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莉亞·拉博里

越來越多的法國中年人既要贍養(yǎng)年邁雙親,又要照顧年幼孩子。他們?nèi)杖掌S诒济铝o援。
米莉亞姆·吉爾貝一上午都在忙著處理母親的醫(yī)保事宜,為她預約康復治療及正音治療。已過中午,她還沒來得及吃午飯。眼看兒子馬上要放學了,她還得去幼兒園接兒子。“在17點至18點之間可能有一小時工作時間,然后就要做晚飯了。”吉爾貝說。2022年12月,她的母親中風后,這樣的生活便成為了日常。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她是獨生女,需要為母親采購日常生活所需,給她送飯,每日兩次電話以確保一切都好。護工每周只來一小時,余下的工作還需吉爾貝來完成。
吉爾貝的丈夫是一名裝卸工,上下班時間不固定,無法給予太多幫助。“有的時候,我中午會帶著兒子一起去看我媽媽,但這樣,兒子就不能午睡了,下午會沒精神。陪孩子的時間變少了,我覺得很內(nèi)疚。”吉爾貝是一名自由電話顧問,居住在法國諾爾省瓦特勒洛。每晚入睡前,她都會在筆記本上記下第二天需要完成的任務,以免遺漏。“晚上10點之后,我那一刻不停歇的大腦才能休息一下。我現(xiàn)在的工作時長只有以前的一半,下個月的收入估計少得可憐,我非常焦慮。這幾天,我總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下去了,太累了。”吉爾貝嘆了口氣說道。
|“千手觀音”|
既要照顧身患疾病的父母,還要兼顧尚且年幼的孩子,這些被夾在中間的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就是“三明治一代”。人口老齡化、生育年齡推遲、年輕人搬離父母的時間越來越晚,這些因素都促成了“三明治一代”的誕生。法國民調機構數(shù)據(jù)顯示,有560萬法國人在日常生活中需要照顧至少一名長輩。2021年10月,美國民調機構皮尤研究中心指出,在40歲至49歲的美國人中,有1/4需要照顧一名65歲以上的長輩,同時還養(yǎng)育著一個孩子。
克洛迪·庫拉克是法國“看護家屬互助”協(xié)會的創(chuàng)始人,近年來接到的中年人的求助越來越多。他說:“我們稱他們?yōu)椤钟^音,一個人要照顧家里的好幾個人,兼顧所有事項,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了影響。很多人找到我們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三明治一代”的體量不斷擴大,政府補貼政策是否到位受到了質疑。庫拉克說:“專業(yè)看護的資源非常有限。老人的家屬就算獲得了國家補助,也往往花不掉這筆錢,因為他們找不到合適的專業(yè)看護。”
為了適應老齡化社會,法國政府于2016年確立了看護家屬具有“暫時休息權”。在家屬休息的幾天中,由政府補貼的日托機構能夠提供暫時的看護服務。其實,自2002年起,法國老年人便能享受“老年生活自理個人津貼”了。政府本希望以此津貼來減輕看護家屬的負擔,但實際上,這筆錢不過是杯水車薪。為此,“看護家屬互助”協(xié)會積極為家屬發(fā)聲,幫助那些為了照顧父母而不得不提前退休的人們爭取全額退休金。
| 看護中的不平等 |
八年來,46歲的娜代日·默尼耶已身心俱疲,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巨大影響。她有兩個孩子,分別是13歲和17歲。她79歲的父親患有帕金森病,76歲的母親患有阿爾茲海默病。默尼耶每天不但要探視父母,還要將八名護士及護工的工作安排妥當。這樣的生活讓她體重暴增,記憶力下降,睡眠也出現(xiàn)了問題。她本來是法國國家健康與醫(yī)學研究院的實驗室技術員。2017年,實在撐不下去的她申請調崗,成為一名實驗室管理員。她說:“管理員沒有技術員那么高大上,我也沒有任何經(jīng)驗,但至少能在家遠程工作了。”五年前,她與丈夫的婚姻走到了盡頭。“我的父母離不開我,生活壓力太大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我會離婚吧。”默尼耶說,“現(xiàn)在最難的就是要獨自面對這一切。”
去年,她的女兒表現(xiàn)出了上學恐懼癥,她認為這也是自己的問題:“我覺得和我不在她身邊有關系。周末我陪她做作業(yè)的時間比以前少多了。”今年,女兒的焦慮癥狀有所緩解,但默尼耶的生活依然萬分狼狽。她需要服用褪黑素才能入睡,每個月都會去參加為看護家屬組織的互助活動,以獲取一些心靈慰藉。
法國人口研究所副研究員桑德里娜·朱安說:“把照顧老年人的責任放在家屬身上,這加劇了社會不公及性別不平等。看護家屬中有60%都是女性。高收入人群傾向于以財力援助長輩,而低收入人群則不得不投入更多時間與精力照看老人。”法國社保融資高等委員會在2019年的《老年人與自主生活》報告中指出,老年人由家屬看護,這為國家省下了70億至180億歐元的財政投入。“但也要考慮到,看護家屬的健康狀況會有所下降,工作時間也會減少。由家屬來照顧老年人,社會也并非高枕無憂了,還是要付出相應代價。”朱安強調道。
| 改變對生活的看法 |
2015年,法國國家統(tǒng)計局指出,在需要看護老年人的法國人中,有27%處于焦慮狀態(tài),24%表示體乏無力。至于那些還需照顧孩子的看護家屬,他們的境況更為令人窒息。
該如何與孩子談論因年紀漸長而飽受折磨的祖父母?企業(yè)顧問露西·謝爾韋就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的母親因阿爾茲海默病而產(chǎn)生了認知障礙,語言及行動能力每況愈下。謝爾韋有三個孩子,分別是10歲、15歲及19歲。對她而言,七旬母親的健康狀況已成為生活重心,日常事務都圍繞著母親的需求展開。一開始,謝爾韋還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去養(yǎng)老院探望母親。“在那里會遇見許多風燭殘年的老年人,沖擊感太強了。孩子們很不愿意去,覺得衰老十分可怕。”她回憶道,大大的圓形鏡片后的雙眼空洞無神。
在探視母親、預約護工、辦理行政手續(xù)之余,謝爾韋還抽出時間詢問孩子對衰老與死亡的看法,嘗試與他們平靜地探討這一話題。近日,她起草了生前預囑,并將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孩子。“如果我有一天也像我媽媽一樣了,而法國關于臨終的法律還未有變動,那么我會讓孩子把我?guī)ト鹗繉嵤┌矘匪馈N也幌脒^沒有絲毫樂趣的生活,也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她說。
照顧日漸衰弱的長輩時,看護家屬對自己的生活也會有所改觀,甚至因此改變了職業(yè)賽道。50歲的弗雷德里克·拉尼奧是一名投資人,在過去的兩年里一直在照顧嬸嬸。他的嬸嬸獨身一人,無兒無女,在一次意外摔倒后便無法自理了。拉尼奧將她送入了位于塞爾奈的養(yǎng)老院,每天打電話問候,每月探視她好幾次,還會遠程幫她處理行政手續(xù)及醫(yī)療事務。“對于我來說,生活中唯一有變動的就是工作。我減少了30%的工作時間,因為我不想我兒子察覺到生活有變化,當時他才五歲。但在那段時間里,我還是比以前累多了,總是很煩躁,陪伴他的時間也少了。我們經(jīng)常待在家里打游戲,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帶他出去玩了。”他說。
2022年9月,拉尼奧的嬸嬸過世,享年91歲。從那以后,這位投資人才恢復了運動,也有精力陪伴家人外出游玩了。然而,經(jīng)過全心全意照顧嬸嬸的這段時間,他的想法也有所改變。他資助了一些社會援助項目,還成為了“兩代人在一起”協(xié)會的兼職副主席,為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祖孫兩代人創(chuàng)造更好的條件。
“現(xiàn)在,我更愿意無私奉獻了,而不講求賺更多的錢。”拉尼奧說。過去兩年間,他雖然疲憊不堪,但也與嬸嬸親密無間。“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和嬸嬸的距離反而拉近了。我們會拉著對方的手,互相說‘我愛你,這是我們以前從來不會做的事。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好。為慈善協(xié)會工作,這或許是延續(xù)我與嬸嬸親密關系的一種方式吧。”他接著說。
| 家屬是看護老年人的主力軍 |
巴爾扎克筆下的高老頭為女兒傾家蕩產(chǎn),但卻被她們拋棄。左拉的《小酒館》中的布魯大叔從前是一名畫家,后來只能乞討為生,睡在樓梯井里。在19世紀的文藝作品中,老年與疾病、苦難是畫等號的。而在現(xiàn)實世界里,收容所床位有限,大部分老年人仍由家屬送終。無論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絕大多數(shù)的法國老年人都與孩子生活在一起,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中葉。
二戰(zhàn)之后,老年人的照料難題日漸突顯。藥物普及、衛(wèi)生狀況改善、社保制度建立,都讓法國人的壽命有了質的提高。“第三年齡”開始成為一個值得期待的階段。與此同時,家庭代際分居成為了普遍趨勢。“1962年,在65歲以上的老年人中,有15%與家人同住。而到了1999年,這個比例僅為5%。”瑞士洛桑醫(yī)學人文學院副研究員多米尼克·迪爾勒旺格說,“60年代新建的住宅容納不下那么多人,而且如今的西方世界崇尚的是個人主義。”
自20世紀60年代起,法國政府便鼓勵民眾將老年人留在家中照料,以避免社會隔離及過早衰老等現(xiàn)象。70年代,政府設立了看護家屬補助。“專業(yè)護工的數(shù)量太少了,老年人最終仍依賴家屬照料。而且,雖然家庭主婦的模式已漸漸不再適用,但在家中看護老年人的大多還是女性。政府出臺了鼓勵生育的政策,讓女性能夠平衡家庭與事業(yè),但卻沒有相應的養(yǎng)老扶持政策。”格勒諾布爾–阿爾卑斯大學的當代歷史學教授克里斯托夫·卡普阿諾說,“雖然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老年人和子女不再住在一起,但看護老年人的主力軍仍是他們的家屬。許多夫妻會與父母住在同一棟樓里,方便日常照料。”
我們今天熟知的“看護家屬”的概念起源于80年代的家庭社會學。21世紀初,政府出臺政策,承認了看護家屬的工作價值,并表示“福利國家的社會制度在很大程度上離不開看護家屬的付出,因為需要他們來照顧步入老年的‘嬰兒潮一代”。自2010年開始,每年的10月6日被設為了法國看護家屬日,以向這個群體致以謝意,讓大家看見他們的辛勞。
未來,人口老齡化程度仍將不斷加深,看護家屬到底會扮演什么角色?迪爾勒旺格認為,在接下來的20年中,“嬰兒潮一代”逐漸落幕,老年人的照料問題將成為社會的一大挑戰(zhàn)。這個群體人口眾多,公共策略勢必要作出調整。法國“生命臨終公民會議”的公民代表于今年4月遞交了最終報告,重點關注了看護家屬的角色問題,提出應為他們發(fā)放薪資及相應補貼。然而,卡普阿諾擔心,若看護家屬越來越受到重視,這或許會導致更多的專業(yè)護工辭去工作去照顧家人,那么老年人能享受到專業(yè)看護服務的機會便會越來越少了。
[編譯自法國《世界報》]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