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事件;“事件”文學;西方當代哲學家;阿特里奇;伊格爾頓
作者簡介:尹晶,北京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外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目前主要從事西方文論、印度當代英語小說等領域的研究。
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各種后理論大行其道,沉迷于解構無法自拔,多重“破”而不重“立”,令人無所適從。然而,在知識與真理、道德與倫理、歷史與現實、民族與身份等等宏大敘事均被解構之后,我們應如何閱讀文學作品,如何重新理解其意義、功能和價值?文學是否已變為純粹的文字游戲,無法再對現實進行燭照和干預?事實上,西方許多學者早已開始反思各種后理論,希望通過重新思考上述宏大問題,引領當代文學文化理論走出解構之迷境。在這些學者的深刻反思中,“事件”(event)這一概念得以凸顯。而當代圍繞“事件”建構的種種文學理論,大多借鑒了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等當代西方哲學家關于“事件”的論述。盡管這些哲學家對“事件”的理解各不相同,但基本都強調“事件”具有的不同尋常性、斷裂性、偶發性、獨異性等特征,認為事件非同尋常,超越或中斷了正常事態(Totschnig 1)。
海德格爾曾在《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 1996)中區分過“本真性”和“非本真性”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非本真生活是泯然于“常人”(the they)的生活,是常人沉淪于其中的“普通”生活,即像蕓蕓眾生一樣接受既定的社會習俗和規則、價值觀念和禮節習慣等。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1913-1927)中描繪的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大夫婦所屬的那個世俗群體所過的便是這種生活:所有人都人云亦云,表達同樣的陳腐觀點,信奉同樣的陳舊價值觀。而本真生活則是擺脫常人的常規陳腐生活、回歸“本己”的生活。那么個體如何才能回歸“本己”?個體在某一時刻突然預見到自己的死亡,感悟到人生有限,這會促使其脫離常人的非本真生活,開始按照自身的意愿規劃人生,選擇成為“本己”,向生活的本真狀態復歸。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是個事件,因為直面死亡中斷了“此在”的常規生活,使之與往日的生活和所有的現存關系徹底決裂,開始根據自身的潛能重新安排生活(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232)。伽達默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理解海德格爾關于藝術作品本質的闡述:文學作品之所以存在,并不在于成為讀者或觀者的一次體驗,而是在于通過其特有的“此在”成為一個事件,對讀者或觀者形成一次撞擊,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習以為常和平淡麻木”(105)。如此理解,文學和藝術中的“陌生化”手法正是要將常見之物變成這樣一個事件,如杜尚在“美國獨立藝術家作品展覽”上展出的小便盆,托爾斯泰(Leo Tolstoy)在《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 1863-69)中用“一小片白面包”指“圣餐”等,以對讀者和觀者造成這種沖撞,使其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促其回歸本真狀態。
雅克·德里達同樣認為“事件”是非同尋常之事。事件的出現會讓人頗感意外,讓人一時無法理解,因而會延遲其理解。在這個意義上,事件首先是人們開始無法理解之事,會壓倒人們理解或認識所說問題的能力。因此事件具有與過去決裂并開創新事件的潛力,拒絕被納入現有的認識、解釋和描述體系,抵抗所有現有的表現方式(Derrida, “Autocommunity: Real and Symbolic Suicides” 90)。2002年發生的“9/11”恐怖襲擊事件中,恐怖分子采取的自殺式襲擊行為,世貿中心雙子塔轟然倒塌的巨大沖擊,罹難者親人的巨大悲痛及其給美國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民眾造成的極度心靈傷害和恐慌,都超出了人們當時的認知和理解力,使其成為德里達所說的事件。薩德(Marquis de Sade)和馬佐赫(Leopold von Sacher-Masoch)在《賈斯坦》(Justine, 1781)和《穿裘皮的維納斯》(Venus in Furs, 1870)等作品中使用不同的語言展現的“ 施虐” 和“ 受虐” 這兩種現象,超出了人們當時的認知和理解力,因而也是德里達所說的事件。這些事件無法用現有的詞匯和概念進行描述和命名,也無法用現有的邏輯和知識體系理解和闡釋,因此需要創造新的概念進行表達。這樣的事件具有某種程度的“ 闡釋崇高”,是因為其存在的條件是一種“ 結構性未來”,這一不確定和悖謬的未來是現實中所有未來的先決條件,是德勒茲所說的“ 生成” 或“ 絕對解域化”(Patton 91),確保了事件能夠超出人們現有的認知和理解力。這樣的事件是“ 純粹事件”,與日常發生的具體事件不同,德里達曾以簽名為例進行說明:純粹事件可以不斷被重復、模仿,卻不能還原為具體事件(Derrida, “Signature Event Context” 328)。德里達在其后期著作中,突出了“正義”“好客”“ 禮物”“ 寬恕” 或“ 未來的民主” 等純粹事件具有的悖謬性,即每個事件的無條件形式都是不可能的體驗。如真正的、嚴格意義上的“ 寬恕” 是一種無條件的、無限的寬恕,寬恕者要無條件地寬恕不可寬恕之人、不求寬恕之人和不可寬恕之事,并不奢望對方給出任何承諾或獲得任何回報;絕對的好客是要對完全陌生的他者好客,不求任何回報,甚至不要求對方告知姓名。從常人的角度來理解,這些都是不可能的極限體驗。而德里達之所以會談到這些非同尋常的純粹事件,是因為他希望用這些事件徹底擺脫“ 交換經濟學”,打破“ 盛行的社會交換邏輯”(Totschnig 8)。
阿蘭· 巴迪歐所理解的事件是絕對內在性的。根據藍江的理解,此種事件的內在真實絕對溢出了語言、邏輯、規律、圖像等“ 各種再現”(74-75),因此是純粹的外部,無法用任何既定的邏輯體系理解。巴迪歐以數學集合的方式解釋了無中生有的事件,認為來自兩個交集為空的集合中的元素構成空集?,這個空集是事件的“ 位”(site),以最大強度顯現(Badiou 37, 39)。也就是說,構成事件的兩個(及以上的)元素分屬不同的集合,遵循不同既定體系中的規則。這些元素原本無法有交集,因此其結合不可能,但“ 愛” 這一獨特的引力將它們凝聚在一起,而后形成的集合溢出了“ 大寫的一”(the One)。這個大寫的一無法根據既定的知識體系和邏輯進行辨識、理解和命名,因而成為一個事件(藍江85)。在阿米塔夫· 高什(Amitav Ghosh)的《罌粟海》(Seaof Poppies, 2008)中,迪提作為印度高種姓寡婦與賤民卡魯阿分屬兩個階層,兩人原本不能結合,但迪提為卡魯阿所救后,沖破了這一律法,與其相愛成婚,后來又勇敢地隨其踏上駛往毛里求斯的“ 朱鷺號”,在毛里求斯繁衍出一個大家族,開創了全新局面。這便是巴迪歐所理解的事件,這樣的事件與德里達理解的事件一樣,需要一種全新的秩序和邏輯,才能理解和把握。因此,我們會在事件中看到一個新的原則、理念或真理首次出現,隨后這一新原則、理念或真理會在某個特定的領域界定一個新時代(Totschnig 4)。如哥白尼提出的“ 日心說” 打破了長期盛行于歐洲、居于宗教統治地位的“地心說”,開創了天文學的全新時代;尼采提出的“上帝已死”意味著作為西方道德基礎和人生意義之寄托的基督教信仰坍塌,開創了重新評估一切價值的全新時代;福柯更進一步提出“人之死”,宣告了既是認知主體也是知識客體、作為人文學科基礎和19世紀知識形態的“人”之消亡,開啟了人文學科的新時代。然而,若想在這個新原則或新理念的基礎上創立一個不同于舊世界的新世界,需要的是忠誠主體(faithful subjects)。這些忠誠主體雖不能理解、卻能在事件發生后識別并義無反顧地追隨和致力于實現這個新真理。在巴迪歐這里,事件是回溯性的,取決于后續事件是否實現了該事件引入的新原則或理念。
漢娜·阿倫特對事件的理解在許多重要方面與巴迪歐類似,同樣強調了事件具有的斷裂性、過程性和回溯性等特征。阿倫特認為事件出乎意料,難以解釋,會打斷“常規的流程或程序”(“On Violence” 109),闖入連續不斷的、線性的“歷史時間”(On Revolution 205),闖入人們“可預測過程的背景”之中(“Introduction into politics” 111)。同樣,她認為事件意味著新的開始,有其自身的原則,正是該原則規定了“行動的法則”,激勵后來者為實現該原則而奮斗(On Revolution 212–213)。在阿倫特這里,“行動”意味著具有創新精神的政治活動,而事件正是由這種活動產生。“行動”分為“開始(beginning)”和“完成(“bearing” and “finishing”)”兩個階段(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189-190)。事情能否成為“事件”,完全取決于其是否完全與過去斷裂,其后續的發展是否實現了“開始”階段展現的新原則。如法國大革命之所以成為一個事件,是因為屬于第三等級的巴黎群眾攻占了象征專制統治的巴士底獄后,得到了其他城市群眾和農村地區農民的響應:城市群眾奪取了市政管理權,農民們則攻占了領主莊園,奪回了土地,最后由人民組織起來的制憲會議掌握了領導大權,徹底廢除了法國的君主專制制度,動搖了整個歐洲大陸的封建統治秩序。制憲會議還通過了著名的《人權宣言》(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 and of the Citizen, 1789),以全新的天賦人權思想取代了君權神授的舊思想,以自由、平等、博愛等民主觀念取代了封建等級觀念。正是由于這些后續事件的發展,法國大革命才能被稱之為名副其實的事件。
在德勒茲(和瓜塔里)(Gilles Deleuze & Félix Guattari)這里,事件不是與恒定“結構”相對的偶然、具象,不是實際發生的事情或出現的狀態,而是潛在于非個體、非有機的生命(impersonal, nonorganic Life)之中,并在生命的生成過程中,不斷以不同的方式現實化于各種具體的物態(state of things)中。因此,事件是絕對的內在性差異,作為“純粹的潛能”即真實、內在的可能存在,呈現為“連續的變化”,是內在于不同力量之間的斗爭或交流的潛在變化,是“存在于時空世界之上的非物質轉變(incorporeal transformation)”,能夠在語言中得到表達(Parr 87)。事件可以由動詞不定式形式表達,不依賴于客體及其屬性,表明的是事件現實化的推動力(Parr 89)。如“to redden”“to green”“to grow”等表示的都是事件,會在各種具體的情境中進行不同的現實化,就像花朵在土壤、水、天氣、養料等力的作用下會變紅或變黃。“非物質轉變”指的是只能在言說中完成的言語行為,這種行為是即刻性的、直接的,與“表達轉變的言說和轉變產生的效果同時發生”(Deleuze & Guattari 79, 81)。如牧師在婚禮上宣告一對新人成為夫妻,那他們即刻就成為夫妻;法官在法庭上宣布被告罪名成立,那被告馬上就變成罪犯。但巴迪歐批評德勒茲將事件與語言聯系起來,認為語言無法支撐事件,因為事件不可說,屬于“ 無意義” 領域,只是“ 通過在語言中打洞與其保持聯系”(Badiou41)。德勒茲的“ 事件” 雖然具有可以不斷現實化的潛能,但與柏拉圖的“ 理念” 存在根本的不同:理念永恒不變,存在只是對同一的理念進行模仿;而事件則是絕對的內在性差異,在不斷現實化的過程中呈現為連續的變化,不斷地對差異進行重復,使不可能成為可能。德勒茲與德里達一樣,區分了純粹事件和日常發生的事件:純粹事件作為“ 非物質實體” 以特定的形式表達于表述之中,現實化于特定的身體和物態中,并超越這些形式而存在。這些純粹事件需要以哲學概念來表達,是現實事件不斷發生改變的力量之源,因此被稱為“ 未來事件的輪廓、結構或構象”(Deleuze 32-33),并且可以通過“ 反實現”(counter-actualization)的方式,從特定的物態、身體或經歷中提煉而出。保羅· 帕頓(Paul Patton)曾指出,殖民就是這樣一個純粹事件,盡管可以粗略描繪為在土著社會與有主權的更強大的民族國家之間反復出現的不對稱遭遇,但在美洲、非洲、東南亞、澳大利亞等地,殖民的對象、方法和目的卻存在很大的不同(103)。德勒茲所理解的“ 生成” 正是指純粹事件在各種具體情境中的現實化過程,這個過程永無止境,因為純粹事件是純粹的儲備,總能提供新東西。
當代許多文學理論家通過將“ 事件” 概念引入文學批評,發展出不同的“ 事件” 文學理論,對后現代文論的消極影響進行反撥。德里克· 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指出當代文學理論雖已認識到文學作品不是“ 靜止的客體”,而是“ 事件”,卻并未給予后者足夠的重視。阿特里奇受利奧塔和德里達影響,認為事件具有差異性和獨異性、不可預測性、不可還原性和可重復性,指出創新性作者通過改變詞語的慣常意義、語法和句法規則、語言使用習慣等各種方法進行“ 語言創新”,展現語言得以作用于我們和世界的基本過程,讓讀者將“ 意義” 作為“ 事件” 來體驗,從而將“ 他者性”(othernessor alterity)引入作品;作為讀者的“ 我” 通過“ 表演”(performance)這一事件,表演其對“ 我” 的獨異性,體驗他者性帶來的種種改變,在閱讀過程中不斷被建構。負責任的讀者要相信閱讀是不可預見的,要向著未來開放,要認可、肯定、尊重和理解文學作品展現的他者性及其獨異性,這實際上體現了文學閱讀的倫理(Attridge 124,130)。在阿特里奇看來,文學作品是一種與寫作行為- 事件密不可分的閱讀行為- 事件,不能脫離作品被創作和被閱讀時的具體歷史語境,而只有當其改變并重塑某種既定的規范,對社會現實產生影響,為新的意義、身份和生活方式創造可能性時,才堪稱具有文學意義的“ 事件”(55-60)。文學的獨異性也恰恰在于作為他者對讀者產生影響,改變或重塑讀者的習慣和期望,開始創造和體驗生命的各種可能性。
特里· 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正是在阿特里奇思考的基礎上,繼續在《文學事件》(The Event of Literature, 2012)中對文學理論進行反思。伊格爾頓同樣指出文學理論或將文學作品看作“ 客體”,如新批評所謂之封閉的符號體系,或俄國形式主義提出的關于作品活動的更完整、更具動態性的觀念,或布拉格結構主義者所理解的功能體系和結構整體;或將文學作品看作“事件”,因為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不同,作品產生的意義也會截然不同。而在伊格爾頓這里,文學作品的悖論就在于既是不可改變、自律圓滿的“結構”,又是永遠處于動態之中、只有在閱讀中才能實現的事件。為解構這一悖論,伊格爾頓提出“結構化”(structuration)一詞,對結構與事件進行調節,以此表示處于動態中的結構,該結構會不斷根據自己想要實現的目的和一直出現的新目的重構自身(188-201)。伊格爾頓在阿特里奇思考的基礎上,指出文學藝術之所以寶貴,是因為在文學藝術的影響下,我們能夠重新看見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價值,進而可以對之展開反思、質疑、批評和修正。伊格爾頓所期待的是對規范進行質疑的“文學倫理學”,強調文學作品只有通過逃離結構,破壞系統,通過“修復人類現狀”,以揭露我們賴以生存的規范、準則、傳統習俗、意識形態、文化形式等具有的任意性本質,才能完成其道德使命,體現其真正的價值(Eagleton 91, 99, 103)。
不過,伊格爾頓只是將文學作品整體視為事件,卻并未具體闡明這樣的事件究竟是什么及其如何產生;作者、讀者和語言等要素在其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事件如何質疑并重塑社會規范。結合德勒茲(和瓜塔里)的小民族文學理論及其理解的“事件”,可以對此進行解釋。小民族文學通過對語言進行小民族使用,讓語言自身口吃,重新分布聲音和詞語、詞語和意義、詞與物、正確的和不正確的語序等,從而創造出語言事件,以瓦解銘刻于語言中的權力關系,解域在語言中確立的常規做法、風俗習慣、大民族身份等等。小民族文學通過語言事件表現各種生命事件,即生命進行的各種生成,從而不斷解域社會中的克分子組裝,釋放出非有機、非個體的生命的欲望之流,不斷地在內在性平面上進行新的欲望生產,創造出新的生命體驗、生命形式和生命的可能性,進行小民族政治實踐。因此,小民族文學通過語言事件直接參與創造表述的新的集體組裝,以新的方式干涉非話語的機器組裝,顛覆既定的社會秩序。然而,德勒茲(和瓜塔里)的事件文學理論并未論及讀者的重要作用,我們可以結合巴迪歐對“事件”的理解,將讀者這一重要元素納入事件文學理論,即不僅要關注作家作為事件的忠誠主體如何通過語言事件表現生命事件,而且要關注讀者作為事件的忠誠主體如何接受這些生命事件,讓它們顛覆日常生活中的規則、習慣、風俗、標準等等(尹晶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