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里的新四軍整風
——以《賴傳珠將軍日記》為觀察中心

周良書 柴玉振

(1.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2.北京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5)

賴傳珠是新中國57位開國上將之一，他在中共軍隊的不同層級和崗位上久經歷練，長期從事中共軍隊的軍事和政治工作，親身經歷過許多重要的革命事件和戰役。皖南事變后，賴傳珠出任新四軍參謀長。作為新四軍重要領導人之一，他所留下的一部軍旅日記是眾多新四軍將領共同的“革命記憶”，史料價值非常豐富。

延安整風作為中共革命史上的特殊事件，是加速中共革命進程的催化劑。與研究抗戰時期其它部隊和地區的整風相比，近年來對于新四軍整風的專題研究非常少見，現有的研究成果在學術性上也有很大提高空間(1)相關的代表性研究成果有：張應二等：《試論新四軍整風運動的特點》，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江蘇省中共黨史學會等編：《黃橋戰役史新探——紀念黃橋戰役勝利6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張蕾蕾：《新四軍整風和黨建的歷史思考》，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上海市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地歷史研究會編：《新四軍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許化寧：《江蘇抗日根據地整風運動地方特征淺析》，《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胡樹飛：《1941—1945年的中共中央華中局》，中共中央黨校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黃道炫：《整風運動的心靈史》，《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2期，等。，更鮮有從解讀親歷者日記的角度去深入探討此話題。本文則選擇以新四軍重要將領——賴傳珠的日記(2)《賴傳珠日記》經沈陽軍區相關工作人員整理編輯后，于1989年7月由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但受制于當時歷史條件的局限，有些內容做了刪除。為充分體現賴傳珠同志日記的原貌，2005年《賴傳珠將軍日記》編輯小組對《賴傳珠日記》進行了還原、補充，并更名為《賴傳珠將軍日記》，文字從60萬字增加到80萬字，內容更加豐富詳實，并由軍事科學出版社再次出版。本文為能更好地展現歷史原貌和便于研究，統一使用《賴傳珠將軍日記》為研究文本，特此說明。具體參見：《賴傳珠將軍日記》“編輯后記”，軍事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1頁。為觀察中心和基本素材，通過解讀其在整風期間留下的私人記述，力圖還原和再現新四軍整風的歷史場景，這對于深化中共黨史、解放軍史研究，考察革命者的閱讀史和心靈史具有特殊意義。

一、從日記看新四軍的整風學習

從改造學習入手開始整頓三風是中共開展整風運動的切入點。新四軍也不例外。在賴傳珠日記中，可以清晰看到新四軍整風的第一個階段，就是落實中央對整風相關文件和文獻的學習，而具體的學習途徑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讀”，即閱讀整風文件，一個是“聽”，即聽專題報告、上整風課。

1.整風閱讀的篇目和方法

新四軍作為貫徹黨中央整風決定的部隊之一，其首要任務就是落實中央關于相關整風文件和文獻的閱讀要求。此時身為新四軍參謀長，賴傳珠在日記中關于整風閱讀的記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四軍的整風學習情況。

中央規定的“二十二個文件”是新四軍開展整風學習的基本材料。對此，賴傳珠日記留有較為完整的閱讀記錄。他在1942年7月6日記：“看毛澤東同志論整頓‘三風’報告三段。”(3)②③④《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43、543、544、544頁。第二天7月7日記：“上午繼續看毛澤東同志整頓學風的報告。”(4)②③④《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43、543、544、544頁。7月9日又記道：“看完《改造我們的學習》及布爾什維克12個條件，這是中宣部4月3日決定的學習文件。”(5)②③④《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43、543、544、544頁。在7月10日記：“看《改造我們的學習》及中宣部決定和補充材料數篇。”(6)②③④《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43、543、544、544頁。這幾處日記真實記錄賴傳珠在新四軍整風初期所學習過的文件材料，而日記中所說的“學習文件”和“補充材料”也都是中央明確要求各地黨員干部必須閱讀的整風文獻，它們是分兩次下發的，第一次是1942年4月3日中共中央宣傳部作出《關于在延安討論中央決定及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中列出的18種文件，隨后又在4月16 日的通知中增加了第19至第22件。(7)這22 份學習文件是：毛澤東二月一日在黨校的報告；毛澤東二月八日在延安干部會上的報告；康生兩次報告；中央關于增強黨性決定；中央關于調查研究決定；中央關于延安干部學校決定；中央關于在職干部教育決定；毛澤東在邊區參議會的演說；毛澤東關于改造學習的報告；毛澤東論反對自由主義；毛澤東農村調查序言二；聯共黨史結束語六條；斯大林論黨的布爾什維克化十二條；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第二章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節；陳云論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四軍九次代表大會論黨內不正確傾向；宣傳指南小冊；中央宣傳部關于在延安討論中央決定及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斯大林論領導與檢查；列寧、斯大林等論黨的紀律與黨的民主；斯大林論平均主義；季米特洛夫論干部政策與干部教育政策。可參見：《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在延安討論中央決定及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中央宣傳部關于增加整風學習材料及學習時間的通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367、371頁。

中央高度重視這22個文件的貫徹學習，中宣部明確要求：“在學習二十二個文件時期中，應把其他一切學習暫行停止。”(8)《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在全黨進行整頓三風學習運動的指示》(1942年6月8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392頁。華中局和新四軍負責人嚴格貫徹中央關于整風學習的要求，并多次強調：“不先看懂文件即檢討工作，等于無的放矢，就會走到以歪風打歪風，把整風愈整愈壞，故研究文件為先行階段。”(9)《中共中央華中局、中央軍委華中分會關于各戰略單位整風的決定》(1942年7月26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4)，解放軍出版社1995年版，第821頁。新四軍軍直屬隊為領導和推動學習工作，還專門成立“三風檢查總委員會”，設立“三風文件研究總指導員”(10)《軍直屬隊設三風檢查總委員會》，《解放日報》1942年8月10日。一職，要求其工作從深刻研究22個文件開始抓起。

部分新四軍直屬師部以及各區黨委規定的學習篇目，在遵照中央規定的22個文件基礎上，又有針對性地增加了一些其它文件和材料。比如，當時在新四軍第一師采風的文藝工作者錢德富(筆名阿英)就曾在1942年6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與鐘主任同往彼寓所，取書，僅得《整頓三風》二冊。此書系師政治部編印，收必須學習的二十二個文件。分‘關于增強黨性’、‘調查研究’、‘整頓三風’三方面文字二十二篇，又附錄十篇，凡十數萬言。”(11)阿英：《敵后日記》，江蘇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第15頁。阿英所記新四軍編印的整風材料有“附錄”一說，在一份關于新四軍整風的簡報中也得到證實：“閱讀文件除中央所指定的以外，另加華中局幾個重要文件，作為附件合并研究，使整頓三風能與當地的實際情況相結合，以達到具體化的目的。”(12)《總政治部關于部隊整風運動情形的通報》(1942年7月24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4)，第818頁。

華中抗日根據地各區黨委也對整風學習計劃作了少許增加。比如在《鹽阜區整頓三風文件閱讀計劃》中，黨委就將學習文件細分為四個類別，即：“甲、整頓學風問題”、“乙、整頓黨風問題”、“丙、整頓文風問題”、“丁、綜合研究”。其中“綜合研究”中就列入了《軍委總政6·16關于軍隊整風學習與檢查工作的指示》和《有關開展整頓三風的文章》，這兩個文件名目都不是中央22個文件中明確要求的。(13)《鹽阜區整頓三風文件閱讀計劃》，《鹽阜報》1942年9月21日。

在淮北蘇皖邊區也存在類似情況。不過，其黨委是將不同層級的干部劃分為甲、乙、丙三種不同的組別(14)“甲組為師旅級干部及個別團級干部。乙組為團級干部及個別旅級干部(有的為著領導乙組學習小組，有的為著理論文化水準較低)，在師旅機關之科長級干部，也編入乙組。丙組為營級及個別連級干部。”可參見：《淮北蘇皖邊區學習總委員會的通知》(1943年5月4日)，原載《拂曉報》1943年5月4日，《新四軍和華中抗日根據地史料選》第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8頁。，然后根據組別來確定具體學習內容。其中甲組(15)甲組必須精讀文件為：(一)毛澤東二月一日整頓三風的報告；(二)中央關于調查研究的決定；(三)中央關于增強黨性的決定；(四)毛澤東論改造我們的學習；(五)中央關于延安干部學校的決定；(六)中央關于在職干部教育的決定；(七)毛澤東農村調查序言；(八)聯共黨史結束語；(九)斯大林論黨的布爾什維克化；(十)斯大林論領導與檢查；(十一)季米特洛夫論干部教育與干部政策；(十二)中央關于領導一元化的決定；(十三)任弼時在高干會演說。必讀文件除中央規定的文件外增加了《中央關于領導一元化的決定》和《任弼時在高干會演說》，乙組(16)乙組必須精讀文件為：(一)毛澤東整頓三風的報告；(二)中央關于增強黨性的決定；(三)中央關于調查研究的決定；(四)毛澤東在邊區參議會的演說；(五)毛澤東論反對自由主義；(六)劉少奇論黨員的修養(思想意識部分)；(七)陳云論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八)紅軍四次代表大會論不正確傾向；(九)斯大林論平均主義。的必讀文件全都來源于22個文件，而丙組(17)丙組為一般干部的學習，除由師政治部另印整風課本外，應將黨章精細研究，并每月請專人做專題報告，由各學習分會與各縣的乙組學習小組具體編組排課派人。則由于是基層營連級干部，文化水平有限，所以提出“由師政治部另印整風課本”，并要求“將黨章精細研究”。由此可見，新四軍各部在確定整風學習文件時，并不是完全機械地執行中央的要求，而是根據各地方實際增加或調整了一部分材料，這反映出地方在開展整風學習中存在一定的自主性、靈活性和層次性，其目的是使新四軍直屬部隊和各根據地黨委不同層級的干部能夠更好地了解和把握整風的任務和要求。

關于如何學習這些整風文件，這在賴傳珠日記中也有記載。比如，他在1943年8月18日記：“看‘斯大林關于論領導與檢查’一文并做筆記。”(18)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38頁。第二天又記：“上午看整風文件，并做筆記。”(19)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38頁。“做筆記”是精深閱讀的一種方法。這也是中央對整風運動的要求，即對毛澤東同志報告及其他中央指定的文件，“必須逐件精讀，逐件寫筆記”。(20)《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在延安討論中央決定及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1942年4月3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365頁。華中局在中央“四三決定”下發以后，也明確規定軍隊和地方中黨的干部，“須逐件精讀中央宣傳部所指定的廿二種文件，能做筆記的須逐件做筆記”。(21)中共中央華中局宣傳部：《關于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及討論中央決議的通知》，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中央華中局》，中共黨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頁。而賴傳珠日記中的閱讀記錄則真實反映新四軍和華中局對于中央要求的落實情況。當然，“做筆記”也有具體要求，并非把文件中的話抄錄下來，而是應該“先記提綱，再記自己的心得感想和自己的反省”。(22)鄧子恢：《關于開展整風運動問題》，《拂曉報》1942年7月5日。所以在整風運動中，黨員干部也不能做“文抄公”，而是要把學習文件后的心得以及自我對照后的反省記錄下來。為保障此項閱讀要求的落實，華中局還作出規定，“華中局定期抽閱甲組的筆記，區黨委定期調閱乙組的筆記”(23)中共中央華中局：《關于1943年整風學習的指示》，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中央華中局》，第207—208頁。，以督促黨員干部的閱讀學習。

2.“整風報告”和“整風課”

除個人閱讀外，賴傳珠日記還記錄新四軍整風中的另一種學習方式，這就是聽整風專題報告和上整風課。這與中央的要求是一致的，中宣部從整風一開始就針對學習毛澤東整頓三風的報告，提出過“必要時由中央及本部派人作報告”(24)《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在延安討論中央決定及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1942年4月3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364頁。的落實建議。中央軍委也認為對于每個文件的學習，“應在討論之前，先在會議上作報告，傳達文件內容，使文化較低、理解力較弱的干部能充分理解文義，懂得該文件的中心”。(25)《中央軍委與總政關于軍隊中整頓三風的學習與檢查工作的指示》(1942年6月16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399頁。具體到華中局，其在貫徹落實中央要求時也明確指出：“各級黨的負責人必須親自報告，然后動員到各工作部門與支部”。(26)中共中央華中局宣傳部：《關于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及討論中央決議的通知》，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中央華中局》，第174頁。對此，賴傳珠日記也有很多記載，這從側面反映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落實這一學習方式的實際操作情況。

1942年4月23日賴傳珠記錄：“午飯后到黨校開會，聽‘三風’報告。”(27)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此后，賴傳珠還記錄新四軍軍長陳毅、政委饒漱石多次作報告或講課的情況(28)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報告的主題和內容也主要是解讀整風文件及相關問題，如1943年6月15日記：“上午到政治部聽軍長[陳毅]‘關于改造學習問題’報告。”(29)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8月28日又記：“聽饒[漱石]政委報告聯共黨史結束語及布爾什維克十二個條件。”(30)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賴傳珠日記雖沒有直接記錄聽報告時的感受，但其他親歷者則通過日記或回憶錄的形式記下當時聽報告的場景。比如對于新四軍軍長陳毅所作的整風報告，阿英就曾在1942年8月31日的日記中寫道：“晨餐前，揚帆同志來，通知八時軍長在停翅港新禮堂報告抗戰后兩黨合作問題，軍長約去參加。飯后遂匆匆去。因到會人數越出指定之外，且甚雜。軍長報告遂臨時改題為《整風問題》，分整風與干部關系、文件的意義及與工作聯系三大段，出淺入深，依具體事實，詳加詮釋。因材料之具有笑料性者甚多，又用幽默語言表達，遂不斷哄堂。報告內容，極為豐富。”(31)阿英：《敵后日記》，第110頁。

無獨有偶，時任新四軍直屬供給處主任甄子明也有回憶：“陳毅在整風學習中，聯系思想實際，經常給直屬機關干部作報告。有一次，他在講解毛主席的重要文章《改造我們的學習》時，深入淺出，講得有聲有色，講了兩個多小時，大家聽的津津有味，獲益匪淺。”(32)甄子明：《陳毅在整風運動中》，北京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編：《鐵流》第21卷，解放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頁。由此可見，陳毅當時在整風運動中所作的主題報告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這也同樣說明聽“整風報告”的確是開展整風學習的一個重要方式。

除聽首長報告外，新四軍黨員干部還要定期上“整風課”，這在賴傳珠日記中也有記載。比如，他在1943年6月28日記：“吃完早飯到政治部上整風課，題為《學風黨風問題》。”(33)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一個多月后，8月18日又記：“上整風課，講的題目是《反對唯心主義》。”(34)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9月9日再記：“上午上整風課‘反對自由主義’。”(35)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23，641、649、651、654、655、662，629，639，631，637，641頁。賴傳珠在日記中所記錄的講課題目，既反映新四軍整風運動的方針和重點，也可以從中折射出黨在抗日戰爭時期逐步走向成熟的黨內教育培訓體系。

采用這種學習方式，主要是為了照顧學習受眾的不同文化程度和理解能力，使整風的精神能夠最大限度地影響更多人。在新四軍內，不只是軍部如此，華中局在指導各師各地方進行整風學習時，也要求做到“一面閱讀，一面[以]報告或上課方式進行之”。(36)中共中央華中局：《關于1943年整風學習的指示》，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中央華中局》，第207頁。親歷過新四軍第三師師部整風的白春谷回憶：“二是集體上大課、聽報告。既有教員對學習文件的輔導課，也有師首長的黨史、時事、政策等報告。”(37)白香谷：《我參加3師整風隊學習》，北京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編：《鐵流》第30卷，解放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頁。這也驗證了賴傳珠日記中的記述，說明新四軍在開展整風學習中不僅依靠個人閱讀，而且還通過“整風報告”和“整風課”形式來整頓“三風”的歷史事實。尤其是后者，對于許多新四軍黨員干部來說，其作用和影響也許更大，因為一場精彩報告或課程會讓人印象深刻，有時甚至終生難忘。

二、“自我批評”與“反省自傳”

與整風第一階段重點學習文件不同，第二階段整風的主要任務是，“糾正干部中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封建階級思想，資產階級思想，小資產階級思想)與肅清黨內暗藏的反革命分子”。(38)《中共中央關于繼續開展整風運動的決定》(1943年4月3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29頁。在這個過程中，“批評”與“反省”就成為黨員個體必須經歷的環節，正所謂“不反省，便不能暴露思想，整風便成無的放矢”。(39)《開展整風運動的幾個問題》(1943年9月3日)，原載《皖鄂贛邊區黨委油印文件匯編》，《新四軍和華中抗日根據地史料選》第7輯，第279—280頁。因此，整風運動的第二階段就是要通過批評與反省來對個體進行思想改造。從1943年下半年到1944年9月底，在這近一年的時間里，賴傳珠日記中關于批評與反省的記錄最為密集，其中“打通思想”作為一個高頻詞被多次提及，這也同樣表明新四軍整風的主題由文件學習進入到批評反省的新階段。

1.批判“個人主義”

注重思想建黨，這是中共在整風運動中形成的一大創舉，它從根本上解決了在一個工人階級人數相對較少的國家里，如何“建設一個全國范圍的廣大群眾性的”無產階級政黨，這個中共與生俱來的頭號難題。對此，早在整風運動之初，毛澤東就鮮明指出：“有許多黨員，在組織上入了黨，思想上并沒有完全入黨，甚至完全沒有入黨。這種思想上沒有入黨的人，頭腦里還裝著許多剝削階級的臟東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無產階級思想，什么是共產主義，什么是黨。”(40)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2年5月)，《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75頁。因此，急需加強思想改造，批判“個人主義”，以增強黨性、純潔黨的組織。這也是整風運動的重要任務之一。

對此，賴傳珠日記也有集中反映和明確記載。比如，1943年12月18日記：“上午寫反省黨性及反對自由主義的筆記。”(41)⑦《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62、663頁。幾天后的12月23日又記：“下午匯報整風問題。晚看朱克靖的文章。他不經華中局同意，發表整個問題的言論，是不對的，是個人英雄主義，黨性不強的表現。”(42)⑦《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62、663頁。對于這個“黨性不強”的問題，賴傳珠認為是一種“個人英雄主義”的不良傾向。時任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彭雪楓也在與妻子的通信中提到：“以整風為中心，寫出自己的反省自傳，痛痛快快地斷絕小資產階級的一切個人主義的英雄主義的自私心，虛榮心，不切實的浮夸習氣！”(43)《彭雪楓書信日記選》，河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5—56頁。在彭雪楓看來，“個人主義”應在整風中得到重點檢查并予以糾正。這實際反映出新四軍第二階段整風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批判“個人主義”。

蘇中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粟裕也指出：“干部中之不正確傾向和不良傾向，除前述表現在執行策略路線者外，還有表現在思想意識方面的個人享樂主義，怕苦畏難，資產階級的剝削意識，官僚主義等四種。”(44)粟裕：《反對蘇中黨內思想意識上的不良傾向》(1943年6月1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4)，第837頁。當時不僅在蘇中，在淮北和淮南也是如此。比如，淮北區黨委就明確表示：“對黨的危害最大對工作的影響最深的，還是黨員中間特別是干部中間嚴重存在著與發展著的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不良傾向”，并把這種不良傾向做了詳細列舉。(45)⑤《淮北區黨委關于反對目前黨內嚴重存在著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傾向的決定》(1943年6月10日)，豫皖蘇魯邊區黨史辦公室、安徽省檔案館編：《淮北抗日根據地史料選輯》第4輯，1985年版，第111—112、112頁。

淮南區黨委負責人也列出了黨內存在的四種主要不良傾向(46)“一是個人享樂主義的滋長，二是剝削階級思想(賺錢思想)的發生，三是革命功臣觀念的存在，四是個人對組織的過度要求。”詳見鄭位三：《當前淮南黨內主要的不良傾向》(1943年4月)，原載《淮南黨刊》1943年第12期，《新四軍和華中抗日根據地史料選》第7輯，第158、166頁。，強調“淮南黨的整風應該從這里整起，應該從思想上來教育黨的干部，展開對個人享樂主義的斗爭”。正因為此，在實際的整風活動中，淮南區黨委也是把“個人主義”作為檢查黨性純潔與否的重要內容。據曾經參加過新四軍師級整風隊學習的學員回憶，對于他們這些基層青年干部的檢查，主要就是“革命意志、個人主義方面的問題。例如，地位觀念，怕苦怕累，貪圖享樂，違反紀律”。(47)白香谷：《我參加3師整風隊學習》，北京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編：《鐵流》第30卷，第162頁。由此可見，思想意識上的“個人主義”的確在新四軍一定范圍內廣泛存在，也是各地區黨委在整風中必須解決的具有共性的突出問題。

其實，這種非無產階級的思想意識能夠在黨內存在與發展，也有其深刻的階級根源。淮北區黨委甚至把“有些干部本身的階級基礎太差，絕大多數是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與半知識分子出身，而且還有不少是地主資產階級出身”(48)⑤《淮北區黨委關于反對目前黨內嚴重存在著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傾向的決定》(1943年6月10日)，豫皖蘇魯邊區黨史辦公室、安徽省檔案館編：《淮北抗日根據地史料選輯》第4輯，1985年版，第111—112、112頁。，作為產生“個人主義”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新四軍第四師政治部主任兼淮北軍區政治部主任吳芝圃也認為，正是這種“非無產階級的階級性”，導致他們在思想意識上有著共同的不容易拔除的劣根性，這些問題在其入黨時或多或少地被帶進黨內。(49)吳芝圃：《反對不良傾向鏟除自私自利腐化墮落的個人主義》(1943年6月16日)，豫皖蘇魯邊區黨史辦公室、安徽省檔案館編：《淮北抗日根據地史料選輯》》第4輯，第133頁。這些錯誤認識一遇機會很可能就會發作出來，表現為上述新四軍及其各地區黨委中存在的不良傾向。這充分表明非無產階級群體的思想信仰和階級覺悟還遠不夠堅定，他們和“共產主義者”的要求還存在著矛盾和距離，而黨要真正實現“無產階級化”就首先必須解決這個問題。這也是新四軍整風運動中黨把批判“個人主義”作為一項重要任務的主要原因。

2.“自我批評”

在整風運動中，中共還吸收和借鑒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內省”方法，強調個體要通過自我批評對日常工作和思想信仰進行檢討反省，從而克服缺點，糾正錯誤，提升自我的道德修養。這種方法在整風期間的大規模實踐是中共黨建史的一大特色，毛澤東甚至把“批評與自我批評”作為中國共產黨新的工作作風，把“有無認真的自我批評”(50)毛澤東：《論聯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1096頁。視為中共與其他政黨互相區別的顯著標志之一。

從賴傳珠的日記看，他的自我批評主要針對的是工作實際和黨性修養兩方面。首先在工作上，他在1943年8月21日記：“上午開軍分委會，開展自我批評。”(51)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38頁。次日他又記：“上午繼續開自我批評會，下午結束，結果很好，對今后工作一定能有很大幫助。”(52)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38頁。這里他雖未明確記錄自我批評的具體內容，但也透露出會議是圍繞工作實際來展開自我批評，而“結果很好”這樣一句明確的評價，表明賴傳珠對這項工作及其方法的肯定，認為其對轉變工作作風和對今后開展工作都是有益的。這當然也是黨中央對全體黨員開展自我批評提出的基本要求：“每人都要深思熟慮，反省自己的工作及思想，反省自己的全部歷史。”(53)《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在延安討論中央決定及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1942年4月3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3冊，第364頁。華中局在貫徹中央整風精神時也特別強調：“整風學習必須與自我反省和改造干部思想方法與工作作風聯系。”(54)《中共中央華中局關于一九四三年整風學習的指示》(1943年4月10日)，中國抗日戰爭軍事史料叢書：《新四軍·文獻》(9)，解放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頁。賴傳珠的記述說明：效果好的“自我批評”絕不會憑空而出，它一定是結合個人工作實際而進行“內省”和“反思”的結果。

除了圍繞工作實際進行自我批評之外，作為黨的一名干部和新四軍重要負責人，賴傳珠的“自我批評”還包括在黨性修養上的自我剖析。比如，他在1944年9月22日記：“我講了幾分鐘的話，作了幾點說明：1.我對整風反省的態度；2.我以責備自己為主，主動批評；不以別人批評我，則有反批評；3.我有主見，不盲從，但有些清高，處理問題簡單化。”(55)⑥⑦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729、680、681、682、701頁。這是賴傳珠對自己作為一名黨員干部的自我檢視，同時也反映出黨中央對黨內高級干部的特殊要求。正如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劉少奇指出：“深刻檢查每個干部尤其是高級干部的黨性，要每個干部尤其是高級干部以季米特洛夫所提的四條干部標準(無限忠心、聯系群眾、獨立工作能力、遵守紀律)來反省自己。”(56)《劉少奇選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89頁。劉少奇所列出的這些具體標準，實際上是要求經過整風運動，不僅要使黨的干部成為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一個“具有共產主義道德的人”，而且還強調通過查找自己在工作實際中的缺點和不足，并對照黨對于高級干部的要求和標準進行深度反思，不斷增強自己的認識水平和工作能力，以達到完全與黨同心同行的程度。

3.“反省自傳”

寫反省自傳是整風期間開展自我批評的依據和重要手段，它將個體黨員的思想演變經過復盤后毫無保留地呈現給黨，因而被認為是“讀完文件以后的自我總檢查”。(57)鄧子恢：《關于開展整風運動問題》，《拂曉報》1942年7月5日。賴傳珠日記較為完整地記錄其撰寫反省自傳的過程。1944年2月23日記：“上午到田村開會，整風班開學，吃午飯后回來，開始寫自傳。”(58)⑥⑦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729、680、681、682、701頁。第二天記：“上午寫自傳。”2月25日記：“寫自傳第二部分。”26日記：“上午寫完自傳第三、四部分。”至28日記：“寫完關于反省自傳的初稿。”(59)⑥⑦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729、680、681、682、701頁。由此可見，賴傳珠用五六天時間才完成反省自傳的初稿。

值得注意的是，整風期間“反省自傳”的撰寫也有特殊要求：“自傳應著眼于重要關節時的自我思想斗爭與歷史發展上的思想演變”(60)《淮北蘇皖邊區學習總委員會的通知》，《拂曉報》1943年5月4日。，以便在個人自傳中把握自身發展進步的規律。因此，“反省自傳”不能寫成個人成長的一般性敘述，而是要突出“暴露思想”“打通思想”的主題。鹽阜地委黨校的整風總結指出：“在學風反省中，有的同志寫了一大本反省自傳，從他童年開始有記憶時就寫起，直寫到現在，其中所包含的事情是豐富的，但極其拉雜、無中心、與學風反省毫無關系，僅成了一般歷史的敘述。須知學風反省不是別種反省，它是思想方法的反省，是認識客觀事物，與理解客觀事物的反省。”(61)曹荻秋：《鹽阜地委黨校學風反省總結》(1943年)，《新四軍和華中抗日根據地史料選》第7輯，第311頁。也就是說，“反省自傳”要服務于“整思想”的主題，要體現出很強的思想性和問題意識，這是對個體黨員深入進行思想改造的重要步驟。

此外，自傳也不是寫完上交就算完成任務交差了，傳主還須送給黨內其他同志征求意見，然后進行修改，這一點在賴傳珠的日記中清晰可見。賴傳珠在1944年3月3日記：“上午將自傳取回后送七〇七[張云逸]、譚知耕、葉超、岳夏等看，要他們提出意見，我再修改。”(62)⑥⑦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729、680、681、682、701頁。這種征求意見也是相互的，他不僅把自傳交給其他同志閱讀，而且也閱讀他人自傳，比如，賴傳珠在1944年6月11日記：“上午看葉[超]科長自傳。”(63)⑥⑦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729、680、681、682、701頁。事實上，從自我視角書寫反省自傳主觀上的確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有些問題傳主本人也很難深刻認識到，這種交換互看反省自傳的方法可以在檢視自我中疊加“他者”的視角，從而為傳主寫出切合實際的反省自傳提供重要參考。比如，參與領導新四軍整風的黃克誠就要求：“每人都須認真寫反省筆記，寫成一本思想自傳。愿給別人看的給別人看，不愿給人看的給整風委員看，甚至可以專給幾個負責同志看。”(64)②黃克誠：《深刻反省 向黨坦白》(1943年11月)，《黃克誠軍事文選》，解放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243、242頁。從賴傳珠日記看，在整風期間，新四軍黨員干部是嚴格按照要求撰寫和修改“反省自傳”的，這也反映出中國共產黨在整風運動中，十分重視通過“個人自傳”來檢查個體黨員的思想變化及動態。這種方法經過整風運動的大規模使用之后逐漸被模式化、固定化，并對此后的黨組織發展和黨員教育產生重要影響，成為中國共產黨進行思想建設的特有環節。

三、“相互批評”與“反省報告”

在整風運動中，黨員干部不僅要有“反省”和“自我批評”，而且還要求借助黨內同志的“外力”，即通過“相互批評”和“反省報告”的方式，來剖析并糾正個人缺點及錯誤思想，正所謂“自己反省了不算，還要請求黨和同志們幫助反省”。(65)②黃克誠：《深刻反省 向黨坦白》(1943年11月)，《黃克誠軍事文選》，解放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243、242頁。賴傳珠日記不僅記錄他自我批評的心路歷程，也呈現出新四軍高層相互批評的活動場景，這為探尋和復原新四軍的整風運動提供了基本素材。

1.“相互批評”

新四軍在開展整風運動中，自我批評與相互批評是交互運用的，這兩方面的結合可以更加徹底暴露個體黨員的錯誤思想和缺點，大大加深黨內同志間的溝通與團結。在賴傳珠日記中有很多新四軍高級干部在這期間為“打通思想”而“你來我往”的文字記錄，他們互相所提的批評和意見是具體實在的，這也為我們觀察整風時期新四軍高層的黨內政治生活提供了獨特窗口。

其實在1943年整風伊始，中共中央就明確指出：“必須極大地提倡民主，公開號召參加整風的一切同志大膽說話，互相批評。”(66)《中共中央關于繼續開展整風運動的決定》(1943年4月3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0頁。中央在給新四軍負責人的電報中也特別要求，“在誠懇、坦白、正面的態度下，相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嚴格檢查各人的思想意識和黨性，以便改善黨的領導，增進領導干部的團結，并在思想上相互打通。”(67)《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新四軍師級干部進行整風問題致陳毅、饒漱石電》(1943年6月2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4)，第836頁。自此之后，新四軍內“相互批評”漸成風氣，賴傳珠日記中關于這方面的記錄也多了起來。這些批評意見大都通過整風聯席會或者漫談會的形式提出，對于當事人深刻認識自身的問題和缺點大為有利。比如1943年8月14日賴傳珠在日記中寫道：“晚結論時說我對問題考慮思索不夠，處理大面上欠妥當，方式不好，引起大家有些誤會與不滿等。”(68)⑦《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37、648頁。這種“辣味”批評想必給賴傳珠留下深刻印象，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新四軍在整風期間推動相互批評的活動概貌。

不僅如此，賴傳珠日記還表明，這種“相互批評”的范圍甚至包括新四軍主要負責人陳毅等中共重要人物。其中不乏有對新四軍整風歷史上重要事件——“黃花塘事件”的相關記述，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的一些情況。華中局代理書記饒漱石為獨攬新四軍大權借整風之機排擠打擊陳毅，積極推動新四軍廣大干部批評、批判陳毅。(69)饒漱石在1943年10月將與陳毅平時工作中的一些分歧無限上綱，歪曲和捏造事實，羅列了所謂反對毛主席、對抗黨中央、反對政治委員制度、破壞黨的團結、個人主義嚴重等“十大罪行”。并致電毛澤東、劉少奇挑撥陳毅與他們的關系，要求中央“速決定物色才德兼全的軍事政治負責干部來幫助我們”。隨后在中央的協調下，陳毅離開新四軍軍部，赴延安學習并準備參加黨的七大。具體詳見：《陳毅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170頁；《陳毅年譜》上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7頁。賴傳珠就曾在1943年10月16日記道：“上午開各整風委員會主任聯席會議。下午開軍分委漫談會議，先由五〇一[陳毅]自我批評，然后潘[漢年]等5人發表意見，晚7時散會。會議上我亦提出一些意見，對陳有所批評。此次會議是問題解決的開始。我是絕對擁護真理的。”(70)⑦《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37、648頁。這個細節記錄了賴傳珠與陳毅的互動，雖然沒有記下對陳毅具體批評了什么，但也可大致反映出此次新四軍整風專題會議的中心主題和主要內容。

實際上，自新四軍整風開始，饒漱石就經常找華中局和軍部的負責干部了解陳毅的問題。這引起一些同志的不滿，賴傳珠日記中的即時記錄就可以尋見端倪。他在1942年12月16日記：“曾[山]與張[云逸]來此談甚久，并相互交換意見。從這些人談話中，可以證明有些人，而且不少的人對饒[漱石]不甚滿意。”(71)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幾天后的12月21日又記：“早起來后到軍長室談事情，有些人對饒[漱石]有意見，曾情緒不好等。”(72)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這樣的情況在其他新四軍將領的回憶中也有描述。黃克誠回憶這段歷史時曾表示：“饒漱石不顧全大局，硬是把陳毅從華中排擠走。陳毅走后，饒漱石還召開華中局擴大會議，大談陳毅如何如何。我曾對這種做法提出不同意見。”(73)《黃克誠自述》，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5頁。

陳毅在抵達延安后，曾要求中共中央開一次會議，談一談自己與饒漱石的問題，但毛澤東沒有同意。(74)《陳毅年譜》記載毛澤東對陳毅說：“如果你談三年游擊戰爭的經驗，談華中抗戰的經驗，那很好，我可以召集一個會議，請你談三天三夜。至于與小饒的問題，我看還是不要提，一句話也不要提。關于這件事，華中曾經有個電報發到中央來。這電報在，如果你要看，我可以給你看，但是我看還是暫時不要看為好。”陳毅說∶“那我就不看，華中的事也就不談。”毛澤東說：“我歡迎你這個態度。”詳見：《陳毅年譜》上卷，第427頁。隨后，毛澤東在與陳毅的約談中表示，希望他能首先作自我批評。陳毅接受這個建議，并向華中局發了一份包含有自我批評內容的電報。(75)陳毅在電報中說：“自己對于如何團結前進的問題上，我的某些認識上和處理方式常有不正確的地方。由于自己有遇事揣測，自己又常重感情，重細節，不正面解決問題，對人對事不夠嚴正等等陳腐作風，這樣于彼此協合工作以大的妨礙。”詳見《陳毅年譜》上卷，第427—428頁。而毛澤東這時也向饒漱石并轉華中局、新四軍軍分委各同志致電，明確指出“關于陳、饒二同志間的爭論問題，僅屬于工作關系性質”,“陳毅同志是執行中央路線的，不能與項英同志一概而論”。(76)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00—501頁。這兩封重要的電報在賴傳珠日記中有所記錄。他在1944年3月18日記：“吃飯時，饒[漱石]政委將毛主席電給我看，我們商量了意見，晚將復電又送給我看。”(77)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第二天則記：“陳[毅]來電。決定明日召開華中局及軍委會，討論復電。”(78)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3月20日又記：“上午開會討論復陳[毅]電。”(79)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這幾則日記說明，饒漱石的復電賴傳珠參與了討論，他是見證者之一。由于這封回電的基調仍然是對陳毅過于指責，陳毅在收到饒的回電后很是不滿，當即寫信給毛澤東傾訴委屈。毛澤東則從全局考慮，通過書信和面談的方式開導他“顧全大局”，“凡事多想自己缺點”，“練習忍耐”(80)《陳毅年譜》上卷，第429頁。，陳毅的思想疙瘩遂逐漸解開。由此來看，“黃花塘事件”的最終解決離不開毛澤東在其中的斡旋和調解，這也充分體現出毛澤東善于知人，善于做思想工作的領導藝術。

進入1944年，賴傳珠記錄新四軍軍部互相“打通思想”更為頻繁和集中。“相互打通思想，改善關系，加強團結，改造作風”(81)饒漱石：《整風會議總結》，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中共中央華中局》，第283頁。，這成為當時新四軍開展好第二階段整風的重要方法。在這一時期，賴傳珠與鄧子恢、胡立教、譚震林、粟裕等互提互換批評意見(82)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以供反省之參考。這在日記中留下了詳細的記錄，為我們考察整風期間新四軍黨內政治生活和高層領導干部活動軌跡提供重要史料。比如，1944年6月16日記：“上午到譚震林同志那里去打通思想，他對我提出(一)五十二團的賬目問題；(二)宋[裕和]部長常向二師供給部要大批東西，以為是我與宋二人同意。我解釋不曉得，并同意他提出的意見。另我對他的意見較多，主要內容，在組織上不嚴正，亂說，調王征明自以為是，宗派觀念等。雙方都甚滿意。”(83)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隔天又記：“到粟師長那里打通思想，完全沒有超出我預料的幾件事，主要是鹽城會上的發言、調干部問題、電報問題、反清鄉及年終報告問題。”(84)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6月25日記：“晚與譚知耕說，岳[夏]對我還有些意見，有少數人講我容易沖動，對下面嚴，太苛刻，批評政治干部等，這些意見不管對否應當引起我的注意。”(85)②⑦⑧⑨《賴傳珠將軍日記》，第587—588,587—588，685，685，685，678、683，703，703，705頁。

上述日記是對新四軍領導干部之間開展“相互批評”的詳細記述，它們不僅勾勒出整風期間中共深入開展“相互批評”的具體場景，還體現出賴傳珠作為一名被批評者內心中豐富的心理活動。日記中的記錄說明，這些批評意見都是針對具體的工作實際而來，是非常具象并且一針見血的，并非泛泛而談以求一團和氣，這為我們了解“相互批評”的內容和程度提供了典型樣本。同時，日記中的評論也反映出賴傳珠對于同事所提出的批評意見，在態度上是高度重視并虛心接受的，行動上也是積極且效果正向的，這與他對整風運動的理解和認識密不可分。

當然，在這個相互批評“打通思想”的過程中，有時也會因誤會而產生一些意見。對此，賴傳珠認為需要及時做出解釋。比如，他在1944年2月18日記：“午后1時到饒[漱石]政委室開6人會議，先由宋[裕和]部長談，他對我誤會甚大。然后我發表意見，饒最后講話，指出宋的脾氣不好的缺點等。”(86)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再如1944年7月1日記：“吃晚飯后到岳[夏]秘書那里打通思想，我解釋對陳主持開會時的經過情形，小廚房炒菜問題。聽到譚[知耕]科長對我也有些意見，為何一點未提出來呢？似乎以別人的意見來談呢？準備與他談一次。”(87)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8月25日又記：“上午鄧逸凡到此談打通思想及過去的一些問題，我很坦白地向他提出一些意見，并解釋一些誤會。”(88)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這幾處日記說明整風期間的相互批評也不全是準確的，同志間還可能由其他原因而導致誤會，這些“誤會”會隨著整風的深入而暴露出來，對此被批評的當事人可能并不接受。但賴傳珠日記也同樣表明，對于這些“誤會”都要用“解釋”或“長談”來化解，并以此打通思想上的關節和同志間的隔閡，以求增進團結，這反映當時新四軍黨員干部對于來自黨內同志的批評意見，已有理性判斷并采取正確的處理方法。

2.“反省報告”

除用上述方式來“打通思想”外，賴傳珠在日記中還記錄新四軍黨員干部的另一種反省方法，就是在整風會議上每個人都要當眾作詳細的反省報告，并交由與會同志展開討論。從賴傳珠的日記來看，這種集體行為在1944年進入高潮階段，賴傳珠在這段時間里聽了很多同事的反省報告并發表意見，從而保留了新四軍一些重要整風會議的具體議程，以及許多高級將領參加會議情況的大量珍貴史料。

比如，1944年6月19日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在淮南區盱眙縣黃花塘召開整黨整風匯報會，參加會議的有新四軍師以上領導干部，包括饒漱石、劉炎、譚震林、黃克誠、張云逸、彭雪楓、鄧子恢、曾山、劉長勝、羅炳輝、賴傳珠、曾希圣、張愛萍等人，歷時一個多月。(89)李本操編：《新四軍歷史上的今天》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363頁。在日記中，賴傳珠不僅說明這次會議的由來、準備以及當時的開會場景，而且還詳細記錄上述干部、將領作反省報告的時間、順序和要求，較為全面地反映這次新四軍整風會議的歷史細節。據賴傳珠記，這次整風會議主要是為落實中央的具體要求。他在4月8日記：“中央指示，此次會后，最好各師首長來華中局檢討工作，開展批評，打通思想。這是非常必要的。”(90)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日記中的“指示”是中央書記處4月3日對華中局的回復：“望召集各師主要負責同志，用整風精神，就個人的思想和工作加以批評與檢討，以便增進主要干部的團結和領導方法的改善。”(91)《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整風會議復華中局電》(1944年4月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4)，第873頁。

賴傳珠還直接參與這次會議的籌備工作，“討論關于各師首長來打通思想的方式及程序”。(92)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從開會期間的日記記錄看，這里的“方式”指的就是“反省報告”。會議6月19日開始，賴傳珠當日記：“上午7時半開打通思想會議，確定每日開會時間為上午7時半至11時半，下午2時半至4時半共6個小時。發言次序是：今日由饒[漱石]政委自我反省，然后按劉[炎]、譚[震林]、黃[克誠]、張[愛萍]、彭[雪楓]、鄧[子恢]、粟[裕]、曾[希圣]、羅[炳輝]、賴[傳珠]、張[云逸]的順序進行反省。”(93)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此后的幾天里，賴傳珠每日都會記錄反省報告的內容，有時還對反省報告作出評價。比如，6月20日記：“今日上午由劉炎作反省報告，下午由譚震林同志作反省報告。我認為譚較徹底，而劉毫未提及自己的思想，只反省自己有自由主義而已。”(94)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6月21日又記：“上午聽黃克誠同志的反省報告，下午聽張愛萍的反省報告，我為會場主席。……中午整理自己的反省報告。”(95)②③⑤⑦⑧⑨⑩《賴傳珠將軍日記》，第679、707、721、689、702、703—704、704、704頁。6月22日再記：“鄧子恢同志作反省報告，一天也沒有講完。”此后鄧子恢、彭雪楓、粟裕、曾希圣、賴傳珠陸續報告，從7月1日至3日休息三天，4日“終日聽張[云逸]副軍長報告，至晚6時散會。”(96)《賴傳珠將軍日記》，第707頁。

由此可見，在這次整風會議上，新四軍師級領導干部反省報告的時間也有不同，有的是一天，有的則是半天，還有的如鄧子恢甚至一天6個小時也講不完，這從一個側面說明這次會議上的反省和檢查是相當深入的。這種集體反省的目的就在于，借助整風來對過去做一次清算和總結，從而卸下心理包袱，增強團結。這不僅是新四軍實際工作的需要，也是中央對這次整風會議提出的明確要求：“以便增進主要干部的團結和領導方法的改善。”(97)《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整風會議復華中局電》(1944年4月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新四軍·文獻》(4)，第873頁。參加這次會議的彭雪楓在給其愛人的信中也談到：“此次會議是華中各師負責同志并華中局同志的打通思想會議，主要目的在于互相打通思想，求得團結，釋去所背的包袱。”(98)④《彭雪楓書信日記選》，第59、60頁。

從賴傳珠的日記記述看，作反省報告的各新四軍領導同志大都認識到自己的缺點，雖然賴傳珠也認為個別同志的反省還不夠徹底，但整體來看，大家在報告中講得都很充分，并沒有草草了事。而彭雪楓的評價和自己參會的感受也佐證了賴傳珠的記述：“此次會議，對大家極有意義。這些老干部參加革命一二十年之中，有不少錯誤、成績、委屈、誤會、偏見之類，經此會議作一總清算，將經驗加以總結，是最好的整風，對于我的幫助尤大，我心里異常愉快。”(99)④《彭雪楓書信日記選》，第59、60頁。總之，通過賴傳珠日記和彭雪楓的記述，發現新四軍整風中反省報告會的效果是十分顯著的，這對于增強新四軍領導干部的團結發揮了至關重要作用，是新四軍高層整風運動中的一個關鍵環節。

批評和自我批評作為打通思想、改造思想的利器，在整風運動中被持續強調和應用。1944年7月，時任淮北區黨委副書記劉子久在中央黨校參加整風學習期間，聯系自己在淮北根據地的實際工作，寫了《關于學習問題給淮北區黨委的信》。信中對如何發現和推廣群眾創造的經驗，如何改進黨的領導作風和工作方法，以及為了誰、對誰負責等問題談了深刻認識。(100)劉子久：《關于學習問題給淮北區黨委的信》，《解放日報》1944年7月27日。這封信經毛澤東批轉后在《解放日報》上全文刊發(101)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冊，第527頁。，并印成單行本予以發行供全黨整風學習使用。作為新四軍領導干部，劉子久和賴傳珠都經過整風的鍛煉，在思想上對黨的工作主動進行反思和揭示，充分展現出新四軍整風的實際效果，這也成為新四軍整風史上的重要片段。

結 語

在黨的歷史上，延安整風具有特別意義，因為它從根本上解決了在一個非無產階級群體中，如何建設工人階級先鋒隊這個重大課題。在這場運動中，中共抓住“學習”和“反省”兩個重要環節，將一切不和諧的因素溶化到團結、高效的組織中去。于是經過整風運動，一個集中、統一的馬克思主義政黨被建造出來。這是中國共產黨建設史上的一大關節。對此，學界過去的研究一般偏向“宏觀”，多“經脈”而少“血肉”，因而難以清晰呈現這場運動的歷史細節，深刻說明中共發展變化的深層動因。

然而賴傳珠日記中關于新四軍領導干部開展整風的即時記錄，為我們深入了解這段歷史提供了一條特殊通道。日記中的文字呈現出新四軍整風的節奏、方法以及人物之間的互動，極大豐富了新四軍高層整風的歷史細節，給人帶來一種不一樣的閱讀體驗，看了以后確有身臨其境之感。這主要是因為日記屬于“私人記載”，具有即時性和私密性，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歷史的溫度。此外，日記中的自我解剖之語，反映作者內心豐富的心理活動，它往往會在不經意間透露出其對某人某事的看法和感受，這是在歷史的宏大背景下的一種個性化表達，可以為研究中國共產黨的個體心靈史提供重要素材。

總之，日記史料對于研究中共黨史具有獨特價值。不止如此，賴傳珠關于新四軍整風的即時記錄，還可為分析和研究這個歷史事件提供特殊視角。事實上，選擇從賴傳珠個人角度觀察新四軍整風，進而觀察整個延安整風運動，也的確呈現出研究歷史事件從特殊到一般的邏輯進路。當然，利用日記史料來解讀歷史也有其局限性。日記中的文字記錄有限，致使很多歷史細節付之厥如，永久散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并且日記往往更具主觀性，作者有時甚至會刻意增減其內容，讓史料失去它的“原生態”。因此還需將之與其他史料對照比較，才能探得更多歷史真相。這是在使用日記史料時必須留心和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