑盡顯,出盡洋相而捧腹大笑。在后現代喜劇中,喜劇矛盾復雜多變,創作者將崇高和嚴肅做出肆無忌憚地解構,例如在《地球之夜》中,導演安排德高望重的神父在出租車上被市民司機喋喋不休的表達氣憤至死,不得不說牢牢抓住神圣事物的局限性。這類影片動搖了官方話語的地位,以拼貼、戲仿、反諷的手法達到搞笑效果,嬉戲耍笑一番。當我們在觀影中感到自己與創作者一樣,強大于所謂的經典和嚴肅時,正如美學家宗白華談到的:“幽默是平凡渺小里發掘價值,以高的角度測量那‘煊赫偉大’的,則認識它不過如此”。這種超脫與自然的心境,高揚的人類主體意識,宣告了舊世界的毀滅和新世界的誕生,使得人得以戰勝給人帶來威壓的東西。
“無厘頭”一詞原本是廣東佛山的方言,指的是一種無目的性、癡傻的做事方式。無厘頭的語言表達造成理解的錯位和延宕,形成與通例表達的距離,進而使得欣賞者在接受過程中不得不經歷一種阻斷,從而獲得一種新奇的審美體驗。
在這里表層語言和內容意義構成對位,背離語意邏輯,甚至前言不搭后語,但我們得以從更多的角度去挖掘話語系統的多義性。通過無厘頭的臺詞語言,人物說了很多話,卻好似什么也沒說,在虛無中找到無所為而為的樂趣,得到無中心無目的的發泄,以活潑開放的精神氣質,反對封閉結構和穩定等級,大眾在被娛樂的同時也紓解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感受到的重壓?!盁o厘頭”式語用表達使得通例語言規則被打破,傳統意義層面的能指與所指都被嶄新的方式被消解,欣賞主體按照思維定勢、語言習慣思考造成期待落差,從而產生錯位、倒置的滑稽效果。
道德與宗教一直試圖規避不穩定的社會活動,制造法律和習俗來約束人們的行為,抑制肉體的快樂,而資本主義以新教的倫理觀將這一傳統轉化為對快樂合理性的承認。日常生活中,夸張的行為動作不僅可能不被眾人理解,甚至會遭受側目,然而在藝術作品的欣賞中,規則與自由這一對抗元素就成為了我們最關注的焦點。譬如經典的追逐場面,無論是追車還是警察抓小偷的奔跑,一個追一個逃的場景每每令人百看不厭,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其速度感喚起了我們原始記憶里追捕野獸或是被野獸追捕的基因,一方面也是對現實危險的一種轉化消解。喜劇通過夸張癲狂的動作,使觀眾信以為真、樂在其中,一緩生活中久積不散的拘謹。
現代社會中,荒誕感的出現背景是科學技術和人文思想兩大思潮漸行漸遠的極端化的發展,導致人不知道應該傾向人的自身能動性還是傾向工具理性。與此同時人類必須接受現實的動蕩無序,生活壓力以及社會關系的疏遠使得人逐漸變得異化和分裂?;恼Q的源頭在于整個世界都是人類根據自己的需要和想象構建出來的,因此當今天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和金融危機、新冠疫情之后,人們的價值體系和信仰系統遭到沉重打擊,心靈失去了支點,理想失去了目標,希望失去了源泉。人在一個缺乏意義的土地上試圖為其毫無意義的存在找出意義來,這就是荒謬。而黑色幽默影片將人們心中這只孤魂野鬼抓出來讓大家看到,這是個撕裂了必然和邏輯的悖謬時代,黑色幽默中的荒誕精神讓我們直面外面病態的社會現實和里面空虛的精神世界。在扭曲價值觀的夾縫里,我們詰問人的生命終極價值和存在意義的詰問,以此獲得向死而生、從虛無中建構永恒的巨大勇氣。
從啟蒙運動時代起,制笑的藝術形式便在歷時性的歷史語境中呈現出以主體解放和主體自由為核心的價值取向。薩特強調存在先于本質,因此人生取決于每個人自己的選擇,當下的人類正在疾病、戰爭、失業、缺乏社會聯系的孤獨迷惑中蹣跚前行,喜劇的本質就是超越之后高唱著解放之歌,獲得自我肯定,而黑色幽默作品中的虛無底色最終指向使人超越自身存在、自我成就,獲得一種精神上能夠戰勝虛無的絕對自由。喜劇代表了對丑的事物采取直接否定的態度,黑色幽默影片的出現,意味著背后有一個開放的欣賞主體開始出現,創作者敢于正視生活中荒誕事物的存在,并承認自己的生命也是荒謬的,然而在此之后仍要在漫天的謬誤里拾起一枚真心,在陰溝中抬起頭仰望著漫天的繁星。鼓勵觀者擁有創作者一樣嘲笑荒誕事物的心胸和勇氣,這無疑是一種精神的超越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