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侯俊軍(1974—),男,湖南長沙人,湖南大學經濟與貿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產業經濟。
[摘 要] 人口增長是經濟持續發展的動力,持續下降的生育率已成為中國經濟面臨的挑戰之一。我國流動人口規模龐大,曾被稱為“超生游擊隊”,但近年來流動人口的生育率下降明顯,探尋他們的生育行為和生育意愿緊要而迫切。使用2014年中國流動人口動態調查數據,從社會融入的視角實證分析了房價、城市購房與流動人口二胎生育意愿之間的關系,研究表明房價上漲通過提升流動人口收入和降低失業風險渠道對流動人口生育第二胎的總體意愿產生了積極影響,呈現一種“財富效應”;城市購房對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產生明顯的抑制作用,且城市購房會削弱房價對再生育意愿的正向作用;進一步地,社會融入程度可以調節流動人口生育意愿對房價上漲的敏感性,這意味著高度城市融入的人口的生育意愿更容易受到房價的影響。從結論出發,提出實施“生育友好型”住房政策建議,保持房價和經濟平穩的同時不斷減輕城市新移民住房負擔,從而提高流動人口乃至常住居民的生育意愿,這也是推動“新型城鎮化”,實現“共享發展”的應有之義。
[關鍵詞] 流動人口;二胎意愿;房價;社會融合生育
[中圖分類號]" C924.21;F293.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3)05-0054-10
Abstract:Population growth is one of the driving forces for sustained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the continuously declining fertility rate has become one of the challenges facing China’s economy. This study examined the impact of housing prices on the willingness of the Chinese floating population to have a second child. Rising housing prices are seen as a sign of prosperity, but they have" also" aroused concerns about housing burdens, especially for China’s floating population moving to the cities to work. We used national survey data from China to study the floating population’s intentions to have a second child. The results showed that housing prices have a positive impact on the overall willingness of the floating population to have a second child. For those who carry home loan mortgages, however, the effect is negative. Moreover, we explored the moderating effect of social integration and found that degrees of social integration can adjust the sensitivity of the floating population to housing prices. In conclusion, this paper propos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childbearing friendly” housing policy suggestions, to keep the housing price and economic stability while constantly reducing the housing burden of new urban immigrants, so as to promote the floating population and permanent residents of the desire to have more children, which is also to promote the “new urbanization” and achieve “shared development”.
Key words: floating population;willingness to have a" second child; housing prices; social integration
一 引 言
為挽救不斷下降的人口生育率和應對人口老齡化,2013年我國開始實行“單獨二孩”政策,2016年放開為“全面二孩”。但是,生育率下降趨勢并未如期逆轉。根據2021年最新的中國人口普查數據,我國總和生育率(TFR)為1.3,遠低于適應我國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2.0至2.3[1],生育率處于世界較低水平[2]。因此,我國計劃生育政策在2021年5月再次發生重大變化,三孩生育政策開始實施。但是,政策效果落地如何,取決于一系列復雜的經濟和社會因素,其中城市化與房價是值得關注的重要因素。
21世紀以來,伴隨著生育率下跌的是不斷攀升的城市房價與逐步擴大的流動人口規模(見圖1)。近年來,中國商品房價格一直居高不下,2020年全國平均房價為9860元,以北京、上海為代表的一線城市商品房均價已突破3萬元每平方米。購房支出是中國家庭必需的重要支出,流動人口一旦選擇在城市買房,高房價的負擔必然會擠壓家庭其他支出,比如養育孩子支出,從而影響家庭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
流動人口曾經是我國超生人群的主要來源。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外出打工是躲避計劃生育檢查的主要方式,流動人口曾經被視為“超生游擊隊”[3-4],但是近年來的研究表明,流動人口的生育率下降更快,已顯著低于非流動人口[5]。七普數據顯示,中國流動人口已超過3億,極大地影響全國總生育率,研究流動人口生育行為對于研究當前中國人口結構變遷和生育率下降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價值。
流動人口生育行為受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已有研究從生育政策[6-7]、流動人口的經濟文化水平[8-11]和當地的保障制度[12-14]等方面分析了流動人口生育率低下的原因,但很少注意到房價變動和城市購房的影響。由于戶籍限制,流動人口一般缺乏在本地購房條件,城市房價增長被認為與他們的生活和生育行為關系不大。但是,隨著新型城鎮化的推進,許多城市已對流動人口購房放開限制,流動人口在工作城市購房的意愿和比例越來越高。生育意愿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生育行為,提高生育意愿是提高生育率的前提[15]。那么,房價是如何影響流動人口的生育意愿的呢?以往研究認為房價上漲,表明經濟繁榮,因此促進家庭人口生育;而對于有購房打算或者已經購房的家庭來說,購房吸納了大量的家庭資金,流動人口必然會迫于買房或還房貸的壓力,減少生育[16-17]。但對于工作和生活都處于不穩定狀態的流動人口來說,住房效應還受到其城市融入狀態的影響。對那些已經融入城市并打算長期定居的流動人口,房價上漲與其生活處境的關系會更加密切,相反,這種利益關聯性就會下降。因此城市融入程度應該作為房價效應的調節變量予以考慮,這在以往研究中普遍沒有被注意到。本文將利用2014年全國城市層面和全國流動人口調查的匹配數據,從城市融入的角度進一步評估房價對于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的影響。
中國2015年才全面放開二胎生育,我們使用的數據是2014年(因為只有這一年的數據全面涵蓋了與流動人口生育行為相關的信息),2014年中國實行的是單獨二孩政策,因此我們對數據進行了篩選,將樣本限定于夫妻雙方至少一方是獨生子女的范圍內,他們根據中國的生育政策可以生育二胎。另外我們進一步將樣本限定于已經有了第一個孩子的父母之上,而不是所有在2014年符合二胎生育政策的夫妻。這樣的設計便于更嚴謹地研究流動人口的二胎生育意愿。
當然,對生育意愿的研究以家庭作為樣本更為合理,但是在調查中詢問的是個人對生育意愿的態度,受限于數據,我們只能以個體為樣本進行研究。慶幸的是,數據中沒有來自同一個家庭的樣本,因此,個體的回答可以一定程度上代表家庭的整體態度。我國于2013年實施單獨二孩政策,因此,本文通過2014年的人口生育意愿而非生育行為來研究人口生育情況,生育行為由于受到人類生育特點的影響,可能存在政策效應滯后的情況,而生育意愿可以有效避免這個問題,從而反映流動人口真實的生育傾向。
二 理論機制與研究假設
(一)理論機制
與其他家庭行為一樣,家庭生育決策也是從效用最大化的目的出發的[18]。生育二胎受到孩子的養育成本和預算約束的制約。在傳統的馬爾薩斯人口理論中,生育率和人均收入水平之間呈正相關,如果家庭收入較高,財富不斷增加,就會增加生育的可能性,反之就會降低生育行為。新家庭經濟學對馬爾薩斯進行了批判[19],該理論認為,孩子如同耐用消費品一樣,是否生育孩子以及生育數量的多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比較成本。如果撫養孩子的時間成本是固定的,那么隨著經濟發展和父母工資的增長,養育孩子便顯得越來越貴,因此就會降低父母生育子女的數量,從而形成“擠出效應”。
房價上漲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住房市場是經濟高速發展的重要支撐,快速上漲的房價和繁榮的住房市場為流動人口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機會和財富積累,家庭支出和生育預算變得寬松,因此,房價上漲會產生財富效應,尤其對于那些擁有多套住房的家庭。Lovenheim amp;Mumford綜合比較美國1976-2008年的住房價格指數與生育率發現,10萬美元的住房財富增長會使有孩子的可能性增加16%到18%[20]。另一方面,當一個家庭將有限的經濟資源投入生產、消費和生育的必需品時,其他支出特別是高房價下的購房支出的增加會減少生育和撫養孩子的資源以及撫養孩子的邊際意愿[21]。宋德勇等基于微觀家庭決策模型的分析表明,房價對城鎮再婚家庭的生育意愿會產生負面影響[22]。易君健和易行健研究香港1971—2005年房價上漲對生育率的長期影響,結果表明房價指數平均上漲1%,總和生育率(TFR)將顯著下降0.45%[23]。李勇剛等對中國大陸31個省區市1999-2010年的面板數據進行分析,結果表明房價對出生率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房價的過快上漲對居民生育行為具有明顯的抑制作用[10]。這些研究都是基于城市本地居民得出的結果,他們與流動人口最大的不同就是城市收入城市消費,而對于流動人口而言不管是否有城市定居打算,其支出都有相當一部分是在農村消費的,包括置房、養育子女等其他家庭支出,因此對他們來說房價上漲帶來的影響更加復雜,城市購房打算及社會融入情況都會影響房價對再生育意愿的作用。
(二)研究假設
假設1:對流動人口來說,房價上漲繁榮了城市經濟,會通過增加收入和降低失業風險渠道提升流動人口生育意愿。
對流動人口來說,上漲的房價表示更高的收入以及更少的失業風險,他們進入城市實現就業以及獲得高收入更加容易,相較于農村勞動,他們將會有更多的收入來支付養育子女的費用。另外,新家庭經濟學主張的“擠出效應”在流動人口身上的呈現非常有限,流動人口撫養孩子的時間成本很低,很多流動人口選擇將孩子交給祖輩撫養,因此房價上漲之后,流動人口收入增加但是養育孩子的機會成本對其并未有明顯增加。
假設2:城市購房對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會產生負向影響,且城市購房會抑制房價的“財富效應”。
對城市買房以及有買房需求的流動人口,他們購房后或打算購房時,房貸或購房壓力會抑制家庭的生育意愿,造成“房奴效應”[16-17]。由于購房行為與生育行為均存在于受到資本約束的家庭的形成期,擁有住房抵押貸款的年輕夫婦在經濟上承受了更多的負擔,因此他們更有可能推遲生育的決定[22-24]。流動人口相較于非流動人口,其經濟能力相對較弱,購房后會承受更多的房貸壓力。
假設3:房價對流動人口生育態度的影響表現出社會融入差異,融入程度高的人對于房價更為敏感。
上述兩種對立的效應是建立在“穩定居住”的假設之上的。與城市永久居民不同,流動人口是城市的外來移民,如果生活和工作經常變換,就缺乏孕育子女的條件,生育行為自然會被抑制。郭志剛的研究表明人口流動極為顯著地降低了農業戶籍人口的生育水平,并在全國層面降低了生育率[3]。因此,在分析房價與流動人口生育意愿時,必須充分考慮到“城市融入程度”對“財富效應”和“擠出效應”的調節作用。流動人口根據他們是否打算在城市定居而做出購房決定,如果一個人融入程度較高,擁有穩定的就業或收入,打算在城市長期居留或者已經將孩子接到身邊居住,那么城市房價的上漲與其生育意愿的關系就會更加密切;反之,如果是低度融入,那意味著他們不打算在城市里買房,隨時可能離開,房價上漲與其關系不大。
三 數據與描述性統計
(一)數據簡介
本文所用數據為“2014年全國地級市—流動人口匹配數據”,該數據來源為兩部分:第一是2014年度國家衛生計生委流動人口動態調查數據。國家衛生計生委自2009年起,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到目前已積累六年數據,樣本點覆蓋全國三十一個省(區、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超過1500個縣級單位,單次調查樣本量超20萬,六年間累計呈現變量475個。為深入了解中國流動人口生存發展狀況,全面提升流動人口衛生和計劃生育服務管理水平提供研究依據。該數據的優點是樣本量極大,抽樣設計科學,覆蓋全國,充分考慮了不同地區、城市的代表性。
第二,城市層面數據來自于國家統計局出版的《中國城市統計年鑒2015》,涵蓋了全國所有地級市的經濟、社會統計指標,其中房價數據來自研究者手工整理。作者根據城市行政區劃編號,將城市層面數據與個體層面數據進行匹配,形成了“2014年全國地級市—流動人口匹配數據”。
(二)變量描述統計
國家衛計委在2014年調查中,專門詢問了被訪者“是否打算再生一個孩子”,即為本文的因變量“再生育意愿”。在具體分析時,考慮到結婚和實際生育年齡制約,我們將樣本限定為已婚、處于生育年齡(20—49歲)、已有一個孩子且年齡在20歲以下,進一步根據自變量缺失情況,采取列刪之后,符合條件的樣本一共是37874人,其中打算生育二胎者7070人,占總樣本18.67%。也就是說,在符合二胎生育條件的流動人口中,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打算再生二胎,“單獨二孩”政策的效應并不明顯。
表1中,我們按照再生育意愿將樣本分為兩組,分別統計各個變量的分布情況。首先在個人變量中,有再生意愿者,普遍比較年輕,約比無再生意愿者小6.5歲;男性占總樣本的61%,再生育意愿高于女性;總樣本中,初中及以下學歷者占65.48%,隨著學歷提高,再生育意愿減弱;就戶籍來看,絕大多數流動人口是農村戶籍,約占81%,其再生育意愿也較高。流動人口的平均月薪不足四千元,有再生育意愿者月薪略高于無再生育意愿者。約80%的流動人口是無房者,具有城市長期居留意愿的占到總樣本的近85%,無房者及城市長期居留意愿者再生育意愿都比較高。
其次,以一胎孩子為變量,一胎為女孩的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要比一胎為男孩的高30%左右;隨著孩子年齡增加,再生育意愿減弱;近70%的流動人口是子女隨遷狀態,相較于無子女隨遷者生育意愿更強。在城市層面,2014年全國地級市平均房價為9481元/米2,平均GDP為6千億元左右;城市平均住房用地面積為107萬平方米,人口密度為540人/千米2。
四 實證結果與分析
(一)模型設定
本項研究的因變量是再生育意愿(1=是,0=否),該變量是一個二分類的變量。給定數據的多層結構和因變量的二進制性質,我們設計了如下的計量模型:
模型中,下標i表示個體,下標j表示城市。pintentionij代表生活在城市j的流動者i打算生育第二胎的可能性。hpij表示流動人口個體所在的城市房價,Vi代表流動人口特征,主要包括性別、年齡、教育、收入、戶籍等會影響生育傾向和撫養能力的變量;另外,由于“男孩偏好”的存在,是否生育二胎,高度取決于第一胎的性別和年齡,我們進一步控制了已有孩子的性別和年齡。Cj是城市特征變量,我們主要控制了與房價相關的三個變量,分別是GDP總量、城市住房用地面積和人口密度。Iij反映了流動人口的融入情況,主要變量是在城市繼續居住時間和第一個孩子有無跟隨流動。在回歸時,考慮到抽樣設計可能存在異方差等問題,我們進行加權處理。由于同一城市擁有大量樣本,回歸系數的標準在同一城市內部會有相關性,因此,在回歸模型后增加了Cluster選項,這樣所得結果會更加穩健。
(二)房價、住房類型與再生育意愿
表2第(1)列只控制了個人與孩子層次的變量,結果發現房價并不顯著;在第(2)列增加了城市變量后,發現房價與再生育意愿顯著正相關;隨后,我們又增加了是否已經購買商品房這個變量,結果顯示已有商品房者的生育意愿顯著低于沒有商品房者,而房價與再生意愿之間仍然顯著正相關。由此可見,假設1得到了驗證,在控制了個人、孩子和城市變量后,房價越高,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就會越高。這說明房價上漲釋放了經濟繁榮的信號,流動人口的收入穩定且有穩定上漲的預期,流動家庭認為將有足夠的資金支付養育二胎的費用,二胎生育意愿也就增強了。
進一步地,在第(4)列中,我們又增加了是否擁有住房與房價之間的交互項,以考察房產權的調節作用。交互項系數顯著為負,可以看出城市購房會抑制房價對于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的“財富效應”,這印證了假設2的內容。這是因為購房不但吸納了大量家庭資金,而且還可能讓流動人口背負巨額債務,因此有商品房者總體上的生育意愿會低于沒有購買商品房者,且城市購房會抑制房價對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的正向作用。
接下來我們討論各個控制變量的顯著情況。從表2來看,無論是否控制商品房的擁有情況、商品房與房價的交互項,以下變量均顯著:流動人口的年齡越大,再生育意愿越低;男性流動人口的再生育意愿顯著高于女性;以戶籍為劃分標準,農村戶籍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要高于城鎮戶籍流動人口,“多子多孫”的傳統生育觀念仍然具有深刻的影響。此外,收入水平也對再生育意愿有正向影響,收入越高的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也越高。然而,無論是初中、高中,還是大學學歷,受教育程度與再生育意愿之間并無顯著關聯。
繼續考察一胎情況。已有女孩的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顯著高于已有男孩的;一胎年齡越大,再生育意愿越低。對于流動人口而言,一胎的性別和年齡是影響再生育決策的關鍵因素,第一胎年齡尚小或是已經生育女孩的流動人口更愿意生育二胎。與現有文獻[25]不同的發現是,本研究認為,流動人口的生育意愿不因受教育程度上升而減弱,并且仍然受到傳統生育觀和男孩偏好的束縛。
表2還顯示,流動人口現居城市經濟社會發展情況對于再生育意愿影響不大。所在城市的GDP、居住用地面積與人口密度均沒有檢驗出相關性,說明流動人口的再生育意愿主要取決于個人因素、城市房價以及一胎狀況,與流入地關系不大。城市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對流動人口的生育意愿也沒有顯著影響,這與莫瑋俏等[26]的研究略有不同。
為了進一步檢驗上述發現的可靠性,我們使用了不同的樣本進行穩健性檢驗。2014年國家衛計委流動人口調查對北京、深圳等八個城市進行了過度抽樣,每個城市抽樣2000人,大大超出了其他城市平均約600人的抽樣數量,我們利用這八個城市樣本建立了一個子樣本。另外,調查抽樣時國家衛計委又選取了全國流動人口集中的40個城市進行了重點抽樣,這些樣本具有很強的代表性?;诖?,我們又建立了另外兩個子樣本:這40個城市的子樣本和不含這40個城市的子樣本。分析方法以及所納入變量與表2完全相同,但是由于篇幅所限,不再報告控制變量。從表3的三個子樣本回歸分析結果看,與采用全樣本發現的幾乎完全一致,所在城市房價越高,則再生育意愿就會越高;有商品房者,其生育意愿低于沒有商品房者;在樣本1和樣本2中,也均檢測到了“房奴效應”的顯著存在??梢?,本文的發現具有一定的穩健性。
(三)內生性檢驗
遺漏變量和個體的自選擇行為都可能產生內生性問題,我們將人口密度作為工具變量,運用兩階段ivprobit模型克服內生性問題。參考Chen等的研究,人口密度是影響房價的重要因素,但對生育意愿來說可以認為是外生的,人們不會以該地區人口密度的大小來決定是否生育[27]。表4,呈現了兩階段的回歸結果,前兩列沒有加入是否擁有住房和兩者交互項,后兩列加入了交互項。第(1)列的F值顯著大于10,R2為0.6164,人口密度對于房價的系數為0.367,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說明人口密度對于房價具有很強的解釋力。第二階段的wald test of exogeneity(chi2)在1%水平上顯著,說明房價為內生變量,需要運用工具變量解決模型的內生性問題。房價對生育意愿的系數為0.0497,且在1%水平上顯著,比基準回歸的結果稍高,但差別不大。
相似地,加入了交互效應的測算結果呈現在表4的列(3)和列(4)中。從第一階段的回歸中可以看出,人口密度作為工具變量是合適的。第二階段的回歸系數為0.0511,在1%的水平上顯著,同樣比基準回歸稍高。從內生性檢驗的結果來看,房價對于生育率的影響系數稍高于基準回歸,且都在1%的水平上顯著,表明內生會一定程度上導致低估房價對生育意愿的影響。
(四)影響渠道
同方紅生和張軍的研究類似,我們應用Acemoglu等的方法進一步分析了房價作用于流動人口生育意愿的影響渠道[28]。首先,房價高的地方房地產市場繁榮,而房地產作為中國很多城市的支柱產業,為流動人口提供了大量就業機會,讓他們得以有穩定的工作,從而提升了其對養育子女的信心和能力。Aruoba等的研究從反面印證了這一點,他們發現房價下跌會通過失業風險對家庭消費產生負向影響[29]。另外,房價會推高一個地區的工資水平,從而增加流動人口的收入[30],提升其生育意愿?;诖?,我們選用就業率和流動人口月收入作為渠道變量進行驗證。
表5是渠道檢驗結果。Panel A考察了失業率作為渠道變量的影響路徑。第(1)(4)列說明房價下跌會對失業率產生顯著的負向影響,不管是否加入交互項,在加入失業率之后,房價及其交互項的系數或顯著性均明顯下降。這說明房價會通過就業通道影響生育意愿。相似地,Panel B研究了流動人口收入運用了相同的方法予以驗證,并展示了回歸結果。在前文的基準回歸中,我們也納入了收入變量作為控制變量,在這里可以與沒有收入變量的回歸進行對比,可以看出,房價會顯著影響收入,且加入收入變量后,房價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減弱了,這在是否含有交互項的回歸中均有體現。最后,我們得出結論,房價是通過提升就業率和收入兩個渠道來影響流動人口二孩生育意愿的。
(五)不同城市融入程度下的房價與再生育意愿
流動人口的典型特點就是流動帶來的不穩定,他們并不完全屬于流入地,城市融入程度會顯著影響他們的心理規劃和期望。已有研究表明,流動人口生育意愿的變遷主要取決于與城市文明的融入程度[31]。參考王春超和張呈磊[32]的研究, 我們采用“是否打算繼續長期居?。?年以上)”和“孩子是否隨遷”作為融入程度的“代理變量”,打算長期居住或已將孩子帶在身邊,意味著他們在城市的工作更加穩定,對未來生活充滿預期。為檢驗不同融入程度下,房價高低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我們又對不同融入程度的分樣本進行回歸分析(見表6)。
在表6中,第(1)~(4)列是對“長期居留”的分樣本回歸,第(5)~(8)列是針對“孩子隨遷”的分樣本回歸。結果顯示,第(1)(2)列和第(5)(7)列房價、房價和房屋所有權的交叉項系數均顯著大于對比列,孩子隨遷[第(5)、(7)列]這一變量表現得更為明顯。這印證了假設3,說明不同融入程度的流動人口,房價對其生育意愿的影響不同,相較于融入程度低者,融入程度高的人對于房價更為敏感。
五 主要發現與政策含義
(一)主要發現
流動人口生育率過低已經成為我國總體生育率偏低的主要原因之一。流動人口作為城市的外來移民,城市融入程度會對其生育意愿產生影響,因此本文在上述兩種效應的基礎上,納入了社會融入程度這一因素?;趯Α?014年全國地級市—流動人口匹配數據”的分析發現:第一,對于所有流動育齡人群來說,房價越高則總體呈現一種“財富效應”,城市房價越高,流動人口生育意愿越高。因此,維持房價的穩定或適當增長,促進社會經濟繁榮,對于保障生育具有重要意義。第二,對于已經購買商品房者,并不會放大“財富效應”,反而由于背負高額的房貸淪為“房奴”,其生育意愿顯著低于沒有購買商品房者。這一現象與我國城鎮人口的經驗相似[21]。第三,以城市定居和子女隨遷為特征的融入程度影響了流動人口對于房價的敏感度,高度融入者的生育意愿更容易受到住房的影響。
本文的理論貢獻在于,通過識別流動人口的遷移狀態,增加了城市融入程度的解釋,豐富了房價、住房與流動人口生育意愿的研究。研究發現城市社會融入程度影響了流動人口生育行為對于房價的敏感度,這一發現有助于增強對中國流動人口再生育意愿與房價之間的關系的理解。在新型城鎮化推進過程中,流動人口為了適應城市生活需要,一旦在城市購買商品房,就會承受較大的貸款壓力,生育意愿下降,如何促進流動人口城市融入的同時又能降低房價上漲帶來的“房奴效應”,將是下一階段流動人口住房政策的著力點。
(二)政策含義:邁向“生育友好型”住房政策
居高不下的生育成本和代價,成為制約中國生育率提升的主要因素,建立“家庭友好型”和“生育友好型”社會的呼聲越來越高。楊菊華認為“家庭友好型”的政策,應包含良好的育兒服務,通過制定好的政策來降低育兒成本[33]。2017年,全國計劃生育工作會議、中國人口學會、國家衛生計生委計劃生育基層指導司等單位陸續組織、陸續呼吁全面建設“生育友好型”社會,從婦幼健康、托育、教育、就業、社會保障、財稅制度等配套經濟社會政策的角度完善配套政策措施。盡管本文研究發現,房價上漲會產生一種普遍的“財富效應”,但流動人口在城市購買了商品房,背負了貸款壓力,就會導致其生育意愿下降,隨著房價上漲,這種“房奴效應”會愈發突出。Mulder amp; Billari也發現,國家的住房制度與生育水平密切相關,采用高住房自有率和低抵押貸款相結合的房屋所有權制度的國家的生育率水平最低[34]。而中國城市商品房制度正是如此,因此,在推動“家庭友好型”“生育友好型”社會建設的理念下,既要保證新型城鎮化順利推進,又要提高流動人口生育率,必須實施一種“生育友好型”住房政策,具體包括以下方面:
第一,繼續控制和穩定房價,保障剛性需求,對于舉家遷移或者生育二胎的流動家庭,通過降低貸款利息、減免房產稅或提供生育補貼等方式提升流動人口購買商品房的能力,使其在享受房價上漲帶來的財富紅利的同時,盡可能避免在城鎮化過程中出現的“房奴效應”。
第二,以滿足“新移民家庭生育需要”為出發點,降低經濟適用房的申請門檻,增加對流動人口的經適房供應。目前絕大多數流動人口都不符合城市經濟適用房的申請條件,為吸引優秀人才、推進新型城鎮化,應該降低流動人口經濟適用房的申請門檻,滿足“新移民家庭生育和生活需要”,為流動人口的家庭再生產提供良好的條件。
第三,進一步完善保障性住房體系,提高公租房對流動人口的覆蓋率。已有研究發現,約七成流動人口租住私房,擁有住房的比例很低,租住公屋的比例更低[35]。因此,實施“生育友好型”住房政策,需要進一步完善保障性住房體系,不斷提高公租房對流動人口,特別是舉家遷移、生育二胎的流動人口的覆蓋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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