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漢代殘石新探

張 濤（中國文字博物館，河南 安陽 455000）

安陽漢代殘石是指在清嘉慶年間于安陽豐樂鎮西門豹祠出土。其中，漢代碑刻有“子游殘碑”“正直殘碑”“劉梁殘碑”和“元孫殘碑”。此碑廢置于西門豹祠，多有殘泐，且正直殘碑中間有人為鑿孔，以為門樞。寶物蒙塵，令人唏噓。清代釋六舟感嘆道：“以一為二鑿二孔，置門左右易石換……地不愛寶出區區，數行殘字馮驗判。”①

新中國成立后，考古工作者對安陽漢代殘石數有研究：1964年，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在《河南現存漢碑》中統計了安陽漢四殘石②；1981年，陳直先生遺作《〈河南現存的漢碑〉一文的訂補》，對其中二殘石進行了補充③；1993年，湯淑君先生在《中原文物》中以安陽漢四殘石為題，探討此四殘石④；2000年，呂名軍在《漢碑新訪錄》再次提到安陽漢四殘石⑤。雖歷來有研究成果發表，但尚缺進一步的闡述和解讀。

一、安陽漢代殘石之賢良方正允字子游殘碑

在安陽漢代殘石中，“賢良方正允字子游殘碑”尤為特殊，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加之其殘缺程度較輕、碑上字數最多，也最有史學研究價值。

二、“賢良方正子游殘碑”初識

“賢良方正子游殘碑”由上、下兩部分組成，真可謂“一碑兩分離”。其上半部為“賢良方正殘碑”，計12行，殘存93個字，現藏于天津博物館；下半部為“允字子游殘碑”，計11行，殘存78個字，現藏于中國文字博物館。把子游殘碑上、下兩部合并一起，其文如表1所示。

表1 “賢良方正殘碑”“允字子游殘碑”碑文對照

表2 “直”字點畫演變

碑文大意：東漢安帝時期，魏郡子游名允，以賢良方正入仕……（其祖）屢遭“刑徒”起義，為社稷撫慰解困，官至莒郡大守、荊州牧等；行端義正，勇諫直言，不求獨善其身；情懷高尚，讀書不倦，其出仕就職，與瘦馬羸車為伴。做人做事，犯顏直諫但絕不欺騙。戊戌年，即永元十年（98年），和帝下詔納“賢良有道術之士”。安帝永初年間，子游應征入仕……初二年六月卯時，子游卒。百姓哀悼，遠近同悲。子游不貪榮華之富貴，獨惜聲名之不朽。子游仁孝循規，為漢室謀劃……，彰顯其祖的節義高明……（其祖）得任莒郡大守、荊州牧。子游賢士，其喪世乃國家之失。

三、兩漢的賢良對策

圖一 子游殘碑之上半部“賢良方正殘碑”拓片、下半部“允字子游殘碑”拓片

圖二 安陽漢四殘石之正直殘碑

“賢良方正”，《說文解字》釋義：“賢，多才也。從貝、臤聲。”“貝”指錢幣，“臤”意為駕馭臣屬，既能駕馭部下且掌管財物的人稱之為賢。“良”字的本義為“廊”，在甲骨文中為“”，中間方形為亭，上下為走廊。漢簡《孫子兵法》中有“厲于郎（廊）廟之上”。《說文解字》釋義：“良，善也，從富省”，形容人的品性好。

“賢”“良”兩字最早連用在《墨子》一書中，有“……又有賢良之士，厚乎德行，辯乎言談，博乎道術者乎，此固國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先秦之“賢良”是指有能力且德才兼備的人才。但是到了漢代，“賢良”的含義發生了變化，不再僅指賢達的能人，更成為漢代察舉制度中的選拔科目。

子游碑所立時期，即東漢安帝時期，安帝在位19年，災禍不斷，安帝下詔曰：“……陰陽差越，變異并見……其百僚及郡國吏人，有道術明習災異陰陽之度琁機之數者，各使指變以聞。”⑥文獻記錄賢良選舉6次，其中因災禍有4次。安帝時期是災禍高發時期，同時也是賢良選舉較為頻繁的時期，而子游本人也因災禍而成為被舉者。

子游的出仕，碑文記載：“戊戌詔書，以有□□廣延術士，永初□□將公徵應。”

“戊戌”為中國古代干支紀法干支組合之一。干支紀法以60年為一個周期，循環往復，為一甲子。東漢時期屬于“戊戌”年，且緊鄰“永初”之前的為和帝永元十年（98年）。史書并未記載和帝在永元十年進行賢良有道的選舉，此碑記內容可補充史缺。“永初”為東漢安帝劉祜的第一個年號，其起止年限為公元107年至113年。即子游在“永初”這個年號期間（107—113年）被舉為“賢良”，應與永初年間的自然災害有關。

四、安陽漢代殘石之正直殘碑

正直殘碑原棄埋于西門豹祠。《安陽縣金石錄》載，此碑于清康熙年間被毀為柱石，碑體中間鑿一直徑33厘米的圓孔作為門礎。嘉慶三年（1798年），此碑為徐方所訪。存安陽孔廟，后遷移至滑縣文物管理所，2009年調撥至中國文字博物館。

正直殘碑殘損較為嚴重，形狀亦不規則，中間有人為開鑿的圓形穿孔。碑刻中涉及人物及時間的文字已經被湮沒，碑文隸書呈楷意，應為東漢晚期作品。正直殘碑殘文8行44字，部分字體殘缺不全，正直碑碑文如下：

正直是以揚名于州里竅……，部職究□□□□右守曲……，為眾所□□□□祖考為……，終年□□□□□□年三……，咎□□□□□家喪厥……，慘凄□□□□莫不……，亓（其）辭曰……，友信……

五、“正直是以揚名于州里”

“正直”是儒家思想中至為推崇的品德。《詩經·雍也》：“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⑦，認為正直是人的基本品質。《尚書·洪范》更指“正直”是儒家“三德”之一。“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⑧兩漢時期儒士，在政治方面是與皇權相結合，把“直言進諫、剛直不阿”作為正直的典范，同時“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也成為漢代察舉的科目之一。“賢良方正是漢代察舉的重要科目，凡被舉賢良方正，優異者往往被授為諫官，這也是漢代政治開明進步的表現之一。”⑨

“州里”，古代二千五百家為州，二十五家為里。本為行政建制，后泛指鄉里或本土。其中，《論語·衛靈公》記載：“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后漢書》中亦有：“臣竊見光祿郎周興，孝友之行，著于閨門，清厲之志，聞于州里。”

由此可知，碑文中“正直是以揚名于州里”，是指碑主以正直的品格、直言進諫的精神而聞名于鄉里。

六、正直殘碑所刻年代為東漢末年

正直殘碑殘損比較嚴重，從殘留的44個文字，已經無法判斷此碑刻的年代以及提供具體的信息。但正直殘碑隸書的書寫頗具特色，字體長方、結構規整、筆畫雄健，字體已經明顯出現楷化的痕跡。康有為敏銳地指出了正直殘碑隸書中的濃厚“楷意”：“又書法每苦落筆為難，雖云峻落逆入，此亦言意耳。欲求模范，仍當自漢分中求之。如《正直殘碑》‘為’字、‘竅’字、‘辭’字，真《爨龍顏》之祖，可永為楷則者也。”“《正直碑》雖為八分書，但觀‘為’‘竅’‘辭’等字，帶有很濃的楷書筆意，說明東漢末年的楷書已經呈現出‘楷化’特征。”⑩

七、安陽漢代殘石的漢隸藝術

清代金石學興盛，學者亦熱心訪碑和交流。嘉慶年間，徐方訪得安陽漢代殘石。此碑除了具有文獻價值之外，對研究漢代隸書的書法演變具有重要的作用。

八、在安陽漢代殘石中，隸書已經達到了成熟階段

從字形結構的發展演變來看，主要體現三點：

其一，短豎已經演變為點畫，例如“直”字，北大簡“直”字上半部的“十”中的短豎演變成了《正直碑》點與橫的結合。

九、安陽漢代殘石書風的差異

東漢時期的隸書已趨成熟且風格各異。在安陽漢四殘石中，《賢良方正允字子游碑》鐫刻于漢元初二年（115年），其風格端莊平正、渾厚樸拙。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其：“子游殘石有拙厚之形，而氣態濃深，筆頗而駿，殆《張黑女碑》所從出也。”正直殘碑沒有明確的紀年。但其“書法結構內斂，筆畫開張有致，變化多端”?，且其書法有明顯的楷化跡象。“從（其）書體及風格來看，應屬東漢末年作品。”《元孫殘碑》亦沒有明確的紀年。該碑字體方圓兼備，且以圓筆為主，風格秀麗，筆致溫和，柔中帶剛。清代著名書法大家郭尚先評價《元孫殘碑》：“最為雍雅，安陽殘石以此為冠。”《安陽縣金石錄》更是稱贊此碑“書之秀蘊，奉當為神品”。

注釋

①仲威：《〈劉梁碑殘石〉金石僧六舟跋本—嘉道時期“傳拓”技藝的巔峰之作》，《藝術品》，2016 年第4 期第82-83 頁。

②鄭杰祥，呂品：《河南現存的漢碑》，《文物》，1964 年第5 期第10-21 頁。

③陳直：《〈河南現存的漢碑〉一文的訂補》，《中原文物》，1984 年第1 期第48-49 頁。

④湯淑君：《安陽漢四殘石》，《中原文物》，1993 年第1 期第111-112 頁。

⑤呂名軍：《漢碑新訪錄》，《中原文物》，2000 年第5 期第64-68 頁。

⑥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 年版。

⑦金良年：《論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1 版第61 頁。

⑧（漢）孔安國：《尚書正義》，（唐）孔穎達，黃懷信，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

⑨田兆陽：《論言諫制度是君主專制的監控和糾錯機制》，《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0 年第5 期第1-5 頁。

⑩向彬：《康有為眼中的〈爨龍顏碑〉》，《中國書法報》，2020 年8 月18 日，第005 版。

?馬子云，施安昌：《碑帖鑒定》，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