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

鄭武文

脫貝以前是局長，退休以后做了一個夢，據說夢見了家鄉的大山。還夢見了什么，沒說，反正背一下子就駝了，彎得都快九十度了，也有了“駝背爺”的外號。

家里人都嚇壞了，帶著他滿中國跑，藥吃了不少，各種療法也嘗試了不少，可脫貝的背就是一直彎著，而且咳嗽、失眠，臉色變得干黃。老伴兒急了：脫貝才剛剛六十歲呀，辛勤工作一輩子，剛剛退休就要走，剩下我們孤兒寡母該怎么辦哪？急火攻心竟然不顧形象，席地一坐，兩手拍著大腿嚎啕大哭起來……

事已至此，也只好問問他還有什么遺愿了。脫貝先是一陣咳嗽，從那一口痰里順出兩個字：“楊村……”老伴兒的臉色就一暗——楊村是脫貝老家，路遠，又是山路，脫貝還能禁得起顛簸嗎？可是脫貝態度堅決，一邊咳嗽一邊嘟噥，“楊村……楊村……”

轎車是進不了山的，兒子借來一輛越野車，氧氣瓶，急救藥，甚至壽衣都準備了。

歷盡顛簸，車子終于停在了楊村。兒子把父親從車里扶出來。望著面前一座座光禿禿的大山，脫貝竟然不咳了，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滑過臉頰……

村里的書記來了。脫貝說：“我要承包這幾座荒山，需要什么手續？”書記是同族小輩，說：“叔，都是荒山，又沒有水，你只要不是挖山賣石頭，村里五十年啥都不要！如果樹木能活，到時候捐獻點就行?！?/p>

脫貝態度堅決地說：“現在我的戶口不在村里，承包一定要交承包費！”兒子嚇壞了，父親是不是回光返照哇？脫貝拿出電話，聯系省里最好的打井隊，背也慢慢直了一些，跟剛才的病態判若兩人。干練，果斷，說一不二，完全是當局長時候的樣子。

脫貝不走了，在山下搭了一個簡易的窩棚。

老伴兒和兒子拗不過脫貝，覺著只要他好，想折騰就折騰吧……兒子有自己的事，自然是不能陪他。老伴卻不放心，留下來給他做飯。

脫貝花盡幾十年的積蓄，又想辦法貸了款，竟然在山下打出了一口井！有了水，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脫貝買來了柿子樹、核桃樹、山楂樹、棗樹……有土的地方就栽上，沒土的地方用拖拉機拉土來栽上……

第一次栽的，樹苗只活了三分之一，卻花費了脫貝大量的心血，脫貝的臉黑了，瘦了，卻精神了，沒有了病態。老伴兒看到把自己養老的錢都花盡了，盡管心疼，可想想還有什么能比脫貝活著更重要呢？山上漸漸綠了，顯出了從未有過的生機。

汛期來了，一場大雨，泥石流順山而下，那些活了的樹木被掩埋了，被沖走了……泥石流也把在山上巡視的脫貝沖了下來，好在村書記帶著人把他救了出來。

老伴勸傷痕累累的脫貝：“咱還是回家吧！這么多年了，如果能種，鄉親們早種了，還用我們來嗎？” 脫貝不說話，隔窗望著滿天的星斗整夜不睡覺……

一切從頭開始。第二年，脫貝把自己在城里的房子賣了，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總結了經驗，做了防護措施。這次樹苗活了一半，泥石流也沒有把它沖垮。

第三年，脫貝又做了補種。

五年以后，那幾座光禿禿的山就變得綠油油的了。

十年過去了，那幾座大山上樹木郁郁蔥蔥，枝椏間掛滿了果子……果樹的管理需要大量的勞力，楊村在外打工的青壯年有不少都回來了。

果樹有了收益，脫貝把進村的路修了，交通變得便利，來楊村的人也漸漸多起來。

脫貝的那些老伙計們，一個個蜷縮在城市的水泥房子里，有好幾個已經去西天旅游了。有幾個就組織起來，到楊村看看傳奇中的駝背爺。

見到老伙計們，脫貝無比高興，彼此拍打著肩膀開著玩笑。老伙計們感嘆著天然氧吧的神奇，說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駝背爺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呀！

脫貝在山腰上重新蓋了方便美觀的房子，設施齊全，明亮干凈。殺了一只在山上奔跑的笨雞，采了野菜、野菌，做了滿滿一桌綠色無污染的菜肴，還拿出了自釀的果酒。

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呀！好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了，老夫聊發少年狂，果子酒后勁兒足，沒多久老伙計們就都醉了，還不忘開玩笑：“當年秋翁愛花，遇到了花仙，你不會遇到樹仙了吧？”駝背爺在桌子底下嚎啕大哭：“我愧疚?。∫郧耙恢辈桓艺f，現在老了，也不怕笑話了，我的背就是讓那份愧疚壓彎的……我小的時候，這山上就是漫山遍野的綠樹。我年輕時犯渾，領著人把那些長了幾十年、幾百年的樹全刨了個凈，連樹根都刨了呀……樹沒了，山荒了，我卻因為有功進城當了官……不讓這山再綠起來，不讓楊村再振興，我就是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