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雄義
推進中國式法治現代化,必須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自主知識體系,應彰顯鮮明的傳統文化底蘊,堅持歷史與現實相貫通、傳承與創新相結合。得益于中華法系數千年的綿延發展,我國自古便積淀了深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其中蘊含的法律概念、法律制度、法律思想、法律理念和法律價值,構成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直接文化淵源。作為馬克思主義法治理論中國化時代化的最新成果,習近平法治思想對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多有傳承與發展。這為我們準確理解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提供了多重維度,也為在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過程中如何融貫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指明了路徑方法。
任何一項事物,都涉及一個本原問題,即“是什么”的問題。在推進全面依法治國中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首先要面對的亦即這一根本問題。特別是“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相對復雜,它既是一個頗為時髦的政治概念,帶有特殊的時代意蘊;又是一個復合型的法學概念,由“中華”、“優秀”、“法律文化”等多個基礎詞匯共組。只有徹底釋除關于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是什么、主要由哪些內容構成或體現為何種形式等疑惑,準確知悉所要傳承的對象,才能更好地理解其發展、運行和傳承。
習近平法治思想著重強調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可從內容和效力兩個方面來解讀。在內容上,主要是指法律思想、理念和價值?!爸腥A法系凝聚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智慧,有很多優秀的思想和理念值得我們傳承”(1)。這清晰表明,優秀的法律思想和理念,就是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主體構成。至于《唐律疏議》等古代的代表性法典,并不是將其排除在法律文化之外,而是因為“法典背后有強大的思想運動”(2),本質上仍屬于法律思想、理念和價值的制度表達和外在體現。在效力上,具備文化的指引性功能,潛在影響著國人的法律思維和法律實踐?!爸腥A優秀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國人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3)。這實質上強調的是文化的功能和效力,它必須具備現實影響力和客觀約束力。因此,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所涉及的“法律文化”,主要是指具有文化指引性功能的法律思想、理念和價值。
在明確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中的“法律文化”所指后,還需注意附加在前的三個限定性條件。這些限定性條件,從主體、品質、時間等多個層面劃定了清晰的界限,將不應納入本體范疇的各種法律文化阻隔在外,深刻表明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精益求精。
其一,主體限定,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是中華民族而非其他民族的法律文化?!爸腥A”代表中華民族,包括漢族以及所有少數民族在內,是“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4)。漢族法律文化之厚重自不必言,少數民族也為中華法律文化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回顧數千年歷史,鮮卑族、契丹族、黨項族、蒙古族、滿族等少數民族均曾建立起政權。他們大多選擇將立足本族慣習與仿照漢族成法相結合,不斷為中華法律文化的發展注入了新元素,清律“詳繹明律,參以國制”即是典型樣例。其他少數民族亦創造了多彩獨特的法律文化,如瑤族的“石牌制”、壯族的“土司制”等制度中蘊含的優秀法律思想、法律觀念和法律價值。那些認為“漢家獨大”、少數民族在法律方面乏善可陳的觀點,無疑是片面和錯誤的。正如學者指出的,“在中華法系和中華法律文化共同話語體系的創造過程中,不僅有漢族同胞創造的諸多果實,各少數民族勇于引進、善于發展、積極傳播漢族成果的貢獻同樣功不可沒?!保?)其二,品質限定,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是優秀的而非低劣的法律文化。事物有正反兩面之分,法律文化也有優劣之別。新時代要傳承弘揚的,不是傳統法律文化的全部,而是限于優秀的、積極的、有益的精華部分,像封建專制那種文化糟粕自當猶棄敝屣。何謂優秀?習近平總書記給出了明確的答案,那就是“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6)??此坪唵蔚囊痪湓?,其實暗含著一套全面且嚴格的篩選標準?!翱缭綍r空”突顯的是穩定性,要求其經得起時空變化的檢驗;“超越國界”突顯的是普遍性,要求其不管在哪個國家都將獲得認同;“富有永恒魅力”突顯的是持久性,要求其魅力不會伴隨時間推進而弱化或變質;“具有當代價值”突顯的是功能性,要求其對當代法治建設具有積極意義。四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其三,時間限定,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是傳統的而非當代的法律文化。一個民族的發展,總是會經歷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每一個階段,其在社會經濟結構、國體、政體、制度等方面都可能存在顯著差異,對應孕育和發展的法律文化也歸屬于不同類型。畢竟,“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保?)中華民族歷經數千年的發展繁衍,積淀的法律文化也呈現出鮮明的階段性特征。這其中,既包括在傳統社會積淀而成的中華傳統法律文化,也包括黨領導人民在革命年代創造的紅色法律文化,還包括在建設、改革過程中創造的社會主義先進法律文化。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屬于傳統的維度,時間坐標位于“我國古代”。這并不是奉行文化保守主義來以古非今,而是文化新創主義的“不忘本來”。相較于傳統法律文化的“過去式”而言,當代法律文化是“進行時”,目前仍處在一種不斷建設和持續積淀的開放狀態。
綜合對“法律文化”概念的理解以及對三個限定性條件的解讀,可對習近平法治思想強調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作一個基本界定,即中華民族在傳統社會中積淀形成的,厚植國人內心的,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法律思想、法律理念和法律價值。若具體到其中的代表性內容,可謂相當豐富,出禮入刑、隆禮重法的治國策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理念,天下無訟、以和為貴的價值追求,德主刑輔、明德慎罰的慎刑思想等內容,皆屬其列。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融入中華民族在漫長歷史進程中積淀的優秀法律文化,首要即在于準確把握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基本內涵,將其核心內容抽象和總結出來,使其在法學概念、思想、理念、制度等多方面發揮出輻射效應。
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能有今日所見之深厚,非一朝一夕之功,其形成、發展、淬煉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它依托于中華法系,伴隨中華法系的數千年演進而不斷孕育、積淀和完善,屬于中華法系的文化投影。歷史上的王朝迭代雖賦予了中華法系一個相對清晰的歷史發展圖軸,然而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積淀之路更為繁復。二者的關系就如同果樹和果子的關系,中華法系是一棵參天的果樹,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則是果樹上所結出的一顆顆絢麗果實。果實雖萌生于果樹,但具有明顯的獨特性,每顆果實的發育位置、生長周期、體積大小乃至甜度高低也互不相同。概言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既非某一項法律制度,也非某一種法律思想,既不是某一個法律機構,也不是某一部法律典籍,而是一個包含著傳統中國社會歷朝歷代優秀法律思想、法律理念和法律價值的大型“文化門類”。這些法律思想、理念和價值之間,可能存在著或顯或隱的聯系,但又是相對獨立的。對于這樣一種融匯多種元素的集合體,注定很難從整體上對其積淀形成的過程予以全面呈現,只能另辟蹊徑,擇取其中的典型代表,走“局部映射整體”和“微觀印證宏觀”的道路,應是科學選擇之一。可通過“解剖麻雀”,耙梳某種相對具象的法律思想的發展歷程,以之佐證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積淀之路,從而達到“窺一斑而知豹,落一葉而知秋”之效果。
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理念為例。民本理念是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重要內容,梁啟超曾將民本主義列為我國政治思想的三大特色之一,(8)足見民本理念的文化根源之深和歷史地位之高。早在先秦時期,民本理念就已備受推崇。《尚書·五子之歌》有載:“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保?)這不僅強調了統治者對民應持的基本態度,還點明了民在邦國之中的根本性地位及其與邦國安寧之間的密切聯系。周公旦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保民”和“惠民”思想。其中,“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要求君王小心謹慎、勤于朝政;“知小人之依,能?;萦谑瘛?,要求深入了解民之疾苦,施加恩惠;“以萬民惟正之供”,要求君王為萬民的事盡心盡力。(10)《周禮》中以“國危”、“國遷”、“立君”三事詢萬民,即是一種制度踐履。之后,孟子從多個方面豐富了民本理念:一是作出了關于民、君、社稷先后次序的著名論斷,“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11);二是界定了天下、國、家、身四者之間的核心關聯,“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2);三是借助夏桀、商紂的事例將天下得失的原因歸結于民心得失,“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13)。及至秦漢,賈誼論述了民本的橫向寬度與縱向深度,強調民既是國本、又是君本、還是吏本,而且應當守之以恒?!奥勚谡?,民無不為本也。國以為本,君以為本,吏以為本。故國以民為安危,君以民為威侮,吏以民為貴賤,此之謂民無不為本也?!蛎裾?,萬世之本,不可欺?!保?4)伴隨歷史車輪往前推移,民本理念未停下前進腳步,其內涵不斷得以充實。唐太宗提出“存百姓”的思想,認為損害百姓的利益無異于自食其肉的自殺性行為?!盀榫溃仨毾却姘傩?。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保?5)宋代朱熹釋解了先哲們的論點,認為“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16),并圍繞這一思想提出了“使民有常產”、“愛民如子”、“愛民必先于節用”、“為守令,第一是民事為重”等一系列實踐要求和治國舉措。正是傳統社會數千年來對民本理念的一以貫之與持續完善,才使得它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里的一顆璀璨明珠。
通過梳理個別法律理念和法律原則的發展進程即可發現,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是中華民族在不斷的法制理論探索和實踐錘煉中日積月累而逐漸形成的。其包含有諸多內容,各項內容之間彼此雖有聯系,但基本意蘊、發展階段、主要人物、制度體現、適用領域互不相同。很多法律思想、價值和理念在先秦時期就已萌芽和形成,此后又在歷朝歷代不斷得以充實和完善?!凹入S著時間推移和時代變遷而不斷與時俱進,又有其自身的連續性和穩定性?!保?7)這其中,有賴于理論層面的論證、創新和突破,也離不開實踐層面的落實、檢驗和變革。歷史發展周期之長、參與推動主體之多、運用完善方式之繁,共同筑就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之深厚。這也為建構當代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指明了前行路徑。其一,要充分認識到自主法學知識體系是一個非一蹴而就的長期工程,需要遵循循序漸進的發展規律,伴隨時代的進步不斷豐富其構成內容。其二,要擅于從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歸結出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核心要素,這些法律思想、價值、理念歷經數千年的發展而在不同朝代有著不同的形式與內容體現,擇其精華者而承之、擇其糟粕者而去之方是科學的選擇。其三,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應當堅持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在理論指引中升華規律性表達,在實踐操作中發現問題并加以完善。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一個沒有精神力量的民族難以自立自強,一項沒有文化支撐的事業難以持續長久?!保?8)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事業的發展,必須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構成部分,它見證了中華民族在法制領域的成長歷程,能從法律層面充分展現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它又映射了中華民族在長期法制實踐中開展的精神活動、進行的理性思維、創造的文化成果,積聚的治國理政經驗具有突出現實價值。
“走什么樣的法治道路、建設什么樣的法治體系,是由一個國家的基本國情決定的。”(19)近代以后,中華法系的影響日漸衰微,不少人希冀通過照搬西方法治模式來實現救亡圖存。理想雖很豐滿,結局卻令人唏噓。清末“欽定憲法”、民國“賄選憲法”等所謂的“法制故事”,即是強揉兩種文化所導致的異變產物。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的法律不應是千篇一律的機械重復或者舍我其誰的單項選擇,而應呈現為千姿百態的葳蕤春景。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就旗幟鮮明地指出:“有一點要明確,我們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決不照搬別國模式和做法,決不走西方所謂‘憲政’、‘三權鼎立’、‘司法獨立’的路子。”(20)
中華民族的這種自信、底氣和定力緣何而來?重要原因就在于我們擁有深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傳統給予我們的正是開拓新的法律生活世界的強大信念,它召喚我們以自己時代的精神氣質和價值選擇去衡量、評估歷史?!保?1)歷史深刻表明,中華法制文明是久遠的,中華民族早就開始探索如何通過制度來駕馭人類自身這個重大課題,最終建構起在世界法系之林中獨樹一幟的中華法系;中華法制文明又是獨特的,中華民族對很多法治問題有著契合本土實際的獨立思考,并在長期的法制實踐中將這些思考轉化為豐富經驗和突出優勢。相較于西方模式,民族自我孕育的中國式方式通常更為吻合,只不過受限于外部的話語權壓制和內部的自我誤解,無奈蒙塵而不為人知。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既能“強心”,讓國人全面了解民族優勢和特色所在,樹立起我們完全有經驗也有能力建設法治中國的堅定自信;又能“糾偏”,讓存在偏見的國人自覺撇棄錯誤觀點,認識到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法治模式,不斷探索適合自己的法治道路。
依法治國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式。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提出全面依法治國,并將其納入“四個全面”戰略布局予以有力推進,開創了法治中國建設新局面。伴隨這項工程的持續推進,其中遇到的很多法治建設問題都可在歷史圖軸中找到相似的痕跡。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自然就成了一把量身定制的“密鑰”,能為現實法治問題的解決提供有效參考。兩千三百多年前,秦孝公曾向商鞅表達了一個困惑:“法令以當時立之者,明旦欲使天下之吏民皆明知而用之,如一而無私,奈何?”(22)商君當年給出的答案里,很多智思妙想對于當今普法仍具有時代價值,“行法令,明白易知”即是其一。《中央宣傳部、司法部關于開展法治宣傳教育的第八個五年規劃(2021—2025 年)》要求的“同步進行解讀”、“生動直觀的形式宣講法律”,便與商君之意相契合。
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以解決現實法治問題是一種實用主義的考量,若結合全面依法治國的總目標來看,客觀上也蘊含著傳承傳統的題中之義。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是要“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既然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就必然要在法治建設中賡續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拔覀円ㄔO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必須是扎根中國文化、立足中國國情、解決中國問題的法治體系”(23),要“不斷完善法律規范、法治實施、法治監督、法治保障和黨內法規體系,汲取中華傳統法律文化精華”(24)?!叭绻麤]有中華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國特色?如果不是中國特色,哪有我們今天這么成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25)只有扎根本國土壤、汲取民族養分成長起來的法治體系,才能將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耳熟能詳的內容、約定俗成的規則與法治的專業性融貫起來。否則,只能黯然淪入“亦步亦趨”的尷尬境遇,徒具其形而承載文化撕裂斷層之重,斷然不可稱之為“中國特色”。
“中華文化是我們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最深厚的源泉,是我們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途徑。”(26)時處當今云譎波詭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不斷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是在日益激烈的綜合國力競爭中占得先機的必由之徑。于我國而言,要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需要努力展示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具體到法治領域,即要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其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構成,又是社會主義法治文化的重要淵源。
一方面,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存在,彰顯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創造力和中華法制文明的深厚底蘊,這將有力增強人民群眾對傳統法律文化的認同,推動社會主義法治文化建設,修煉好文化“內功”。另一方面,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傳播,是向世界講好中華傳統法治故事、闡釋中國法治特色的過程,這將讓世界看到其時代價值和世界意義,提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域外影響力,打磨好文化“外功”。2019 年4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指出,“中國人歷來講求‘一諾千金’。我們高度重視履行同各國達成的多邊和雙邊經貿協議,加強法治政府、誠信政府建設”(27)。這向世界表明中國自古就對誠實守信視若拱璧,展現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時代魅力,又為中國與其他國家法律文化的交流互鑒指明了重要方向,闡發了一個共同對話的基本向度。伴隨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走向世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國家選擇從“中國方案”里尋求破壁靈感??傊安┐缶畹闹腥A優秀傳統文化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根基?!保?8)如果丟棄了民族法律文化,在這一領域的自信心、凝聚力和向心力將深受影響,文化軟實力亦將為之受挫。
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多重價值,進一步證成了在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過程中必須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必要性。通過對本民族法律文化的傳承,既能強化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又能充分詮釋“自主”的內在含蘊,彰顯法學知識體系的中國特色。
“我們總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實踐規律,傳承中華法律文化精華,汲取世界法治文明有益成果,形成了全面依法治國新理念新舉措?!保?9)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不能停留在聞之、見之、知之的層面,要將其切實融入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生動實踐。習近平法治思想不僅闡明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重要價值,也將其廣泛應用至法治建設的實踐場域,為新時代新征程如何應用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塑造了現實范例。
一個科學的理論體系,總是能妥善處理好宏觀與微觀的關系,做到根本指引與具體舉措良好結合。習近平法治思想將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應用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首先體現于宏觀層面,主要含括對治國方式和法治道路的指引。這一類應用關乎法治事業之根基,為法治建設中的一系列根本性問題如何抉擇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調,有力推進了國家治理現代化,使中國法治彰顯出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
選擇什么樣的治國方式,是一個政黨、一個政府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法治,毫無疑問是當今世界最為主流的治國方式。中國共產黨歷來重視法治建設,在革命、建設、改革各個歷史時期積累了豐富的法治經驗。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更加重視法治、厲行法治,把依法治國擺在更加突出的位置,把黨和國家工作納入法治化軌道,堅持在法治軌道上統籌社會力量、平衡社會利益、調節社會關系、規范社會行為。這般對法治的執著和堅持,既是順應人類社會發展大勢,也是源于對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轉化發展。我國古代不乏依法治國的思想積淀,諸如“萬邦之君,有典有則”、“法者,天下之至道也”、“法者,治之端也”、“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等載述,無不彰顯著古人對法制的推崇。思想指引下的治國理政效果,也以實踐經驗證成了法治的正確性?!皻v史和現實都告訴我們,法治興則國興,法治強則國強。從我國古代看,凡屬盛世都是法制相對健全的時期?!保?0)除法治這一治國方式之外,中國共產黨也注重將德治與之相配,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近年來,在全社會大力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推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入法入規、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等等,即是推行德法合治的重要表現。這種復合型的治國方式,既“科學地概括了道德和法的關系,體現了經典作家的一貫思想”(31),又源自于我國古代出禮入刑、隆禮重法的治國策略和禮法并重、德法合治的治國思想。
既然將依法治國作為治理國家的基本方式,那就需要思考走一條什么樣的法治道路。對待這一根本性問題,“要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從我國革命、建設、改革的實踐中探索適合自己的法治道路”(32)。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再次發揮了鏡鑒作用,啟示我們找到了唯一的正確道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古語有云:“為國也,觀俗立法則治,察國事本則宜。不觀時俗,不察國本,則其法立而民亂,事劇而功寡?!保?3)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即是由我國國情實際決定的,是在“觀民族時俗”和“察時代國本”基礎上作出的科學選擇。而要真正走好、走穩這條法治道路,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還需要保持正確方向和堅強的政治保證。世界上沒有脫離政治的法治,“每一種法治形態背后都有一套政治理論,每一種法治模式當中都有一種政治邏輯,每一條法治道路底下都有一種政治立場?!保?4)我國法治保持正確政治方向的核心密鑰就在于堅持黨的領導,黨的領導是推進全面依法治國的根本保證,是我國社會主義法治之魂。這在中國古代也能找到對應的法律思想支撐,是為“以道統法”?!坝械酪越y之,法雖少,足以化矣;無道以行之,法雖眾,足以亂矣?!保?5)“道”雖不是“法”,卻對于法的建設及其實施具有不可替代性,是“法”必須堅持的根本性原則。黨的領導,正是引領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道”。
“良法善治”,首要在于立法,確保治國之法質量優良。中華民族歷來有著濃厚的尚典傳統和豐富的法典實踐。從先秦時期的《法經》,到之后的《九章律》《開皇律》《唐律疏議》,再到《宋刑統》《元典章》《大明律》《大清律例》,皆是成就四海之治的“一代之典”。法典事業的發達,意味著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中的立法思想尤盈,這對當代科學立法的推進裨益頗多。比如,古人重視立法質量,主張“立善法于天下,則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國,則一國治”(36)。這啟示我們堅持立法先行、追求良法善法,加快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立起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古人推崇“法與時移”,認為“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37)。這啟示我們“法律體系必須與時俱進加以完善”(38),要結合社會時勢即經濟基礎的變化來不斷修改作為上層建筑的法律,有效調適法律穩定性與適應性之間的天然矛盾?,F行法律中的很多具體條文,充分體現了對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新近頒布的民法典,即是典型的“汲取了中華民族5000 多年優秀法律文化”(39)的立法成果。
單單聚焦立法而忽視執法,再完備的法律亦是一紙空文,無法發揮出真正的規范效用。古人對法律執行視若至要,在執法方面積淀了諸多寶貴的思想、理念和價值。諸如“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縱有良法美意,非其人而行之,反成弊政”等等,無不體現著法律執行之要。這些優秀執法文化對執法地位、執法作用、執法主體等普遍性要素的揭示,決定其之于新時代法治建設仍有借鑒價值。習近平總書記一再強調“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執行,法律的權威也在于實施”,也多次旁征博引古代的經典著述來闡釋。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上對《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作說明時,他就援引了“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和“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兩句古文,指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點應該是保證法律嚴格實施”(40)。當前執法過程中,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事實上也在發揮著潛移默化的牽引作用,頗有“日用而不覺”之韻味。比如,行政執法人員在執法時忠于法律,將個人情感的感性讓位于法律規范的理性,這是對古代執法如山思想的傳承;對于一些情有可原的特殊情況,在保證執法力度的同時融入執法的溫度,這是對古代情理法思想的傳承發展。
司法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也是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實踐應用的重要場域。在司法理念方面,習近平總書記歷來強調要堅持公正司法、司法為民,提出“要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41)。其中蘊含的樸素正義觀,在我國古代不乏對應的思想主張。兩千多年前,管子有論:“凡法事者,操持不可以不正,操持不正則聽治不公;聽治不公則治不盡理,事不盡應。治不盡理,則疏遠微賤者無所告;事不盡應,則功利不盡舉。功利不盡舉則國貧,疏遠微賤者無所告則下饒。”(42)言語之間指明司法不公的后果極其嚴重,將會觸發國家治理失效、社會貧困、百姓含冤、秩序混亂等一系列連串反應,故而必須追求司法公正。當前司法實踐中的很多做法,其實都創造性地汲取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精華。以反腐倡廉為例,黨的十八大以來,領導干部只要觸犯了法律無論其職級高低,或經審判被依法追究法律責任,或按黨內法規予以紀律處分,有力說明“援法斷罪、罰當其罪的平等觀念”在當代法治中得以賡續,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現代法律原則相輝映。
除立法、執法、司法之外,習近平總書記還將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推廣應用到守法、法治工作隊伍建設、法治宣傳教育等多個方面,為相關法治問題的解決指明了前行路徑。比如,古人講求以身作則,“善禁者,先禁其身而后人;不善禁者,先禁人而后身”。這啟示我們堅持抓住領導干部這個“關鍵少數”,要求各級領導干部“做守法的模范,帶頭遵紀守法、捍衛法治”(43)。在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指導下,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已經以多樣的方式融入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方方面面,構成其重要的精神內核。
得益于習近平法治思想的引領,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也應基于其具體內容的不同向度,以合適的方式融入到法學知識體系的方方面面。在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過程中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絕非是簡單的“復制”或“照搬”,必須是將其在當代法治中國建設的場域中的再運用,使之與當代法學知識體系實現“形”與“實”的雙重融合,在推進中國式法治現代化的偉大進程中實現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其中,“創造性轉化”是第一步,要求結合時代背景從內涵和表達形式兩個層面進行改造,實現“形”與“實”的雙重轉化,讓原本已陷入沉睡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重新“活起來”。“創新性發展”是第二步,建立在“創造性轉化”的基礎上,要求結合法治建設的時代發展為其不斷注入新的內涵,讓已經“活起來”的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動起來”,持續完善以擴大實際影響力。
中國式現代化的一項重要內容是法治現代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構成是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新時代新征程推進法治中國建設,建構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必須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把馬克思主義法學基本原理同其相結合。習近平法治思想系統闡述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基本蘊涵,清晰指明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積淀之路,深刻詮釋了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現實意義,科學回答了如何將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切實應用于新時代的法治實踐、如何在新的發展階段進一步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等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體現了鮮明的政治導向、強烈的歷史擔當和堅定的信心態度。在推進全面依法治國這場國家治理的深刻變革中,我們要始終堅持以習近平法治思想為指導,不斷挖掘、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將其轉化發展為中國自主法學知識體系的有機構成,深度渲染中國法治的中國特色。
注釋:
(1)(20) 習近平:《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提供有力法治保障》,《求是》2021 年第5 期。
(2)[美]弗里德曼:《法律制度》,李瓊英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 年版,第241 頁。
(3)(17)(28)《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 卷,外文出版社2018 年版,第170、170—171、164 頁。
(4) 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 年第4 期。
(5) 何勤華、張順:《民族智慧的疊加:唐代中華法律文化的輝煌》,《法學論壇》2022 年第2 期。
(6)《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 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40 頁。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 頁。
(8) 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年版,序論。
(9)(10) 王世舜、王翠葉譯注:《尚書》,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369、254—258 頁。
(11)(12)(13) 萬麗華、藍旭譯注:《孟子》,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24、150、154 頁。
(14)[唐]魏征等撰:《群書治要》,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545 頁。
(15) 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1 頁。
(16)[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7 頁。
(18)《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 年版,第3 頁。
(19)(24)(30)(32)(40)(41)(43) 習近平:《論堅持全面依法治國》,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 年版,第110、273、225—226、3、96—97、22、139 頁。
(21) 趙明:《中華法系的百年歷史敘事》,《法學研究》2022 年第1 期。
(22)(33) 石磊譯注:《商君書》,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174、64 頁。
(23)(29) 習近平:《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 更好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求是》2022 年第4 期。
(25)《習近平談治國理政》 第4 卷,外文出版社2022 年版,第315 頁。
(26)《習近平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 年版,第87 頁。
(27) 習近平:《齊心開創共建“一帶一路”美好未來——在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10 頁。
(31) 劉瑞復:《馬克思主義法學原理讀書筆記》第1 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120 頁。
(34)《習近平關于全面依法治國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 年版,第34 頁。
(35) 顧遷譯注:《淮南子》,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286 頁。
(36)[宋]王安石撰:《臨川先生文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78 頁。
(37) 高華平等譯注:《韓非子》,中華書局2010 年版,第759 頁。
(38) 習近平:《在中央人大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求是》2022 年第5 期。
(39) 習近平:《充分認識頒布實施民法典重大意義 依法更好保障人民合法權益》,《求是》2020 年第12 期。
(42) 黎翔鳳撰:《管子校注》(下),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119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