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恩熙 朱 楠
(1.上海政法學院經濟法學院,上海 201701;2.上海政法學院,上海 200052)
2016年下半年,“好聲音”案頗受各方群體的關注。2012年,由浙江衛視播出的《中國好聲音》一經播出便奪得收視冠軍寶座。當然,《中國好聲音》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而是在“The Voice of…”節目原權利人荷蘭Talpa公司的獨家許可下,利用Talpa公司提供的節目模式,以及由Talpa公司派出的技術專家現場指導,最終在國內完美復刻了“The Voice of…”在其他國家和地區曾取得的成績。然而,2016年《中國好聲音》的獨家被授權人發生變更,糾紛也由此產生。2016年1月8日,Talpa公司終止了對星空華文中國傳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星空華文公司”)和夢響強音文化傳播(上海)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夢響強音公司”)第2~4季《中國好聲音》的節目許可協議;2016年5月10日,浙江唐德影視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浙江唐德公司”)獲得Talpa公司獨家授權在5年期限內在中國區域(含港澳臺地區)內獨家開發、制作、宣傳和播出第5~8季《中國好聲音》節目。但星空華文公司旗下的上海燦星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燦星公司”)仍以“中國好聲音”為名,與世紀麗亮(北京)國際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世紀麗亮公司”)合作開展第5季的選拔與錄制活動,浙江唐德公司以上海燦星公司和世紀麗亮公司侵犯其商標權和不正當競爭為由,申請訴前停止侵害,并在訴訟中請求賠償其5.1億元人民幣的損失。實際上,盡管上海燦星公司將自己所謂的“原創節目”改名后播出,但由于節目實際上是由已經制作了4年《中國好聲音》的團隊操刀,且除了轉椅等個別模式點出現了變化之外,該節目在基本賽制、理念上與風靡全球的“The Voice of…”節目并沒有太大區別。明顯,天價賠償并不僅僅針對侵權人的商標侵權行為,而更應理解為向其索要的“節目模式費”。“思想不受保護”早已是著作權法中的基本原則,“好聲音”案爭議的焦點在于節目模式屬于思想的范疇還是屬于思想的表達形式范疇。
1960年,美國作家協會界定電視節目模式是“為電視節目的拍攝提供書面框架的節目流程,由特定的人物行為、重復出現元素以及變化元素等構成的整體”。在這一時期,電視節目模式內容相對簡單,以節目流程為主,形式也比較簡單,可能確實僅僅是制片人靈光一閃的一個想法。
隨著電視節目模式交易量的上升,尤其是在其產業化之后,市場對于節目模式的要求越來越高,節目模式在內容的豐富度和框架的完整性上都趨于完善。現在的節目模式絕不僅限于觀眾在熒幕里看到的流程,不僅布景、舞美、燈光、音樂等細節內容包含其中,甚至市場預測與定位等信息也是節目模式中不可或缺的內容。節目制作寶典(Format Bible)已經是現在節目模式的基本形態。
Talpa公司與星空華文公司曾簽訂《節目模式許可協議“THE VOICE OF CHINA”系列》(以下簡稱《模式許可協議》),《模式許可協議》中明確“對于Talpa節目模式來講,其又包括節目模式、制作寶典、當地系列節目名稱、節目標識以及當地節目標識,已經制作完成的節目、當地系列節目、Talpa的音樂,以及其他任何數字化的擴展及/或應用程序或者手機軟件以及其中的所有或部分的元素①。”由此可以看出,隨著影視行業的不斷發展,節目模式不再流于表面,而是扎根實際,涉及一檔節目由創意到落實的方方面面,是節目創作的指導手冊,這導致節目模式作為思想還是思想的表達形式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在“好聲音”案中,Talpa公司與星空華文公司簽訂了《模式許可協議》,其中也已明確了可能涉及的知識產權的歸屬,因此可以粗淺地將其理解為,節目模式已經作為一種商品在市場上流通并且商業規模十分龐大,如美國全國電視節目制作人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Television Program Executives)每年會定期舉辦電視節目貿易展向電視行業各大制作人提供交流平臺。此外,戛納舉行的世界視聽與數字內容交易會(MIPTV)和世界視聽內容交易會(MIPCOM)等,都推動了電視節目模式產業化的發展,電視節目模式也逐步成為電視行業頂梁柱地位的產業。在這種情況下,若法律無法對節目模式提供完善的保護,必將導致電視節目模式這樣一個具有潛力與巨大經濟效益的產業在我國裹足不前。
為了維護我國重視知識產權保護的國際形象,應將節目模式納入保護的范疇。電視節目傳播廣、受眾多,原創國產節目模式也是國家軟實力的體現。因此,保護節目模式既可以避免我國的原創節目模式在未來陷入被抄襲而難以獲得法律救濟的無助局面,同時也可以為我國文化輸出保駕護航。
節目模式無疑是電視節目的靈魂,然而原創之路道阻且長,打造一套完整的節目模式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同時購買節目版權所需版權費也較高,若節目播出后收視率高則續約時版權費也往往水漲船高。在此情況下,套用前人的節目模式,僅在細節表達上進行改變,顯然是“經濟優選”,不僅省去了研發費用,節目播出后的質量也相對更有保障。
套用成功的節目模式所產生的經濟效益是巨大的,在這樣巨額利潤的誘惑下,若無相關法律規定的制約,難以要求制作方自覺以合法方式獲得節目模式許可,也很難保證套用不會演變為抄襲。
節目模式是否能夠納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疇引起了廣泛的討論。電視節目模式這個概念最開始被人們所提出時,更類似于一種創意。那么根據思想與表達二分法原則,即將作品割裂為思想、表達兩個層次,屬于思想的部分不受保護,屬于表達的部分才受到保護。性質類似于創意或者想法的節目模式在我國很自然地被歸入思想,從而被著作權法拒之門外。
隨著影視創作的發展,節目模式已經超出了思想的范疇,具有了明顯的表達性。
5.1.1 將節目模式劃入思想范疇的歷史淵源
國際公認,確認電視節目模式為思想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案例是1989年的Opportunity Knocks案。該案原告Hughie Green是電視節目Opportunity Knocks的制片人和出品人,被告新西蘭廣播公司制作了一檔節目,從節目名稱、標語,到對競爭者的介紹方式和用掌聲的分貝數給競爭者打分的環節都與Opportunity Knocks十分相似。Green將新西蘭廣播公司訴至法院,此案上訴至英國樞密院。英國樞密院審理認為,原告沒有證據證明節目模式的具體內容,因此被告僅是從原告的節目中推測出了一種“想法”,而想法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基于電視節目模式最初形態、當時社會各界對于思想與表達二分法的認識,以及英國樞密院對Opportunity Knocks節目模式可版權性的否認三重影響,電視節目模式就被思想與表達二分法關在了著作權保護的大門之外。然而,本質上節目模式是否屬于思想,這個問題仍有待討論。
5.1.2 對Opportunity Knocks案的長期誤讀
Opportunity Knocks案經常作為節目模式屬于思想的典型案例被進行討論,然而多數情況下人們僅關注于案件的結果,理所當然地推得結論“節目模式屬于思想,不屬于表達,無法被保護”,而忽略法官作出此判決的理由。此案判決理由中明確的是:“原告沒有證據證明節目模式的具體內容”,即在此案背景下因為證據不足,無法證明節目模式的具體內容,所以只能將Opportunity Knocks的節目模式判定為思想。Opportunity Knocks案確立的其實是缺乏有形形式的節目模式屬于思想,而不是以偏概全地將所有的節目模式均歸屬于思想。
將Opportunity Knocks案與同時同地而結果相反的The Kiwi Kids案②進行對比分析更能說明問題。此案原告Wilson創作了兒童劇The Kiwi Kids,內容是一對殘疾男孩和女孩,在各種各樣的冒險場景中對付惡魔。Wilson就該節目模式形成了一份9頁半的文字介紹以及一份57頁的可行性研究報告,并將文字介紹和可行性研究報告提供給新西蘭廣播公司。新西蘭廣播公司4年后播出的一檔動畫片The Kids from OWL,與Wilson的節目模式十分相似。法院審理認為,可行性研究報告具備可版權性,性質上屬于劇作,而且在新西蘭廣播公司所制作的節目中,Wilson的“構思貫穿始終”。最終,法院判決原告Wilson勝訴,The Kiwi Kids受著作權法保護。
通過對比不難發現,Opportunity Knocks案原告敗訴的原因在于其節目模式缺乏作為表達的有形形式,而被告從中提取出的是類似的節目情節,因此判定Opportunity Knocks節目模式為思想是合理的。反觀The Kiwi Kids案,因為原告Wilson明確將“節目模式形成了一份9頁半的文字介紹以及一份57頁的可行性研究報告”,即證明其節目模式有十分具體的內容,轉化成了有形形式,這種情況下The Kiwi Kids節目模式即可以被認定為表達而受著作權法的保護。
5.1.3 節目模式由思想向表達的轉化
思想與表達,本就是相輔相成,對立統一。若無思想則創作不出表達,若不進行表達,則思想也無法被傳播。盡管思想與表達二分法在司法實踐中被作為判斷爭議對象是否屬于作品進而能否得到保護的基本方法,但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清晰地畫出思想與表達間的那條界線。如果把思想與表達比作沒有原點的一條直線的兩端,向左是思想,向右是表達,那么當爭議對象更偏向左則其為思想,更偏向右則為表達,因為沒有原點作為參照物,所以思想與表達間的界定往往是不清晰的。因此區分思想與表達要看內容是概括性的、一般性的,還是具體的,對整體作品起到關鍵性作用、使其產生獨特個性風格和可以被識別出特定來源的。
當思想覆蓋到足夠多的細節可以固化為表達時,則思想突破了模糊的邊界成了表達。以“The Voice of…”節目模式為例,如果節目模式只是說“這是一檔素人報名參加歌唱選秀的節目”,則這必然是一個概括性的思想,屬于公有領域的節目形式。當節目模式具體到“這是一檔由素人自行報名參加海選,通過海選后進入賽場參加節目錄制的歌唱選秀節目,賽制規則是由4位有名的歌手作為導師組成4支戰隊,導師在比賽現場時背對舞臺坐在特制的座椅上,當導師被歌聲打動時則按下面前的按鈕表示期待選手加入自己的戰隊,同時座椅轉向舞臺,現場播放特定音效”,這種更加具體的說法必將使其從概括性的思想向表達轉化。如果繼續添加豐富的細節,如“節目的標志是比出‘v’形狀拿話筒的手,導師要有嚴肅的,有調節氣氛的……”,那么思想就進一步向表達轉化,直至成為表達。因此,將節目模式簡單歸結為思想是不科學的。事實上,隨著節目模式變得越來越具體而詳細,節目模式已經具備了表達的屬性。
事實上,電視節目產業發展至今,其節目模式已經劇本化了。正如前文所述,節目制作寶典已經是現在節目模式的基本形態,且越來越豐富、全面、具體,到達了表達的層次,節目制作寶典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劇本。2022年10月20日,由杭州得聞天下數字傳媒科技有限公司、杭州智誠質量標準技術評定中心等主體起草的《綜藝節目寶典制作規范》(T/HZAS 39—2022)已經開始實施。這也預示著節目模式的劇本化將走向更加規范的道路,而劇本顯然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這種情況下仍將節目模式僅僅認定為思想是不合理,不符合發展規律的,更阻礙了節目模式知識產權法保護的發展。
1992年Hutton起訴加拿大廣播公司侵犯其節目模式Star Chart著作權,原告與被告曾共同制作一檔節目Star Chart,這檔節目在播放錄像的基礎上設置了不同的環節。然而該節目結束3年后,加拿大廣播公司又推出了一檔名為Good Rockin’ Tonight的節目,Good Rockin’ Tonight仍使用Star Chart中標志性的視頻倒計時顯示器,并且邀請同一位主持人主持節目。原告認為加拿大廣播公司的行為侵犯了Star Chart的節目版權。法院認為,原告所主張的“節目模式”實質上只是一個在節目中播放音樂錄像的點子,無法納入著作權法保護范疇[1]。
2005年Cummings訴Canwest環球廣播公司侵犯其節目模式Dreams Come True著作權一案中,審理法院的重點由對于思想與表達二分法的適用轉向對獨創性的考量,盡管最終節目模式具有著作權這一點也沒能在本案中獲得肯定,但可以明確的是,法院已經不再堅持節目模式屬于思想的觀點③。
1994年,西班牙著作權法修改之前便已經從案例中肯定了節目模式可以獲得著作權,在西班牙著作權法修改后其態度仍未改變。在2009年的Epitafios案中,雖然法院未認可此案中Epitafios節目模式可以受著作權法保護,但是強調了當節目模式相比于概括性概念有質的飛躍、有細節描述和正式結構等條件的情況下可以受到著作權法保護。雖然節目模式不必像劇本那樣事無巨細,但也要在細節上深化到一定水平[2]。
What Kids Really Think案中法院也進行了類似的闡述:如果節目模式來源于作者并且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則節目模式可以受到保護。該案對于“獨創性”的標準也進行了解釋:節目模式是由一系列的元素有機結合而形成的整體,元素自身不一定需要具有獨創性,但是當其以特定的順序組合形成整體時應具有獨創性,受到保護。另外,最初確立思想與表達二分法的美國,也從未以思想與表達二分法否認節目模式的可版權性,而是以獨創性或實質性相似標準來評判④。
6.3.1 著作權法保護是節目模式保護的最優路徑選擇
我國沒有將節目模式作為整體概念進行保護。《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綜藝節目著作權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明確寫道,綜藝節目模式屬于思想的,不受《著作權法》的保護[3]。因此對于一些節目模式的法律保護只能從商標法、專利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角度進行,這不僅無法妥善地維護創作者權益并且浪費了大量的司法資源。根據相關國際條約和各國法律規定,著作權法所保護的對象通常采取的是列舉式和概述式相結合的說明方法,是一個開放的體系,方便隨時更新與補充[4],因此將節目模式納入著作權客體范疇是可行的,是符合知識產權法發展規律、順應時代變化趨勢的。具體可將節目模式(或稱為節目寶典)納入《著作權法》第三條中“視聽作品”的范疇。由于節目寶典究其本質是以書面形式盡可能地將節目定位與理念、節目規則流程與環節安排、節目腳本、節目表達元素、節目錄制要求等思想創意及制作方法細化成具有獨創性及有形性的表達,也就是綜藝節目的劇本化,類比影視劇作品劇本將節目寶典納入視聽作品可以作為適用著作權法保護節目模式的第一步。同時,根據《著作權法》對于作品的概括定義:“本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節目模式作為節目制作者具有創新性的創意成果也滿足《著作權法》中對作品的要求。
6.3.2 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是節目模式保護的過渡路徑選擇
目前,在無法實現最優路徑保護的現狀下,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對節目模式進行兜底保護也是過渡性的可選路徑之一。如今,節目模式的授權許可已經完全屬于商業的活動,在龐大的電視市場中,使用成功的電視節目模式往往能給節目制作方帶來高收益。為了搶占更多的市場份額,各電視臺間會出現競爭,當出現使用套用甚至抄襲節目模式的手段進行競爭的行為時,若可以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對其進行規制,則既保護了節目模式,又體現了反不正當競爭法的立法精神,同時,還可以作為對節目模式被納入著作權客體進行保護前的過渡保護手段。
6.3.3 行業規范保護是節目模式保護的基礎路徑選擇
目前國內娛樂業電視節目套用案例層出不窮,根本原因是外國的節目難以進口至國內,導致國內電視節目既無競爭對手,又有數量龐大的可以借鑒的成功案例,根據資本市場逐利的原則,套用也就是必然的了。如果可以轉化思路,不僅是建立有效的事后訴訟、糾紛處理制度,而且把目光放在事前,將中國娛樂市場規范化地與國際娛樂市場相連接,形成成熟的知識產權進口市場。這里的進口市場包括兩部分,第一是對于外國原版節目的進口,第二是外國原創節目模式的進口。對于外國原版節目的進口相當于給國內電視節目市場引入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這必將倒逼國內電視節目制作方不再怠惰,通過創新尋找出路。
為維護娛樂業交易市場的秩序,可以考慮建立電視綜藝節目知識產權保護協會來進行行業自治。一方面,可以互相監督杜絕協會會員剽竊創意,利用協會協議填補《著作權法》等法律空缺;另一方面,可以促進各大電視臺的交流合作,通過合資或購買著作權的方式跨平臺合作,攻破知識產權侵權的壁壘。
無論是從思想與表達二分法原則還是從其本質屬性上來看,將節目模式一刀切地納入思想范疇都是不合理的。節目模式隨著電視節目產業的發展已經具有明顯的表達性和劇本化趨勢。不少國家已經開始在司法實踐中尋求突破,積極尋找保護節目模式的辦法,例如在2018年初,韓國國會為遏制愈演愈烈的節目抄襲現象而出臺了《文化內容產業振興法修訂案》和《音樂產業振興法修訂案》。但法律是有滯后性的,特別是知識產權法。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知識產權法客體產生的速度必然會超越立法的速度。將節目模式納入著作權客體范疇,適用著作權法保護,維護創作者的權益,規范我國電視和網絡媒體市場,符合知識產權法的發展趨勢,是必要的。
注釋:
①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民事裁定書(2016)京73行保復1號。
②1989,New Zealand: Wilson v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of New Zealand,See FRAPA Report 2011,p.13-14.
③2005,Canada: Cummings v Canwest Global Broadcasting Inc,See FRAPA Report 2011,p.24-25.
④2009,Spain: Maradentro Producciones S.L.v Sogecable,S.A.,See FRAPA Report 2011,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