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拽姐”

周盛楠

“姐姐，你覺得我拽嗎？”

吳艷妮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聊起網友給她起的“拽姐”外號，就這么反問了記者。

“我就是亞運會選拔賽的時候，心里哼著歌點頭打拍子，被網友拍下來說我很拽。其實我就是在自我調節，沒有一點拽的意思。”

停了停，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不過我后來看那段視頻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有點拽。”

剛剛過去的3個月，26歲的吳艷妮在全國田徑冠軍賽女子100米欄決賽中強勢奪冠，在成都大運會上兩次打破個人最好成績。精致的麻花辮，青春靚麗的妝容，霸氣的預備動作，“又美又颯”的她帶著中國女子100米欄項目火出了圈。

2023年6月29日，遼寧沈陽，吳艷妮（左）在2023年全國田徑冠軍賽暨世錦賽及亞運會選拔賽上。

《環球人物》記者兩次專訪吳艷妮，一次是在7月下旬，成都大運會之前，她在北京短暫休整，我們在酒店見了一面。一次是在9月中旬，她在杭州備戰亞運會，我們在她訓練間隙電話聊了一會兒。她有一種自然的熟絡，會喊記者“姐姐”，會講生活中的趣事，完全不見賽場上的鋒芒。唯有聊起對成績的期許，她又變成目光堅定的姑娘。“其實大家都知道我的目標，但是我不想說出來給自己太多壓力，我專注比賽、專注自己就可以了。”

我們談起了她從舞蹈特長生轉到田徑運動員的經歷，還聊到了她“人來瘋”的性格和耀眼的成績。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吳艷妮，或許也看到了新一代中國運動員的樣本——好成績背后是個人的熱愛、家人的支持和國家隊的專業訓練。專業上堅定、自信、敢打敢拼，生活里陽光、從容、五彩斑斕。

成為“吳迅速”

這是一場第二名被深深記住了的比賽。

2023年8月4日，第三十一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女子100米欄決賽在成都舉行。在兩個小時前的半決賽中，吳艷妮突破了個人最好成績，以12秒86拿到了小組第一。

參加決賽的選手，都有著不俗的競爭力。中國選手林雨薇，曾獲全運會冠軍。印度選手亞拉吉，是田徑亞錦賽金牌得主。斯洛伐克選手福斯特·維克多利亞，剛剛獲得大運會女子100米銀牌。

發令槍響，吳艷妮起跑穩定，她優秀的跨欄技術和速度也帶起了其他選手的跨欄節奏。但因為缺乏大賽經驗，最后兩欄把握度欠佳，稍顯心急，下欄不穩，以12秒76的成績獲得亞軍。值得一提的是，這場比賽的冠亞季軍獲得者，均突破了個人最好成績。

賽后，大運會采訪區擠滿了記者，甚至有媒體同行跑到了采訪區一側的觀眾席，只為吳艷妮能回答自己的一兩個問題。毫無疑問，吳艷妮火了，從8月到9月，吳艷妮登上了時尚雜志的封面，個人短視頻賬戶增長了幾十萬粉絲數，商業代言紛至沓來。

時間回到1997年，第八屆全運會女子100米欄決賽，來自四川自貢的劉靜以12秒76的成績奪得亞軍。此后，這個中國女子100米欄歷史上排名第六的成績，一直無人能達到。所以，12秒76不僅是吳艷妮的最好成績，也是26年來，中國女子100米欄的最好成績。

是時候來真正認識一下吳艷妮了。她也來自四川自貢，1997年出生，從3歲起，就“奔波”在各種興趣班里。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外公和母親覺得她有多動癥。在家屬院里，她儼然是個孩子王，整天帶著小伙伴們呼啦啦地亂竄。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手上從來不閑著，拿著遙控器拋起來接住，再拋起來接住。“她外公說讓她學點東西吧，找到一個興趣就能靜下來了。”吳艷妮的母親熊艷回憶道。

最開始，家人給吳艷妮報的是聲樂。先學的樂理，幾十分鐘的課程，她站著直打盹。又報了古箏，21根琴弦，她撥拉斷了一小半，氣得老師找到了家里。媽媽賠了琴錢，剩下的課不上了，也沒敢找老師退錢。

四肢得到充分舒展的民族舞成了吳艷妮唯一堅持下來的科目，她學得不錯，每次表演，都是領舞。

在學習舞蹈的第九個年頭，吳艷妮代表學校參加資中縣運動會，獲得了100米和800米冠軍。資中縣體校的教練周幼君注意到了她。

從舞蹈轉到田徑，吳艷妮的家人是拒絕的。一方面，吳艷妮已經通過了舞蹈等級考試，這為她以后升學鋪平了道路。另一方面，作為曾經的田徑運動員，母親熊艷太了解競技體育的壓力和辛苦。但吳艷妮想試一試，“每天在操場上跑過來跑過去，我覺得比舞蹈有意思”。

天分很快得到展現。3個月的試訓期，第二個月，她就拿到了四川省青少年田徑錦標賽女子200米的冠軍。隨后，周幼君將她推薦給了成都華陽中學田徑教練葉虎。在葉虎手下，兩年的短跑系統訓練，吳艷妮一直是跑得最快的人。有一次，吳艷妮在訓練日記里把“速度”誤寫成了“迅速”， 葉虎看到了，笑著打趣：“你真的可以叫吳迅速。”

2012年，吳艷妮被保送到北京體育大學競技體校，師從我國著名跨欄教練楊輝，主攻女子100米欄。

之后就是一段流暢無比的上升曲線——17歲獲得四川省第十二屆運動會冠軍，18歲年獲得第一屆全國青年運動會冠軍，19歲獲得全國田徑錦標賽季軍，20歲獲得第十三屆全運會季軍，21歲獲得全國田徑錦標賽冠軍……

屬于“吳迅速”的跨欄時代，正在徐徐展開。

我是“人來瘋”

在頂級競技舞臺上取得勝利，僅僅依靠天賦和努力是遠遠不夠的，得有獨門優勢。比如，劉翔有優秀的跨欄技術，蘇炳添有穩定的爆發力。

我們把問題拋給吳艷妮：“和別的運動員相比，你的優勢在哪？”吳艷妮不假思索：“我是‘人來瘋。在賽場上，人越多，我越興奮，發揮得就越好。”

這種“人來瘋”的勁頭，貫穿了她人生的每一個重要轉折。7歲，吳艷妮第一次參加市里的少兒風采大賽。她穿著綠裙子，拿著尖頂的帽子表演獨舞，前面發揮得不錯，可跳到后面忘了動作，“我一看那么多人，干站著可不行，就自己編了幾個動作跳到結束，沒想到拿了一等獎”。

母親和外公對她的教育也一直是鼓勵式的，一個很小的進步，都會被他們無限放大。“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舞蹈家”“世界冠軍”，這些詞語聽起來好夸張，但也給她帶來了最直觀的影響——做什么都不怯場。

能闖入楊輝教練門下，就靠這一點。2012年，楊輝帶隊來四川比賽，經周幼君引薦，從沒接觸過跨欄的吳艷妮去成都和楊輝見了面。楊輝簡單介紹了幾句要領，就叫隊員在跑道擺上欄架，讓吳艷妮試跑。84厘米高的欄架，她愣是沒打怵，利落地跑了一圈。

后來楊輝回憶他選中吳艷妮的原因：“她的速度和彈跳力都不算優秀，但她的不怯場非常加分。這對運動員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心理因素，重大賽事上可以讓運動員保持甚至提升競技狀態。”

在隨后的運動生涯里，吳艷妮的潛能多次被“人來瘋”激發。最有力量的一次，是在2015年，吳艷妮正全力備戰第一屆全國青年運動會，當時她全國排名第五，拼一拼可以沖擊獎牌。備賽的某個深夜，她給熊艷打電話，語氣堅定地說：“媽媽，我要拿冠軍。”

那是吳艷妮參加的第一個全國賽事，在福州海峽奧林匹克體育中心的田徑場，數千名觀眾在現場觀看比賽。吳艷妮就像一匹黑馬，第一個沖過了終點。那場比賽也讓吳艷妮從二級運動員跳過了一級運動員，直接晉升運動健將。

相似的故事還發生在今年6月的亞運會選拔賽上。

去年一年，吳艷妮因為身體原因，整個賽季都沒有成績。她急于證明自己，要突破13秒。大家心里都沒底，楊輝專門制定了訓練計劃，熊艷請了20天的假來女兒身邊保障后勤。熊艷和楊輝說好了賭一把，就賭吳艷妮“人來瘋”的勁頭能不能讓她超常發揮。

賽前的半小時，吳艷妮化上了淡妝，梳起了麻花辮，她自信地哼著歌，霸氣地指了指賽道。起跑時吳艷妮稍顯落后，隨著現場的歡呼聲，她實現了反超，以12秒93奪冠。

那場比賽中吳艷妮的視頻片斷，被媒體反復轉發，“吳艷妮百米跨欄奪冠”“吳艷妮又美又颯”的話題詞也迅速登上了微博熱搜。吳艷妮帶著中國女子100米欄項目，火遍了大街小巷。

2005年，吳艷妮參加自貢市少兒風采大賽，獲得一等獎。（受訪者供圖 ）

2011年，吳艷妮（左二）獲四川省青少年田徑錦標賽女子100米亞軍。（受訪者供圖 ）

咱們奧運見

國人對跨欄項目并不陌生。2004年8月27日，劉翔在雅典奧運會奪得男子110米欄冠軍，成為首位獲得田徑項目奧運金牌的中國男子運動員，那是中國田徑的高光時刻。

那一天，7歲的吳艷妮和外公一起觀看了比賽，她對跨欄沒有概念，只覺得站在領獎臺上的大哥哥又威風又厲害。這是吳艷妮第一次對奧運會產生憧憬。

從短跑到跨欄，從四川到北京，從15歲到26歲，隨著更大的圖景在眼前展開，吳艷妮參加奧運的決心也更加篤定。2019年，奧運會的參賽標準是12秒84，她的最好成績是12秒87；世界排名前40名可以參加奧運會，她排名第四十三位。于是吳艷妮和東京奧運會擦肩而過。隨后的俄勒岡田徑世錦賽，尼日利亞選手阿姆桑以12秒12打破世界紀錄，這把巴黎奧運會的參賽標準提升到了12秒77。吳艷妮未敢松懈，不斷沖擊著個人的最好成績，直到2023年大運會的賽場，她身披國旗，用12秒76的成績喊出了“咱們奧運見”。

在成績達到奧運門檻的第二天，有記者問吳艷妮，希望以后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她回答說，變成一個像劉翔那樣的人。記者又追問，你覺得他能帶給你什么？吳艷妮少有地在采訪中流下了眼淚：“我看到過一個采訪，有人對劉翔說，國人欠你一個道歉。他說，無需道歉，要是我站在觀眾的角度去看待劉翔，我也會跟你們一樣。”

關注度是紅利，關注度也是利刃。當吳艷妮站在中國女子100米欄項目的潮頭，她也更能理解劉翔曾經面臨的處境和爭議。

2023年，風頭正盛的吳艷妮在亞洲田徑錦標賽搶跑未能完成比賽，“我挺在意的，我怕網友誤會我是因為心態膨脹了才搶跑的。但是我收到的私信都是網友安慰和鼓勵我的話，就特別暖心”。

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競技體育的魅力已經不僅僅是看到本國運動員登上最高獎臺，他們同樣愿意把歡呼獻給每一位在賽場上展示自我、超越自我的運動員。

如今的中國女子100米欄運動員，被視作“重回巔峰”的一代。吳艷妮、林雨薇、夏思凝等Z世代運動員，用成績定義了中國女子跨欄新速度，用青春靚麗的形象讓中國田徑更加受到關注。新一代田徑運動員，根植于上一代田徑人的拼搏精神，又在新時代的土壤里長出了自己的枝丫。

對于吳艷妮來說，在賽場上有多高調，在訓練中就要有多低調，每一次成績，在走下領獎臺的那刻都要歸零。“目前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備戰奧運，像劉翔一樣，拼進奧運決賽的賽場。我想成為中國女子100米欄項目第一個跑進決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