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現代中國革命史上,“國民黨反動派”可謂根深蒂固的革命詞匯。但“反動”一詞的表意最初卻頗為正面,一度為革命人士所推崇。中國共產黨人率先將“反動派”從歐洲政事語境中引介至中國革命實踐領域,并與國民黨在“誰是反動派”這一問題上達成共識,使之迅速成為具有譴責色彩的革命概念。隨著大革命的開展,革命陣營中逐漸出現了“左派”、“右派”與“反動派”之區分。大革命失敗后,國民黨濫用“反動派”稱謂,在引發時人關注之余,也促使中國共產黨重新定義“反動派”這一概念,進而明確革命的對手方究竟是誰。
1888年,由恩格斯親自校訂的《共產黨宣言》英譯本在倫敦刊印。第一章“Bourgeois and Proletarians”中有兩處“Reactionists”,今譯為“反動派”,但1904年日本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卻將其譯成“保守的人士”。1920年,精通日文的陳望道又將其譯作“保守派”,1932年華崗所譯亦如是。直至1938年,成仿吾和徐冰才將其改譯為“反動派”。自此以后,《共產黨宣言》中“反動派”與“reaction”之對譯關系才大致固定下來。(1)參見孫江主編:《〈共產黨宣言〉在中國:〈共產黨宣言〉的譯本與底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88—289、5—6、28—29、54頁。
從“保守派”到“反動派”,譯詞變化的背后,還伴隨深層社會背景和話語內涵的更迭。“反動派”是中共革命的核心概念之一,具有極強的指向性與譴責性。“誰是反動派”這一尖銳問題本身就是革命與反革命彼此激烈對峙的產物,對此學界多從“革命”與“反革命”、“赤化”與“反赤化”,以及國共之間的輿論較量等角度進行研究。(2)學界對此已有豐富的研究成果,如王奇生的《“革命”與“反革命”:一九二〇年代中國三大政黨的黨際互動》(《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周利生及劉堅的《20世紀20年代“反革命”話語論爭研究》(《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對1920年代的“反革命”話語進行了梳理;王建偉的《試析北伐前后中國共產黨對“赤化”和“反赤化”的評述》(《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4期)、張治江的《“赤化”是如何革命起來的?》(《安徽史學》2019年第4期)、徐高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美兩國的“反赤化”問題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2期),注意到了“反革命”話語背后還存在意識形態等因素的較量;陳紅民與魏兵兵的《國民革命期間中共之宣傳策略初探:以1923—1925年之〈向導〉為中心》(《安徽史學》2005年第4期),也關注到中共在大革命期間不斷施展新聞宣傳策略,試圖掌握輿論的主動權。學者們雖然細致區分了國共在“反革命”“反赤化”等概念上的不同表述,卻仍在不經意中使用諸如“國民黨反動派”這樣體現著中共革命邏輯的修辭術語,多少忽略了如下歷史事實:“反動”一詞最初曾是革命人士共同的言說工具,國民黨也曾是傳播“反動派”這一概念的主力軍。對于“反動派”概念的生成過程,目前學界尚缺乏深入的專門研究。(3)德國學者李博簡要介紹了“反動”一詞由日本輸入中國的過程,未涉及具體用法的變遷。([德]李博著,趙倩等譯:《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從詞匯—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國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王桂妹以甲寅派的評價問題為例分析了“反動派”這一術語在文學界的流變。(王桂妹:《“反動派”的建構與消解:“甲寅派”閱讀史》,《文藝爭鳴》2014年第6期)徐方平、金飛以及曹欣欣從文本考訂角度論及中共“反動派”修辭形成史上的一些片段,并未涉及“反動派”概念在革命實踐中的流變。(徐方平、金飛:《蔡和森與惲代英的“紙老虎”理論辨析》,《馬克思主義研究》2015年第2期;曹欣欣:《毛澤東〈必須制裁反動派〉版本研究》,《黨史研究與教學》2020年第1期)為此,本文嘗試基于史料基礎和歷史語境,系統梳理“反動派”這一革命概念的早期生成過程,尤其關注中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反動”與“左”“右”及“反革命”等概念的聯系等問題,以期推動相關研究的深入。
漢語中的“反動”在雙語字典里一般對應著英文“reaction”一詞,不過早期情況并非如此。如1866年德國傳教士羅存德編纂的英漢字典,只將“reaction”譯作“抵抗之力、反復、反復故者、復立故者、反弄權者”(4)Lobscheid,K.(1866).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with the Punt and Mandarin Pronunciation,PartII. HongKong:The Daily press office,p.1432.。直至1908年,顏惠慶等編纂的《英華大辭典》才將“reaction”解釋為“(政治)復古、政變、復舊、改革后之反動力”(5)顏惠慶等編:《英華大辭典》,商務印書館1908年版,第1839—1840頁。。此后,英漢字典中“reaction”與“反動”的對譯關系固定下來,意即政治上的逆反與復古。(6)類似譯法可見陳家瑞編譯:《英漢雙解辭典》,群益書社1912年版,第691頁;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英華新字典》,商務印書館1913年版,第420頁;Hemeling,K.(1916).English 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Standard Chinese Spoken Language and Handbook for Translators.Shanghai: Statistical Department of the Inspectorate General of Customs, p.1164.
但從清末民初輿論中的實際語用來看,“反動”一詞卻呈現出自下而上的抗爭意味。如1903年,《新民叢報》報道英屬澳洲殖民地的政治動向,指出“反動”實乃未來大勢:“以近頃各殖民地所行總選舉之結果,而知反動之大勢,漸相逼而來也。”(7)《澳洲政界之反動》,《新民叢報》第37號(1903年9月5日),第64頁。梁啟超所說的“反動”,意指通過選舉淘汰腐朽頑固的舊政治家,從而使議會能夠真正代表人民之精神。1904年,有“我中國女界之盧騷”之謂的金天翮介紹了十八世紀在革命史上的意義,稱“革命乃起于斯時也。‘自由’、‘自由’之聲遍于國中,‘倒專制’、‘殺貴族’之名詞轟于四境”,西方的專制國“經十八世紀之反動,壽命不長,劫灰已盡,今存者惟俄羅斯而已”。(8)金一:《〈自由血〉緒言》,葛懋春等編:《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53頁。1908年,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認為,過去五十年歐洲已經形成了一種新的個人主義思潮,“以反動破壞充其精神,以獲新生為其希望,專向舊有之文明而加之掊擊掃蕩焉”(9)迅行:《文化偏至論》,《河南》第7期(1908年8月5日),第8頁。。由此可見,當時已有不少人將“反動”視為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的義舉。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動”的這種用法仍在延續。1916年,蔡元培在演講中指出,“蓋一國之政治,操之少數人之手,權勢偏重,最易生反動力”,比如“法蘭西之大革命”與“美利堅之脫離羈絆”。(10)《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會演說詞》(1916年12月27日),《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92頁。1919年,惲代英在上湖北督軍、省長的公函中稱:“(軍警)若極端壓制生等,將恐壓力愈重,反動愈強。反動愈強,則收拾愈難。”(11)《湖北全體學生上督軍省長公函》(1919年5月12日),《惲代英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頁。同年,毛澤東在《民眾的大聯合》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12)澤東:《民眾的大聯合》(1919年8月4日),《湘江評論》1919年第4號,第1版。
語義中性甚至頗為正面的“反動”,似乎與雙語字典中傳達的具有復古、復辟含義的“反動”一詞截然相反。德國學者李博考證指出,“反動”乃日借詞,(13)既往研究大都認為“反動”乃漢語外來詞或日借詞。參見劉正琰、高名凱等編:《漢語外來詞詞典》,中國辭書出版社1984年版,第97頁;劉禾著,宋偉杰等譯:《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代性(中國,1900—1937)》,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424頁;[日]實藤惠秀著,譚汝謙、林啟諺譯:《中國人留學日本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6頁。在早期的東亞語境中多為物理學概念,尚不能獨立表達負面含義;至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動”已具有現代政治表意,在輿論中漸趨負面。(14)[德]李博著,趙倩等譯:《漢語中的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起源與作用:從詞匯—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國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第228頁。但他這種說法不能推為定論,大概當時是“反動”一詞語義變化的關鍵時期,新的內涵還未完全形成,而舊的理解仍舊存在。
雖然表意反抗的“反動”在20世紀初就見諸報端,但“反動派”第一次在中文語境中出現,大約要到1912年。是年,孫中山在《中國之鐵路計劃與民生主義》中稱,民生主義“并非如反動派所言,將產業重新分配之荒謬絕倫。但欲行一方策,使物產之供給,得按公理而互蒙利益耳”(15)《中國之鐵路計劃與民生主義》(1912年10月10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92頁。。孫中山此處所言“反動派”,還屬于中性意義上的反對派。1913年,袁系報紙《亞細亞日報》刊載《美國最近政局之一斑》一文,將美國政派分為極端保守派、極端反動派、極端急進派與極端進步派等四派。(16)《美國最近政局之一斑》,《亞細亞日報》1913年5月12日,第6版。觀其語境,此處“反動派”也是指持有異議的反對派。
五四時期,輿論中依稀出現負面化的“反動派”一詞,不過多與國外語境相連,或與歐洲政事相關。五四運動前夕,《晨報》連載英人哈白生的系列文章。哈氏奉持當時熱門的基爾特社會主義學說,斥責“武力主義、保護主義、霸國主義、官僚政治、家國絕對主義、保守主義、家國社會主義”為“反動勢力”,呼吁通過“正動”的“民生主義”與“反動派的聯合勢力相抗衡”。(17)志希譯:《哈白生著大戰后之民主主義(二)》,《晨報》1919年2月28日,第7版;志希譯:《哈白生著大戰后之民主主義(三十二)》,《晨報》1919年4月3日,第7版。1920年,《晨報》在介紹俄國文藝時,認為革命催生了俄國思想的變動:“勞動階級熱烈的要求,直能惹起知識階級之同情與美感,而消極的減少反動派之勢力。”(18)《勞農俄國底藝術(下)》,《晨報》1920年5月16日,第6版。當時報紙也關注到了德國、匈牙利等國“反動派”的跋扈行為,(19)《德國新舊黨暗斗》,《晨報》1921年10月21日,第6版;《德國財政恐慌中之工人宣言》,《京報》1922年7月13日,第2版;W:《匈牙利反動派之跋扈》,《東方雜志》第19卷第10期(1922年5月),第65—67頁。其中該詞所表達的含義與今日內涵已經比較接近了。
對國外政事的騰挪轉喻,很大程度上形塑了“反動派”在早期共產主義者心中的黑暗兇殘樣貌。當時他們所關心的國外政事,大都是很“蘇維埃”的,甚至充滿著布爾什維克式的想象,有時難免將情緒帶入歐洲政事語境,產生類似比附、趨近或重演等微妙心理。如1917年李大釗在介紹俄國革命時,就稱日俄戰爭后“俄之革命幾有不能遏止之勢,遂至開設國會,而國粹派及官僚反動派則竭力反對之”,認為“官僚反動派之跋扈”實激化了革命。(20)《俄國革命之遠因近因》,《李大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9頁。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李大釗談及俄國勞農政府的工人政治能防止資本階級死灰復燃,直言“不能不對于反動派加以隄防”(21)李守常:《由平民政治到工人政治》,《晨報副刊》1921年12月16日,第1版。。隨著對國際輿論中“反動派”的體認愈發深切,早期中國共產黨人逐漸統合與清晰了“反動”與“反動派”的政治表意與話語內涵,對其理解也趨于譴責及負面。他們率先將“反動派”從歐洲政事引入中國革命實踐,并將“反動派”與現實中的政治勢力相聯系。1920年8月,旅歐的蔡和森給毛澤東去信,勉勵毛澤東要“準備做俄國的十月革命”,他料定“中國行俄式革命,反動必較俄大”,主張“完全適用社會主義的原理和方法”,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因為現世界顯然有兩個對抗的階級存在,打倒有產階級的迪克推多(dictatorship——引者按),非以無產階級的迪克推多壓不住反動,俄國就是個明證”。(22)《蔡林彬給毛澤東》(1920年8月),《蔡和森文集》上,湖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2—25頁。很明顯,李大釗、蔡和森言語中的“反動”,已非正面的反抗,而是專指當時反對俄式革命的“反革命”。
“反動派”在中文語境中落地生根,自然也離不開陳獨秀出力。1918年,陳獨秀稱過去幾年為“反動時代之黑暗”(23)《駁康有為〈共和平議〉》(1918年3月15日),《陳獨秀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80頁。。1922年6月,他在談論學生界的非基督教運動時,聲明自己的態度和“一切腐敗的反動派隨著時論攻擊基督教”截然不同。(24)陳獨秀:《對于非宗教同盟的懷疑及非基督教學生同盟的警告》,《先驅》第9期(1922年6月20日),第4版。同時,在由陳獨秀起草的《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中,“反動派”也與“北洋軍閥”直接關聯。(25)陳獨秀:《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先驅》第9期(1922年6月20日),第2—3版。1923年,陳獨秀在一篇時論中熟練地使用了“反動”概念,鼓勵進步的黨派“‘相互捐除宿怨聯合起來’,一起打破最黑暗的、勾結的、反動等政局”,并歷陳種種反動政府下的反動現象。(26)獨秀:《反動政局與各黨派》,《向導》第16期(1923年1月18日),第130頁。此外,文中還使用了“反動問題”“反動態度”“反動情勢”“反動政象”等由“反動”派生出的詞語,顯示出“反動”已成為一個富有活力的革命詞匯。
毛澤東對“反動派”的理解與把握也比較典型。在《外力、軍閥與革命》一文中,他將國內勢力分作三派:一派為革命的民主派,包括國民黨和與國民黨合作的新興的共產派;一派為非革命的民主派,如研究系、知識階級與商人;另一派即反動派,其范圍最廣,包括直、奉、皖三派。同時,他還注意到帝國主義的反動性,認為“國際資本帝國主義的政治形勢是何等的反動”,“只有由反動政治完全霸占中國于他們就最利”。(27)毛澤東:《外力、軍閥與革命》,《新時代》第1卷第1期(1923年4月10日),第1—2頁。毛澤東的這些表述很能傳達出早期共產黨人對“反動派”趨于統一的認知:“反動派”代指的是國內的軍閥及其背后的帝國主義勢力。
此后,在中共的言論中,“反動派”與“軍閥”之結合日益緊密,顯示出中國共產黨人希冀與國民黨聯合共同開展革命運動的意圖。與此同時,孫中山也漸將目光投向俄國。特別是在陳炯明兵變、南方革命形勢發生變化之后,孫中山愈感借助俄國經驗之必要。于是,共產黨和國民黨逐漸走到一起,共同掀起一場以打倒軍閥為首要目標的大革命。1926年7月,國民革命軍正式開始北伐。與軍事行動一同開展的還有凌厲的話語攻勢。通過國共兩黨的軍事斗爭與思想宣傳,“反動派”已然成為“軍閥”的代名詞。
在此過程中,一種強調非正即反、不順即逆、優劣對立的言說框架也逐漸形成。報人程中行曾經感喟當時思想界“非‘反動派’運動與‘反動派’的傾軋”。在他看來,“反動”本來是“自然界一種現象,沒有好壞的分別”,因為“物理動律告訴我們,有一個動力,必然有一個反動力”。可是,一種新的潮流卻讓他頗感震驚:只要是異己的,“便是思想界當中的大逆不道,便是不正當的動”,就被說成是“反動”“反革命”,這樣一來,“反動派”“反革命”等名詞就成了“最有力的罵人口號”,“順我的是時代的驕子,逆我的便是‘反動’、‘反革命’”。(28)程中行:《思想界的混戰:非“反動派”運動與“反動派”的傾軋》,《南洋雜志》(上海)第4期(1926年12月),第17—18頁。在這種強調正反對立的言說框架之下,“反動派”就成了一無是處的被譴責、被否定的對象。
大革命開始前,社會上各派別雖然繁多,但大致呈左、右兩派的對立態勢。如1921年,李大釗在介紹共產黨人與社會黨人的區別時,就強調“社會黨人是中央派與右派,共產黨人是極左派”(29)李守常:《由平民政治到工人政治》,《晨報副刊》1921年12月16日,第1版。。在他看來,代表中產階級利益的社會黨已蛻變為黃色的第二國際,共產黨人則象征著純赤色的第三國際,還以極左派的面目出現在輿論中,“左”已經有趨近革命的傾向。1923年,陳獨秀為凝聚革命勢力,特意在研究系內部辟出“左派”,認為他們并非軍閥與官僚,(30)獨秀:《反動政局與各黨派》,《向導》第16期(1923年1月18日),第131頁。更勸言“中國國民黨不可有拒絕資產階級之左傾的觀念,同時也不主張國民黨有極力與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妥協之右傾的觀念”(31)獨秀:《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向導》第22期(1923年4月25日),第163—164頁。。此時在中共的言說表述中,“左”“右”之分也大體對應著“革命”與“反革命”陣營的劃分。
在國民黨改組之初,中共原本無意將左派、右派的區分引入革命陣營。如1924年2月底,中共討論了對所謂右派的處理意見:“對于國民黨比較不接近我們的分子,應多方加以聯絡,以逐漸改變他們的態度”,“我們不要遽目為右派,把這樣的黨員目為屬于統一的一個派別,因而嫌惡疑忌他們”,即便國民黨內部有左右分歧,也“應采取種種策略化右為左,不可取狹隘態度軀(驅)左為右”。(32)《同志們在國民黨工作及態度決議案》(1924年2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23頁。這番強調反而印證了國民黨內部已有明晰的派系分別,如當時孫中山就以對待聯俄聯共的不同態度,將黨內成員分為穩健派(如張繼、馮自由、謝英伯等)、急進派(如徐謙、譚平山等)及綜合派(孫中山、汪精衛、胡漢民等)。(33)《與日人某君的談話》,《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36頁。這些政見不同的派別在國民黨內林立,自然容易發生摩擦。改組后不久,惲代英注意到,國民黨內有人提議禁止黨員跨黨,甚至阻撓共產黨人加入國民黨,“把一切反對他們的人都指為共產黨,又立一些共產派、準共產派的奇異名目,欲為一網打盡之意”(34)但一(惲代英):《國民黨中的共產黨問題》,《中國青年》第41期(1924年7月19日),第2頁。。隨著派系矛盾的加劇,革命陣營內部的左右對立更趨嚴重,一個負面色彩愈加濃重的“國民黨右派”形象日益凸顯。1924年8月商團事件爆發后,蔡和森在《向導》上稱:“國民黨右派一面勾結帝國主義與香港廣州的買辦階級,一面勾結雇傭軍閥”,實屬“反革命的法西斯蒂”。(35)和森:《商團事件的教訓》,《向導》第82期(1924年9月10日),第664頁。陳獨秀則指出,對于國民黨右派,“說他是右派,實在還是太恭維了,實在只是反革命的帝國主義及軍閥之走狗”(36)獨秀:《這是右派的行動嗎,還是反革命?》,《民國日報·覺悟》1924年10月25日,第4頁。,直接將國民黨右派貶到反革命陣營中。
在革命陣營里又劃分派別,的確是無奈之舉。如1925年,毛澤東發現江浙兩省“半年以來一班人有一種議論,即是說左也不好,右也不好,另外提出一種中間意見,排斥右派也排斥左派,自己標明是站在中間地位”(37)《向左還是向右》(1925年12月13日),轉引自[日]竹內實:《毛澤東集》第1卷,蒼蒼社1983年版,第127頁。。毛澤東此番話語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中間派的騎墻盤算。當年中共中央的決議也提及,代表小資產階級與知識階級革命分子的“國民黨中派”在革命中呈游移姿態,“頗想引用右派排擠我們”,但“在種種實際利害上,又不得不和我們有相當的聯合,以發展己派的力量”。(38)《對于民族革命運動之議決案》(1925年2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39頁。幾方勢力周旋騰挪,足見形勢之復雜。
但“左派”“右派”“中派”的細致劃分,也容易讓共產黨員“忽略了自己的地位,而完全成了一個左派的國民黨黨員”,乃至給人留下左派即共產派的印象,這導致國民黨左派的一些政策被完全視為共產黨之政策而難以推行。(39)《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關系議決案》(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490頁。同時,國民黨陣營中的右派則以中派自居,為自身的反動行為辯護,甚至宣稱左、右派之劃分乃是共產黨從中刻意分化的陰謀。(40)子斌:《共產黨目光中的所謂“國民黨左派”》,《建國》第33、34期合刊(1929年1月12日),第49頁。因此,在國民黨內部專門摘出“反動派”很有必要。如1925年陳獨秀談及,國民黨右派雖然“還以純正的國民黨自居,可是我們只能當他們是社會上的一種反動派,不能當他們是國民黨右派了”,認為所謂“右派”已經背叛了國民革命,應將其從大革命的隊伍中剔除,并斥責其為代表官僚買辦的反動派。(41)獨秀:《國民黨新右派之反動傾向》,《向導》第139期(1925年12月20日),第1265—1266頁。中共在當年印發的文件中也將國民黨內的“反動派”定義為“勾結帝國主義、摧殘工農運動、勾結軍閥、反對蘇俄與共產黨”的反動勢力。(42)《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關系議決案》(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491頁。在1925年的五卅慘案及年底的西山會議后,共產黨人對國民黨內部的“右派”乃至“反動派”的真實面目認識愈發深刻,“反動派”也日益成為一個垃圾簍,國際帝國主義、反革命派、假革命派、西山會議派等等,都可被納入其中,(43)萬偉章:《一切革命份子聯合起來,打倒一切造謠的反動派》,《前進周刊》第18期(1927年3月),第20頁。“左派”“共產派”與“右派”“反動派”之間的斗爭也趨于白熱化。
在國民黨內部發展更多“左派”是中共最初的舉動。毛澤東特意強調:“所謂左派,是指國民黨的左派,并非指共產黨,共產黨黨員在國民黨內乃共產派”,“中間派只有兩條路走,或者向右跑入反革命派,或者向左跑入革命派,萬萬沒有第三條路”。(44)子任:《國民黨右派分離的原因及其對于革命前途的影響》,《政治周報》第4期(1926年1月10日),第13頁。其言下之意是,守住共產派陣營的同時,更要擴充革命派陣地,吸引更多的國民黨員成為左派。于后者而言,早在1924年,中共就努力“(一)向目前的左傾分子宣傳,使他們左傾觀念堅固不至搖動;(二)向國民黨員中工人學生宣傳,使之左化;(三)努力介紹革命分子進共產黨,以增加左派的勢力;(四)在一般社會做反帝國主義之廣遍的宣傳,以迫全(令)國民黨全體左傾,此層更是根本政策”(45)《中央局報告》(1924年5月14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253頁。。1925年孫中山逝世后,擴充國民黨左派力量成為中共在國民黨內最緊要的工作,(46)《中央通告第十九號——宣傳孫中山遺言,發展國民黨左派力量》(1925年4月4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404頁。在民族運動中建立反帝國主義、反軍閥的聯合戰線已成當務之急。瞿秋白更是呼吁共產黨人及國民黨左派引導小資產階級革命,否則“他便容易受大資產階級的欺罔,倒到反動派的懷抱里去,而受人家的利用”(47)瞿秋白:《孫中山與中國革命運動》,《新青年》第2號(1925年6月1日),第8頁。。1926年1月,毛澤東強調“在農民協會運動氣焰高漲時,小地主中間的左派分子可以引其幫農民協會的忙”(48)《中國農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于革命的態度》(1926年1月),《毛澤東集》第1卷,第155頁。。當時中共已經認識到過去“籠統地指整個的他派群眾都是反動派都是反革命而不與之講聯合戰線”是很大的錯誤,(49)《介紹每個同志必讀的小冊子——〈我們今后應當怎樣工作〉》(1926年4月15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13頁。更要“隨時隨地注意啟發農民的階級覺悟”,向農民解釋國民黨的“左派”、“中派”與“右派”之間的派別關系。(50)《對于農民運動之議決案》(1925年2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62頁。
中共深知“所謂國民黨左右派之爭,其實是我們和國民黨右派之爭”(51)《共產黨在國民黨內的工作問題議決案》(1924年5月20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230頁。,積極發動對國民黨右派的輿論攻勢。如毛澤東在1925年12月不無諷刺地談道:“只有左派在那里不斷的奮斗,右派黨員都畏懼不敢近前。右派的長處就是一張嘴,‘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幾個口號……并沒有手與腳。”(52)《右派的最大本領》(1925年12月20日),《毛澤東集》第1卷,第139頁。陳獨秀也在《向導》上發文稱:“以前不反對帝國主義與軍閥、不信仰三民主義的右派,已公然反革命,而實際上脫離了國民黨了。現在新的右派,雖然口頭上也說主張反帝國主義與軍閥,并且高高的掛起信仰三民主義的招牌以自重……他們的專門工作只是反對蘇俄,反對共產黨,反對階級斗爭這三件大事,除此之外只有吃飯睡覺。”(53)獨秀:《什么是國民黨左右派》,《向導》第137期(1925年12月3日),第1247—1248頁。這種揚左抑右的宣傳策略,實際上也是為“左派”正名。
1926年3月20日中山艦事件后,中共敏銳地觀察到“京滬右派分子之紛紛赴汕頭”煽動情緒,“均證明右派反動派活動之可怕”(54)《中央通告第一百零一號——最近政局觀察及我們今后工作原則》(1926年5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121頁。,蔣氏也愈發專權。按陳獨秀的說法,蔣介石雖對以前的右派有打壓舉措,但極易右傾妥協,如今已由革命的中派變為“新右派”。(55)《陳獨秀關于國民黨問題報告》(1926年11月4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424頁。因此,1926年下半年后,爭取遠在國外的汪精衛的論調時有出現。在反蔣的氣氛中,汪精衛儼然代表著國民黨左派,蔣介石的形象也日益右化。矛盾趨于激化,革命政府分作寧漢兩流,誰是左誰是右爭議不斷。1927年5月,武漢街頭甚至出現了打倒汪精衛等的激進標語,稱“汪(精衛)為反動派,徐(謙)為投機分子,孫(科)為中山逆子”(56)《武漢發現打倒汪徐孫標語》,《益世報》(北京)1927年5月13日,第3版。。形勢變化很快,兩個月之后,曾被視為國民黨左派“唯一的首領汪精衛”(57)《中央局報告(九月份)——最近全國政治情形與黨的發展》(1926年9月20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342頁。徹底反共,昔日國共雙方同為革命陣營的合作共識土崩瓦解。國民黨右派以“清黨”名義大肆清理國民黨左派及共產黨人,國民黨也徹底淪為右派之黨,被中共掃入反動派與反革命之列。
革命與反革命的激烈對立,可能是大革命帶給時人最大的觀感。如1924年有人感慨,在革命年代里,哪怕是保持中立,也會“阻止革命的事業,與反動派站在同一的地位”(58)崔小立:《反動派與穩健派》,《民國日報》1924年11月28日,第7版。。1927年有評論稱:“革命之進展,一日千里,反動派之勢力,亦與日俱增”,因此“男婦老幼,人人皆以革命自居,而以反動為仇”。(59)周風:《說反動》,《民國日報》1927年11月4日,第2版。大革命后的一篇小說形象地描述了青年學生對大革命的理解:“現在決沒有徘徊歧途的人。你是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60)《斗爭中的憧憬》,《泰東月刊》第2卷第4期(1928年12月1日),第51頁。一種非黑即白的革命認知逐漸形成。
蔣氏當權后也秉持了這種非正即反的對立思維,動輒斥責他人為“反革命”與“反動派”。如1929年,擁蔣的《民意周刊》分析當前的反動局面時稱,“到了今天,革命與反革命的營壘的劃分,愈益顯明,不能騎墻,不能閃避”,顯示出所謂革命者居高臨下的口氣,并大談國民黨的主義與政綱,諷刺某些“意志不堅的首領和腐化分子”離開了革命立場,“吸收黨外的反動分子”。(61)魏然:《反動局面的形成及其責任者》,《民意周刊》第2、3、4期合刊(1929年10月),第14—15頁。同年,南京國民政府還在政權內部大肆搜查“反動派”,如無錫縣長孫祖基就因工作中種種問題處置不夠周全,被扣上“反動派”的罪名;(62)《孫縣長對于反動派挾嫌誣控之聲復文》,《無錫縣政公報》第13期(1929年9月1日),第2版。吳縣縣長彭國彥因在東南大學讀書期間參加過國家主義社團,旋即被指認有勾結“反動派”之嫌。(63)《吳縣縣長彭國彥被捕》,《華北日報》1929年8月3日,第9版。蔣介石一派儼然成為革命唯一的詮釋者。
國民黨內部的其他派系自然不甘于被單方面扣上“反動派”的帽子。一度被國民黨當局視為“言論激烈,意近反動”的《疾風》,在1928年直接稱蔣介石為“反動派”,認為“革命與反動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東西……奇異的是現在的反動派割據了政權,大干其反動的勾當,還掛起革命的招牌,口口聲聲自稱‘革命的政府’、‘革命的軍隊’、‘革命的領袖’”(64)思復:《革命與反動》,《疾風》第5期(1928年10月18日),第9頁。,明顯對蔣介石的專權不滿。同年,國民黨改組派的陣地《青年呼聲》也發出感慨:本來“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不怕掩蓋,不怕曲解”的國民黨,現在“被三無蒙罩住”,即“無政府黨無‘黨’,桂系軍閥無‘主義’,元老派無‘革命的黨’”。(65)搏扶:《現時反動局面之分拆》,《青年呼聲》第21期(1928年9月30日),第5頁。作者認為“今日亡黨者以黑”,言下之意,是把桂系新軍閥、國民黨元老派及無政府派統統歸為反動派。
而對外方面,國民黨的口徑則較為統一,意欲壟斷“反動派”一詞的解釋權。如效忠蔣氏的《入伍生周刊》,在1927年的一篇文章中直接稱中共為“反動派”。(66)周震東:《清黨運動不要忘記了其他的反動派》,《入伍生周刊》第3期(1927年5月21日),第17頁。同年還有報紙宣稱“反共產不是反革命,反三民主義是真真的反革命”,認為“反共產就是反動派”的口號是共產黨人別有用心的宣傳。(67)孫岐周:《打倒反動派》,《南洋周刊》第10卷第2期(1927年5月),第48頁。旨在重整國民黨理論體系的《統一》雜志,將階級專政污蔑為“拳來足去,只憑感情,缺乏理知的一種辦法”,指斥“共產黨人有這種反乎社會進化的思想,就是反動”。(68)誠固:《從熱情病論到共產黨的反動》,《統一》第2期(1928年11月10日),第28—29頁。大體上在1928年之前,國民黨話語中的“反動派”指涉的既有黨內的反蔣派系如西山會議派、元老派等,也有國民黨之外的中國共產黨及主張國家主義的中國青年黨。
隨著1928年國民黨改組派的組建,國民黨也有意明乎內外之別,區分“反動派”與“共產黨”。畢竟在國民黨的認知中,“反動”與“正動”更多的是陣營內部的方向選擇問題,而“革命”與“反革命”才是外部原則性的分歧。因此國民黨不余其力地將共產黨擺到革命的對立面,試圖打破大革命期間國共之間看似平起平坐的關系。如1929年胡漢民將當時社會謠言的“編排”主體分作反動派、共產黨與投機者三類,對“反動派”與“共產黨”作出明確界別,認為“反動派,是根本站在本黨和國家利益的反面,假如他們本來是同志的,既經如此造謠,不顧一切,那一定離開了黨的地位和國民的地位很遠了”,而“共產黨本來與國民黨對敵的,凡是不利于國民黨的行動,都是他們所為”。(69)《謠言的由來與國民應有的態度》,《京報》1929年3月8日,第5版。胡漢民這番話,是想將共產黨單獨從“反動派”中拎出來。1930年,戴季陶更是提出“要鎮壓共黨須先除反動派”,還將汪精衛與中共分別比作孫悟空與九頭獅子精:“反動派之于共產黨,即如孫悟空之于九頭獅子精,汪精衛想籠絡青年,也就是孫悟空想請土地,結果是勾引出共產黨的九頭獅子精,給共產黨造了機會。”(70)《戴委員對時局之報告:長沙事件是改組派的勾引,要鎮壓共黨預先除反動派》,《中央日報》1930年8月5日,第3版。戴季陶這番言論顯然有意扭曲中共在一般大眾心目中的形象。
當然,這一時段中共也有意爭奪對“反動派”的詮釋權,將農村中的土豪劣紳列入“反動派”的陣營中。如1927年3月,毛澤東在湖南農村考察,針對土豪劣紳的問題,認為“每縣至少要把幾個罪大惡極的處決了,才是鎮壓反動派的有效方法”(71)《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1927年3月),《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6頁。。南昌起義后,土豪劣紳與反動派的對應關系更加明確。李立三在報告南昌起義的經過時也將土豪劣紳定義為反動派,還專門提到鎮壓反動派的具體措施。(72)《李立三報告——八一革命之經過與教訓》(1927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16頁。但總的來看,中共此時還未完全抽拔出獨立的“反動派”概念,更多的時候只是更加細致地區分了革命對手方的類目,如反革命的蔣介石、帝國主義代言人、土豪劣紳等,而且不像國民黨那般濫用“反動派”這一概念。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彼時中共內部對“誰是我們的敵人”這一問題尚缺乏明確共識。
無論是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斗爭,還是國共之間的輿論較量,都繞不開革命與反動這個話題。其間你來我往的話語攻勢也引發了時人的關注。如1927年《晨報》觀察到當時“甲派詆乙為反革命;乙又目甲為反動派,就其口舌筆墨而宣告,皆自居于革命者地位”,革命派與反動派一方面界限分明,一方面又隨時易位,但旁人卻如墜云里霧中,毋庸置喙。(73)《最近福州之黨爭》,《晨報》1927年4月14日,第5版。誰是“反動派”也無固定標準。1928年,四川一基督徒化名“直言”如是說:“反動二字,原是一個新名詞,溯厥由來,系指反革命為反動分子,不料一般無意識輩,竟以反動作口頭禪,無論私反公,公反私,邪反正,正反邪,均一律稱為反動,以致是非莫辨,真偽難分。”(74)直言:《反動說》,《弘道》第17期(1928年3月19日),第1頁。信徒一句無奈的“直言”,無意間道破了當時“反動”已泛化成社會習語,甚至成為肆意宣判的罪名的不爭事實。1929年,有人抱怨說,“反動的意義,實是非常的模糊,正如現在你說我反動,我說你反動,究竟誰是反動,大家都莫名其妙”,或許反動到了極點,就是反革命。(75)東平:《反動思想與反動運動之社會的意義》,《新生命》第2卷第9期(1929年9月1日),第1頁。當然也有人認為,反革命與反動派大有不同,反革命一定是反動,而反動不一定是反革命。(76)青之:《反動與反革命》,《湖北省立第二女子中學校刊》第17期(1929年12月1日),第1頁。
這種言說的混亂,進入1930年代后更加無序。1930年,左翼作家致平回憶,兩三年以來,很多大人物都在使用“反動”“反動派”的詞匯,民眾也加以模仿,但對其內涵根本沒有解釋。(77)致平:《甚么是反動派,誰是反動派》,《巴爾底山旬刊》第1卷第1號(1930年4月11日),第5頁。1931年《申報》以兒歌調侃:“老夫也曾革過命,于今懶動怕人動。誰要大膽動一動,俺就斷他是反動。”(78)《一個歷史戲的開場白》,《申報》1931年12月13日,第15版。對此,時人評論:“這幾句兒歌,真是時下所謂‘反動’之鐵板腳注,同時也是把一般黨國要人從面孔到肚腸都畫刻出來了。”(79)《什么是反動?》,《熱潮》第4期(1931年12月29日),第16頁。同年,經歷過皇帝、總統、元帥執政等五花八門時代的曹麗泉,感慨過去“兩只耳朵從來沒有與反動派這個名詞接觸過”,坦言“對這幾個名詞的命意,至今還沒有剖解的清楚,尤其是現在列入殺無赦的一律的反動派”。(80)曹麗泉:《什么叫反動派》,《上海日報》1931年11月17日,第3版。這些情況反映出此時“反動派”已成為一個內涵廣泛、指向模糊的詞匯,與“反革命”很難區分開來。而且,當時還有人觀察道:“現在我國所流行的反動,我說你反動,你說我反動,從而加以罪名通緝之,囚禁之,屠殺之,夾纏不清,也分不清誰是反動,誰在反著誰的動”(81)《我們的話:反動的反動》,《新生活》第12期(1931年11月21日),第177頁。,“反動這兩個字,是在革命潮流中產生出來的一個新名詞,無論什么人,見了這個名詞,總覺有些害怕,也無論什么人,都不愿擔承這個反動頭銜,如果這個人不幸和反動名詞發生關系,或是牽扯在一起,那就罪大滔天了”(82)靈犀:《何謂反動》,《社會日報》1932年6月19日,第2版。。由此可見,“反動派”之稱號有時如死枷,一旦被扣上就意味著罪大惡極,不啻為“謀皇篡位”(83)錢詩和:《誰是反動派》,《社會日報》1931年10月8日,第2版。;有時卻似帽子,你來我往相互流轉,使用相當隨意。每個人都要表態,“若根本不動,根本不喊,人將識他為冷血動物”(84)逸民:《反動與正動》,《抗日救國》第5期(1931年12月10日),第14頁。。
1931年日本入侵中國東北以后,民族矛盾日益突出,對于國民黨大肆使用“反動派”詞匯隨意妖魔化中共及其他民主派別的行為,不少有識之士也有所思考。如1932年,愛國民主人士章乃器呼吁停止內戰與“剿赤”,聲稱“往昔公然主張討赤的人,卻成為反革命分子”,諷刺“幾年以來,被指為共產黨的,一批一批的都變成了忠實同志,而且進一步都變成黨國要人。往昔反共的領袖,現在就和所‘反’的‘共’相聚一堂在那里解決黨國大計”(85)章乃器:《廢止內戰和“剿赤”》,《新社會》第3卷第3號(1932年8月1日),第57頁。。還有人批評國民黨以“才不才”和“子不子”來判別某人、某派是否反動:有才、有背景的人,會從“反動派”中被赦免,“許多被殺的共產黨……既不是大人先生眼中的才子,又不是大人先生膝下的公子,有甚么資格敢公然反動”(86)四鬼:《反動派的分類》,《社會日報》1932年11月3日,第2版。,似乎反動與否,皆出于國民黨之一言堂,反正“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此時,一種獨立于國民黨敘述之外的判別反動與否的標準也日益清晰。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是否與國家、民族利益相一致,才是辨別是否為反動派的標準。如1931年有人稱:“我之所謂反動者,與眾不同,凡是反對民族利益,違反國家意識者,無論其在朝在野,皆為之真正反動。凡能反對此種人者,皆可謂之正動。”(87)逸民:《反動與正動》,《抗日救國》第5期(1931年12月10日),第14頁。1932年,《反日特刊》上的一篇文章強調,狹義上“反動”的判斷標準應當是“國家的最后目的,與夫全民理想的正當主張”,因此“用革命的手段及方法”即謂之“正動”,反之則為“反動”。(88)劉大倫:《做抗日工作的同時須做鏟除“反動分子”的工作》,《反日特刊》第2期(1932年2月20日),第58頁。還有言論頗為同情中共的境遇,稱“革命的先進常常因為認清了真理,追著歷史前進的原故,遭受統治階級的處罰,說他們是反動,監禁之,放逐之,甚至槍決之”,認為“跟著歷史車輪前進的是革命分子,反之,拉著歷史的車輪向后走的就是反動”。言下之意,其對中共的革命實踐不無肯定,(89)劉長義:《釋“反動”》,《對抗》第1期(1932年8月15日),第24、26頁。也為后續中共適時改造“反動派”話語提供了輿論基礎。
而具體到“誰是反動派”這個問題,在當時很難有一個公允的回答。派系不同、立場相異的人對“反動派”的理解與定義總是不同。如有評論稱,國民黨之動機出于“愛”,共產黨之動機出于“恨”,青年黨之動機出于“戀”,(90)青之:《反動與反革命》,《湖北省立第二女子中學校刊》第17期(1929年12月1日),第2頁。這種判斷已經預先潛藏了價值判斷。政治形勢瞬息萬變,有些表述難免言不由衷。有人就感慨“反動,反動,多少的人因為你的名詞而遭殺戮與拘禁”,考證出“‘反動這兩個字,似乎是由蘇俄傳來,初則共產黨采用之,繼則國民黨襲用之,以加諸于反對國民黨的政治組織或個人’,而且這個帽子扣的很隨意,‘我們只須有半字的不是,反動的罪名就加在我們的頭上來了’”(91)青華:《昨日的反動與今日的反動》,《民聲周報》第22期(1932年4月16日),第4頁。。
1932年以后,“反動派”在國共的輿論爭奪戰中出現得越來越少。一方面,這與蔣介石在中原大戰后將黨內異己的“反動派”基本肅清,并開始將中共改稱為“赤匪”有關;另一方面,中共面對蔣介石政權的步步緊逼、層層“圍剿”,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戰備狀態,也不太能有集中的精力在穩定的輿論陣地上向全社會發出自己的聲音。西安事變后,“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國內外的嚴峻形勢也不太允許國共雙方重新挑起“反動派”的話語爭端。
“反動派”一詞漸從輿論中消失,再度出場已是皖南事變以后,此時“反動派”話語的敘述主體已悄然變為中國共產黨。一度被指稱為“反動派”的中共最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反動派”話語熔鑄成為一把殺敵利器與統戰工具,清晰地打造出中共革命的對手方。到了1940年代,一個清晰、穩定、具有高度共識性的“國民黨反動派”概念趨于定型,進而越來越牢固地烙刻在國人心中。
回頭再來看《共產黨宣言》中“Reactionists”一詞的中文譯法。1920年陳望道采用“保守派”來對譯還較易理解,畢竟當時連李大釗、毛澤東都不怎么談“反動派”。可是大革命之后,“反動派”一詞早已膾炙人口,1932年的華崗卻依舊采用“保守派”來翻譯,這或許可以用翻譯之慣性來解釋。恰因如此,六年之后的1938年,成仿吾和徐冰將其改譯為“反動派”才別具深意。
“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譯詞的更易是20世紀前期中國革命進程中“反動派”這一概念生成過程的具體反映。在1930年代之前,“反動派”這一概念的內涵及具體指向總體上還比較寬泛,或被大革命話語改造,或作為國共雙方攻擊彼此的工具。誰是反動派?蔣介石認為是倒蔣勢力;在中共眼中,“反動派”先是軍閥官僚,繼而為國民黨右派及土豪劣紳,再后來又是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劃分反動派的標準,也由是否反對保守到是否遵從三民主義,再到是否屬于人民的陣營。唯一不變的則是愈發激烈的對峙思維。罵“反動”要比談“革命”更簡單和隨意,革命的威力不僅要靠正面闡釋與宣講,更要靠斥責別人“反動”方才顯靈。“打倒一切反動派”的革命口號既讓革命的敵對勢力聞風喪膽,也讓革命的政治聯盟更加團結一致,簡單地說就是以“區分”促“聯合”,以“反動”促“革命”。
進而言之,1930年代是中共塑造革命對手方的關鍵時期。這一時期,國民黨排山倒海的話語攻勢的確浩浩蕩蕩。中共對于“反動派”雖沒有連篇累牘的說辭,卻有意識地抓住稍縱即逝的內外機遇,借助社會有識之士的輿論支持,完善革命斗爭理論與對敵宣傳策略,在明晰“反動派”的輪廓以塑造革命對手方的同時,更強化自身的革命邏輯,不失時機地提出立場鮮明的革命主張,進而在后續的革命實踐中搶得先機。經由這一時期的發酵,“反動派”這一概念的鋒芒所向和政治效果實現了倒轉,逐漸深度融入中共的革命話語體系,“國民黨”與“反動派”也緊密聯系在一起,成為一個固定的專有名詞,意味著人民聯盟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