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立新 陶小白
人與自然關系問題關乎人類的存在與發展。生態問題頻現使得人們開始重新審視人與自然關系,以往對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解讀存在著一定的片面性,應當立足社會實踐、社會生產來全面認知和把握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人與自然的關系首先是實踐關系,應當從實踐維度闡明人與自然是一種和諧共生關系,要超越舊自然觀把人與自然簡單等同或者把人與自然截然對立的思維方式。人與自然之間的實踐關系始終交織著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并且在歷史發展中變化與發展,因此應當在社會歷史維度中探尋人與自然關系的演變。同時,人們在實踐基礎上形成人對自然的認識關系,應當在科學視域下合理認知和把握自然。在人對自然的認識和實踐活動中存在著價值關系,應秉持科學與價值統一的方法論原則,遵循正確的價值選擇以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對正確處理人與自然關系提供了理論遵循和科學指導。
與動物不同,人具有能動性和創造性,在對自然的認識和實踐中與自然建立多維關系。其中,人與自然的關系首先是實踐關系,這是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邏輯起點,也是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超越舊自然觀實現哲學范式變革的關鍵所在。
黑格爾將世界本原歸結為絕對精神,認為絕對精神早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未出現之前就存在。在《自然哲學》導論中他指出:“自然是作為他在形式中的理念產生出來。”[1]19在黑格爾那里,自然是“絕對精神”的派生物,它的內容和本質由絕對理念組成,存在于絕對理念中。“外在性就構成自然的規定,在這種規定中自然才作為自然而存在。”[1]20自然作為“絕對精神”的外化,其運動不過是“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不難發現,黑格爾試圖將自然簡化為抽象的概念性東西,現實的自然界成為“非現實的自然界的謂語、象征”,現實的人成為“非對象性的唯靈論”的存在物。在黑格爾哲學體系中,人與自然的現實性關系被顛倒,二者的統一建立在“絕對精神”運動之中。
與黑格爾不同,費爾巴哈立足唯物主義哲學,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費爾巴哈堅持主張感性物質的本原性,明確承認“自然已經不是一個派生的、設定的東西”[2]72,“存在是主體,思維是賓詞”[2]115,批駁了黑格爾將“絕對精神”作為主體的唯心主義觀點,讓自然從絕對精神的派生物復歸到感性存在。但是,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是純粹直觀的唯物主義,他從“感性直觀”出發,認為:“一切對象都可以通過感覺而認識,即使不能直接認識,也能間接認識。”[3]530自然作為“與存在沒有區別的實體”[2]116,可以通過人的感官感受到。顯然,費爾巴哈眼中的自然是純粹的自然,他試圖通過感性連接人與自然,脫離人的實踐活動,更沒有看到人在實踐活動中的能動性,無法真正地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內在關系。因此,在費爾巴哈的哲學體系中,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解只停留在“感性直觀”層面。
總體來看,黑格爾、費爾巴哈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解各有偏頗。黑格爾將自然納入“絕對精神”的辯證運動中,視自然為“絕對精神”的外化,在自然觀上陷入唯心主義。反觀費爾巴哈立足唯物主義,提出唯物主義自然觀,但他卻將“盆內的嬰兒一同倒掉”,丟失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內核,將自然看作純粹的外在于人的自然,在解釋自然時從人的感性或感覺出發,忽視人的實踐活動與自然的聯系。馬克思主張人與自然的關系是辯證統一的關系,自然絕不是“絕對精神”的外化,也不是與人無關的純粹自然,而是通過實踐與人建立聯系的現實的自然。
在馬克思看來,主體的人具有自然力、生命力,表現在人身上就是“天賦和才能”,使得人能夠作為實踐主體對自然進行改造。人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能與自然物進行直接的物質交換,以一種現實感性的力量同自然發生作用,人自身的生命力促使實踐活動的發生,使自己的本質力量在實踐對象身上得到確證。在實踐活動中,人的自然力得到開發應用,不僅改變外部自然,同時也改變人自身的自然,且改造程度取決于人自身的知識水平和能力等因素。通過現實的感性活動,人與自然相互作用,達到內在的統一。
馬克思主張自然具有客觀先在性。一方面,自地球誕生之始,自然就作為一種先天條件存在,無論是“先于人類歷史而存在的那個自然界”[3]530、未經人類實踐踏足的自然,還是已被人類活動標記的自然,都具有客觀性。人通過實踐對自然進行改造,能夠改變天然自然物的形態、結構使其滿足自身需求,但這并不意味著自然客觀先在性的消除。無論是自在自然還是人化自然,其內在的規律性永遠會自發地產生作用。另一方面,自然的客觀先在性使其成為“孕育滋養”人類的溫床。作為自然存在物的人,“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4]560。人本身是自然的產物,不僅如此,人還從自然獲取生存資料,并和“這個環境一起發展起來”[4]38。可見,自然作為客觀實在,貫穿人類歷史的始終。
人作為類存在物,需要能夠確證其本質力量的對象,自然界正是人“需要”的對象。縱觀人類歷史,無論是滿足低層次的生存需要,還是追求高層次的精神享受,都須將自然作為現實前提,通過實踐改造自然以滿足自身需要。
馬克思認為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對象性關系,他指出:“一個東西是對象性的。”[3]210就是說它本身之外有對象。人作為有意識的對象性的存在物,通過實踐與自然建立對象性關系,在改造自然的活動中確證自己的本質力量。若沒有這種對象性關系,依照“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3]210,只能是抽象的人、抽象的自然界。自然是人類實踐的要素,兩者的對象性關系是以實踐為介質在實踐活動中真正建立起來的,因而自然面對的是能“再生產整個自然界”[3]162的現實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人實踐的對象是“現實的自然界”[3]218而不是抽象的自然。人們不斷利用自然為自己創造新的生存條件,自然界的種種以及人自身都因“人的活動”而不斷發生無限的變化。
同時,人與自然之間的對象性關系因人的雙重屬性而被賦予雙重內涵。其一,人作為具有自然力、生命力的自然存在物,同動植物一樣接受自然贈予的陽光空氣,與自然之間形成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其二,人不只是自然存在物,也是“自為而存在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3]211。人作為類存在物,具有動物無法擁有的類本質特性,即有意識的自由的活動,能夠意識到“為我存在”的關系,這種關系是人與自然特有的、與自然之間形成的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動物與自然之間不會也不可能產生這種關系,因為“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3]533。動物只進行本能的活動,與他物直接同一,不發生任何關系或者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而存在”[3]533。
在對象性活動中,人既具有受動性,又具有主觀能動性。人作為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產物,與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3]209,且為了存續發展,人必須從自然獲取生存、生活資料,“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創造”[3]158,這表明人對自然的實踐活動并非隨心所欲,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被自然規范與制約著。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人只能和動物一樣“屈服”于自然,動物的本能是生存,它們在面對自然時所做出的行為也只是為了生存,可以說“它們的生產對周圍自然界的作用在自然界面前只等于零”[4]421。不同于動物,人在實踐中能夠發揮能動性以不同的方式作用于自然,改變自然物的形態,使自身的需要得到滿足。正如馬克思所言,最蹩腳的建筑師比最靈巧的蜜蜂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僅使自然物發生形式變化,同時他還在自然物中實現自己的目的。”[5]208可見,實踐是人受動性和能動性的統一,人雖有作為受動的存在物的一面,但能在實踐中發揮能動性,能改進勞動工具,最大限度地讓自然為自身服務。
馬克思將對自然的理解置于以實踐為基礎的社會歷史進程中,歸根結底,整個世界歷史就是在實踐的基礎上自然界不斷向人生成的過程。人與自然的關系在社會歷史中建構發展起來,從社會發展演變、自然與歷史的聯系以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中理解人與自然關系的變遷,有利于把握人、自然、社會的有機統一。
馬克思將歷史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他將自然置于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中考察,來探究人與自然關系變遷的歷史。現實個人的存在是人類歷史發生的前提,也是人與自然關系發生的前提。“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任何歷史記載都應當從這些自然基礎以及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由于人們的活動而發生的變更出發。”[3]519馬克思肯定自然先于人類社會存在,“自然界起初作為一種完全異己的、有無限威力和不可制服的力量與人們對立”[3]534,人類最初靠“獲取現成的天然產物”維持生命,遵循自然法則,依賴著自然。人的生存方式是依賴天然生物鏈生存,人與自然之間是被動適應而非主動改造狀態,在與自然的交往中如同動物般依賴于自然,畏懼自然聽命于自然,是“一種純粹動物式的意識”[3]534。人與自然關系是帶著“動物的性質”的依賴關系。人對自然的認知僅僅源于自身長期以來的直觀感知,不能理性地認識自然,無法清楚地解釋發生在自然中的種種現象,尚未達到支配自然為人服務的階段。
第一次社會大分工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與自然的交往方式。在生產方式上,人類從依賴現成的天然物轉向依靠人的活動來增加天然物的生產。人在實踐活動中逐步加深對自然的探索,能夠有限度地對勞動力進行調節和控制。當人們的生產有了剩余時,便會同他人進行交換,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范圍隨之擴大,人與自然之間的社會聯系也愈加廣泛。隨著社會分工的發展、生產力的提升,帶動著社會關系、生產關系的變化,使人與自然的關系呈現出復雜變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與自然矛盾凸顯。馬克思指明:“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6]生產力的快速發展為人利用自然資源開辟出一條新道路,自然資源的用途從基本的生活資料擴大到生產發展資料。人對自然的態度從依賴尊重轉向征服控制,憑借“文明創造的生產工具”[3]555,將自然掌控在自己手中。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人對自然的支配為前提,資本家關心的只有生產和交換帶來的最直接效益,他們不斷雇傭工人占有勞動,無節制地損耗掠奪自然資源,只為實現資本增殖。但這種無限擴張的生產會使得自然淪為效用性工具,自然界的一切領域都服從于生產,自然資源遭受過度消耗,自然環境被肆意破壞,導致人與自然的對立加劇,出現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斷裂,人與自然的矛盾加劇。
馬克思明確指出,資本主義制度是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矛盾的根源,而共產主義是人與自然之間矛盾的真正的解決,要“對我們的直到目前為止的生產方式,以及同這種生產方式一起對我們的先進的整個社會制度實行完全的變革”[4]561,共產主義社會以公有制代替私有制,建立自由人聯合體,合理調節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改變資本占有自然狀態,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解。
馬克思反對舊自然觀將自然與歷史割裂開來的觀點。在他看來,歷史本身就是自然史的一個現實部分,每一歷史階段都會歷史地形成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的關系。自然史和人類史彼此制約,自然與歷史是一種雙向互動的過程,兩者統一于人與自然的辯證關系中。正因如此,我們應當從自然與歷史的聯系中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
馬克思在批判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時指出,費爾巴哈沒有看到“周圍感性的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就存在的……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的結果”[3]528。他借此說明感性世界是歷史的產物。同時,馬克思又以櫻桃樹來說明自然的歷史性,他指出,櫻桃樹“只是在數世紀以前由于商業才移植到我們這個地區。由此可見,櫻桃樹只是依靠一定的社會在一定時期的這種活動才為費爾巴哈的‘可靠的感性’所感知”[3]528。從這來看,人類憑借實踐活動將自然納入人類歷史中,盡管自然內在固有的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自然日益隨著人類的實踐活動發生變化,自然的歷史化過程也成為人類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馬克思認為歷史無法脫離自然。一方面,馬克思指出現實的個人是自然和歷史的連結點。人們為了創造歷史就生產自己的生活,物質生產的資料來源于自然。“任何歷史記載都應當從這些自然基礎以及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由于人們的活動而發生的變革出發”[3]519。可以說,歷史是自然界生成人的過程。另一方面,馬克思強調在人類歷史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這本質上是人化的、歷史的自然。人類在改造自然的實踐活動中打上自己的烙印,將自在自然轉化為人化自然,將這一過程轉化為人類歷史的一部分,賦予自然歷史性,使自然成為歷史的自然。
另外,人們使用工具的歷史也證明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不能被排除在歷史之外。當人使用耕地(水等)“自然產生的生產工具”[3]555時,人受到自然的支配,依靠自己的勞動得到自然的產品,進行的是人和自然之間的交換。當人們使用“由文明創造的生產工具”[3]555時,人受到的是勞動產品的支配,進行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換,可見人和人的關系發生于人和自然的基礎上,不能將人對自然的關系排除在歷史之外,舊哲學恰恰犯了這個錯誤。
人不僅是自然存在物,也是社會存在物。其一,人在本質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處于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中,“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來說才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3]187。倘若離開了社會,交織于人身上的社會關系不復存在,人成為單個的、孤立的個體,按照“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直接就是人同自然界的關系”[7]119規定,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復存在時,人與自然的關系就無從談起。其二,人的能動性唯有在社會中才能實現。人的能動性表現在他有意識地改造無機界,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時,人的能動活動的內容和方式都具有社會的性質。人的實踐在變革自然界的過程中,就是作為社會的人在自然界中活動。其三,人進行各種活動所用的材料是“作為社會的產品給予的”,且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社會的活動”[3]187。人的享受亦如此,無論是物質享受還是精神享受,就它的內容或存在方式而言,都是社會的,是“社會的享受”[3]187。
人與自然的物質交換發生于社會中。馬克思關于人和自然的物質交換概念,可從個體層面和社會層面進行理解。從個體層面而言,是自然物質本身的循環,如四季更迭、潮漲潮落,都是自然界內在規律自發地進行代謝作用,這里不詳細贅述。馬克思更多地講述社會層次上的代謝,即以勞動為中介,人和自然之間雙向的物質交換活動。在人與自然的整個物質交換的過程中,人類一方面從自然界獲取生產消費所需的物質要素,另一方面要將自身在生產消費活動中產生的廢料以合理的方式返還到自然。一旦這個過程出現裂縫或中斷,就會造成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即所謂的新陳代謝斷裂。自然作為人無機的身體,它的資源本是饋贈給人類的公共物品,但貪婪的資本家企圖將其統統據為己有,成為自己的私有物品,并將自然工具化,進行過度的資源掠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無疑能夠極大提高人們的勞動效率,提升人們從自然獲取消費資料的能力,但這種生產方式自始至終是在異化的形態中實現它的這種能力的,是以剝削勞動和破壞自然為代價實現這種能力的。“大工業和按工業方式經營的大農業共同發生作用。如果說它們原來的區別在于,前者更多地濫用和破壞勞動力,即人類的自然力,而后者更直接地濫用和破壞土地的自然力”[8]919。人的自然力和土地的自然力的破壞,意味著人自身的自然和外部自然遭到雙重破壞,短時間內無法恢復,便會造成人與自然間的新陳代謝斷裂。
應當明確,人與自然之間矛盾問題的本質是社會問題的折射,解決社會問題是解決人與自然矛盾問題的現實前提。人在占有自然的實踐過程中建立起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自然史與人類史相互制約。自然環境的好壞直接折射人對自然的態度,亦能反映當下社會發展程度、生產力及科技發展水平。生態危機是社會危機的表面折射,生態問題本質是社會問題,社會危機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的勞動異化和人的異化,人與自然的關系變成工具性、單向度的關系,自然不再具有主體性,只是以技術客體的形式存在。社會解放、人的解放是自然解放的先決條件,應當對癥下藥。在解決社會問題的基礎上解決人與自然關系問題,方能藥到病除。
馬克思考察科學時是將其置于社會歷史中進行的,指明“唯一的科學”是歷史科學,他從自然史和人類史出發考察歷史,認為自然史就是“所謂的自然科學”。馬克思重視對自然科學的研究,在他看來,自然科學是在實踐中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科學發展是人類歷史進程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展現著人類力量在實踐中的逐漸壯大。近代科學的發展使得人與自然關系問題與科學問題密切相連,生態問題頻現的背后是否存在科技的濫用,值得人們深入思考。我們應當立足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科學維度,關照社會現實,在科學視域中深化人對自然規律的認識,修復人與自然間新陳代謝的斷裂。
馬克思認為實踐是人把握自然最基本的方式,人對自然的認識隨著實踐的發展而發展,應當在科學視域中正確認識自然規律,做出正確的價值判斷,實現科學與價值的統一,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
馬克思指明人通過物質生產實現對自然的物質占有,相應地就會有另一種特殊的方式實現對自然的精神占有,這個特殊的方式就是科學。人通過自然科學了解和把握自然,從而更好地改造自然。“自然科學的對象是運動著的物質、物體。”“對這些不同的運動形式的探討,就是自然科學的主要內容。”[4]503科學本質上是自然物質運動規律的客觀反映和準確認知。自然科學的對象是外部感性世界,即自然界,唯有“從自然界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7]194。當自然成為自然科學的對象時,便說明人們試圖立足實踐,用感覺知覺等感性活動進行引導,形成關于某種自然現象或者自然存在的理性認識和理論譜系,以此掌握自然運行的客觀規律,進而“運用自然科學和現代工業變革整個自然界”[9]393。
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人對自然認知的外延不斷擴展,“科技萬能論”甚囂塵上,它提前預設人類依照科學的內在邏輯發展終有一日可以解碼自然的全部奧秘,到那時自然在科學面前毫無神秘性可言,他們認為當人類掌握了自然乃至宇宙的奧秘后便可肆意而為,在自然面前近乎擁有絕對的自由。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縱觀自然發展史可知,自然處于不斷演進的狀態,人類借助科學公式或知識所表達出來的只是人們對自然認知的判斷程度,揭示人對自然的認知達到哪一階段,若將科學視為最高目標,無疑褫奪人的主體性而走向人的對立面。
資本主義大工業的快速發展依賴科學技術,但資本主義僅將自然科學當作一種具有有用性的工具,自然科學在資本主義工業中是以異化形式存在的,科學技術也只是資本家征服自然的手段,同樣陷入異化沼澤,只有揚棄這種看法,自然科學才能真正成為人的科學的基礎。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對象性關系,加之“自然界是關于人的科學的直接對象”,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的研究對象便成為同一個對象,兩者之間的對立也會隨之消除,正如馬克思所言:“這將是一門科學。”[3]194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清晰闡述了自然科學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進入生產過程,與“直接勞動相分離”,直接為生產服務。之后,馬克思又進一步點明,科學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發展“被有意識地和廣泛地加以發展、應用并體現在生活中”[10]572。雖然科學被用于物質生產的規模擴大,但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它被資本用作致富手段。一方面,對于工人而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科學是異己的力量,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下,機器取代了工人的手工勞動,“工人作為機器的仆人而從屬于機器”。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自然科學轉化為實用的技術之后,在資本邏輯下對自然是功利性的和控制性的,使自然界的一切領域都服從于生產,將自然變為有用物供資本驅使,以便產生更大的剩余價值。至于資本家利用科學技術占有自然的行為背后會對自然造成什么影響,他們是無暇顧及的,只會繼續對自然無盡地索取。但馬克思明確指出,技術勝利的背后是道德的敗壞。人類越加控制自然,就越會成為自身卑劣行為的奴隸。
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和技術的提升,人們對自然認識的寬度與廣度向縱深推進,但這不代表可以“通過某種純形式的數學結構而逐步接近對自然奧秘的全部把握”[11]。萬物一直處于持續生成流轉狀態,將自然固化為數學結構的說法不切實際,科學并不能夠窮盡自然的所有奧秘,人類也不可能憑借科學技術為所欲為地控制自然。一直以來,人類都試圖借助科技進步的力量來擴大個人自由選擇的范圍,甚至產生當科技足夠強大時人類就會擁有絕對自由的譫妄,事實上人類從未有絕對的自由權利征服自然。科技的進步并沒有褫奪自然的“反作用力”,人類干預自然的強度被框定在生態承載能力的合理范圍內,當人類施加給自然的干預強度增大,自然就像彈簧受到外力收縮變形儲存變形能,當達到極限力時要么極限反彈,要么形變,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意味著人與自然關系的失衡,百害而無一利。以電子垃圾為例,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電子垃圾”成為新的環境問題,它不囿于一國一地區,而是遍及全球各個國家和地區。高新技術的發展使得計算機以及消費類“信息家電”不斷更迭換代,消費者競相購買最新款電子產品,淘汰丟棄舊式電子設備,造成大量電子垃圾堆積,這些電子垃圾若未經處理就直接被填埋,有害物質就會浸透土壤造成不可逆轉的污染,需要長達數百年的時間才能修復。
“人不能沒有科學和技術而生活正如他不能違逆自然而生活。而最值得我們仔細考慮的是科學研究的方向。”[12]生物技術的發展讓部分人蠢蠢欲動,早在20世紀70年代,基因操縱法就漸露端倪,通過解碼自身基因構造達到控制自身組織的目的,借此進一步改變人類的特征和品行,實現“優良人種”的培育。“人從現代生物科學的革命中獲得的,不僅是其控制自然的能力的增長以及由此帶來的工業成果,而且還有他‘自我’控制能力的增長。”[13]技術的觸角已經在突破“外在自然”和“內在自然”的界限,部分人追求利用科技增強人的能力,力圖在智能或體能上超越自身的極限,但問題在于人自身的極限,即人的生物性被打破,“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14]。
現代科技的征服性被諸多學者口誅筆伐,斥責它是人們無限物欲的“撐腰者”。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生產力的不斷提高,在人們眼中是對他們追求物欲的支持。“科學的力量以及金錢的力量,歸根到底是同樣的力量”[15],為人們貪婪的物欲提供“正當理由”,為科學打上了物質主義價值觀的烙印。物質主義價值觀下,人們無節制的物欲并非社會異化的原罪,亦非人與自然失調對立的元兇,反而是能促進社會進步的助力。過去的歷史足以證明這種價值觀的荒謬性和危險性,物質主義價值觀沒有考慮自然限度,只追求科技進步與物質享受,但罔顧自然限度一味陷入狂熱時,科技越進步,走向生態崩潰的步伐越加速,結果不是人們理想中絕對自由的獲取,而是災難的降臨。
馬克思指出,資本利用科學占有自然,破壞人自身的自然和周圍的自然,同時,他也肯定科學技術對自然的正面作用。在馬克思看來,可以通過技術解決“生產排泄物的利用”問題,技術的進步能夠發現這些排泄物、廢料的有用性質,所謂的廢料加以利用,會在每個產業中起著重要作用,譬如化學工業,“不僅發現新的方法來利用本工業的廢料,而且還利用其他工業的各種各樣的廢料”[8]117。不難發現,馬克思當時已涉及利用科學技術解決廢物利用和循環經濟的問題,科學技術不僅可以提升自然資源的利用率,還會減少環境的污染。這與當代科技生態化的需求是一致的,我們應當借鑒參考馬克思此方面的思想,實現科學技術的綠色轉型,借助科學技術支撐可持續性發展,修補人與自然的新陳代謝斷裂,將社會的新陳代謝再次嵌入自然的新陳代謝中,實現人與自然的良好互動。
應當注意,自然錯綜而駁雜,無論是其系統演進,還是自我修復運轉,都有著自己的“節奏”,我們進行自然保護和生態保護應當注重主次,做到“一天一天地學會更加正確地去理解自然界的規律,學會了去認識在自然的慣常形成中我們的干涉的較近或較遠的后果”[16]。不能“越俎代庖”或拔苗助長式地進行生態整治,而應當尊重自然規律,順應其修復節奏,進行系統科學的治理,消弭人與自然的異化,重啟人與自然的雙向連接模式。
在人對自然的認識和實踐中始終存在著價值關系,馬克思闡明在以人為主體的價值關系中自然對人多重需要的滿足,并認為這種價值關系存在于實踐基礎上和社會歷史聯系中。對人與自然價值關系的把握有賴于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科學認識。依據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之間價值關系思想,對“工具價值論”和“自然內在價值論”進行辨析,澄明人與自然間的價值關系。立足現代生產、現代社會,將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作為價值旨歸,這是人與自然間價值關系的新表達。
馬克思指明,“價值”這一概念,是“從人們對待滿足他們需要的外界物的關系中產生的”[17]。馬克思雖沒有直接的使用自然價值,但他并不否認自然價值。一方面,馬克思表明自然是人生存生活的前提,人需要依靠自然界才能生活,自然能夠滿足人們基本生存生活需要。從理論上而言,自然可以成為人的精神食糧;從實踐上而言,自然為人提供生活資料或成為人生命活動的對象,都體現了對人需要的滿足。另一方面,馬克思強調自然同勞動一樣,是使用價值(即物質財富)的源泉,自然在經濟上既有生活資料的富源,又有勞動資料的富源。
不同于馬克思的觀點,“工具價值論”者直接否認自然價值的存在,認為自然只是滿足人需要的工具,這種隨意對待自然的態度和濫用自然的行為,打破了人與自然間的平衡,導致生態危機。他們認為自然物是否具有價值只能由人進行評判,評判的標準是自然物是否能夠滿足人的需求和滿足的程度。在他們看來,自然是沒有內在價值的,只有人才是具有內在價值的存在物,自然的存在只是為人類提供可利用的工具,這種價值論無疑是工具主義的。“當我們完全以一種徹頭徹尾的工具主義態度看待人工產品或自然資源時,我們也很難把意義賦予世界。”[18]3
“自然內在價值論”者強烈駁斥“工具價值論”者的說法,主張自然具有內在價值,但“自然內在價值論”主張退回和保持原初的自然,這一觀點是對社會文明發展的否定。它認為內在價值是自然客體所固有的,“整個星球、生物圈、蓋亞系統是一個統一的整體,這其中的每個生命存在物都有平等的內在價值”[18]271,“凡是存在自發創造的地方,就存在價值”[19]。只要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事物,不論對于人類有用與否,都具有價值,更不需要人對它做出價值評價。這種觀點無疑將自然內在價值神秘化和泛價值化。價值本是表明主客體關系的哲學范疇,但“自為存在”就有價值的說法,將它定性為一個實體范疇,脫離與人的關系,就根本無法探究這個價值究竟是什么,從而走入無法自證的死胡同。而且價值的本質是客體滿足主體的某種需要,當內在價值論將自然所有東西都賦予價值時,也就不存在價值了。
馬克思突出強調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價值關系和審美價值關系,通過這兩者的澄明與辨析,有利于人們更加清楚地認知人與自然間的價值關系,秉持科學與價值統一原則,作出正確的價值選擇。
在實踐上,人將自然作為直接的生活資料和生命活動的對象工具,以滿足人的各種物質需要,這是人與自然之間存在著的物質價值關系。一方面,人的存在基于基本生存需要得到滿足,人類存續發展的前提是物質生產活動,它是“每日每時都要進行的一種歷史活動”。可以說,人的生存需要是促使人與自然發生關系的始源動力。自然為人們提供物質生產資料,在人的實踐作用下,自然資源以直接形式或間接形式進入人們的生活,滿足各種需求,自然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不斷地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3]161。另一方面,應當警惕“虛假需要”的產生。當舊的需要得到滿足,新的需要便會接踵而至。人類需要的多樣性和廣泛性,促使人持續加深對自然的認識與聯系,這個過程中應當警惕“虛假需要”的出現,它使人與自然之間出現價值背離。“虛假需要”服務于資本增殖,使人們的消費脫離真實需要,以滿足資本逐利的本性。當人們被“虛假需要”驅使不斷進行滿足物欲的消費時,便陷入資本隱匿的陷阱。“虛假需要”刺激人們過度消費,唯有不斷擴大生產規模才能支撐這種過度消費,而生產規模的擴大是以生產資料和勞動力不斷投入為代價,將導致自然資源不斷被索取而走向匱乏,消費完的廢料不斷產生,并以不合理的方式返還給自然,造成環境破壞和土地荒蕪。這種結果有悖于人與自然之間應然的物質價值關系,人在對自然的認識和實踐活動中應當做出正確的價值判斷,滿足合理的物質需求,拒絕“虛假需求”。
從理論領域來看,自然既可作為自然科學的對象,又可作為藝術的對象,成為人的精神食糧,滿足人的精神需求。在人與自然的精神價值關系中,馬克思突出強調人可以按照美的規律來塑造自然,這是人與自然之間獨有的審美價值。人與自然之間的價值關系是以實踐活動為基礎產生的,實踐活動的目的是滿足主體人的需要,是一種目的性、意識性的行為。這表明人在創造勞動產品時已經具有審美意識,而且人可以“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能將內在尺度作用于對象,實質上是將自身的主觀情感對象化。
值得注意的是,錯誤的價值選擇會導致價值背離,應秉持科學與價值統一原則,在科學認識中學會更加正確地去理解自然界的規律,避免因錯誤的價值選擇產生不良后果。一方面,動物和人都進行生產,但不同的是,動物的生產對周圍自然的影響極為微弱,而人的實踐卻可以給自然打上標記,因為人在實踐中“不僅變更了植物和動物的位置,而且也改變了他們所居住的地方的面貌、氣候,他們甚至還改變了植物和動物本身”[4]421。生態問題背后的本質是人與自然的價值背離。另一方面,作為價值主體,人自身可克服與自然之間的價值背離,謀利者十分清楚相較于產品怎樣生產,需要消耗多少資源此類的問題,消費者對產品效果價值更感興趣,這意味著只需創造出滿足消費者效用價值需求的產品,就會引得消費者蜂擁而至,不僅可以創造出全新的消費藍海市場,而且海量財富也將唾手可得。于是,在謀利者眼中自然是他們獲取財富的手段和工具,沒有人會在意工具的承載力,這種行為是典型的錯誤價值選擇。可見,人應當秉持科學與價值統一原則,在自然滿足自身需要的過程中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當前人與自然的矛盾是現代化與生態的矛盾,西方現代化模式下的生態價值觀顯然不適合中國現代化,習近平基于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結合中國傳統生態文化,開創性地提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現代化的觀點。這一觀點不僅是對西方現代化模式下價值觀的超越,同時也是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在當代價值觀上的新表達。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價值觀是對西方現代化模式下價值觀的新超越。眾所周知,西方現代化是在工業革命中建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自詡是實現人類幸福生活的正確路徑,但實質上西方現代化模式下的生產關系從屬資本邏輯,在實現這一現代化過程中,表現出顯著物欲支配性和人的異化性,催生人與自然對立局面出現。西方現代化模式下的價值觀本質上是一種功利主義價值觀。反之,中國式現代化顯示出系統性與協調性,在中國式現代化體系中并不會出現厚此薄彼的現象,即不是單一追求經濟發展、罔顧人的精神荒漠化、無視自然的崩壞,而是追求物質文明和精神協調發展、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全面協調的現代化。它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價值取向,超越西方片面的現代化模式,創造了人類文明的新形態,使得人類文明朝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方向轉變,體現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觀。簡言之,中國式現代化場域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現代化要實現的絕非某一方面的需求,而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雙豐裕、生態環境和生態產品雙優質。
另一方面,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觀點不同于各種西方綠色生態思潮,而是價值觀上的新表達。以往在人與自然關系的價值觀方面,各種綠色思潮各持己見、各執一端。“深綠”生態思潮主張有機論的自然觀,認為之所以會出現生態危機,是因為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將自然視為人類的附屬物和工具,因此必須承認且重視自然的內在價值,進而提出“自然價值論”“自然權利論”,要求回歸自然。但“深綠”生態價值觀的致命缺陷在于他們要求回歸的自然是荒野的自然,這顯然不切實際,陷入了抽象價值觀誤區,在這種價值觀下人的生存發展權利屈居自然價值權利之下。不同于“深綠”生態理論,“淺綠”生態思潮因贊同近代機械論自然觀,認為不應否定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應當通過技術革新和合理的環境制度達到資本主義經濟的綠色發展,這才是保護生態環境的根本。無論是“深綠”還是“淺綠”,都是維護資本主義制度的,只不過“深綠”生態思潮以維護中產階級利益為標桿,而“淺綠”生態思潮以維護資本整體利益為目的。相較于前兩者,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在價值觀上具有反資本性特征,他們認為生態危機是社會危機的表征,社會異化的源頭是資本主義制度和生產方式。生態學馬克思主義以馬克思的人與自然關系理論作為理論基礎,堅持環境正義的價值追求,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十分反對主客二分思維,堅持主張世界萬事萬物皆處于普遍聯系中,是一種“關系實在論”,它的價值觀是所有生命、所有資源共享的價值觀。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始終堅持人與自然是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堅持兩者具有一體性,這與中國傳統生態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思想不謀而合。基于此,習近平以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為理論依據,結合中國傳統生態文化,開創性地提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這一新表達,主張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彼此之間存在共生共存共榮關系,不僅理論上堅持和發展了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學說,以歷史思維反思人與自然關系發展脈絡,還將“以人民為中心”作為價值取向和歸宿,強調滿足人們優美生態環境需要,既不走“深綠”生態思潮反對經濟增長和科技應用之路,也不走“淺綠”生態思潮依靠技術革新和嚴格環境制度之路,而是走綠色低碳轉型、發展綠色生產生活方式之路,最終實現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這也是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中國表達。
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具有豐富的內涵。對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多維解讀,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和解決當代人與自然關系問題。一方面,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是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指導思想。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通過實踐指明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生關系,通過其演進脈絡點明生態興衰與文明發展的關聯,適應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需求,能夠為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提供理論基礎。另一方面,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是全球生態治理的方向指南。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關系思想向我們提供了一條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線索,應當認識到我們如何對待自然,等同于我們如何對待自己。我們應當積極主動處理人與自然關系,推動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滿足全人類對美好自然生態的需要。